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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情爱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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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人的礼物

一块八毛七分,就这么些了,其中的六毛还是分币。每次一分两分积起来的,死乞白赖地从杂货商、菜贩子和卖肉的那儿抠来,直弄得面红耳赤,因为这样分分厘厘地讨价还价,不用明说,会落下吝啬的恶名。德拉数了三遍,一共一块八毛七分,第二天却是圣诞节了。

显然,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倒在破旧的小沙发上,大哭一场。德拉就这么做了。由此还生出了一番道德感悟,即生活是由哭泣、抽噎和微笑构成的,抽噎占了大部分。

这位女主人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我们不妨来看看她的家。一套带家具的房间,租费一周八块。虽然还不能说形同乞丐窝,但离行乞确实不远了。

楼下门厅里有一个信箱,却没有信投进去;还有一个门铃,世上绝不会有人去按它。墙上还贴着一张名片,名片上印有“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先生”字样。

名字的主人在先前家境好,周薪为三十块的时候,是不会去考虑“迪林厄姆”几个字的。而现在,他的周薪缩成了二十块,“迪林厄姆”这几个字显得模糊不清了,仿佛它们也在严肃考虑,要缩减成为一个谦逊的“迪”字。不过无论何时,只要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先生回家,走进楼上的房间,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太太,就是刚才交代过的德拉,就会叫他一声“吉姆”,并热烈拥抱他。那敢情不错。

德拉哭好了,往脸上抹了粉,站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一只灰猫在灰色的后院一道灰色的栅栏上走着。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而她只有一块八毛七分可以给吉姆买礼物。一分分勉力积攒了几个月,就这么点结果。二十块一周的收入很不经用。开销大于预算,向来如此。只有一块八毛七分给吉姆买礼物了,她的吉姆。很多幸福的时刻,都在盘算给吉姆买一件好礼物,一件精美、稀罕、货真价实的东西,一件近乎值得吉姆拥有的东西。

房间的窗户之间,有一面窗间镜。在周租金为八块的房间里,诸位也许看到过窗间镜。瘦小灵活的人,观察镜中急速掠过的一连串长条子映像,可以对自己的容貌得出大致正确的概念。德拉身材苗条,精通此门艺术。

突然间,她一阵风似的从窗边转过身来,站到了镜子前面。她两眼闪着亮光,但有二十秒钟,面容失色。她迅即拉散头发,让它完全披落下来。

话说詹姆斯·迪林厄姆·扬夫妇有两件东西值得自豪。一件是吉姆的金表,祖父和父亲传下来的。另一件是德拉的头发。如果示巴女王[1]住在对面通风口那边的房间里,有一天德拉准会披下头发,晾到窗外,让女王陛下的珠宝和礼品相形见绌。若是所罗门王做了门房,把自己的金银财宝堆在地上,吉姆一路过那里就会取出手表,好让所罗门王嫉妒得扯起胡子来。

此刻,德拉漂亮的头发散落在周身,涟漪般闪闪发光,像一挂棕色的瀑布,一直拖到膝下,几乎成了她的袍子。随后,她不安地急忙收起头发。迟疑了一下,伫立不动,一两滴眼泪溅落在破旧的红地毯上。

她穿上棕色的旧外套,戴上棕色的旧帽子,眼睛里依然闪着泪花,甩开裙子,急急忙忙出了门,下了楼梯,朝街上走去。

在一个招牌前面,她停了下来。招牌上写着“索弗朗妮夫人,专营各类头发用品”,德拉跑上几级台阶,定下神来,一面还喘着粗气。夫人大胖身材,太白皙,太冷漠,显得不大像“索弗朗妮”[2]。“你会买我的头发吗?”德拉问。

“我收购头发,”夫人说。“脱掉帽子,让我瞧瞧头发的模样。”

棕色的瀑布飘然而下。

“二十块,”夫人说,她的手老练地提起那一堆头发。

“快给我,”德拉说。

啊,随后的两个小时,仿佛长了玫瑰色的翅膀,轻快地过去了。别在乎这拼拼凑凑的比喻,反正德拉在店铺里搜寻着送给吉姆的礼物。

她终于找到了。这肯定是不为别人,而是专为吉姆制造的,其他店里见不到同样的东西,她里里外外都找过了。这是一根白金表链,造型简洁朴实,像一切好东西一样,不靠虚饰,只凭质地恰如其分地显示自己的价值。这根表链甚至很配吉姆的手表,她一见就知道必定属于吉姆。表链就像吉姆的为人,朴实而有价值,以此形容两者都很合适。店家从她手里取走了二十一块。她匆匆赶回家去,只剩下了八角七分。有这根表链配那款手表,吉姆无论同谁在一起,都可以无所顾忌地看时间了。原先,尽管手表很华贵,但用的不是表链而是旧皮表带,他有时候只好悄悄地看一下手表。

到了家里,德拉的陶醉稍稍让位于理智和审慎。她取出烫发钳,点上煤气,开始修补慷慨和爱情所带来的毁坏。那永远是一项大工程,亲爱的朋友,巨大的工程。

四十分钟之内,她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小发卷,看上去活像一个逃学的男孩。她看着镜中的映像,看了很久,看得很仔细,很挑剔。

“要是吉姆见了我之后还不要我的命,”她自言自语地说,“他会说我看上去像个科尼岛[3]的合唱队姑娘。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啊,一块八角七分能干什么呢?”

7点钟时,咖啡煮好了,煎锅在炉子上已经热了,准备烧排骨。

吉姆从来不晚到。德拉手里拿着折好的表链,坐在近门的桌子角落上,吉姆常常从那扇门进屋。随后,德拉听到他上第一级楼梯的脚步声。霎那间,她脸色发白了。她习惯于为一些日常小事默默祈祷。此刻,她小声地说,“主啊,请你让他认为我依旧很漂亮吧。”

门开了,吉姆进了屋,关上门。他看上去又瘦又严肃。可怜的家伙,才22岁的年纪,却已经挑起了家庭重担!他需要一件新外套,他连手套都没有。

在门里,吉姆站住了,像猎狗闻到鹌鹑的气味一样,一动也不动。他凝视着德拉,眼睛里有一种她无法理解,也使她害怕的表情。这不是愤怒,不是惊讶,不是异议,不是恐惧,也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一种神情。他只是用这种奇特的表情愣愣地看着德拉。

德拉扭动着离开了桌子,朝他走去。

“吉姆,亲爱的,”她叫道,“别那样看我。我把头发剪掉卖了钱,因为不送你一件礼物我过不了圣诞节。头发是会长出来的——你不会在乎,是吗?我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我的头发长得快极了。说‘圣诞愉快’,吉姆,让我们高高兴兴吧。你可不知道,我给你买了一个多好,多漂亮的礼物!”

“你把头发剪了?”吉姆吃力地问,仿佛经过苦苦思索之后,仍没有明白显而易见的事实。

“剪下来卖掉了,”德拉说。“不管怎样,你不是照样爱我吗?没有了头发,我还是我,是吗?”

吉姆好奇地环顾房间。

“你说你的头发没有了?”他说,几乎是一副傻样。

“你不用找了,”德拉说。“我告诉你,卖掉了——卖了,没有了。现在是圣诞夜,小伙子。好好待我,头发是为你剪掉的。也许,我的头发是可以数的,”她往下说,突然一本正经地甜蜜起来,“但我对你的爱是谁也数不清的。把排骨放上去烧吗,吉姆?”

吉姆似乎很快地回过神来,拥抱了德拉。让我们花上十秒钟,审慎地细看一下另外某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一周8块或是一年100万块的房租——有什么区别呢?一个数学家或一个才子会给你错误的回答。贤人带来了贵重的礼物,但不包括这一个。这一悲观的断言,会在以后说明白。

吉姆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东西,扔到了桌子上。

“别误解我,德拉,”他说,“我想,我对自己姑娘的爱,丝毫不会受剪发、修面或者洗头之类事情的影响。不过,你只要打开那包东西,就会明白刚才我为什么愣了一会儿。”

白皙的手指麻利地解开了绳子和包装纸。随后是欣喜若狂的一声尖叫,再后呢,哎呀!娇柔地迅速转为歇斯底里大发作,又是流泪,又是嚎哭,弄得那位公寓之主不得不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安慰她。

原来那儿放着梳子,一整套梳子,两鬓用的,后脑用的,摆在百老汇橱窗里时她心仪已久了。梳子很漂亮,纯玳瑁壳材料,边上镶嵌着宝石。这样的色泽,正好配消失了的美丽头发。她知道,这些梳子很昂贵,心头虽然渴望已久,但不存一丝拥有的希望。而现在,这些梳子已属于她,但本当用垂涎的饰物来装点的头发,却已经没有了。

但是她还是把梳子抱在怀里,最后终于能抬起头来了,双眼蒙眬,含着微笑说:“我的头发长得可快啦,吉姆!”

后来,德拉像烧焦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哇哇直叫,“啊,啊!”

吉姆还没有见过给他的漂亮礼物呢!她把礼物放在摊开的手掌上,急着朝吉姆伸过手去。这暗淡的贵重金属,似乎在闪光,映出了她开朗热切的心情。

“瞧这多好,吉姆!我搜遍了整个城镇才找到。现在,你一天得看一百次时间。把你的手表给我,我要瞧瞧戴在上面好看不好看。”

吉姆没有顺着她的话去做,而是倒在沙发上,把手衬在头底下,微微一笑。

“德尔[4],”他说,“让我们搁下礼物,等一段时候再说吧。这些礼物太好了,现在用不上。我卖掉了手表,得来的钱给你买了梳子。好吧,现在就把排骨放上去烧吧。”

如你所知,那些贤人是智者,了不起的智者。他们给马槽里的婴儿带来了礼物,开创了赠送圣诞礼物的艺术。因为很有智慧,所以赠送的礼物也很巧妙,如有重复,可以优先交换。在这里,我的秃笔向你叙述了一间公寓里两个傻孩子的平凡记事,他们很不明智地为对方牺牲了家里最大的财宝。但是,我最后要对现今的智者说,在一切赠送礼物的人中,这两人是最聪明的。在一切送礼和受礼的人中,像他们这样的人是最聪明的。无论何处,他们都最聪明。他们就是贤人。

爱的付出

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

这是我们的前提。这个故事将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表明这个前提是不正确的。就逻辑而言,这是个新鲜事儿;但就讲故事而言,这是一种比中国的长城还要古老的奇迹。

乔·拉勒比来自中西部栎树丛生的平原,在绘画艺术方面才华横溢。6岁时,他作了一幅画,画的是镇上的水泵,以及一个匆忙走过的名士,这幅画装上了画框,挂在药店窗子上,旁边是参差不齐排列着的玉米穗。他20岁时来到纽约,戴着飘忽的领带,带了一笔搁死的资金。

迪莉娅·卡拉瑟斯出生在南方一个长满松树的小村,因为能弹出六个八音阶,显得很有潜力,亲戚们凑足了钱,塞在她的棕榈草帽里,让她去“北方”“深造”。他们没能看到她结业,不过,那是我们的故事要讲的。我们要讲的故事。

乔和迪莉娅相遇于一个画室,一群搞艺术和音乐的学生聚集在那里,讨论着明暗对照法、瓦格纳[5]、音乐、伦勃朗[6]作品、绘画、瓦尔德托费尔[7]、墙纸、肖邦和乌龙茶。

乔和迪莉娅相互吸引,或是彼此爱慕,随你说吧,反正不久就结了婚。因为如上面说的,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

拉勒比夫妇在一个公寓里操持起家务来。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公寓,有点像键盘上的字母“A”,一下子落到了左侧末端。但他们很愉快。他们拥有自己的艺术,拥有彼此。对那些有钱的年轻人,我有个忠告:卖掉你的一切财产,把它送给贫穷的门房,为的是享有这样的特权:跟你的艺术和迪莉娅住在公寓里。

公寓居住者该认同我的名言:只有他们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一个家要幸福就不能装得满满当当——应该把梳妆台翻下来,变成一张台球桌;把壁炉变成一个划船练习架;让写字台充作备用卧室;把脸盆架当作竖式钢琴;要是可能,让四堵墙紧紧合围,你和你的迪莉娅就在其内。但要是你的家是另外一个样子,那就让它又宽又长——从金门进屋,把帽子挂在哈特拉斯,把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从拉布拉多走出门去[8]。

乔在大伟人马吉斯特开的班上学画——诸位都知道他声名远扬。他收费高,课程轻——这一高一轻,让他出了名。迪莉娅在罗森斯托克手下学艺——诸位明白,他的钢琴以乱弹闻名。

只要不愁钱用,他们都非常愉快。人人都如此——我无意玩世不恭。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乔要创作出画来,让胡子稀疏、钱包厚厚的绅士们为抢购而在他画室互相厮打。迪莉娅先要熟悉音乐,然后鄙视它。以便一见管弦乐队不叫座,包厢的位子卖不出,便可以推说嗓子疼,在专用饭店吃龙虾,拒绝上舞台。

不过在我看来,最好的还是小套间里的家庭生活——一天学习后滔滔不绝的热络话;舒心的晚餐和吃得不多的新鲜早餐;倾心交流各自的雄心——这些雄心相互交织,或是微不足道——无非是相互帮助,互有启发而已。还有——实话实说——晚上11点的炖牛肉卷和奶酪三明治。

但是不久之后,艺术失去了吸引力。即使没有人为因素,有时也会这样。像俗话说的,钱只出不进,一时那么拮据,连马吉斯特和赫尔·罗森斯托克也付不起了。但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所以迪莉娅说,她得给人上音乐课,使火锅不断冒热气。

一连两三天,她出去兜生意,找学生。一天晚上,她兴冲冲地回到家里。

“乔,亲爱的,”她兴奋地说,“我找到了一个学生啦。而且,啊,一户再好不过的人家,一个将军——A.B.平克尼将军的女儿——住在第七十一街。那房子多气派呀,乔——你真该去看看正门!我想你会说是拜占庭式的。还有房子里面,啊,乔,我可从来没见过。

“我的学生,是他的女儿克莱门蒂娜。我已经非常喜欢她了。她长得娇滴滴——总穿白色衣裙,举止很朴实,也很可爱。她才十八岁。我一周给她上三次课,而且,你想想,每课五块。对现在的境况,我毫不在乎,只要再找两三个学生,我又能继续去上赫尔·罗森斯托克的课了。好啦,别愁眉苦脸了,亲爱的,我们来好好吃顿晚饭。”

“你倒挺不错,迪莉,”乔说,手里拿着一把切肉刀和一柄小斧,在开一听青豆罐头,“可是我呢?你想,我让你为赚钱疲于奔命,自己却留在高雅的艺术殿堂,游手好闲?我以本维纽托·切利尼[9]的名义发誓,坚决不干。我想我可以去卖报,或者铺石子路,挣个一两块钱。”

迪莉娅走过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乔,亲爱的,别犯傻。你得继续学习。并不是说,我已经脱离音乐去干别的了。我一面教一面学,始终不离音乐。一周十五块,可以过得像百万富翁那么快活。你可别想着要离开马吉斯特先生。”

“好吧,”乔说,伸手去取蔬菜,蔬菜上浇了青灰色调味汁。“我不愿你去上课。这不是艺术。不过,你是个好样的,你很乖,舍得去干这个。”

“对热爱艺术的人来说,什么付出都不在话下,”迪莉娅说。

“我在公园里作的那幅素描,马吉斯特对画里的天空大为赞赏,”乔说。“而廷克尔允许我把两幅画挂在他的橱窗里。要是哪个有钱的傻瓜看到了,我也许能卖掉一幅。”

“你肯定能卖掉,”迪莉娅温柔地说。“现在让我们感谢平克尼将军和烤牛肉吧。”

接下来的一周,拉勒比夫妇每天都早早地吃了早饭。乔在中央公园画素描,很在乎早晨的效果。迪莉娅替他理好行装,准备好早饭,溺爱他,夸他,7点钟同他吻别。艺术是迷人的情人。晚上,他大多7点回家。

一周之后,迪莉娅得意洋洋地把三张五块钱的纸币,丢到8×10英尺的公寓客厅中央那张8×10英寸的桌子上,她柔情满怀,自豪不已,但疲惫不堪。

“有些时候,”她说,觉得有点累,“克莱门蒂娜也够折磨人。恐怕她练得不够,同样的事,我老得跟她说。而且,总是一身白色衣裙,单调得不得了。不过,平克尼将军倒是再可爱不过的老人!但愿你能认识他,乔。我和克莱门蒂娜在弹琴的时候,他有时会进来——他是个鳏夫,你知道——站在那里拔他白色的山羊胡子。‘十六分音符和三十六分音符进展如何?’他老是问。

“真希望你能去看看客厅里的护墙板,乔!还有阿斯特拉罕门帘挂毯。克莱门蒂娜有点咳嗽,咳起来样子怪怪的。我希望她比看上去要强壮些。啊呀,我真的欢喜上了她,那么文雅,那么有教养。平克尼将军的兄弟曾经做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

随后,乔摆出一副基督山伯爵的派头,抽出一张十块,一张五块,一张两块,一张一块——全是法定货币——放在迪莉娅挣来的钱旁边。

“把那张画了尖塔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皮奥利亚人,”他神气活现地宣布道。

“别跟我开玩笑,”迪莉娅说——“不是皮奥利亚人!”

“不折不扣的皮奥利亚人。真希望你能见到他,迪莉。他是个胖子,围了块羊毛围巾,用的是羽毛牙签。他在廷克尔的橱窗里看到了这幅素描,起初以为画的是风车。但他很有魄力,还是把它买下了。他又预订了另外一幅——拉卡旺纳货栈的油画——准备带回去。啊,音乐课呀!我猜想,里面还是有艺术。”

“很高兴你有进展,”迪莉娅亲切地说。“你必胜,亲爱的。三十三块!从来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花过。今天晚上我们吃蚝吧。”

“还有煎里脊小牛排烧蘑菇,”乔说。“吃橄榄用的叉子呢?”

接着的那个星期六晚上,乔先回到家里。他把十八块钱摊在客厅桌子上,并把手上很多像是黑漆一样的东西洗掉。

半小时以后,迪莉娅也到了,右手上乱七八糟地包扎着绷带。

“这是怎么回事?”乔像往常那样打了招呼后问道。迪莉娅笑了起来,但并不太愉快。

“克莱门蒂娜,”她解释道,“下了课硬要吃威尔士奶酪。这个姑娘也真怪,下午五点要吃威尔士奶酪。将军那会儿也在。你真该看看他连奔带跑去取暖锅的样子,乔,就好像屋子里没有仆人似的。我知道克莱门蒂娜身体不好。她很紧张,取奶酪时掉了好多,滚滚烫,全泼在我手上和手腕上了,疼得我要命,乔。可爱的姑娘心里难过极了!而平克尼将军呢!——差点发了疯。他冲到楼下,叫了人——他们说是司炉工,或是地下室的什么人——去药店买了油膏来包扎。现在不大痛了。”

“这是什么?”乔问,温柔地拉过她的手,扯起绷带下白色的布条来。

“软软的东西,”迪莉娅说,“上面抹了油膏。啊,乔,你又卖掉了一幅画?”她看到了桌上的钱。

“我卖了吗?”乔说,“只要问一下那个皮奥利亚人就行了。今天他买了那幅画了货栈的画。他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想要另外一幅公园景色和赫德孙河景物画。你下午什么时候烫坏手的,迪莉?”

“我想是五点吧,”迪莉哀哀地说。“熨斗——我的意思是奶酪,大约是那个时候从炉子上取下来的。你真该亲眼见一见平克尼将军,乔,那会儿——”

“坐下来歇一会儿吧,迪莉,”乔说着把她拉到沙发上,坐在他旁边,伸手搂住她肩膀。

“过去两周你在干什么呀,迪莉?”他问。

她抵挡了一阵子,眸子里透出爱意和固执,含糊其辞地咕哝了一会平克尼将军之类的话。但最后终于平静下来,涌出了眼泪,说出了实情。

“我找不到学生,”她坦白了。“却又不忍心你放弃功课,于是,在第二十四大街的大洗衣房里,找到了一个熨烫衬衫的活儿。编造了平克尼将军和克莱门蒂娜,我想编得很好,是不是,乔?今天下午洗衣房的一个姑娘,把滚烫的熨斗摆在我手上,我一路回家,编造了威尔士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气吧,乔?要是我没有找到那份工作,你也许不可能把那幅画卖给皮奥利亚人了。”

“他不是皮奥利亚人,”乔慢吞吞地说。

“哎呀,他是哪儿人有什么关系。你多聪明呀,乔——还有——吻我一下吧,乔——还有,你怎么会怀疑我不在给克莱门蒂娜上音乐课呢?”

“我到今天晚上才怀疑,”乔说,“我本来也是不会怀疑的,但今天下午,我从机房把回丝和油膏送上去给一个姑娘,她让熨斗把手烫伤了。最近两周我都在机房烧火。”

“那么你没有——”

“买画的皮奥利亚人,”乔说,“以及平克尼将军,都是同一艺术的创造物——这种艺术,你不会叫它绘画或音乐。”

随后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乔接着说:

“热爱艺术的人什么付出似乎都——”

不过迪莉娅用手捂住他嘴巴,不让他说下去。“不在话下,”她说——“只要你爱。”

糟糕的规律

我始终认为,而且还不时强调,女人并不神秘;男人能够预测女人,分析女人,制服女人,理解女人,解释女人;“女人很神秘”是女人自己强加于轻信的男人的。我说得对不对,我们等着瞧吧。“哈珀的制图员”过去常说:“下面这个动听的故事,说的是某某小姐、某某先生、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

我们要略去“X主教”和“某某教士”的话,因为这故事与他们无关。

从前,帕罗马是南太平洋铁路线上一个新兴的小镇。报社的记者会称它为“蘑菇”镇,其实不是。帕罗马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毒菌的变种。

中午火车在那儿靠站,让机车喝水,让旅客既喝水又吃饭。那儿有一个新建的黄松木旅馆,一个羊毛货栈,还有大约三十六座盒式住宅。其余便是苍穹下的帐篷、矮种马、柔软的黑土和牧豆树。帕罗马是一座未来的城市。房子代表着信念;帐篷代表着希望。火车一天两班,把人送出去,恪尽博爱之职,非常守信。

镇上有一家巴黎口味饭店,坐落在一个雨天泥泞不堪,晴天非常闷热的地方。老板是一个叫“老家伙欣克尔”的人,自己经营着饭店,干些鸡鸣狗盗的事。他是印第安纳人,到这块盛产炼乳和高粱的土地上发家。

欣克尔一家住在盒式房子里,房子没有上漆,封檐板材料,一共四个房间。厨房外面搭建了一个披棚,不过是几根柱子上盖了些灌木树枝。披棚里有一张桌子和两条长凳,每条二十英尺长,出自帕罗马家庭木工之手。这儿上桌的有烤羊肉、炖苹果、煮青豆、苏打饼干、布丁或馅饼什么的,以及巴黎口味菜单上的热咖啡。

欣克尔妈和一个副手掌勺,那人只听说叫贝蒂,却从不露面。欣克尔爸的拇指很耐高温,各类烫手的食品,都由他亲自来端。高峰时节,一个墨西哥青年帮忙伺候客人,抓紧两道菜的间隙,自己卷烟来吸。按巴黎式宴会的惯例,我把甜食放在口头菜单的末尾。

伊琳·欣克尔!

这个名字的拼写是对的,因为我看见她写过。无疑她是凭听觉命名的。但是,她拼字法掌握得很好,连汤姆·穆尔[10](要是他见过她的话)也会赞同这样的表音。

伊琳是这户人家的女儿,在穿越加尔维斯顿和德尔利奥的东西铁路线南侧,她是第一个染指出纳领域的女子。她坐在一条高凳上,一个粗糙的大松木架里——要不,在一个庙宇里?——厨房门旁边的披棚下。她面前有带刺的铁丝保护墙,墙上有一扇拱形小门,你把钱从拱门塞进去。天知道为什么要装带刺铁丝,在这儿用巴黎口味饭菜的每个人,都愿意领受她的服务而死去。她的活儿很轻。一餐一块钱,你把钱放在拱门下,她会收了去。

一开始,我想把伊琳介绍给你。可不,我得先引证一下埃德蒙·伯克[11]的一本书,书名叫:《崇高与美丽观来源之哲学质疑》。这是一部论述详尽的著作,先是阐述美的原始概念——我想伯克认为,那是圆润和光滑。说得好极了。圆润是一种独特的魅力;至于光滑呢——新长出的皱纹越多,女人就越光滑。

伊琳完全是蔬菜合成的,在亚当堕落的年代,靠仙果和香膏来维系。她是一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水果架子——有草莓、桃子、樱桃等等。她双眼分得很开,眸子里有一种欲来而未来的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不过,我似乎觉得要描绘她的美丽是白费唇舌,至少三言两语是不行的。同幻想一样,“美丽来自于眼睛”。美丽有三种——我这个人生来好说教,说着说着就会扯开去。

第一类是满脸雀斑的狮子鼻姑娘,这样的姑娘你很喜欢。第二类是莫德·亚当斯[12]式的姑娘。第三类可见于布格罗[13]的画作。伊琳属于第四类。她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城市女市长。作为特洛伊丑闻的海伦,有一千个金苹果[14]向她涌来。

这家巴黎口味饭店形成了一个辐射圈。男人们甚至从周边骑马来到帕罗马,为的是博她一笑。他们都如愿以偿。一顿饭——一个笑容——一块钱。不过,尽管伊琳对人都一视同仁,但最喜欢三个仰慕者。出于礼貌,我最后才介绍自己。

第一个是人造的产品,名叫布赖恩·杰克斯——一听名字就知道适合于当后备队员。杰克斯是城市建设的产物。他个子矮小,属于类似柔韧的砂岩材质。他的头发是贵格会砖砌教堂的颜色;他的眼睛像孪生的越橘;他的嘴巴像“在此投信”的牌子下的开口。

从班戈到旧金山,从旧金山到波特兰,从波特兰南面偏东45度到佛罗里达的某个地方,凡这一带城市,他都熟悉。他精通世上的每种艺术、手艺、游戏、生意、职业和运动;自他五岁以来,发生在两大洋之间的头条新闻事件,他不是在场,就是在赶往那里的路上。你可以打开地图,随意指向一个城镇的名字,你还没把地图合上,杰克斯就能说出城镇里最出名的三个人。说起百老汇、比肯山、密歇根、欧几里得、第五大街和圣·路易斯四大法庭,他会摆出居高临下,甚至不屑的态度。同为世界公民,颠沛流离的犹太人跟他相比,不过是隐士罢了。世间能学的东西,他似乎都已学到了手,而且还能说给你听。

我讨厌人们提及波洛克的诗“时间的进程”,你也如此。但每回见到杰克斯,就会想起这位诗人对另一位叫做拜伦的诗人的描写:“一早就喝,一醉方休——喝掉了让百万常人过瘾的酒,然后死于干渴,因为再也没有酒可喝。”

这话适合杰克斯,不过他没有死,而是来到了帕罗马,但这跟死也差不多。他是个报务员和车站快运代理人,每月工资七十五块。这个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的年轻人,竟满足于默默无闻的活儿,我永远无法理解,尽管有一回他暗示过,是出于对S.P.赖伊公司的董事长和股东们个人的偏爱。

再写一笔,我就把杰克斯交给诸位了。他穿鲜艳的蓝衣服,黄色的鞋子,戴一个蝶形领结,料子跟衬衫一样。

我的第二号情敌是巴德·坎宁安,他受雇于帕罗马附近的一个农场,做个帮手,强迫那些不听话的牛规规矩矩。我所见到的舞台以外的牛仔,只有他一个像舞台上的。他戴宽边帽,穿皮护腿套裤,脖子后面系着头巾。

一周两次,巴德从维尔·维迪农场骑马过来,到巴黎口味饭店吃晚饭。他的坐骑是一匹肯塔基马,受过很多凶狠的人的调教。巴德疾驰而来,突然间把马拴在灌木披棚角落的大牧豆树上,弄得那匹马使劲蹬蹄子,在泥里刨出几码长的坑来。

当然,杰克斯和我是这家饭店的常客。

欣克尔住宅的起居室,是一个整洁的小客厅,在柔软黑土的乡间是常见的。里面全是这类东西:柳条摇椅呀,自己织的沙发套子呀,相册呀,还有成排的海螺壳。在一个角落,摆着一架竖式钢琴。

在这间小客厅里,杰克斯、巴德和我——或者有时候我们仨中的一个或两个,那就全凭运气了——忙过了活儿以后,晚上会坐在这里,“拜访”欣克尔小姐。

伊琳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姑娘。她生来向往更高尚的东西(如果有的话),比在带刺铁丝小门内收钱更高尚。她阅读,倾听,思考。对雄心不大的姑娘来说,漂亮的外貌就足以让她衣食无忧了。但她要超越外表美,在类似于沙龙的地方——帕罗马唯一的一个——确立什么东西。

“你不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个伟大作家吗?”她会问,微微皱起弯弯的眉毛,神态那么漂亮,已故的伊格内修斯·唐纳利,要是见了她的话,恐怕救不了他的培根了[15]。

伊琳认为波士顿比芝加哥更有文化气息;博纳尔[16]是最伟大的女画家之一;西方人比东方人更天真率性;伦敦一定是个大雾弥漫的城市;加利福尼亚的春天一定很美丽。还有很多其他观点,说明她跟得上世界上最出色的想法。

或许是道听途说,或许是有些根据,说她还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特别是其中的一个,她不倦地向我们散布。她讨厌奉承拍马,声称言行的坦率和诚实,是男人和女人的主要精神饰品。要是她会喜欢谁,那是因为这些品质的缘故。

“我很讨厌别人恭维我的外貌,”一天晚上她说,那时,我们牧豆树的三个火枪手聚集在小客厅。“我知道自己并不漂亮。”

(巴德·坎宁安事后告诉我,她说这话的时候,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没有叫她“说谎者”。)

“我不过是个中西部的姑娘,”伊琳往下说,“只求朴实纯洁,帮助父亲糊口度日。”

(欣克尔老头每个月都要把净利润一千块银币,运往圣安东尼奥的一家银行。)

巴德在椅子上扭动起来,弯下宽边帽的帽檐。那顶帽子,是谁都没法让他脱手的。他不知道她要的是她嘴里说要的,还是她心里明白自己所值的。很多更聪明的人该做决定时犹犹豫豫。巴德做出了决定。

“嘿——啊,伊琳小姐,美丽嘛,你会说,不是决定一切的。我并不是说,你生得不美,而我特别赞赏你对你爸妈的尽心。对父母亲好的人和顾家的人,不一定要太漂亮。”

伊琳向他投去最甜蜜的微笑。“谢谢你,坎宁安先生,”她说。“我觉得,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的恭维了。我宁可听这话,也不愿听你说我的眼睛和头发。我说过不喜欢奉承话,很高兴你相信我说的。”

这就是给我们的暗示。巴德已经猜对了。杰克斯也不甘落后,他随之插话了。

“当然,伊琳小姐,”他说,“漂亮的人未必干什么都行。是呀,当然你长得不坏——但那没什么用。以前我认识迪比克的一个姑娘,脸蛋长得像椰子肉,能在单杠上连翻两个跟斗,不换手。如今的姑娘,能把加利福尼亚桃子打碎做果子酱,但那种本事已经没有了。我见过——呃——比你长得难看的人,伊琳小姐。但我喜欢你办事干练。冷静机智——那是一个姑娘取胜的法宝。欣克尔先生告诉我,打从你干这活以来,没有收过一个铅做的银元,或者什么冒牌货。嗯,那是姑娘应有的品质,也是吸引我的地方。”

杰克斯也得到了期望的微笑。

“谢谢你,杰克斯,”伊琳说。“要是你知道我多么欣赏坦率而不是爱拍马的人该多好!我真讨厌人家说我长得漂亮。有朋友能说实话,是天大的好事。”

随后,伊琳瞥了我一眼,我从她脸上瞧见了期待的目光。突然间,我产生了一种扼制不住的冲动,很想豁出去,告诉她,在伟大的造物主创造的一切漂亮东西中,她是最精致的;她是一颗无瑕的珍珠,纯粹而宁静,衬着黑土和碧绿的草原闪闪发光;她是一个绝色美人。至于我,只要可以歌颂、夸奖、赞美、崇拜她无与伦比、令人惊叹的美丽,我才不管她对至爱双亲像毒蛇的牙齿一样歹毒,或者能不能分得清假冒银元和马勒的搭扣呢。

但是,我克制住了,我为奉承者的命运担忧。巴德和杰克斯说了一番狡黠谨慎的话,她听了很愉快,这是我亲眼见的。不行!奉承者的花言巧语,欣克尔小姐是不会上当的。于是,我也加入了坦率和诚实人的队伍,立刻开始捏造和说教。

“任何时代,欣克尔小姐,”我说,“每个时代有诗歌和传奇,但女人的智慧比美貌更受人赞赏。甚至连克娄巴特拉[17]身上,男人们觉得她的魅力在于女王的头脑,而不是漂亮的外貌。”

“是呀,我也这么想!”伊琳说。“我见过她的画像,并不怎么样。她的鼻子很长,长得出奇。”

“要是我可以这么讲的话,”我接着说,“你让我想起克娄巴特拉,伊琳小姐。”

“啊呀,我的鼻子可没有这么长!”她说,眼睛睁得大大的,用纤纤食指碰了碰那漂亮的鼻子。

“是呀——呃——我的意思,”我说——“我是指气质。”

“哇!”她说。于是像对巴德和杰克斯一样,她也对我报之以微笑。

“谢谢各位,”她说得非常非常亲热,“对我这么坦率和诚实。我要求你们永远这样。就这么直截了当,老老实实,把你们的想法告诉我,我们就会成为世上最好的朋友。就因为你们对我那么好,又这么了解我不喜欢人家尽讲不切实际的好话,我要为你们弹唱一会儿。”

当然,我们表示感谢和高兴。但要是伊琳跟我们面对面,在那把低矮的摇椅上这么坐下去,让大伙儿盯着看她,我们会更加愉快。因为她毕竟不是艾德琳娜·帕蒂[18]——连女歌唱家告别演出的告别歌都没法比。她的嗓子像情人的喁喁私语,只有门窗都关上,而且贝蒂在厨房不把炉盖弄得叮当响的时候,客厅里才勉强听得清。她的音域,我估计在钢琴上是八英寸。她的急奏和颤音,听上去像是祖母铁洗手盆里衣服发出的水泡声。不过请相信,我们听来像音乐,可见她一定是长得很漂亮的。

伊琳有着天主教音乐趣味。她会顺着钢琴左上角的乐谱,一首首唱下去,把唱过的乐谱放在右上角。第二天晚上,她会从右上角的乐谱唱到左上角。她喜欢门德尔松[19]、穆迪[20]和桑基[21]的作品。她应我们的要求,常常以“甜蜜的紫罗兰”和“当树叶转黄的时候”收尾。

十点钟,我们三人离开那里,去杰克斯的木头小站,坐在月台上,垂着双脚,相互探问,竭力找出线索,摸清伊琳小姐的意向。这就是情敌采用的方式——他们没有彼此回避,怒目相向,而是相聚,交流,推测——运用计谋盘算敌人的能耐。

一天,帕罗马来了一匹黑马,一个年轻律师。他立刻挂起招牌,并在镇上出头露面。此人名叫C·文森特·维齐。你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刚从西南地区某个法律学校毕业。他穿阿尔贝特王子上衣,着轻便条子裤,戴黑色宽边软帽,白色平纹细布狭条领结。这身打扮要比毕业证书更显露他的身份。维齐是丹尼尔·韦伯斯特[22]、切斯特菲尔德勋爵[23]、花花公子布鲁梅尔[24]和小杰克·霍纳等人的混合物。他的到来给帕罗马带来了繁荣。他到的第二天,市镇便开始测量,打算扩建,并划出了大块土地。

当然,维齐在事业上要飞黄腾达,还得在帕罗马的平民百姓和边缘群体中混个脸熟。他既要同军人们,又要同那些寻欢作乐的人打得火热。因此,杰克斯、巴德·坎宁安和我,便有幸同他相识了。

要是维齐见过伊琳·欣克尔,并成为第四位敌手,那么前世有缘的说法就值得怀疑了。幸好他在黄松树旅馆用餐,而不是巴黎口味饭店。不过,他成了欣克尔客厅一个厉害的客人。他的参与竞争让巴德的咒骂一下子多了起来,弄得杰克斯满嘴黑话,听起来比巴德最尖刻的咒骂还可怕,也使得我沉着脸不说话。

这全因为维齐能说会道。话从他嘴里出来,像油从油井里喷出。夸张、恭维、赞扬、欣赏、歌颂、甜言蜜语的殷勤、至高无上的赞美、不加掩饰的赞颂,在他的话里互争高下。我们很难指望伊琳能抵挡住他的赞美,以及他身上阿尔贝特王子的服饰。

但有一天我们却来了勇气。

那天大约黄昏时候,我坐在欣克尔客厅前狭小的走廊上,等待着伊琳出现,却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她和她父亲已经到了房间,欣克尔老头开始和她说话。在此之前,我注意到他非常精明和达观。

“伊莉,”他说,“我看到三四个年轻人常常来看你,已经好些时候了。你有没有看中哪一个?”

“嘿,爸,”她回答,“他们我都很喜欢。我认为,坎宁安先生、杰克斯先生、哈里斯先生都是好青年。他们对我说的话,句句都是既坦率又诚实。我认识维齐先生虽然不太久,但我想这个年轻人很好,对我说的话,句句都是既坦率又诚实。”

“是呀,这正是我要说的,”老欣克尔说。“你一直在说,你喜欢说真话的,不拿花言巧语哄骗你的人。现在,你不妨对这些家伙做个测验,看谁说话最直爽。”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爸?”

“我告诉你怎么办。你知道你唱得还可以,伊莉。你在洛根斯伯特上过将近两年音乐课,时间不长,但当时我们只拿得出这点钱。你老师说你嗓子不行,再读下去也是白费钱。行啊,假如你问问这些家伙,你唱得怎么样,看他们每人怎么说。对你讲真话的人需要很有胆量,也最值得结亲。你看这点子可好?”

“很好,爸,”伊琳说。“我想这是个好点子。我来试试。”

伊琳和欣克尔先生从内门出了房间。而我呢,人不知鬼不觉地匆匆赶往车站。杰克斯坐在电报桌旁,等待着8点钟到来。巴德在城里找乐,他一到,我就把父女俩的交谈同他和杰克斯说了一遍。我忠于我的情敌们,伊琳的仰慕者都应该这样。

我们三人同时都沉醉于一个振奋人心的想法。显然,这样的测试会将维齐淘汰出局。他那么油嘴滑舌,溜须拍马,名单上留不住他。是呀,我们都记得伊琳喜欢坦率和诚实——她珍视真率,不喜欢虚浮的恭维和奉承。

我们挽起胳膊,高兴得在月台上一上一下地怪跳起来,拔直喉咙大唱“马尔登是个壮汉”。

那天晚上,四把柳条摇椅上都坐了人。另一条上,幸运地坐着身材苗条的欣克尔小姐。我们其中三个,对测试怀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巴德第一个登场。

“坎宁安先生,”伊琳唱罢“叶子开始转黄的时候”带着灿烂的笑容说,“你真的觉得我的嗓子怎样?坦诚些,你知道这是我一贯要求你们对我的态度。”

巴德明白她需要他诚恳,而且是显示的好机会。他在椅子上扭动起来。

“说实话,伊琳小姐,”他真诚地说,“你的嗓子并不比黄鼠狼好多少——你知道,不过是几声尖叫。当然,我们都喜欢听你唱,因为还是蛮甜蜜,蛮抚慰人的。另外,你坐在琴凳上,对着我们,看上去很动人。不过,真正的歌唱嘛——恐怕还谈不上。”

我仔细打量着伊琳,看看巴德是不是过分坦率了。不过,她满意的微笑,亲热的感谢,让我放心,说明我们的路子对头。

“你的看法呢,杰克斯先生?”她接着问。

“在我看来,”杰克斯说,“你不是那种歌剧主角演员。我听他们用颤音在美国每个城市都唱过。告诉你吧,你的音量不行。至于其他方面,你还真比得上那些来肥皂厂唱大歌剧的家伙呢——我指的是外貌。因为那些唱高音的都跟星期四出场的玛丽·安差不多。可是你唱漱音不行。你的会厌骨长得不是个地方——活动起来不利索。”

听了杰克斯的批评,伊琳愉快地笑了起来,并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我承认自己犹豫了一下。世上难道没有过分坦率这样的事吗?我甚至想在下断语时避重就轻,但还是坚持找她的岔子。

“我不懂乐理,伊琳小姐,”我说,“可是坦白地讲,老天给你的嗓音,我实在不敢恭维。我们向来喜欢用这样的比喻:一个伟大的歌唱家唱起来像鸟儿一样动听。不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鸟。你的歌喉让我想起鸫鸟——低沉而不洪亮,音域不宽,或者变化不多——不过还是——呃——有它甜蜜的地方——呃——”

“谢谢你,哈里斯先生,”欣克尔小姐打断我说。“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的坦率和诚实。”

接着,C·文森特·维齐把雪白的袖口往上一勒,便口若悬河了。

他大大赞叹了一番天赐的无价之宝——欣克尔小姐的嗓子,可惜我的记忆无法复制他巧妙的颂词。他对她的嗓子赞不绝口,用的是极致的字眼,这些话要是用在齐声合唱的晨星上,星星合唱队员们霎时准会高兴得大放光芒。

他扳着白皙的手指,历数各大洲的大歌剧明星,从詹尼·林德[25]一直说到埃玛·艾博特,一个劲儿贬低她们的天赋。他大谈其喉咙、胸音、乐句切分、琶音等,以及这门嗓音艺术其他奇奇怪怪的要领。他似乎出于万不得已,承认詹尼·林德的一两个高音,欣克尔小姐还没有学到手——不过——“!!!”——只要多唱多练,那是不成问题的。

他用预言总结了这番演说。他庄严地预告,声乐的经历等待着“未来的西南之星——辉煌古老的得克萨斯会为此而感到骄傲”。音乐史上,将无人能够超越她。

十点钟我们走的时候,伊琳照例同我们每人热情握手,露出迷人的笑容,邀请我们以后再去。我看不出来,她特别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不过,我们三个知道——我们心知肚明。

我们知道坦率和诚实已经获胜。情敌只剩了三个,而不是原先的四个。

在车站那边,杰克斯掏出一瓶一品脱好酒,我们一起庆祝了那人的垮台,这个闹闹嚷嚷、半路里杀出来的家伙。

四天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第五天,杰克斯和我走进灌木棚架去吃晚饭,看到一个墨西哥青年,把钱从带刺的铁丝小门里收进去,却不见那个穿紧身胸衣和海军蓝裙子的仙女。

我们冲进厨房,与欣克尔爸打了个照面。他正好端着两杯热咖啡出来。

“伊琳在哪儿?”我们像背诵似地问。

欣克尔爸很慈祥。“呃,先生们,”他说,“她这是心血来潮,不过我有钱,我顺她的心思。她去了波士顿的一个暖——暖房[26],学习四年,把嗓子练好。好吧,对不起让我过去,先生。咖啡很烫,我的手指太嫩。”

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而不是三个人,坐在车站月台上,摆动着双脚。C.文森特·维齐是其中之一。我们一起议论着,狗对着升起的月亮在吠叫。月亮挂在灌木丛顶上,才五分钱币或是小面粉桶那么大。

我们议论的是对女人撒谎好呢,还是说真话好。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没有得出结论来。

摇摆不定

“第八十一大街到了——请让他们出来吧,”穿蓝衣服的牧羊人大叫着。

一批公民羊群夺路而出,另一群夺路而上。砰砰!曼哈顿高架铁道的牲畜车叮叮当当开走了。帕金斯顺着释放的羊群流,走下车站的台阶。

约翰慢慢地朝自己公寓走去。慢慢地,那是因为在他的日常生活词汇中,没有“也许”两字,对一个结婚两年,住公寓的男人来说,不会有什么意外好事等着。约翰·帕金斯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地预言,又是一个单调的日子,虽然这样的自嘲出于悲观和无奈,却是未卜先知的结论。

凯蒂会在门口用吻来迎接他,那吻散发着润肤膏和黄油硬糖的味儿。他会脱去外套,坐在碎石铺设的过道上看晚报,读俄国人和日本人被可怕的新式排版机杀戮的消息。晚饭吃的是炖菜,还有色拉,色拉的调料确保不会使皮肤皲裂,也不会致害,还有焖菜梗,以及一瓶草莓酱,为瓶上的标签而羞愧,标签上注明不含任何化学物质。晚饭以后,凯蒂会给他看破旧的被子上新打的补丁,那补丁是买冰人从活结领带的一头割下来的。7点半,他们把报纸铺在家具上,用来接楼上的胖子体育锻炼震落下来的灰泥。8点正,住在过道对面公寓里的希基和穆尼轻歌舞队(没有预订),沉湎于震颤性谵妄,开始撞翻椅子,误以为哈默斯坦[27]带着五百块一周的合同在追逐他们。随后,对面通风井旁窗口的男人会拿出长笛来吹;夜间的煤气会被人偷走,用于公路上的嬉闹;那个哑巴侍者手中的托盘会掉下来;门房会又一次把赞诺维茨基太太的五个孩子赶过雅鲁河去;穿着浅黄色鞋子,牵着一条短腿长毛狗的女人,会轻快地走下楼来,把星期四的标志贴在自己的门铃和信箱上——弗洛格莫公寓夜间的正常活动也就开始了。

对约翰·帕金斯来说,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他也知道,八点一刻,他会鼓起勇气,去拿帽子,而他的妻子会怨声怨气地说出这番话来:

“喂,你上哪儿去呀,我想知道一下,约翰·帕金斯?”

“想到麦克洛斯基家去串串门,”他会回答,“跟朋友玩一两局台球。”

最近,这成了约翰·帕金斯的习惯。10点或11点,他会回家来。有时候,凯蒂已经睡着了;有时候会等着他,准备把精致的婚姻钢链,放在愤怒的坩埚中,溶下一点镀金的东西。这些事儿,丘比特该作出回答,也就是他跟弗洛格莫公寓中的受害者一起出庭的时候。

今天晚上,约翰·帕金斯到了门口时,家里的常规都打乱了。凯蒂不在,甜蜜动情的吻没有了。三个房间一片狼藉,似乎是一种不祥之兆。她的东西乱糟糟,撒满了一地。鞋子在地板当中,烫发钳、蝴蝶发结、和服式睡衣、粉盒,乱七八糟地扔在梳妆台上和椅子上——这不是凯蒂的习惯。约翰看到一团棕色的卷发嵌在梳齿里,心里猛地一沉。她一定是异常匆忙和慌乱,平常,她总是小心地把梳落的头发放在壁炉架上蓝色的小花瓶里,准备有朝一日做成令人眼馋的女用发垫。

煤气喷嘴上,一根绳子显眼地吊着一张叠好的纸头。约翰一把抓住,见是妻子留下的便条,上面写道:

亲爱的约翰:

我刚收到一个电报,说是母亲病重。我要赶4:30的火车。萨姆弟弟会在车站接我。冰盒子里有冷羊肉。但愿她不是扁桃腺又发作了。付送牛奶人五角钱。去年春天,她发作得很厉害。别忘了给煤气公司写信,谈煤气表的事。你的好袜子在最上面一个抽屉。明天我会给你写信。

匆匆不尽

凯蒂

结婚两年来,他和凯蒂从来也没有分开过一夜。约翰呆若木鸡,一遍又一遍读着便条。一成不变的常规终于被打破,弄得他茫然不知所措了。

椅背上,挂着端饭菜用的红手裹,凄凄地空置着,不成样子,上面留下了不少黑点。匆忙之中,她一周的衣服扔了一地。还有一小包黄油硬糖,平时她很喜欢吃的,现在却连绳子都没有解开。一张日报摊在地板上,张着长方形大口,因为剪去了铁路时刻表。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诉说着失落,诉说着精华的消失,诉说着灵魂和生命的离去。约翰·帕金斯站在死寂的遗留物中间,心里有一种怪异的凄凉之感。

他开始尽力整理房间。手指一碰她的衣服,周身便有一种像是恐惧的震悚感。他从来没有想过,没有凯蒂,生活会怎样。凯蒂已经彻底融入他的生活,像呼吸的空气,必不可少,却几乎注意不到。而现在,凯蒂事先没有通报就走了,完全消失了,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当然,不过几天工夫,至多一两个星期,可是对他来说,仿佛死亡之手已经指向他安稳而平淡的家。

约翰从冰盒里取出冷羊肉,煮了咖啡,坐定下来,独自吃饭,面对着草莓酱上不含杂质的无耻证书。在他失去的幸福中,显得明亮夺目的是闷罐炖菜,是加了黄褐色上好调料的色拉。他的家被拆毁了。一个扁桃腺发炎的丈母娘,把家庭守护神赶到了九霄云外。约翰孤单一人吃了饭后,坐在前窗旁边。

他不想吸烟。窗外,城市咆哮着,招呼他去加入愚蠢而愉快的舞会。夜晚是属于他的。他可以像那儿每个快乐的单身汉一样,任意拨动欢乐的琴弦,而不必受质问。他可以痛饮,可以游荡,要是高兴,还可以恣意行乐到天明。不会有愤怒的凯蒂等着他,捧着酒杯,酒杯里是快乐的残渣。他可以去麦克洛斯基家,同欢闹的朋友们玩台球,下赌注,要是乐意,一直玩到曙色让灯光淡去。婚姻的锁链总是拴着他,直到弗洛格莫公寓令他生厌。而现在,这根链条松了,凯蒂走了。

约翰·帕金斯不习惯于分析自己的情绪。他坐在没有了凯蒂的10×12码的起居室里,击中了内心不快的要害。他现在明白,对他的幸福来说,凯蒂是必不可少的。他对她的感情,本已被周而复始的枯燥家务弄得麻木,此刻却因凯蒂的离去,又被唤醒了。那些谚语呀,布道呀,寓言呀,或是其他一样华丽真实的言词,不是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们,只有在嗓子甜美的鸟飞走以后,我们才感到音乐的可贵吗?

“我是个大笨蛋,”约翰·帕金斯思忖道,“竟那么对待凯蒂。每晚只顾玩赌博台球,跟小兄弟们喝个烂醉,不同凯蒂待在家里。可怜的姑娘孤单一人,没有娱乐,而我却那么干。约翰·帕金斯,你最差劲。我要补偿可爱的姑娘。我要带她出去,见见娱乐活动的世面。从此,我要跟麦克洛斯基一伙一刀两断。”

不错,室外城市一片喧闹,吸引帕金斯去加入取闹的人群。在麦克洛斯基家,小伙子们无聊地把球打入球袋,当作晚间的游戏,消磨时光。可是,暂时失去亲人的帕金斯,心里悔恨莫及,没有一种欢乐的方式,没有任何喀嚓作响的刺激,能够引动他了。那个属于他的东西,他曾不无轻蔑地随便拿着,现在却从他手里拿走了,而他需要它。悔恨中的帕金斯,可以把他的堕落追溯到一个名字叫亚当的男人,此人被天使逐出了果园。

约翰·帕金斯右边有一把椅子。椅背上放着凯蒂的蓝色连衣裙,依然保持着她体形的轮廓,袖子中段,有一个个细细的皱褶,那是为了让他日子过得舒心,操劳时挥舞胳膊造成的。从这里,散发出了一股风铃草味的诱人清香。约翰拿起衣服,长久而清醒地打量着这件毫无反应的罗纱织物。凯蒂向来是不会没有反应的。约翰·帕金斯的眼睛里噙满了热泪——是的,热泪。她回来后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他要为自己的一切疏忽作出补偿。没有她,生活会怎样呢?

门开了,凯蒂拿着小小的手提包走了进来。约翰呆呆地瞧着她。

“啊呀!很高兴又回来了,”凯蒂说。“妈的病不碍事。萨姆在车站接我,说是她不过小发作,电报发出后不久就好了。所以我就乘下一班火车回来了。我很想喝一杯咖啡。”

弗洛格莫公寓的机械嗡嗡地复归原位时,没有人听到嵌齿轮发出的吱咯声。传送带一度滑落,现在一颗螺丝拧紧了,滑落的带子装好了,轮子又按着原来的轨道转动起来。

约翰·帕金斯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八点十五分。他伸手拿了帽子,走到门边。

“嗨,你上哪儿去,我想知道一下,约翰·帕金斯?”凯蒂问,口气里有些抱怨。

“想到麦克洛斯基那儿去转转,”约翰说,“跟伙计们玩一两局台球。”

盲人的假日

啊呀呀,真遗憾,那些爱转换视角的普通人和艺术家呀,一个的生活必定乱糟糟;而另一个呢,必定被眼前的景物弄得晕头转向。就说洛里森吧,有时候,他似乎觉得傻到了极点;有时候呢,却又自以为志向很高,世人都来不及呼应。在前一种心境里,他咒骂自己愚蠢;处于后一种心境时,他会不动声色地露出一种近乎崇高的伟大。在两种情形下,他都丧失了正确的视角。

几代之前,这个姓一直是拉森。他的家族把紧张忧郁的个性,勤劳俭朴互补的品格,遗赠给了他。

从他自己的角度看,他是社会的弃儿,永远躲躲闪闪、偷偷摸摸地徘徊在体面社会寒酸的边缘。他属于世界四分之三的居民,一个可怜的棒球,滚动在上流社会和平民之间,那儿的居民嫉妒每一个邻居,却又受到上流社会和平民的蔑视。他对“社会弃儿”观点表示自责,因为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离开千里之遥的老家,自我放逐到了这个古怪的南方城市。在这儿,他住了一年多,相识的人很少,沉溺于影子似的主观世界。这个世界,有时还莫名其妙地受到不和谐的现实的侵扰。后来,他爱上了一个相逢于廉价饭馆的姑娘,于是他的故事就开始了。

新奥尔良的沙特尔街是一条鬼影憧憧的街道。街道所在之处,法国人曾在全盛时期确立从故国带来的自豪和荣耀;高傲的西班牙绅士,曾大摇大摆走过,梦想着金子、权利和女人的青睐;每一块石板都留下了庄严地去求爱和战斗所踏出的槽沟;每一幢房子都有着王子心碎的故事,每一扇门都隐含着殷勤承诺和逐渐败落的秘闻。

夜晚,如今的沙特尔街已成了一条黑乎乎的缝隙。摸索着赶路的旅人,从这里透过夜空,看得见摩尔人铸铁阳台缠绕的金饰。大亲王的老房子,在本世纪依然不屈不挠地屹立着,但其精华已荡然无存。对能看得见鬼的人来说,这已经成了一条鬼街。

在“金色卡宾枪饭馆”占据的角落,街道昔日的荣华仍依稀可见。过去,人们聚集在这里密谋反抗一代代君王,警告一个个总统。现在他们照做不误,但与过去的人不同,那些誓死抵抗军队的人,一个身着铜纽扣衣装的就足以把他们驱散。门的上端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画着一头属于陌生物种的巨兽,一个不起眼的人,举着一支显眼的、一度金光闪闪的枪,瞄准那巨兽开火。如今,画上的传奇已经淡出想象,那枪已有名无实,成了一种信念。那头动物,对猎人长久的瞄准已感到厌倦,化成了一团没有形状的污迹。

这个地方叫做“安东尼奥饭店”,以其名字为佐证。那名字是镀金的,写在玻璃窗上,在透明的红光映照下显得很白。安东尼奥有一种承诺,让人有一种合理的企盼,对美味好酒,也许还有天使小声提醒的大蒜。不过,这名字的其余部分叫“奥里利”。安东尼奥·奥里利!

“金色卡宾枪饭馆”是沙特尔街一个声名狼藉的鬼魂。当年的这个小餐馆,比安维尔[28]和康蒂[29]吃过饭,一个王子掰过面包,现在却成了“家庭饭馆”。

饭馆的顾客,几乎清一色的男女劳动者。偶尔,你会看到从廉价剧院出来的合唱女演员,以及由于急剧变故不得不从事副业的男人。但在安东尼奥饭馆——从名字来看,放荡不羁的文人尽可以满怀指望,但实际上这里沉闷得可怜——温文尔雅、轻松活泼的举止,降格成了“居家”的标准。假使你想点根烟,我们的店主会碰碰你“肘子”,提醒你这有损礼节。“安东尼奥”用外部火一般的传奇把顾客勾引进来,而“奥里利”则在内部教以礼节。

正是在这家饭馆里,洛里森第一次看到了这位姑娘。那时,一个性情暴烈、眼睛色迷迷的家伙,跟着她进去。她落座的小桌还有另一个位置空着,那人上前要去占领,但洛里森抢先溜进了那个座位。于是他们便开始相识,并渐渐密切起来。两个月来,两人每晚都坐同一张桌子,事先并没有约好,仿佛这是一连串愉快而偶然的巧合。吃完饭,他们会漫步在城市的一个小公园,或是林林总总的市场,那里无休止地上演着饱人眼福和耳福的活剧。八点钟,他们的步履常常会迈向某个街角,她潇洒而坚决地向他道晚安,然后离去。“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她总是这么说,“余下的路,得让我一个人走。”

但现在,洛里森发现自己很想同她一起走完余下的路,不然幸福就会离去,把他撇在人生的一个孤独角落。与此同时,他被逐出上流社会的那层秘密,提醒了他,告诉他千万别这样。

男人是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不可能又极端自负。他要是爱谁,被爱者必定知道。活着时,他尽可以使用权术和名誉来掩饰,但临死前,秘密会从嘴里崩出来,也顾不得会伤及邻居。然而众所周知,大多数男人不会等那么久才流露爱意。拿洛里森来说,他的道德观决不允许他公示情感,但他需要同这个对象调情,至少委婉地向她求爱。

这天晚上,他和伙伴照例在“卡宾枪饭馆”吃了饭,饭后沿着昏暗的老街,向河畔走去。

沙特尔街的尽头是古老的军队广场。街对面是古代市政厅,西班牙人曾在这里执法如山。大教堂俯瞰着沙特尔街,为本地的另一个鬼魂。市中心有一个小公园,用铁栏杆围着,里面是花圃和一尘不染的石子路,市民们在那儿呼吸夜晚的空气。一个将军的塑像,高踞于城市之上。他端坐于一匹奔马,朝下眺望,目光毫无表情地投向英国角,那里再也不会有英国人来轰击他的棉花包了。

两人常常坐在这个广场上。但今晚,洛里森领着她走过铺设着石阶的大门,一直朝河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暗自笑了起来,心想对她的全部了解——除了爱她——只不过是知道她的名字叫诺拉·格林韦,她和弟弟住在一起。洛里森和诺拉俩无所不谈,就是不谈自己。也许她的沉默是他少言寡语引起的。

最后,他们到了河堤上,在一根倒卧的大梁上坐了下来。空气因为生意场扬起的灰尘而刺鼻,大河泛着黄色奔流而过。河的对面是阿尔及尔,黑黑的一长条,衬着一团电流般振动着的烟雾,烟雾周围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星星。

姑娘年轻可爱,一种颇具亮色的忧郁,主宰着她的性格。她有着不加修饰的恬淡美,天生讨人喜欢。说话时,嗓音使话题相形见绌,而小小的话题却因为她的嗓音而大为增色。她很自在地坐着,富有女人味地轻轻触碰着裙子,十分安详,仿佛这肮脏的码头是一个夏日的公园。洛里森用手杖戳着腐烂的木头。

他开始说话,告诉她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却又不敢启口。“那为什么?”她问。他借用第三人称这个稻草人,作了虚幻的陈述,而她欣然接受了。“我在世上的地位,”他回答,“决不能要求一个女人来分担。我被赶出了诚实人群,被冤枉犯了一种罪;而我相信,自己确实还犯了另一种罪。”

从这里,他开始讲述自己退出社会的故事。这个故事,如略去他的道德观,似乎不值一提。不过是一个赌徒的堕落史,丝毫没有新意。一天晚上,他赌输了,殃及碰巧带在身边的一笔款子,是他雇主的。他继续输钱,到最后一笔赌注才开始翻盘,歇手时赢了一大把。当晚,他雇主的保险箱被窃。经过一番搜查,在洛里森的房间里找到了那笔赢来的钱,数目与起诉被窃的钱相仿。他被带走并接受审讯,但由于证据不足而获释。意见分歧的陪审团,对他致以不怀好意的问候,但他从此留下了污点。

“我的心理负担,不在于冤枉的指控,”他对姑娘说,“而在于明白从把公司的第一块钱下作赌注起,我就是一个罪犯了——不管是输还是赢。你明白了,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姑娘我爱她。”

“那很让人伤心,”诺拉踌躇了一下说,“想起世界上竟还有那么好的人。”

“好人?”洛里森问。

“我刚才想着你说你爱的那个大好人,她一定也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不明白。”

“差不多,”她往下说,“同你一样可怜。”

“你不明白,”洛里森说,脱下帽子,把浅色的细发撸到脑后。“设想她反过来也爱我,并且愿意嫁给我。你想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打发一天日子,她都会想起所做的牺牲。我会在她的笑容中看到优越感,在她的爱慕中看到怜悯,这会让我发疯。不行。这件事会永远把我们隔开。门当户对才好成亲,我决不会求她下嫁给我。”

一道弧光隐隐照着洛里森的脸。他的内心也出现了亮光,映现在脸上。姑娘看到了苦行主义的狂喜表情,这是一张纯洁高尚,或是受人愚弄的脸。

“这位难以接近的天使,”她说,“很像星星,说实在高不可攀。”

“对我来说,是这样。”

她突然转向他。“我亲爱的朋友,你想要你的星星掉下来吗?”

洛里森使劲做了个手势。“你逼得我说实话了,”他说,“你并不赞同我的看法。不过我会这么回答你:要是能得到某颗星星,把它硬拉下来,我是不会干的。但要是它自己掉下来了,我会捡起来,同时感谢上天的恩赐。”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诺拉颤抖了一下,将手深深插进外衣口袋。洛里森懊悔地叫了一声。

“我不冷,”她说。“我不过在思考。我应当把有些事告诉你。你选择了一个奇怪的知己。但你不能期望一个在可疑饭馆相识的人成为天使。”

“诺拉!”洛里森叫道。

“让我说下去。你同我谈了你自己,我们又那么要好。有些事,本来我是永远不想让你知道的,现在我得告诉你。我呀……比你还糟糕。我是个演员……唱合唱……我很坏,我呀……偷了女主角的钻石……他们逮捕了我……我交出了大多数钻石,他们放了我……我每夜都喝酒……喝得很多……我坏透了,不过——”

洛里森立刻在她身边跪了下来,握住她双手。

“亲爱的诺拉!”他说,高兴极了。“我爱的是你,就是你!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吗?我指的一直是你。现在我可以说了。让我来使你忘记过去吧。我们彼此都受过苦,让我们脱离世俗,相依为命吧。诺拉,你听见我说我爱你吗?”

“即使我——”

“不如说,正因为你这样,我才爱你。你从过去中走出来了,高尚而又纯正。你有一颗天使的心,把这颗心给我吧。”

“刚才你还那么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呢,连说都不敢说。”

“可那是为你着想,而不是为我。你能爱我吗?”

她一下子投进他怀里,拼命抽噎着。

“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胜过真理——胜过一切。”

“而我的过去,”洛里森不无担忧地说——“你能原谅而——”

“我告诉你爱你的时候,”她低声说,“就已经回答了你。”她转过脸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要是我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你,你会不会——你会——”

“不会,”他打断她的话,“我决不会让你知道我爱你。我决不会向你这么提出来——诺拉,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她又哭了起来。

“啊,相信我吧,我现在变好了——再也不坏了!我会成为天底下最好的妻子。别再以为我坏了。要是你不这样,那我可别活了,还是死了好!”

他安慰她时,她面露笑容,急切而又冲动。“你愿意今天晚上娶我吗?”她问。“你愿意那么来证实吗?我有理由希望就在今天晚上。你愿意吗?”

这种极度的坦率,是以下两者之一造成的结果:胡搅蛮缠的厚脸皮,或是极度的天真。情人的视角只有一个。

“办得越快我越幸福,”洛里森说。

“该怎么办呢?”她问。“你还需要什么呢?说吧,你应该知道。”

她的活力激发了这位梦想者,使他投入了行动。

“先得有一本城市指南,”他高兴得叫了起来,“找到给幸福发证书的人的住处。我们一起去,把他挖出来。出租马车、汽车、警察、电话和牧师,都会帮我们的忙。”

“罗根牧师会为我们证婚,”姑娘热切地说。“我可以带你到他那儿去。”

一小时以后,两人来到了一条孤寂窄小的街道,站在一幢阴暗的砖砌大楼敞开着的门口,“证书”紧紧地攥在诺拉手里。

“你在这儿等一下,”她说,“我去把罗根牧师找来。”

她一头扎进了黑乎乎的过道,撇下她的情人兀自在外面站着,可以说,用的是一只脚。他并不觉得不耐烦。他好奇地盯着似乎通向阴曹地府的过道,一排灯光划破了过道尽头的黑暗,立刻让他放心了。随后他听见她叫了一声,并且像飞蛾一样向灯光扑去。她招呼他走过门厅,进了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除了书籍,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书籍占据了所有空间。零零落落的小块地方,书上又堆着书。一个谢了顶上了年纪的人站在桌旁,目光极度孤傲镇静,手里拿着一本书,手指仍按着书页。他的衣服是素色的,属于教会的服饰。他富有洞察力的目光,露出遇见了熟人的表情。

“罗根牧师,”诺拉说,“就是他。”

“你们俩,”罗根牧师说,“想结婚?”

他们没有否认。他替他们证了婚。仪式很快结束了。谁要是目睹这一情景,并感受其规模的话,准会不寒而栗,因为比起这桩事情没完没了的严重后果来,这样的仪式实在太过简单了。

后来,牧师像背书一样从公民和法律的角度作了某些简要的补充,以便也许或者应该在日后使仪式更臻完美。洛里森要付费,却被婉言谢绝了。这对夫妇离去后门还没有关上,罗根牧师的书就啪地在手指按着的那一页打开了。

在黑暗的门厅里,诺拉转起圈来,紧偎伙伴,泪流满面。

“你永远,永远不会后悔吗?”

终于,她得到了保证。

他们走到街上灯光下时,按每晚的惯例,她问了一下时间。洛里森看了看表,时间是八点半。

洛里森以为她出于习惯,把两人的脚步引向平常分手的角落。但到了那里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松开了他的胳膊。街角上有一家药店,明亮柔和的灯光照着他们。

“像平常一样,今晚就在这儿撇下我吧,”诺拉娇滴滴说。“我得——我宁可你这样。你不会反对吧?明天晚上六点,我会在‘安东尼奥饭店’同你见面,要和你再一次坐在那里。然后——我就跟你走。”她向他投去灿烂迷人的笑容,随即走掉了。

当然,这样的惊人之举,需要她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做到。洛里森开始头脑发晕,虽然这并不是对他脑力的怀疑。他双手插进口袋,茫茫然信步朝药店窗户走去,费力地琢磨起窗内成药的药名来。

他一回过神来便漫无目的地继续沿街走去,不经意过了两三个街区,不觉到了一条更加招摇的大街。平时他独自漫步,常来到这里。因为这儿开着一排排店铺,做着各类买卖,提供最多的品种供人选择——工艺精湛充满想象的手工艺品,来自不同地带的天然和人工的产品。

这儿,他在耀眼的橱窗前溜达了一会。窗内陈列着内地巧夺天工的珍品,映衬在密集的灯光下。路人很少,洛里森感到高兴。他不善交际,很久以来,接触自己的同胞,就像触碰坏了的齿轮,那齿轮所处的角度正确,却属于不同的轴心。洛里森已落入一条全新的轨道。厄运给他的打击,犹如某个精巧的玩具,譬如音乐陀螺,旋转时顶端被敲击了一下,结果,转速几乎没有减缓,音调却全变了。

他沿着平静的大街走去,内心不可思议地格外安宁,脑子却异常活跃,思忖着近来发生的事情。娶了朝思暮想的新娘,确信有一种幸福感,但也有些纳闷,自己怎么会缺乏激情。在做新娘的夜晚,她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就把他撇下了,这种奇怪的举动,只不过使他隐隐然感到好奇。他再次陷入沉思,心里有一种殷切的宁静,想起了她轻松的职业的种种细节。很奇怪,他的视角似乎发生了变化。

他站在近街角的一个橱窗前,耳根响起了越演越烈的叫喊和骚动。他贴近橱窗,给喧闹的来源让出一条路来——一队人拐过角落,朝他方向过来。他看到了白晃晃银闪闪的中心人物,以及这人身上醒目的蓝色和闪光的铜饰,看到了跳动的黑色人影,喧嚷着紧随其后。

两个笨重的警察,夹着一个像是上了妆准备演出的女人,那女人穿着及膝的白色柔滑短裙,粉红色的长袜,和无袖紧身胸衣,衣上饰有盔甲似的闪光鳞片。在她浅色的头发上,栖息着一顶发亮的铁皮头盔,角度令人发笑。人们立刻明白,这身衣着是豪华芭蕾的发明者迫于竞争而想出的怪招。其中一个警察,胳膊上挂着一个长长的大氅,无疑原是想替他们耀眼的囚犯,遮挡赤裸裸的吸引力。但不知怎地,没有派上用场,倒使闹闹嚷嚷尾随队伍的人高兴不已。

突然,那女人使劲挣扎了一下,迫使队伍在洛里森站着的橱窗前停了下来。只见她很年轻,乍一看,他还上了当,因为她脸蛋儿看似漂亮,但仔细一瞧,却要差得多。她的目光大胆而鲁莽,脸上,青春的轮廓依然可见,但留下了夜生活——老年迹象的忠实传递者——的印记。

年轻女子向洛里森投来毫不收敛的目光,用一种含冤落难英雄的嗓子叫唤他:

“嗨,你看样子是个好人,来,把我保释出去,行吗?我没有犯什么罪够得上逮捕。完全是误会。瞧他们怎么待我!帮我脱身你是不会后悔的。想想看,要是你的姐妹,或者你的姑娘,在大街上那么给拖着!我说呀,快过来吧,行行好。”

尽管她的苦苦哀求并没有说服力,但也许洛里森脸上露出了同情,因为其中一个警察离开女人身边,朝他走来。

“没有关系,先生,”他说,声音嘶哑,口气却很知心,“逮她没有错。我们是在接到芝加哥警长的电话后,她在绿光剧院首次作案后逮捕她的。绿光剧院离警署只不过一两个街区。她的装束很糟糕,但她拒绝换掉,或者还不如,”警察笑了笑补充道,“再穿上一些衣服。我想该把事情向你解释清楚,免得以为是我们强加给她的。”

“犯了什么罪?”洛里森问。

“巨额偷窃,钻石。她的丈夫是芝加哥的一个珠宝商。她席卷了钻石橱窗,跟着一个滑稽剧团溜走了。”

这个警察一见整群看热闹的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和洛里森身上——因为他们的谈论可能引出新的纠葛来——便很乐意增加一点哲理性的评论,算作小小的余兴,来延长这样的局面,以显出他的重要来。

“像你这样的先生嘛,”他和气地接着说,“是决不会注意到的。不过我们的本行,就是观察这种结合——我指的是舞台、钻石和对幸福家庭都不满的轻浮女子的结合——会带来什么巨大的麻烦。告诉你吧,先生,自己的女人在干什么,男人白天黑夜都得知道。”

警察微笑着向他道了晚安,回到了在押人身边。他们交谈时,那女人密切注视着洛里森的面容,无疑是想看看,有没有打算救助的表情。此刻,她没有见到这样的表情,却看到了有动向要继续这丢脸的游街。于是她放弃了希望,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该死的白脸懦夫!你本来是想帮忙的,被那个警察一说,缩了回去。你这个公子哥儿,倒可以结亲。哎呀,要是你还能找到一个姑娘的话,她可快活了。她不让你够得上皇后的格调才怪呢!哎呀呀!”说完,她发出了尖利奚落的笑声,那笑声像锯子一样锯着洛里森的神经。警察们催着那女人往前走,一群随行者殿后,高兴得合不拢嘴。在押的悍妇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扩大了咒骂的范围,让听众们都不受冷落。

随后,洛里森的观点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也许是时机已经成熟,长久以来思想的反常状态,将回归正常。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几分钟之前的事,如果不是刺激了这样的改变,就是为此提供了途径。

警察接近了他,而且态度又很客气。比起这样的事来,起初的决定性影响显得微不足道了。警察同他打招呼的神态,让这个游荡的汉子恢复了原先的社会地位。霎那之间,他从一个徘徊于体面社会可疑的小街上,多少令人讨厌的家伙,变成了一个诚实的绅士。这样的人,连高傲的治安维护者,也要同他愉快地互致问候。

这先是驱走了迷住他的魔力,接着又激活了他的心愿:希望回归同类,希望善行得到报偿。他拷问自己,这种虚幻的自责,空洞的克制、道德的苛求,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这一切已使他放弃人生的遗产,以及并非不该得的奖赏。严格说来,他并未被判罪,唯一的歉疚来自于思想,而不是行动,更不为别人所知。他这么鬼鬼祟祟,像刺猬那样在自己的影子面前退缩,踯躅于陈腐乃至缺乏活力的荒唐文化人生活圈子,在道德上或者感情上有什么好处呢?

但击中痛处并让他愤怒的,是在押的悍妇所扮演的角色。不到三小时之前,他同一个女人结了婚,而那人跟这个出奇的好斗者竟是一路货,至少在经历上很相似,据她自己供认,也远为堕落。在当时,这似乎很自然,她似乎值得拥有,而现在,却又显得多么可怕!钻石小偷第二的话在他耳边作响:“要是你还能找到一个姑娘的话,她可快活了。”那女人除了凭本能知道,他是她们可以蒙骗的对象,还能有别的什么意思呢?而且警察那番睿智的话仍在回荡,增添了他的痛苦:“自己的女人在干什么,男人白天黑夜都得知道。”呵,不错,他一直很傻,竟站在错误立场看问题了。

喧闹声中最嘈杂的音符,是痛苦之手嫉妒击打出来的。此刻,洛里森至少感到了尖利的刺痛——自己越来越热烈的爱,给了个不值得的人。不管她是干什么的,他都爱她。他把自身的命运装在心窝里。蓦地,他的窘境让他感到既烦恼又啼笑皆非。他嘻嘻笑着大摇大摆走去,街面上响起了回音。一种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要行动!要与命运抗争!他蹲下身来,得意地拍着手掌。他的妻子——在哪儿呢?不过,具体的联系还在,还有一个可以通航的出口,他这条婚姻的弃船,也许还可以安全地拖出去。这个出口就是那位牧师!

像一切性格温顺充满想象力的人一样,洛里森要是惹急了,会非常暴躁。他怒火中烧,脚步折回刚才过来的交叉街道,匆匆地一路走到跟妻子分手的角落。对他来说,“妻子”是个苦涩的念头。凭着刺激起来的回忆,他记起了那场荒唐的婚姻后走过来的路,继续朝前走,经过一个不大熟悉的地区。他好多次走错了路,再摸索着返回原地,心中怒不可遏。

最后,他终于到了那幢给他带来灾难的黑色大楼,在这里他曾经疯到了极点。他找到了黑色的过道,一路冲过去,却不见灯光和响动,便拔直喉咙大声喊起来。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心只想找到那个搬弄是非的老家伙。当时那人两眼出神,根本看不到自己所造成的灾难。门开了,罗根牧师站在一排灯光下,手捧着书,手指按着读到的地方。

“呵!”洛里森叫道。“我正要找你。几小时之前,我从你这儿娶了个妻子。我并不想打搅你,但是我一时疏忽,没有注意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请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无法挽回了?”

“快进屋来,”牧师说。“楼里还有其他住户呢,就是你能满足好奇心,他们也宁可睡觉。”

洛里森进了房间,在牧师示意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牧师的目光殷勤中带着质询。

“我得再次道歉,”年轻人说,“那么快就要为自己不幸的婚姻来打搅你。但我妻子忘了给我留下地址,使我丧失了解决家庭纠纷的合法手段。”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罗根牧师愉快地说。“不知道怎样才能问个明白。”

“请原谅我那么绕弯子,”洛里森说。“我来问一个问题。就在这个房间里,今天夜里你宣布我成了丈夫。后来你又谈到,有些仪式或者活动,应该或者可以举行。当时我没有注意你说的话,可是现在,我急于听你再说一遍。从现实情况看,是不是我已经成婚,无法挽回了?”

“你们俩合法而紧密地结合了,”牧师说。“就像当着成千人在教堂里办的一样。我提到的附加仪式,从严格的法律行为来看,并没有什么必要,推荐给你们是为了防备将来——在涉及像遗嘱、遗产之类的偶发事件中,便于提供证据。”

洛里森发出了刺耳的笑声。

“多谢了,”他说。“那就对了,我该是幸福的新婚男子了。我想我得站在新娘角,我妻子上街卖淫的时候,会抬起头来看我。”

罗根牧师平静地打量着他。

“孩子,”他说,“一对男女上我这儿来结婚,我总是给他们证婚的。这样做是为了其他人,因为他们即使彼此不结合,也会跟别人结合的。你也明白,我并不想求得你的信任,不过对我来说,你的事似乎毫无兴趣可言。在我所经办的婚姻中,当事人很少有那么快就明确表示反悔的。我只想冒昧问一下:你是否觉得,结婚的时候你爱那个同你结合的女人?”

“爱她!”洛里森急切地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尽管她告诉我骗过人,犯过罪,偷过东西。我从来没有像这会儿那么爱过,尽管她在讥笑上当的傻瓜,二话没说离开了他,回复到天知道什么愚蠢的老本行去了。”

罗根牧师没有回答。在随后的沉默中,他坐在那里,平静地期待着,面带微笑,两眼射出柔和的光。

“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洛里森开腔了。牧师举起手打断了他。

“像我所希望的那样,”他说。“我想你会信赖我。不过等一下。”他取来了一根土褐色的长烟杆,装好烟,点上火。

“请吧,孩子,”他说。

洛里森凑近罗根牧师的耳朵,把积了一年的心里话统统倒了出来。他什么都说了,没有姑息自己,也没有隐去他的过去,那晚的事件,或者他不安的推测和担忧。

“关键,”他讲完后牧师说,“我似乎觉得在于这点——你同这个女人结了婚,你确实肯定爱她吗?”

“为什么,”洛里森大声说,冲动地站了起来——“为什么我要否认呢?看看我吧——我是笨蛋,是色鬼,是禽兽吗?那才是关键,我可以向你担保。”

“我理解你,”牧师说着站了起来,放下烟杆。“你现在所处的情况,对年纪比你大得多的男人的忍耐力是一个考验,——说实在,尤其是年纪比你大得多的人。我会想法让你解脱,就在今天晚上。你得亲眼看一看,自己到底陷入了怎样的困境,怎样才可能摆脱。亲眼目睹胜过任何证据。”

罗根牧师在房间里走动起来,戴上一顶黑色软帽,把外套的钮扣一直扣到脖子,伸手按住了门把手。“我们走去吧,”他说。

两人来到街上。牧师朝街道望去,洛里森跟着他穿过一个肮脏的街区,那儿的房子高耸在他们头上,歪歪斜斜,一派凄凉景象。不久,他们转入了一条稍微有点活气的小街,那儿的房子要小些,尽管暗示很缺乏舒适,却也不见人口更为稠密的偏僻处那种浓缩的悲凉。

在一幢单独的两层楼房前面,罗根牧师停了下来,带着一个熟客的自信,登上了楼梯。他领着洛里森进了一条狭小的过道,过道上悬挂着一盏布满蛛网的灯,发出幽暗的光。右侧的一扇门,几乎立刻就开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爱尔兰女人探出头来。

“晚安,吉亨太太,”牧师说,似乎不经意地转换成了风味独特的爱尔兰土腔。“你呀,能告诉我吗,诺拉今天晚上是不是又出去了?”

“呵,是你呀,赐福的牧师!当然我照样可以告诉你。这美人儿出去了,跟往常一样,不过稍微迟了一点。而且她说,‘吉亨妈妈,’她是这么说的,‘这是我最后一个晚上出去了,今天晚上是去赞美圣人!’哎呀,尊敬的牧师,这回啊,她穿得像做梦一样可爱和漂亮!白色的绸呀,缎呀,丝带呀,脖子和胳膊上都挂了饰带——真是造孽呀,牧师大人,金钱就这么花掉了。”

牧师听见洛里森痛苦地吸了一口气,而他自己轮廓分明的嘴角,却隐约浮起了笑容。

“行呀,那么吉亨太太,”他说,“我就上楼,看一眼这个痛苦的孩子。我要带这位先生一起上去。”

“他醒着呢,瘦嶙嶙的,”这女人说。“刚才我还同他坐着,给他讲古老蒂龙郡那些有趣的故事,下来才一会儿。他这个小伙子呀,牧师大人,特别迷故事。”

“毫无疑问,”罗根牧师说,“我想,摇他也不见得让他这么睡得快。”

对他的回话,那女人尖声表示异议。这时,两个男人上了陡峭的楼梯,牧师推开靠楼顶房间的一扇门。

“是你已经回来了吗,姐姐?”黑暗中一个甜甜的童声带着拖腔问。

“是丹尼老牧师看你来啦,宝贝,还带了一位体面的先生拜访你呢。你倒是迟迟不肯睡,你的表现真丢脸!”

“呵,是丹尼牧师你吗?我很高兴。请你把灯点起来好吗?灯在门边的桌上。别像吉亨妈妈那么说话,丹尼牧师。”

牧师点起灯,洛里森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男孩,剃了个雪橇头,长着一张瘦削稚嫩的面孔,坐在角落的小床上。同时,洛里森的目光很快扫视了一下房间和陈设。房间布置得极为舒适,四周的装饰分明显出一个女人高明的鉴赏力。另一头的一扇门开着,露出隔壁房内的一片漆黑。

孩子紧紧抓住罗根牧师双手。“很高兴你来了,”他说,“可是为什么夜里来呢?是姐姐派你来的吗?”

“去你的!到了我这样年纪,就像巴利马洪的特伦斯·麦克沙恩一样,还要人派吗?我是为尽职来的。”

洛里森也到了孩子床边,他喜欢孩子。这样一个小不点儿,独个儿躺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睡觉,不觉打动了他的心。

“你怕吗,小伙子?”他问,在孩子旁边弯下身子。

“有时怕,”孩子回答,羞涩地微微一笑,“就是老鼠太闹的时候。不过,差不多每天晚上,只要姐姐出门,吉亨妈妈就来陪我一会儿,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不是老怕的,先生。”

“这位勇敢的小先生,”罗根牧师说,“是我这儿的学问家。每天从6点半到8点半他姐姐来接之前,他留在我书房,一块儿探究书里的东西。他知道乘法、除法、分数,还拿爱尔兰大历史学家的编年史来考我,就是克朗麦克诺斯的西兰、科勒拉克·麦克兰农和丘恩·奥洛凯恩这些人。”孩子显然已习惯于牧师凯尔特式的打趣。牧师所暗示的学究气,他并不在意,只不过微微咧嘴一笑,表示欣赏。

对洛里森来说,那些可能拯救自己的关键问题,紧紧萦绕在脑际,并没有得到回答,但他一个也无法问孩子。这小家伙很像诺拉,一样闪亮的头发,一样直率的眼睛。

“呵,丹尼牧师,”孩子突然叫道,“我忘了告诉你了!从今后,姐姐晚上再也不走开了!她离开时吻我,祝我晚安时对我说的。她说很幸福,然后哭了起来。那不奇怪吗?不过我很高兴,你呢?”

“是呀,小伙子。好了,傻瓜!快睡,说声晚安,我们得走了。”

“哪一件先做呢,丹尼牧师?”

“他又难住我了,千真万确!等我把英格兰人写进塔格鲁奇的编年史再说,就是那个圣徒传记撰写者的编年史。我要教他好多爱尔兰谚语,让他更受尊敬。”

灯灭了。黑暗的房间里,传来了细微而勇敢的道晚安声。他们摸索着下了楼,甩开了喋喋不休的吉亨妈妈。

牧师再次领着他穿过幽暗的路,不过这次是朝反方向走。引路者安详沉静,洛里森学着他的样,很少说话。但他无法安详,心在胸腔里跳动,近乎窒息。他这么跟随着,走在这条又危险又走不通的小路上,不知道路的尽头会暴露出什么丢脸的东西。

他们来到一条更为耀眼的街道,可以推测,这里白天的生意很兴隆。牧师再次停了下来,这回是在一幢高楼前,底层的大门和窗户都小心地关着和闩着。高处的窗孔也是黑黑的,只有三楼的窗子里灯火通明。洛里森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叩击声,很有规律,也很动听,仿佛上面响着的是音乐。他们站在大楼的一个角上。在离得最近的地方,架着一座铁铸楼梯。楼梯顶端是一个直立的平行四边形,灯点得很亮。罗根牧师停下脚步,凝神站着。

“我不多说了,”他思索着说道。“我相信你比你自己想的要好,比我几小时之前想的要好。但不要以为,”他微笑着补充说,“我是在夸奖你。我曾答应你,可能从不愉快的困惑中解脱出来。我得修正一下我的允诺。我只能消除强化困惑的秘密,至于解脱,那还得靠你自己。来吧!”

他领着这位同伴上了楼梯。走了一半,洛里森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记着,”他喘息着说,“我爱那个女人。”

“你急于想知道。”

“我——往前走吧。”

牧师到了楼梯顶端的平台上。洛里森走在后面,看到亮着的房间有一扇门,那发光的四边形原来是门上半部的玻璃。他们近门时,节奏很强的音乐更响了,圆润的声音震动着楼梯。

洛里森踏上最高一级楼梯,停步喘息起来。牧师站在一旁,示意他往玻璃门内瞧瞧。

他的目光已习惯于暗处,一时间他直觉得眼花缭乱,过了一会才看清很多人的脸和身影,周围是花团锦簇的衣物,奢华地展示着——浪涛般的花边呀,鲜艳华丽的服饰呀,缎带呀,丝织物呀,梦幻般的纺织物呀。这时他才明白刺耳的嗡嗡声是怎么回事,也看到了自己妻子疲惫、苍白、幸福的脸。她像其余二十多人一样,身子俯在缝纫机上——缝呀,缝呀。这就是她干的傻事,也是他追寻的目标。

那时他尽管感到懊悔,却并没有解脱。他羞愧的灵魂,在消停下来,被另一个更好的灵魂替代之前再次颤动了。缎子的闪耀,饰品的微光,让他想起那个珠光宝气、令人不安的泼妇;脚灯的闪光和失窃的钻石,照亮了一样卑劣的历史。这一切都很使他扫兴。他的智慧不足以使自己解脱,他只是准备赞扬或是谴责男人。但这一回他的爱战胜了疑虑。他快步走向前,伸手去抓门把手。但罗根牧师动作更快,抓住他的手,把他拖了回来。

“你利用了我对你的信任,很值得怀疑,”牧师严厉地说。“你打算干啥?”

“我要到妻子那儿去,”洛里森说。“让我过去。”

“听着,”牧师说,紧紧抓住他胳膊。“我为你提供了这些情况,可是你没有证明你值得我这么做。我想你本来就不打算这样。这,我就不说了。你看到了,在那个房间里,你娶的那个女人在做工,为了给自己挣得一份简朴的生活,给她所宠爱的弟弟提供舒适的享受。这幢楼属于城里头号制衣商。几个月来,这里已经日夜开工,赶着完成狂欢节的服装订单。我亲自为诺拉找到了这份工作。每天晚上,她在这儿苦干,从9点一直忙到天亮。另外,她还把比较精致,离不开细活的服装带回家,白天再干些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很奇怪你们俩对各自的生活都一无所知。现在你相信了吗,你的妻子并不是一个妓女?”

“让我到妻子那儿去,”洛里森叫道,又一次挣扎着,“请求她原谅。”

“先生,”牧师说,“你还欠我什么吗?别说话。上天似乎往往让最好的礼物落在那些学会怎么拿的人手里。听我说下去。你忘了,悔罪者只能企求赎罪,而决不能和最纯粹、最好的人混为一谈。你接近她,用的是编织巧妙的诡辩:双方都有罪,彼此就可以心安理得。她生怕失去心里渴望的东西,便不得不搬出十足的美丽谎言,认为付出这样的代价是值得的。从她出生的那天起,我就认识她了。无论在生活上,还是行为上,她都像圣人那样纯洁和清白。她居住的那条贫贱街道上,她是第一个看见早晨阳光的。她一直在那里住着,过着日子,为他人作出慷慨的牺牲。啊呀呀,你这个无赖!”罗根牧师往下说,愠怒地指着洛里森。“我有些纳闷,她为你这样的人甘做傻事,说谎话使自己美丽的灵魂蒙羞,究竟图的是什么?”

“先生,”洛里森颤抖着说,“随你怎么说我都行。尽管你必定怀疑我,我还是一定要证实我对你的感激,对她的忠诚。可是现在,让我同她说句话,让我跪在她脚边,还有——”

“啧!啧!”牧师说。“你想想,像我这样的老书虫能目睹多少幕爱情戏?此外,我们深更半夜偷看女子衣帽的秘密,像什么样子?按你妻子的吩咐,明天同她去见面吧,从今往后,听她的话。也许某一天我会得到宽恕,宽恕我今晚扮演的角色。现在,走吧,下楼去!时候不早了,像我这样的老头也该歇息了。”

变化无常的人生

治安法官贝纳加·维达普坐在办公室门内,吸着接骨木柄烟斗。坎伯兰峰峦的半腰,笼罩在下午的雾霭中,呈现出一片蓝灰色。一只芦花母鸡大摇大摆沿“社区”的大街走来,傻乎乎地咯咯叫着。

路的一头传来车轴的吱咯声,随后是慢慢扬起的一阵灰土,灰土之后是一辆牛车,上面坐着兰西·比尔布罗和他妻子。车子在治安法官的门边停了下来,两人爬下车子。兰西瘦长个子,身高六英尺,棕灰色皮肤,黄黄的头发。大山的阴冷之气,盔甲似的裹着他。那女的穿着花布衣服,弯着腰,不施粉黛,对那些莫明的欲望感到厌烦,隐约表示出对虚度年华的抗议。

治安法官为了维持尊严,把脚伸进鞋子,动了动身子,让他们进来。

“我们俩,”那女的说,声音像是风吹过松枝,“要离婚。”她打量了一下兰西,看看他对自己的陈述有没有注意到什么破绽,或是含糊、或是回避、或是偏见、或是故意闹别扭的地方。

“离婚,”兰西严肃地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这日子,我们俩没法一块儿过。住在这样的山沟里,就是夫妻恩爱,也是够冷清的。更何况她发起威来像呼呼的野猫,生起闷气来像关在小屋里的猫头鹰。这样的人,男人不要跟她过日子。”

“他可是个没用的家伙,”女的说,并不很激烈,“跟那些无赖和走私的酒贩鬼混,要不就躺倒,喝他的玉米威士忌,还弄了一大群烦人的饿狗来喂养。”

“她老是当着我摔锅盖,”兰西针锋相对,“把开水浇在坎伯兰最好的浣熊狗上,还不给男人做饭,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嘀嘀咕咕,弄得他夜里没法儿睡。”

“他老是抗税,在山里落了个浪荡子的坏名声,夜里谁还睡得着?”

治安法官特意起身来履行职责,给了申诉人自己仅有的一把椅子和一条木凳子。他打开法规书,放在桌子上,扫视起索引来。马上又擦了擦眼镜,挪动了一下墨水台。

“法律和法规,”他说,“没有规定本法庭对离婚的管辖权,但是,根据公平原则,根据宪法和为人的准则,正反都适用的才是好规则。治安法官既然能让一对人结婚,自然也必定能让他们离婚。本院可以签发一个离婚判决令,并遵循高等法院决议让其生效。”

兰西·比尔布罗从裤子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烟袋来。从烟袋里往桌上抖出了一张五块钱。“卖掉一张熊皮,两只狐狸换来的,”他说。“我们就只有这么点钱。”

“本院办一次离婚的通常价格,”法官说,“是五块钱。”他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把钱塞进土布背心口袋里。他费了好大劲,用了一番心思,在半张普通印刷纸上写下了法令,再把它抄到另外半张纸上。兰西·比尔布罗和妻子听他宣读了这个给他们以自由的文件:

本文件昭示,兰西·比尔布罗和其妻艾利埃拉·比尔布罗,今日特来本官面前承诺,从即日起,无论处境好歹已不再相敬、相爱、相尊。承诺者身心健康,并根据州治安法规接受离婚法令,决不食言,愿上帝保佑。

田纳西州皮特蒙县治安法官贝纳加·维达普

法官刚要把一份文件交给兰西,就被艾利埃拉的话打断了。两个男人都看着她。男子的迟钝遭遇了女人的突袭。

“法官,先别给他判决书,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呢。我得先要我的权利。我要赡养费。男人离掉了老婆不给一分钱,这可不行。我得上赫格贝克山埃德兄弟那儿,总还得要一双鞋,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什么的。兰西既然离得起婚,也该让他付赡养费。”

兰西·比尔布罗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茫茫然哑口无言。事先她并没有暗示要赡养费。女人常常能提出令人吃惊和出其不意的问题。

贝纳加·维达普觉得,这个问题需要司法依据,但法律没有提赡养费。不过这女人赤着脚,而上赫格贝克山的路很陡,又全是石头路。

“艾利埃拉·比尔布罗,”他打着官腔问道,“在本案中,你认为需要多少赡养费才好?”

“我想,”她回答,“要一双鞋,还有别的,就说五块吧。作为赡养费,也不算多,不过我估计能让我赶到埃德兄弟那儿了。”

“这个数目,”法官说,“也还算合理。兰西·比尔布罗,本庭在签发离婚证书之前,责令你付给起诉人五块钱。”

“我没有钱了,”兰西一时喘不过气来。“我把所有的钱都付给你了。”

“不然,”法官说,从眼镜的上端射出严厉的目光,“你就是藐视法庭。”

“我想你就宽限我到明天吧,”丈夫恳求着,“也许我还能把钱凑起来,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要付赡养费。”

“本案延期到明天审理,”贝纳加·维达普说,“你们都出庭,听候宣判。之后颁发离婚判决书。”他在门边坐下,开始解起鞋带来。

“我们还是到齐亚叔叔那儿去过夜吧,”兰西做出了决定。他从一边爬上车;艾利埃拉从另一边爬上车。牛绳啪哒一响,小公牛便乖乖地慢吞吞转了个向,车子爬也似地走了,车轮扬起了一团尘雾。

治安法官贝纳加·维达普吸着接骨木柄烟斗。临近傍晚,他拿了周报看起来,直至天色昏暗,字迹模糊才停下来。随后他点着了桌上的脂油蜡烛,继续看报,一直到月亮升起,等着吃晚饭。他住在一幢双层木屋里,木屋坐落在靠近杨树林带的斜坡上。他回家去吃晚饭,经过月桂树丛中一条幽暗的小溪。一个黑色的人影蹿出月桂树林,把一支长枪对准了他胸膛。这人的帽子压得很低,还用什么东西遮住了大半个脸。

“拿钱来,”这人影说,“别说话。我很紧张,手指在扳机上直发抖。”

“我只有五块钱,”治安法官说,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钱来。

“把钱卷起来,”他命令道,“塞到枪管里。”

这张纸币又新又挺括。尽管手指既笨拙又发抖,要把钱卷成一个圆筒,并从枪口塞进去(干这个时不那么镇定)却并不那么费事。

“现在,我想你可以走了,”强盗说。

治安法官不敢迟疑,拔腿就走。

第二天,一条小红公牛拖着车来到门口。治安法官贝纳加·维达普知道有人来访,没有脱下鞋子。当着法官的面,兰西·比尔布罗把五块钱交给了妻子。这位官员紧盯着这张钞票。这钱似乎卷起来塞进过枪筒。但治安法官耐着性子没有开口。说实在,别的纸币也可能卷起来的。他交给他们一人一张离婚判决书。两人尴尬地站着,没有说话,把这张自由的保证书慢慢地卷了起来。那女的腼腆而拘束地看了兰西一眼。

“你大概会回木屋,”她说,“坐着你的牛车。架子上的洋铁盒里有面包。我把熏咸肉放进了烧锅,免得让狗吃了。今晚别忘了给钟上发条。”

“你要上你兄弟埃德那儿吗?”兰西问道,口气有点漠然。

“我今晚得上那儿。我不是说,他们会不怕麻烦欢迎我,可是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路远着呢,我这就走了。我要同你说再见了,兰西——当然,要你也愿意说才是。”

“我就像别人的猎狗一样,”兰西带着受屈者的口气说,“不会不说再见的——除非你急着要走,不要我说。”

艾利埃拉没有吱声。她小心地把那张五块钱和判决书折起来,塞进胸衣。贝纳加·维达普带着凄厉的目光,眼睁睁地看着这钱消失在别人的怀里。

他想着要说的话(他的思绪飘忽),让他要么与一大群世间的同情者为伍,要么加入一小撮大金融家行列。

“今晚你待在老木屋里会觉得冷清的,兰西,”她说。

兰西·比尔布罗往外凝视着阳光下蔚蓝的坎伯兰山,没有去看艾利埃拉。

“我知道会冷清的,”他说,“可是人家疯了,硬要闹离婚,你怎么能留得住呢?”

“有人是要离婚,”艾利埃拉对着木凳子说。“另外,也没有人叫人留下。”

“没有人叫人不留下。”

“也没有人叫人留下呀。我想还是现在就上路,到埃德兄弟那儿去好。”

“没有谁能给那个老钟上发条。”

“要我跟你一起坐了牛车回去,替你上发条吗,兰西?”

这山区人外表上不动声色。但他伸出一双大手,将艾利埃拉棕黄色瘦小的手一把抓住。她的心灵透过没有表情的脸往外窥视,露出一副神圣的面孔。

“那些狗不会再找你麻烦了,”兰西说。“我想我是没有出息。你去给钟上发条吧,艾利埃拉。”

“在木屋里,兰西,我的心跟你的想到了一块儿,”她耳语着。“我不发脾气了。我们现在就走吧,兰西,太阳下山的时候准能到家。”

他们忘了治安法官,朝门口走去时,法官干预了。

“我以田纳西州的名义,”他说,“不允许你们违抗法律和法规。本法庭十分乐意看到,两颗爱心之间前嫌冰释,但维持本州的道德和诚实是本法庭的责任。本庭提醒你们,根据法令,你们已经离婚,不再是夫妻。为此,无权享受结发夫妻的权益。”

艾利埃拉抓住兰西的胳膊。这难道是说,他们刚接受了生活的教训,她就得失去他吗?

“不过,本庭准备着,”法官继续说,“扫除离婚判决书造成的障碍。本庭可以到场举办庄严的结婚仪式,把事情办妥,使双方当事人能继续保持向往的崇高的婚姻状态。举办仪式的费用,就本案而言,为五块钱。”

从他的话里,艾利埃拉看到了希望的光芒。她的手立即伸进怀里。那张钞票像自由飞翔的鸽子一样,扑喇喇落到了法官的桌子上。她跟兰西手拉手站着,听着重新让他们结合的话,灰黄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兰西扶着她进了牛车,然后爬进去坐在她旁边。小红公牛再次掉过头来,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朝山区出发了。

治安法官贝纳加·维达普坐在门边,脱掉了鞋子。再次摸了一下塞进西装口袋的钞票,再次吸起接骨木柄烟斗来,那只芦花母鸡再次大摇大摆沿“社区”的大街走来,傻乎乎地咯咯叫着。

菜单上的春天

3月的某一天。

你要是写故事,千万别这样开头。这种开头是最糟糕的,没有想象力,没有生气,枯燥乏味,还很可能全是废话。但我们这么开头却未尝不可。因为原来打算用作开头的下面这段话太夸饰,太离谱,不应该那么冷不丁塞给读者。

萨拉正对着一份菜单哭泣。

想象一下,一个纽约姑娘竟对着菜单哭哭啼啼!

要作出解释,你尽可以猜想,龙虾供应完了;或者她发过誓大斋节不吃冰淇淋;或者她已经叫了洋葱;或者她刚看完哈克特剧场的午场演出。但这些推测都不对,那就听我把故事讲下去吧。

一位绅士说,世界是一个蚝,可以用刀扒开。大家对说这话的人未免过奖了。用刀把蚝扒开并不难。可是你有没有看到过有谁用打字机扒开了人生的贝壳?你愿意耐心等待,看看一打生蚝就这么扒开吗?

萨拉用她笨拙的工具把贝壳撬开了一点,正好尝到了里面一丁点冰冷的蛤蜊世界的滋味。她的速记能力,不会比商学院速记学科初次从业的毕业生高明,结果进不了杰出办公人才的群体。她成了自由打字员,同时还揽些抄写的零活。

萨拉在人世间搏击,取得的最辉煌业绩是同苏伦伯格家乡饭店达成的交易。她住在老红砖房的过道房间,饭店就在那房子的隔壁。一天晚上,她在苏伦伯格吃了四十美分五道菜的定价客饭(服务的速度,跟你在那位黑人头上扔五个棒球差不多)。萨拉带走了菜单。菜单上的字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既不是英文,也不是德文。而且前后次序颠倒,一不小心,你这顿饭准会以牙签和米饭布丁开始,以汤和星期的日子结束。

第二天,萨拉向苏伦伯格出示了一张整洁的菜单,是用打字机打的,字体很漂亮,所有菜肴都各就各位,十分诱人,从“冷盘”到“大衣和伞责任自负”,一概不缺。

苏伦伯格当场就服了,萨拉还没有走,便心甘情愿地和她达成了协议。萨拉得打好店内二十一桌菜单——每天的晚餐都是新菜单,中餐和早餐则随食品的变动和整洁需要而改变。

作为回报,苏伦伯格每天供应萨拉三顿饭,由侍者——尽可能低三下四的侍者——送到她的过道房间,同时每天下午给她提供用铅笔书写的菜单,也就是命运为苏伦伯格的顾客们准备的第二天的食品。

双方都对这一协议感到满意。苏伦伯格饭店的主顾们,尽管有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但现在都叫得出名堂来了。而萨拉呢,寒冷乏味的冬天已有食品果腹,对她来说,这是最要紧的。

然后,日历谎报春天来了。春天不是说来就来的。1月里结冻的雪依然堆积在穿越小镇的街道上,像金刚石一般坚硬。手摇风琴以12月份的欢快和生动,仍奏着“昔日欢乐的夏天”。男人们提前三十天提醒自己要购买复活节衣装。门房关掉了暖气。从这些事儿可以知道,城市依然在冬天的掌控之中。

一天下午,萨拉在她高雅的过道卧房里瑟瑟发抖。墙上的条子写着:“供应暖气,绝对干净,设施便利,请予爱护。”除了打苏伦伯格的菜单,萨拉无所事事。她坐在吱咯作响的柳条摇椅上,朝窗外望去。墙上的日历不停地叫唤:“春天来了,萨拉——告诉你,春天来了。瞧瞧我,萨拉,我的数字写得明白。你的身材很匀称,萨拉——漂亮的春天身材——干吗那么伤心地看着窗外呢?”

萨拉的卧室在房子的后部,朝窗外望去,可以看到邻街盒子工厂的后砖墙,墙上没有窗子,但墙壁晶莹明净。萨拉俯视着长草的巷子,这里覆盖着樱桃树和榆树的树阴,周边是树莓和金樱子。

春的气息十分细微,耳朵听不到,眼睛看不见,必得有藏红花绽开,山茱萸星星点点,蓝鸟放声歌唱——甚至需要更明确的提醒,如萧飒的怀抱迎来“绿色夫人”之前,告别冬季食品荞麦和牡蛎。但是,最新的新娘给古老地球上最优秀的物种直接带来了好消息,告诉他们只要不自轻自贱,就不会受到冷遇。

上一个夏季,萨拉到了乡下,爱上了一个农民。(写小说时千万别用倒叙手法。那是一种拙劣的技巧,使读者索然无味。还是让故事不断往前发展吧。)

在森纳布鲁克农场,萨拉待了两周,爱上了老农弗兰克林的儿子沃尔特。农民们被人爱上,然后结婚,然后很快被逐出。但小沃尔特是个现代农民。他在牛栏里装了电话,还能准确算出明年加拿大的小麦收成会对月色晦暗时下种的土豆产生什么影响。

就在这条树阴遮蔽、长着树莓的小巷里,沃尔特向她求爱,并得到了同意。他们坐在一起,给她的头发编织一顶蒲公英皇冠。黄色的花朵衬着褐色的头发,他对那效果赞不绝口。她留下花冠,走回自己的房子,手里摇晃着一个稻草人。

他们准备春天结婚——春意初露就结,这是沃尔特说的。萨拉则返回城里打字。

敲门声驱散了萨拉对大喜日子的想象。侍者送来了家乡饭店次日菜单的粗略铅笔稿,是苏伦伯格用带角的老式字体写的。

萨拉在打字机前坐下,往滚筒里塞进一张卡片。她的手很灵巧,二十一桌的菜单,一般一个半小时就可以打好。

今天,菜单的变化比往常要大。汤的分量轻了。猪肉已经从主菜中剔除,只能混迹于烧烤的俄国萝卜之中。整个菜单弥漫着亲切的春天气息。近来,在冒出新绿的山边跳跃的羊羔,也被充分利用,加上佐料,以纪念其活跃的姿态。牡蛎之歌虽未停息,但爱的音符已经减弱。煎锅已不常用,因为烤炉更受欢迎。馅饼的需求量增大,更油腻的布丁消失了。香肠已被包裹起来,乐观地说,还能跟荞麦和无望的甜槭树汁共存。

萨拉的手指弹跳着,像夏天在溪中跳舞的小矮人。她一道道菜打下来,目光作出准确判断,按每道菜长短空出位置。

甜食之前是蔬菜单子。胡萝卜和青豆、芦笋配烤面包、常年不断的番茄和玉米、青玉米粒煮利马豆和白菜,以及——

萨拉对着菜单哭泣。因为极度的伤感,眼泪从内心深处涌出,积聚在眼睛里。她朝着小小的打字机低下头去,键盘嗒嗒响着,成了泪眼饮泣的枯燥伴奏。

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收到沃尔特的信了,而菜单上的下一道菜是蒲公英——蒲公英烧什么蛋——讨厌的蛋!——蒲公英,沃尔特曾用它金黄色的花朵做成皇冠,戴在他心爱的女皇和未来的新娘头上——蒲公英,春天的使者,她心底的最痛——让她想起了自己最幸福的日子。

女士呀,若是你去经受这样的试验,我看你笑不出来:把珀西在你的定情夜带给你的黄玫瑰,当着你面做成色拉,外加法国调料,在苏伦伯格饭店上桌。朱丽叶一见到自己爱情的象征物被玷污,就会立即寻找高明的药剂师,要一帖遗忘药。

但是,春天真是一个女巫!有一个信息必须送进铁铸石造的寒冷大城市。可是无人递送,只有田野里这个耐寒的小信使。他身穿粗劣的绿色外套,态度谦和。他是命运的真正卫士,这个蒲公英——法国厨师称他为狮子的牙齿。开花时,可以做成花圈,戴在女人栗黄色的头发上,有助于谈情说爱;含苞欲放,尚未长成时,可以进入沸腾的水壶,为至高无上的女主人传话。

渐渐地,萨拉强忍住了眼泪。卡片总得打好。但是,她仍沉浸在蒲公英梦里,眼前是朦胧的金黄色闪光,一时间,手指无心敲击着键盘,心脑随青年农民来到青草萋萋的小巷。不过,她很快返回到曼哈顿裹着石头的巷子。打字机嗒嗒响着,跳着,活像驱散游行队伍的摩托车。

6点钟,侍者送来晚饭,拿走了打好的菜单。吃饭时她叹了口气,把那盘蒲公英连同调料推到一边。这堆黑黑的东西,由鲜艳的定情花朵,变成了不光彩的蔬菜,她夏天所怀的希望也随之幻灭。莎士比亚说得好,爱情能从自身得到滋养。可是萨拉无法让自己吃蒲公英,因为它曾作为饰品,使她爱情的第一道精神盛宴大添光彩。

7点半,隔壁房间的夫妇开始吵架;楼上吹笛的男人寻找着A调;煤气供应不足;三辆煤车开始卸煤——留声机跟这声音难以相容。屋后栅栏上的猫们慢慢地朝沈阳[30]撤退。这些迹象让她知道,是读书的时候了。她取出《修道院和壁炉》,那本该月最佳非卖书,把脚搁在箱子上,开始和书中的主人公杰勒德闲荡起来。

前门的门铃响了。女房东去开门。萨拉撇下杰勒德和丹尼斯被熊驱赶上树的细节,倾听着。呵,不错,要是你,也会像她这么做的!

随后,楼下大厅里传来了一个响亮有力的声音。萨拉跳起来朝门边扑去,书本掉到了地板上,那第一回合,熊轻而易举地战胜了。

你猜对了。她刚走到楼梯顶部,她的那位农民已经上来了,一跳就是三个台阶,早把她收割并储存好,什么也没有留给拣稻穗的人。

“你为什么不写信呢——啊,为什么?”萨拉叫道。

“纽约这个城市那么大,”沃尔特·弗兰克林说。“一周之前,我去了你原来的住处,发现你星期四就搬走了。那倒给了我一点安慰,因为排除了星期五,那个不走运的日子。但尽管这样,你还是让我和警察,或者我一个人,找到现在!”

“我写过信!”萨拉激烈抗辩。

“从来没有收到过!”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青年农民绽开了春日的笑容。

“今天晚上,我碰巧进了隔壁的家乡饭店,”他说。“我不在乎这家店的名声大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想吃些蔬菜。我的眼睛扫过打得很漂亮的菜单,在上面寻找着什么。我看到了甘蓝菜下面这一行,兴奋得把凳子都打翻了,叫喊着要见老板。他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还记得,”萨拉叹了口气,愉快地说。“甘蓝菜下面是蒲公英。”

“我知道,你打字机上的大写‘W’真古怪,无论在哪儿,都要高出同一行字一大截,”弗兰克林说。

“啊呀,蒲公英这个字里,可没有‘W’这个字母[31],”萨拉惊奇地说。

年轻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菜单,指着其中的一行。

萨拉认出来这是那天下午打的第一张卡片。右上角她掉落眼泪的地方,还有一个放射状污渍。可是,在本该读到草地植物名字的地方,因为心里尽想着那金黄色的花朵,手指居然不可思议地触到其他键上去了。

于是,在红甘蓝和青椒塞肉之间出现了这样一道菜:

“最最亲爱的沃尔特烧水煮蛋。”

***

[1]示巴女王(QueenofSheba),《圣经》中人物,曾朝觐所罗门王,测其智慧。

[2]索弗朗妮(Sofronie),意大利诗人T.塔索(1544—1595)叙事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1575)中的一个人物,被视为舍己救人的典范。

[3]科尼岛(ConeyIsland),美国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南部的一个海滨游乐休闲地带,原为一小岛。

[4]德尔(Dell),德拉的昵称。

[5]瓦格纳(Wagner,1813—1883),德国作曲家。

[6]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荷兰画家。

[7]瓦尔德托费尔(Waldteufel,1837—1915),法国作曲家。

[8]金门(GoldenGate),美国加州圣弗兰西斯科湾的湾口,“Gate”与“大门”同义;哈特拉斯(Hatteras),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海岸海峡,与“帽架”(hatrack)谐音;合恩角(CapeHorn)是南美洲的最南端,智利南部的海角,与“衣架”(capehorse)谐音;拉布拉多(Labrador)为加拿大东部哈得逊湾与劳伦斯湾之间的一个半岛,疑与“边门”谐音。

[9]本维纽托·切利尼(Benvenuto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和金匠,除雕塑外,也从事金属制品的制作。

[10]汤姆·穆尔(TomMoore,1779—1852),爱尔兰诗人、讽刺作家和音乐家。

[11]埃德蒙·伯克(EdmundBurke,1729—1797),英国辉格党政论家,主张对北美殖民地实行自由和解的政策。

[12]莫德·亚当斯(MaudeAdams,1872—1953),美国女演员,曾任戏剧艺术教授。

[13]布格罗(AdolpheWilliamBouguereau,1825—1905),法国学院派画家,维护正统艺术。

[14]典出希腊神话:特洛伊王子把象征“最美丽女神”的金苹果判给了爱上美的女神阿佛洛狄特,阿佛洛狄特帮王子诱拐了斯巴达王的妻子、希腊美人海伦,从而引起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

[15]伊格内修斯·唐纳利(IgnatinsDonnelly,1831—1901),美国小说家、演说家和社会改革家。他根据自己破译在莎士比亚作品中发现的密码,企图证明莎士比亚的剧本是培根所作。

[16]博纳尔(RosaBonheur,1822—1899),法国女画家和雕刻家。

[17]克娄巴特拉(Cleopatra,69—30BC),埃及托勒米王朝末代女王,容貌美丽,权势欲很强。

[18]艾德琳娜·帕蒂(AdelinaPatti,1843—1919),生于西班牙的意大利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19]门德尔松(FelixMendelssohn,1809—1847),德国作曲家、指挥家、钢琴家。

[20]穆迪(LymanDwightMoody,1837—1899),美国基督教新教布道家,曾与歌唱家和作曲家桑基合作。

[21]桑基(IraDavidSankey,1840—1908),美国基督教布道家和赞美诗作曲家。

[22]韦伯斯特(DanielWebster,1782—1852),美国国务卿(1841—1843;1850—1852)。

[23]切斯特菲尔德(PhilipDormerStanhopeChesterfield,1694—1773),英国外交家、作家。

[24]布鲁梅尔(GeorgeBryanBrummel,1778—1840),英国一纨绔子弟,其深色朴素的服饰,曾为英国摄政时期男士流行服装的代表。

[25]林德(JennyLind,1820—1887),瑞典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26]暖房(conservatory)系“音乐院”(conservatoire)之误,因为欣克尔老头没有文化。

[27]哈默斯坦(OscarHammerstein),德裔美国剧院经理,曾先后创办多个歌剧院。

[28]比安维尔(Bienville,1680—1768),法国探险家,北美洲拉巴马的莫比尔和路易斯安那的新奥尔良两城的建立者,曾任路易斯安那殖民地总督。

[29]康蒂(NiccolodeiConti,1395—1469),威尼斯商人。

[30]这篇小说写于日俄战争期间,沈阳近当时的战场,作者信手拈来,有揶揄之意。

[31]蒲公英的英文为“dandelion”,内中确无“w”这一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