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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世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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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片叶子

华盛顿广场西面,有一个小区,街道像发了疯似的,分割成小小的长条,称为“小巷”。这些“小巷”,相互构成奇特的角度和曲线。一条街自身也会交叉一两回。有一次一位艺术家发现,这条街有其价值所在。设想一个讨债的人,拿着颜料、纸张和画布的账单,穿行在这条路上,猛地发觉又回到了原地,欠账却分文未收得!

于是,艺术家们便很快到来,进了古雅的格林威治村,四处探听,寻找朝北的窗户、十八世纪的山墙、荷兰的阁楼,以及低廉的房租。然后,他们从第六大街运来一些锡镴杯,一两个火锅,把这个地方变成了“聚居地”。

在一幢矮墩墩的三层砖房顶楼,休和琼希建立了自己的画室。“琼希”是乔安娜的昵称。两人一个来自缅因州;另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她们相遇于第八大街“德尔蒙尼克”饭店的和餐上,谈起艺术、莴苣色拉和灯笼袖衣服,彼此十分投合,于是便共建了画室。

那是5月。到了11月,一个冷酷无形,医生称之为肺炎的生客,大步在“聚居地”行走,冰冷的手指到处碰人。在东边,这个蹂躏者肆意横行,受害者成批被击倒。但在长满青苔、迷津一般的狭窄“小巷”,他踩踏的脚步却来得缓慢。

“肺炎先生”并不是一个所谓有骑士风度的老绅士。一个小不点女人,被加利福尼亚西风吹得没有了血色,并非一个拳头通红、气急败坏的老家伙的对手。可是琼希,还是遭到了他的袭击。她躺在油漆过的铁床上,几乎一动不动,透过荷兰式小窗的玻璃,瞧着邻家砖房空空的墙壁。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医生皱起灰白的粗眉毛,把休请到了过道里。

“她还有——就这么说吧,十分之一的机会,”他说,一面把体温计的水银甩落下来。“那个机会就在于她还想活下去。大家如果只顾着在殡仪馆排队,一切药物也就无能为力。你那位小姐坚信自己活不成了。她心里还惦记着什么吗?”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画那不勒斯海湾,”休说。

“画画?废话!她心里有值得思念的东西吗?譬如男人?”

“男人?”休吹口琴似地哼了一下。“难道男人值得——可是,不,医生。根本没有这回事。”

“那么是由于虚弱了,”医生说。“凡科学所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去做,用我的努力。但是,病人一旦数起自己葬礼队伍中的马车来,我就会把药物的效率减去百分之五十。但要是你能让她对今冬大氅袖子的新款式提一个问题,那我可以保证,她有五分之一的机会,而不是十分之一。”

医生走后,休走进画室,把一条日本餐巾纸哭成了一团纸浆。随后,她拿着画板,吹着爵士乐口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琼希的房间。

琼希躺着,脸朝窗子,被单下几乎没有动静。休以为她睡着了,停了口哨。

她架好画板,开始给杂志的短篇小说作钢笔画插图。青年艺术家得为杂志的短篇配画,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而青年作者,为了铺平通向文学的道路,创作了那些短篇。

休正在为故事的主角,爱达荷州牛仔画一幅素描,在他身上添一条马展用的漂亮马裤和一副单片眼镜。这时,却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重复了几遍。她急忙赶到床边。

琼希眼睛睁得很大,瞧着窗外,在数数——倒数着。

“十二,”她说,一会儿后是“十一”;然后是“十”,接着是“九”;再后是“八”和“七”,那几乎是连在一起说的。

休关切地瞧了瞧窗外。那儿有什么好数的呢?只有空荡阴凄的院子,以及二十英尺外空空的砖墙。一根很老很老的常春藤,根部生节,已经老朽,往砖墙上爬了一半。秋日的寒气摧落了藤叶,剩下几乎光光的残枝,还紧贴着风化了的砖块。

“怎么回事,亲爱的?”休问。

“五,”琼希说,近乎耳语。“现在落得更快了。三天前差不多还有一百,数起来怪头疼的,现在可容易了。又掉了一片。现在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呀,告诉你的苏迪[1]。”

“叶子,在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掉下的时候,我也得走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医生没有告诉你吗?”

“啊,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胡说,”休抱怨着,显得很不屑。“老常春藤叶子,跟你病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你以前很喜欢常春藤,所以才会这样想,你这个淘气姑娘。别犯傻。哎呀,今天早上医生告诉我,你迅速恢复的机会是——听听他的确切说法吧——他说机会是十比一呢!那种机会,就跟我们在纽约乘有轨电车,或者路过一座新大楼一样多。好吧,喝点汤吧,让苏迪回去画画,卖给编辑,为生病的乖乖买瓶红酒,再买些猪排,让她自己解解馋。”

“你不用买酒了,”琼希说,眼睛仍盯着窗外。“又掉了一片。不,我什么汤都不需要。只剩下四片了。天黑之前,我要看着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然后,我也就去了。”

“琼希,亲爱的,”休说,朝她弯下身子,“你答应我闭上眼睛,不看窗外,等我干完活好吗?明天我得交这些画。我需要光线,不然,我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不能在隔壁房间画吗?”琼斯冷冷地说。

“我宁可待在你身边,”休说。“另外,我不想让你老盯着那些傻乎乎的藤叶。”

“你一干完就告诉我,”琼希说着闭上了眼睛。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躺着,好似倒地的塑像,“因为我要看着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懒得等,也懒得想了,什么事儿都松手,就像一片可怜厌倦的叶子,直往下飘呀,往下飘。”

“想法儿睡吧,”休说。“我得去叫贝尔曼上来做模特儿,画隐居老矿工。我就走开一会儿,在我回来之前你可别动。”

老贝尔曼是个画家,住在她们下面的底层。他已经60开外,胡子像米开朗琪罗[2]创作的雕像摩西的那样,从森林之神般的头上,沿着小魔鬼似的躯体,弯弯曲曲地垂落下来。在艺术上,贝尔曼一事无成,挥舞画笔四十年,却未能靠近艺术女神,连她的裙边都没碰到。他一直说是要画一幅杰作,却从来没有动笔。几年来,除了给商业画或广告画之类偶尔涂上几笔,什么也没有创作。他替“聚居地”里雇不起职业模特儿的青年画家当模特儿,赚点小钱。他喝杜松子酒过量,依旧谈论他未来的杰作。至于别的,他还是个凶狠的小老头,毫不留情地讥笑别人的软弱。他把自己看作随时待命的猎犬,专门保护楼上画室里两个年轻艺术家。

休找到了贝尔曼,浑身杜松子酒气,待在楼下暗洞洞的窝里。角落里放着一个画架,画架上是一块空白画布,放置了二十五年,等候杰作的第一根线条落笔。休把琼斯的胡思乱想告诉了他,并且担心,琼斯虽然还攀附在人生边缘上,但像叶子那么轻,那么脆弱,一旦难以支撑,就会跟叶子一样飘落下去。

老贝尔曼充血的眼睛显然在流泪,他大声喝斥着,对琼希的愚蠢想法表示不屑,并加以嘲笑。

“胡闹!”他嚷嚷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傻瓜,因为该死的藤上掉下几片叶子,就想着自己要死了。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不行,我不想为你的笨蛋隐士做模特儿。你怎么会让这种傻事儿跑到她脑子里去呢?哎呀,可怜的小不点琼希小姐。”

“她病得很重,而且很虚弱,”休说,“高烧把她的脑子烧坏了,尽生出些怪念头来。好吧,贝尔曼先生,你不愿意做模特儿,那就算了。不过,我认为你是个讨厌的老——老客里空。”

“你也真是个女人!”贝尔曼嚷道。“谁说我不愿意?走吧,我跟你去。我费了半天口舌,说愿意为你效劳。行!像琼希这样的好人,可不能在这个地方病倒。有一天我会画一幅杰作,然后我们都搬走。行啊,好啦。”

他们上楼的时候琼希睡着了。休把窗帘一直拉到窗台上,并示意贝尔曼到另一个房间去。在那里,他们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的常春藤。随后,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冷雨夹着雪下个不停。贝尔曼穿着蓝色的旧衬衫,坐在一口倒扣着充作岩石的锅上,扮作隐居的矿工。

第二天,休睡了一小时后醒来,发觉琼希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拉下的绿色窗帘。

“把窗帘拉起来,我想看一看,”她轻声地吩咐道。

休疲惫地照办了。

可是,看哪!在漫漫长夜,经受了狂风骤雨的袭击之后,砖墙上居然还残留着一片藤叶。这是常春藤上最后一片叶子。叶柄仍呈墨绿色,锯齿形的叶边却因朽败而发黄了。尽管如此,那片叶子依然无畏地挂在枝条上,离地面二十英尺左右。

“这是最后一片了,”琼希说。“我以为夜里肯定要掉下来的。我听见风在刮。今天,这片叶子会掉下来,同时我也要去了。”

“亲爱的,亲爱的!”休说,朝着枕头低下憔悴的脸,“要是你不为自己考虑,那就为我想想吧。我怎么办呢?”

但琼希没有回答。世上最寂寞的,莫过于一个灵魂准备去作秘密的远行。当维系友情,维系人世的结,一个个松开时,那怪念头似乎也把她缠得更紧了。

白昼渐渐逝去。但即使透过黄昏,也看得见这片孤叶贴在靠墙的叶柄上。后来,夜来临了,又刮起了北风,雨依旧敲击着窗户,啪啪地从低矮的荷兰式屋檐上落下来。

天刚亮起来,狠心的琼希便吩咐拉开窗帘。

常春藤叶子依然还在。

琼希躺着,久久地看着它。随后她叫唤休。这时,休在煤气灶上熬着鸡汤。

“我是个坏姑娘,苏迪,”琼希说。“老天有意在那儿留下那片最后的叶子,让大家看看我有多坏。想死是一种罪孽。现在,你可以端些鸡汤给我,还有牛奶,搀点红酒。还有——不,先拿一面小镜子来,然后替我垫几个枕头,我要坐起来看你做饭。”

一小时后她说。

“苏迪,将来有一天我希望去画那不勒斯海湾。”

下午医生来了,离开时,休借故到了过道。

“机会对半开了,”医生一面说,一面握住休瘦弱颤抖的手。“好好调养她,你会成功的。现在我得到楼下去看另外一个病人。他的名字叫贝尔曼——我想是位艺术家,也得了肺炎。他又老又弱,病势又凶险,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过今天送进了医院,让他舒服些。”

第二天,医生对休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你赢了。现在要注意的是营养和照料——没有别的了。”

那天下午,休来到琼希躺着的床边,编织一条无用的深蓝色羊毛披肩,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休伸出胳膊,连同枕头一把抱住了琼希。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小丫头,”她说。“今天,贝尔曼先生在医院里去世了,死于肺炎。他才病了两天。头天早上,门房发现他在楼下住房里,痛苦而无奈,鞋子和衣服都湿透了,冰冷冰冷的。大家都无法想象,这么可怕的夜晚,他会去过哪儿呢。后来他们发现了一盏亮着的灯笼,一架拖动了地方的扶梯,一些散乱的画笔,以及一块调色板,上面调着绿黄两种颜色——瞧瞧窗外,亲爱的,墙上最后的一片藤叶,在风中纹丝不动,你不觉得奇怪吗?哎呀,亲爱的,这是贝尔曼的杰作——那天晚上最后一片叶子掉下的时候,他画上去的。”

警察和圣歌

索比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不安地蠕动着。当大雁在夜空中发出尖叫,当缺少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对丈夫更加体贴,当索比在公园的长凳上不安地翻来覆去时,你可以知道冬天已经逼近了。

一片枯叶落在索比的膝头。那是严寒递上的名片。严寒对麦迪逊广场的常客十分关照,每年到来之前都会及时预告,在十字街头把名片交给北风,那位露天大厦的男仆,好让那里的居民作好准备。

索比心里明白,为了抵御来临的寒冬,已经到了由他组成单人事务委员会的时候,所以他在长凳上睡不安宁了。

索比过冬的雄心,并不算很大。他没有考虑去地中海航游,没有想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南方天空,也没有想去维苏威海湾游弋。他一心向往的,是在岛上[3]度过三个月。三个月里,吃饭、住宿和投合的伙伴,都有保证,又可免受北风和警察之苦。对于索比,这似乎是最值得神往的。

几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一直是他冬季的寓所。那些比他更为幸运的纽约人,每年冬天都买好去棕榈滩[4]和里维埃拉[5]度假的票子。像他们一样,索比寒酸地准备着一年一度去岛上的避难。现在,时候到了。前一天晚上,他睡在古老的广场靠近喷泉的长凳上,把三份星期日报纸,分别垫在外衣底下,裹住脚踝,盖在膝盖上,但仍无法抵御寒冷。于是,去岛上的念头适时地变得强烈起来了。他鄙视以慈善名义为城里无依无靠的人提供的施舍。在他看来,法律比慈善机构更加仁慈。他自己有数不清的去处,市政府办的和慈善机构办的,都可以获得符合俭朴生活的食宿。但对心高气傲的索比来说,慈善布施是一种负担。从慈善家手中得到的任何恩惠,都必须偿还,不是用金钱,是用心灵的屈辱。就像有恺撒就有布鲁图一样,施舍你一张床,你就得付出先沐浴的代价;给你一条面包,你得以个人隐私备受追查来偿还。因此倒还不如去做法律的常客,按规章办事,君子私事不受非法干预。

索比一决定去岛上,就当即着手来实现这一愿望。办法很多,也很简单。最舒心的办法,是在一家昂贵的饭店美美地饱餐一顿,然后说无钱埋单,不声不响地被交给警察。其余的事,一个好说话的地方法官自会去办理。

索比离开长凳,步出广场,穿过平坦开阔的柏油马路,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交汇的地方,转入百老汇大街,在一家灯火闪亮的饭店前停了下来。这里夜夜都聚集着有钱有势的人,穿绫戴罗,觥筹交错。

索比对自己从背心最底下的一个纽扣往上部分,很有信心。他的脸刚刮过,外衣怪体面的,配有一条简易活结领带,黑颜色,很整洁,是感恩节一位女传教士送的。要是能靠近饭桌,不引起怀疑,胜利就属于他了。他露在桌面上的半身,不会招来侍者的怀疑。索比想,一只烤野鸭差不多,再来一瓶夏布利酒,然后是一块卡门贝干酪,一小杯清咖和一根雪茄。雪茄一元一根就可以了。全部费用不会过高,不致引起管理层穷凶极恶的报复,而野鸭肉足以让他填饱肚皮,高高兴兴上路,去他的冬季避难所。

然而,一进饭店门,领班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磨损的裤子和破烂的鞋子上。一双强壮的手,利索地把他扭过身来,不声不响急忙将他推到人行道上,使那只险遭不测的野鸭,逃脱了不体面的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来,美食并不是一条路,可以通向他所垂涎的海岛。他必须考虑另找门路进入监狱。

在第六大街街角,一家商店的橱窗十分引人注目。只见灯光闪耀,窗玻璃后面的货物摆放得精巧有致。索比捡起一块大鹅卵石,扔向橱窗,打碎了玻璃。人们纷纷奔向街角,带头的是一个警察。索比一动不动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笑容可掬地面对着铜钮扣。

“作案的人呢?”警官激动地问道。

“你难道不认为我可能跟这有关系吗?”索比说,口气里不无讥嘲,但很友好,仿佛在跟好运打招呼。

在警察的脑子里,索比根本不可能是线索。打碎玻璃窗的人是不会待着不走,跟法律的忠仆聊天的。他早就该逃之夭夭了。警察看到,半个街区开外有个人奔跑着去赶车子。他取出警棍,开始追赶。索比继续游荡着,心里很懊丧,居然两回都没有成功。

街对面有一家不很招摇的饭馆,供应那些胃口大而钱包小的顾客。店里器皿粗,气氛浓,但汤很稀,餐巾薄。索比走了进去,没有引起怀疑,脚上还是那双易遭非议的鞋子,身上穿的是那条会泄密的裤子。他坐在餐桌旁,吃了牛排、煎饼、炸面圈和馅儿饼。然后,他向侍者透露了实情,自己没有财运,身无分文。

“好吧,准备叫警察吧,”索比说。“别让老子等着。”

“你甭想要警察伺候你,”侍者说,嗓音糯糯的像奶油蛋糕,眼睛红红的像曼哈顿鸡尾酒会上的樱桃。“嗨,骗子!”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将索比扔了出去,他的左耳碰在了粗糙的人行道上。他像木匠打开曲尺一样,一个关节继一个关节爬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让警察拘捕仿佛只是一场玫瑰梦,海岛似乎非常遥远。一个警察站在相隔两个门面的药店前,哈哈大笑,朝街的一头走去。

索比穿过了五个街区,才鼓起勇气再去求人逮捕他。这次他碰上了一个机会,傻乎乎地自以为是“十拿九稳”了。一个外貌端庄悦目的少妇,站在橱窗前,悠闲地瞧着刮须用的杯子,以及墨水台。在橱窗两码以外的地方,一个神情严肃的大个子警察,斜靠在一个消防水栓上。

索比打算扮演一个卑鄙讨厌的调戏者角色。他的猎物长相那么典雅脱俗,近旁的警察又那么认真,他不由得相信,自己的手腕很快就能感受到警方舒适的镣铐了,保证他在那个整洁宜人的小岛上找到冬季的栖身地。

索比整了整女教士赠送的简易领带,把缩进的袖口拉到外面,将帽子斜戴到迷人的角度,侧身挨近少妇。他向她做了个媚眼,突然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又是傻笑,又是假笑,厚颜无耻地使出调戏者一连串可恶伎俩。索比侧眼看见那个警察紧盯着他。少妇向一旁移动了几步,继续全神贯注地看着刮须用的杯子。索比紧随着,大胆地走到她身旁,抬起帽子说:

“啊哈,小妞儿!不想到我院子里去玩玩吗?”

那个警察仍旧看着他们。被骚扰的少妇只要伸手一招,索比差不多就得上路,去他与世隔绝的天堂了。他已在想象,自己能感受到警察局舒适的暖意了。少妇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拽住索比的衣袖。

“当然,小兄弟,”她高兴地说,“要是你能请我喝啤酒。要不是警察看着,我早就同你说话了。”

少妇玩起了常春藤攀附橡木的花招,粘住了索比。索比沮丧地从警察身旁走过,似乎注定要与自由结缘。

到了下一个街角,索比甩掉伙伴逃跑了。他在一个街区停下了脚步,那里有最轻松的街道、最轻快的心情、最轻巧的誓言和最轻灵的歌剧。穿裘皮的女人和着厚大衣的男子,冒着冬寒快活地走动着。索比突然担心,一种可怕的魔力在发威,使他无缘受到拘捕。这一念头让他感到有点惊慌。这时,他看到另一个警察在一家华丽的剧院前神气活现地闲荡,便立刻抓住了“扰乱治安行为”这根救命稻草。

在人行道上,索比拔直喉咙大嚷,嗓音沙哑,一派酒后胡话。他又是跳,又是叫,又是骂,闹得天翻地覆。

警察转动着手里的警棍,回过身去,背对索比,同一个公民说了一通。

“是耶鲁的小伙子们,庆祝他们给哈特福德学院吃了个零蛋。有些吵闹,但并不碍事。我们接到指示,随他们闹去。”

索比闷闷不乐,停止了劳而无功的叫嚷。难道没有一个警察会逮捕他?在他的想象中,海岛似乎成了不可企及的阿卡狄亚[6]。迎着寒风,他扣好了单薄的外衣纽扣。

一家雪茄店里,他看到一个穿着讲究的男子,对着摇曳的火种在点雪茄,进门时把丝绸伞放在了门边。索比走进去拿了伞,慢悠悠地走掉了。点雪茄的男子急忙跟了上来。

“是我的伞,”他厉声说。

“啊,是吗?”索比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小偷小摸之外又加了羞辱的罪名。“好吧,干嘛不叫警察?是我拿的。是你的伞呀!为什么不把警察叫来呢?角落上就站着一个。”

伞主放慢了脚步。索比随之也慢了下来,预感到命运又要跟他作对了。警察好奇地看着两人。

“当然,”那位持伞人说——“事情——是呀,你知道,这些误会是怎么产生的——我——假如这是你的伞,我希望你原谅我——今天早上,我是在一个饭馆里捡到的——要是你认出来是你的伞,那么——我希望你——”

“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原来那位伞主退却了。警察匆匆朝一个戴夜礼服斗篷的高挑金发女郎跑去,扶她穿过街道,因为两条马路之外,一辆市内有轨电车正在逼近。

索比朝东走去,穿过一条正在改建,掘得坑坑洼洼的街道。他怒悻悻地把伞扔进土坑,咕哝着骂起那些戴头盔拿警棍的人来,自己一心想要落入他们手掌,却被他们看作是一个永远正确的国王。

最后,索比来到东边一条街,那里灯光昏暗,不大喧闹。他朝着麦迪逊广场走去,回家的念头还在,尽管这个家不过是公园的长凳。

但是,在一个异常静谧的角落,索比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个古怪的老教堂,结构散漫,建有山墙。一扇紫色的窗户,射出柔和的光来。不用说,一个风琴师在拨弄琴键,保证下一个安息日弹好圣歌。美妙的音乐从那里传来,飘进索比的耳朵,打动了他,把他牢牢地粘在了铁栏杆的卷曲形图案上。

月亮高悬,皎洁宁静。车辆稀少,行人寥寥。麻雀带着睡意在屋檐下叽叽喳喳。这一刻完全是乡村教堂墓园的景色。风琴师弹奏的圣歌,把索比胶在了铁栏杆上,因为他曾经很熟悉圣歌。在那些日子里,他生活中拥有母亲、玫瑰、雄心、朋友、一尘不染的想法和衣领。

索比灵敏的头脑,老教堂的感染力,两者相结合,使他的心灵突然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慌地审察起自己落入的火坑、堕落的日子、可耻的欲望、无望的企盼、受损的才智和卑劣的动机,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霎那间,他内心也激动地和新的感受共鸣了。他被瞬间的强烈冲动所驱使,决计跟绝望的命运抗争。他要把自己从泥坑中拔出来,重新成为一个男子汉,征服附身的恶魔。时间还来得及,自己还算年轻。他要重树雄心,毫不畏缩地去实施。那些庄严而甜蜜的风琴音符,在他内心燃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将去喧闹的市中心找工作。一个毛皮进口商曾答应给他一个赶车人的职位。明天他要去找他,把那个工作要下来。他要在世上活出个名堂来。他会——

索比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他急忙转过头来,凝视着警察的一张阔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警官问。

“没有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走吧,”警察说。

“在岛上关三个月,”第二天早上法官在警庭说。

财神和爱神

老安东尼·洛克沃尔,是洛氏尤里卡肥皂的制造商和业主,已经退休。他坐在自己第五大街大厦的图书室,瞧着窗外,笑了起来。他右侧的邻居,势利的俱乐部会员格·范·舒赖特·苏福克-琼斯,出门来到等候着的汽车前,照例对肥皂皇宫正面高处的意大利文艺复兴雕塑,不屑地扇了一下鼻孔。

“没出息的老家伙,摆什么架子!”前肥皂大王议论道。“小心让伊甸博物馆把这个冻僵了的老涅谢尔罗达[7]要了去。明年夏天,我偏要把这房子漆成红的、白的、蓝的,看他那个荷兰鼻子翘得有多高。”

随后,这位从来不乐意打铃的安东尼·洛克沃尔,走到图书室门口,大叫了一声,“迈克!”声音之响,不减当年在堪萨斯草原嗓音刺破云霄那会儿。

“告诉我儿子,”安东尼对应召的仆人说,“走之前到我这儿来一下。”

小洛克沃尔一进图书室,老人就搁下报纸打量他,光滑红润的大脸盘上,露出既慈祥又严厉的表情。他一只手揉乱了蓬松的白发,另一只手把口袋里的钥匙摇动得叮当作响。

“理查德,”安东尼·洛克沃尔说,“你用的肥皂花了多少钱?”

理查德有点吃惊,从大学回家才六个月,摸不透父亲的脾气。父亲就像第一次参加聚会的姑娘,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举动。

“我想是六元钱一打,爸爸。”

“你的衣服呢?”

“一般说来是六十元左右。”

“你是一个绅士,”安东尼毅然说。“我听说那些纨绔子弟花二十四元买一打肥皂,花一百多买一套衣服。你可以随便花的钱,比谁都不少,但你一直是既体面又有节制。如今我用的肥皂,还是老牌尤里卡——不仅出于感情,而且是因为这是最纯的产品。你花超过一毛的钱买一块肥皂,那你买的只是劣等香料和标签。对你这一代,你这样的地位,你这样家境的年轻人来说,五毛钱买一块肥皂已经很不错了。我说过,你是个绅士。据说,三代才能造就一个绅士。这种说法已经过时。金钱可以造就绅士,造得跟肥皂油脂一样滑溜。金钱已经把你造就成了一个。啊呀,也几乎造就了我。我跟左邻右舍两个荷兰裔老绅士差不多一样粗鲁,一样讨厌,一样没有教养。就因为我买下了他们之间的房产,他们夜里便睡不着了。”

“有些东西金钱是办不到的,”小洛克沃尔说道,心里有些沮丧。

“听着,别这么说,”老安东尼吃惊地说。

“我每次只为钱而赌钱。我查了百科全书,从头查到‘Y’,想找一个钱买不到的东西。下个星期,我打算把附录都查一遍。天底下我最看重的就是钱。你说说,什么东西用钱买不到。”

“首先,”理查德回答,心里有点怨,“钱不能把人买进上流社会的小圈子里。”

“啊!真买不到?”这位“万恶之源”的卫士咆哮着。“你倒说说看,要是当年第一代阿斯特[8]没有钱买统舱票到美国,哪里还会有你们今天的小圈子?”

理查德叹了一口气。

“我正要说这事儿呢,”老头说,已不像刚才那么大声嚷嚷了。“我就是为这把你叫来的。你有点不对头了,孩子。我留意你两个礼拜了。说出来听听。我想,24小时内我能搞到1100万,房地产不计。要是你的肝脏出了问题,‘逍遥游号’就停在海湾,上好了煤,两天之内起航去巴哈马群岛。”

“你猜得不坏,老爸,相差不远。”

“哈哈,”安东尼说,来了兴致,“她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在图书室内来回踱起步来。这位粗鲁的父亲身上的友情和同情心,足以掏出他的心里话来。

“为什么不向她求婚呢?”老安东尼追问道。“她会抢着要你呢。你有钱,有貌,为人正派。你的手是干净的,不沾尤里卡肥皂。你上过大学,不过这点她不会在乎。”

“我没有机会,”理查德说。

“创造一个呀,”安东尼说。“带她出去到公园里走走,或者乘干草马车夜游,要不,陪她从教堂走回家。机会!哼!”

“你不知道社交的磨房是怎么运转的,老爹。她是转动磨房的一股溪流。她的每小时,每分钟,都是几天前就排定的。我一定得把那个姑娘弄到手,老爸,不然,对我来说,这个城市永远是漆黑的泥潭。而我又不能写信——我做不到。”

“啧啧!”老头说。“你是想告诉我,凭我这么多钱,你还不能跟一个姑娘待上一两个小时?”

“我已经拖得太晚了。后天中午,她就要乘船去欧洲,在那里待两年。明天晚上,我要单独见她几分钟。这会儿她在拉奇蒙特姑妈家。我不能上那儿去。不过,她允许我明天晚上备好马车,到中央大火车站去接她,她坐的是八点三十分到达的火车。我们会飞快驶过百老汇大街,赶往华莱克剧院。在剧院门厅,她母亲和同包厢的人在等着我们。你想,在那种只有六七分钟的情况下,她会听我表白吗?不会。而在剧院里,或者看戏后,我还有什么机会呢?没有。不行,老爸,这团乱麻,用你的钱是解不开的。金钱买不到一分钟时间,要不然,有钱人会活得更久。兰屈莱小姐出航之前,我没有希望同她交谈了。”

“好呀,理查德,我的孩子,”老安东尼高兴地说。“现在你可以到你的俱乐部去了。幸好不是你的肝脏出问题。可别忘了常到庙里给财神老爷烧几炷香。你说金钱买不了时间?嗯,当然,你不可能出钱叫人包扎好‘永恒’,送到你的住宅,不过我看到时间老人路过金矿,脚后跟给石头磨得全是青肿呢。”

那天晚上,埃伦姑妈来了。她心情温和,多愁善感,满脸皱纹,被财富压得直唉声叹气。她的兄弟正看着晚报,她走到他身边,开始攀谈起来,话题是情人的苦恼。

“他全告诉我啦,”安东尼兄弟打着哈欠说。“我对他说,我的银行存折由他支配。随后,他就开始说起钱的坏话来。说是钱帮不了忙,又说上流社会的规矩,是一群千万富翁扳不动的,动一码都不行。”

“啊,安东尼,”埃伦姑妈说,“我希望你别把钱看得那么了不起。财富碰上真情实感就完了,爱情的威力实在太大。他要是早点讲该多好!她不可能拒绝我们的理查德。可是现在,我怕太晚了。他没有机会向她求爱了。你所有的金银财宝都不可能给你儿子带来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点,埃伦姑妈送来一个虫蛀过的盒子,取出一枚老式别致的戒指,给了理查德。

“今晚戴上它,侄子,”她央求着。“是你母亲给我的。她说会给你的爱情带来好运。她让我等你找到心上人了交给你。”

小洛克沃尔虔诚地接过戒指,在小手指上试了试。戒指滑到手指第二节上停住了。他按男人的习惯,取下戒指,放进背心口袋。随后打电话叫马车。

八点三十二分,在车站叽叽呱呱的人群中,他逮住了兰屈莱小姐。

“我们决不能让妈妈和其他人等候,”她说。

“上华莱克剧院,越快越好!”理查德忠心耿耿地说。

马车一阵风似的经过第四十二街,朝百老汇驶去。然后,经过一条星光闪耀的小路,这条路把夕阳下柔软的草地和清晨岩石嶙峋的小山连接了起来。

到了第三十四街,小理查德急忙开启车窗,吩咐赶车人停车。

“我掉了个戒指,”他爬出车子,抱歉地说。“是我妈给我的,我不想让它丢了。我不会耽搁你一分钟——我看到它落在哪儿。”

不到一分钟,他拿着戒指回到了马车上。

但就在那一分钟里,一辆穿越市区的车子正好停在了他们的马车前面。赶车人想往左面借道,但一辆重型快运车挡住了去路。他想往右边试试,却还得倒退,避让一辆不该停在那儿的家具运送车。他想往后退,但掉了缰绳,出于责任感开始骂骂咧咧。总之,他被堵在了车辆和马匹的一片混乱之中。

这是一次道路堵塞,有时候这种堵塞会突然弄得大城市里商业停顿,活动中止。

“干吗不往前赶路?”兰屈莱小姐不耐烦地说。“我们要迟到了。”

理查德从座位上站起来,四下张望着。他看到了一条车辆的洪流,有大篷车、大卡车、马车、运货车和有轨电车,把百老汇、第六大街和第三十四大街的岔路口大片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仿佛一个胸围26英寸的少女,硬要挤进22英寸的紧身褡去。而在所有的横马路上,各类车辆都急匆匆吼叫着全速驶向交汇点,闯入散乱的汽车群,刹住车轮,动弹不得,喧嚷声中又增加了司机的咒骂。曼哈顿的所有车辆,仿佛都挤轧在他们周围了。人行道上,成千上万的人在观望,连其中最老的纽约佬也没有见过如此规模的交通堵塞。

“真对不起,”理查德入座时说,“不过,看来我们给堵在这儿了。一小时内拥堵缓解不了。都怪我,要是我没有掉戒指,我们——”

“让我瞧瞧那个戒指,”兰屈莱小姐说。“既然没有办法,我也就无所谓了。反正看戏也没劲。”

那天晚上十一点,有人轻轻地敲起了安东尼·洛克沃尔的门。

“进来,”安东尼叫道。他身穿红色晨衣,读着一本海盗冒险小说。

敲门的是埃伦姑妈,看上去像个头发花白不小心流落人间的天使。

“他们订婚了,安东尼,”她轻声说。“她答应嫁给我们的理查德。去剧院的路上他们堵了车,费了两个小时,乘坐的马车才脱身。

“啊呀,安东尼兄弟,别再吹嘘钱的力量有多大了。真爱的一个小标志——一枚象征爱情天长地久、超越金钱的小戒指,才是我们的理查德找到幸福的原因。他在街上丢了戒指,下车去找了回来。还没能继续赶路,就出现了堵车。他们的马车陷在里面的时候,他向心上人求爱,她当场就答应了。比起真诚的爱,钱不过是粪土,安东尼。”

“好吧,”安东尼说。“很高兴这孩子如愿以偿了。我告诉过他,这件事我会不惜代价,如果——”

“可是,安东尼兄弟,你的钱有什么用呢?”

“姐姐,”安东尼·洛克沃尔说,“我的海盗陷入了倒霉的困境。他的船刚被凿坏,而他能很好判断钱的价值,不想任它沉没。我希望你让我把这一章继续看下去。”

故事到这儿该结束了。我也像读者诸君一样,满心希望到此结束。但是我们还得寻根究底,看看事实真相。

第二天,一个系圆点蓝底领带,双手红通通,自称叫凯利的人造访了安东尼·洛克沃尔的住宅,并立刻被接进了图书室。

“好吧,”安东尼说,伸手去拿支票簿。“这锅肥皂熬得真好。让我想想——你预支了5000元现金。”

“我自己垫了300元,”凯利说。“我得超出预算一点点。运货快车和马车,一般是5元一辆。但是大卡车和两匹马拉的车,却涨到了10元。电车司机要价10元。一些货车队要20元。警察宰得最凶,要50元,我付了两个,其余的都是20元和25元。可这不是干得很漂亮吗,洛克沃尔先生?幸亏威廉·埃·布雷迪[9]不在室外的小小堵车队现场,我不想让威廉妒忌得心碎。而且,我们从来没有排练过。小伙子们很准时,分秒不差。两小时之内,连一条蛇都到不了格里利[10]塑像下。”

“这儿是1300,凯利,”安东尼说,撕下一张支票。“1000元是给你的,还有300元是你垫付的钱。你不会瞧不起钱吧,凯利?”

“我?”凯利说。“我准会把发明贫穷的人揍一顿呢。”

在门边,凯利让安东尼叫住了。

“堵车那会儿,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看到过,”他说,“一个赤裸裸的胖男孩[11],拿着弓,往四处射箭?”

“嗯,没有,”凯利迷惑不解地说。“我没有看到。要是正像你说的,怕是我还没到那儿,警察就把他抓走了。”

“我想这小家伙是不会在场的,”安东尼哧哧地笑着说。“再见,凯利。”

双面人哈格雷夫斯

诸位,彭德尔顿·塔尔博特少校是莫比尔人。他和女儿莉迪亚·塔尔博特小姐来华盛顿定居,在离最清静的大道50码的地方,选择了一幢供膳宿的房子。那是一种老式的砖砌楼房,带有门廊,门廊下直立着高高的白色圆柱。几棵伟岸的洋槐和榆树遮蔽着院子,一棵当令的梓树把粉红色和白色的花,雨点般洒在草地上。沿着篱笆和小径,是一排排高高的黄杨灌木。正是这个地方的南方风貌,让塔尔博特父女赏心悦目。

在这幢舒适的私家膳宿房,他们预订了房间,包括塔尔博特少校的一间书房。少校正在撰写一部书的最后几章,那书叫《亚拉巴马州军队、法院和法庭琐忆》。

塔尔博特少校是个很老派的南方人。在他眼里,现代社会很乏味,也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他的思想还停留在内战前时期,那时,塔尔博特家拥有数千亩种植棉花的良田,以及从事耕种的奴隶;他们的家宅是酬宾摆阔之地,招徕的客人都是南方的贵族。他承继了那个时期的一切,旧有的自豪感、面子观念、老派的拘礼以及(你也许会想到的)服饰。

这类衣服,五十年内自然没有人做过。少校尽管个子很高,但行起派头十足却已过时的屈膝礼来,礼服的衣角照样拖到地上,他称这样的屈膝礼为鞠躬。这种服饰,甚至令华盛顿人都感到惊奇,虽然他们对南方议员的礼服大衣和宽边帽,早就习以为常了。一位寄宿者称这为“哈伯德神父”袍,的确,这套衣服腰高,下摆大。

少校的衣服怪里怪气,衬衣前胸的大块地方,都是皱褶和缠结,戴的是一根狭长的黑领带,领带的结常常滑到一边。在瓦达曼这样一流的膳宿房,这身打扮既讨人喜欢,又引人发笑。一些百货公司的年轻职员,自称常要“戏弄他”,让他谈最感亲切的题目——他亲爱的南方传统和历史。谈话中,他会随意引用《琐忆》这部书。但他们都小心翼翼,不让他看透心中的谋划,因为尽管他已经六十八岁,但入木三分的灰色眼睛会死死地盯着你,弄得其中最大胆的也很尴尬。

莉迪亚小姐是个三十五岁的老姑娘,圆鼓鼓的小个子,头发梳得溜光,紧紧地盘在头上,看上去更加显老。她一样是个老派人,但和少校不同,并没有抖露南北战争前的荣耀。她懂得勤俭度日的常理,家里一应账务,全由她打理,有人上门要账,也由她接待。膳宿和洗衣账单之类,少校很不屑,也很厌烦。这些东西不断送来,非常频繁。少校觉得纳闷,为什么不能在方便的时候一次性结清呢——譬如说,《琐忆》出版,付了稿费的时候?莉迪亚小姐会一面沉着地继续干手中的缝纫活,一面说,“只要钱还能维持,我们可以过一天付一天。要不,就得合在一起付了。”

瓦达曼太太的寄宿者几乎全是百货公司职员和生意人,白天大都外出,但其中一位,从早到晚都待着。这是个年轻人,名字叫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这里的每个人都以全名称呼他——他受雇于一家很受欢迎的杂耍剧院。近几年来,杂耍已上升到了备受尊敬的地位,而哈格雷夫斯又那么谦和有礼,所以瓦达曼太太不会反对把他放在膳宿者的名单上。

哈格雷夫斯是剧院里有名的多面手方言喜剧演员,擅长于演多种角色,德国人、爱尔兰人、瑞典人和黑人等。哈格雷夫斯雄心勃勃,常常谈起自己的宏愿,决心在正统戏剧中大显身手。

这个年轻人似乎迷上了塔尔博特少校。只要那位绅士一开始回忆他的南方,唠叨某些生动无比的轶事,哈格雷夫斯往往是听众中最专注的一个。

少校私下里称他为“演员”,并一度露出疏远之意。可是,这个年轻人态度随和,对老绅士的掌故显然又很欣赏,很快便把老绅士彻底俘获了。

不久,两人便成了莫逆之交。少校腾出每个下午,把书稿念给他听。说到某些轶事,哈格雷夫斯会恰到好处地笑出声来。少校十分感动,一天对莉迪亚小姐说,哈格雷夫斯这个小伙子很机灵,对旧政权怀有真诚的敬意。谈起往昔的日子——要是塔尔博特少校愿意谈,哈格雷夫斯会听得入迷。

像几乎所有回忆往事的老人一样,少校喜欢在细枝末节上打转。他一旦描绘起老种植园主辉煌,乃至君王似的日子,就会沉思良久,回忆出替他牵马的黑人的名字,或是某件小事发生的确切日期,或是某年生产的棉花的包数。但哈格雷夫斯从来没有不耐烦,或者不感兴趣。相反,他会就那个时期生活相关的各类话题,提出问题,而且总能得到及时的回答。

他谈到猎狐呀,负鼠晚餐呀,黑人住处的方形舞会和黑人民歌呀,还有种植园屋子大厅举行的宴会,那时方圆五十英里内都发请帖;还有偶尔跟相邻的绅士们闹的口角;还有少校为了基蒂·查默斯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决斗,基蒂后来嫁给了南卡罗来纳开垦地的主人;还有莫比尔海湾奖金可观的私人游艇赛,以及老奴隶古怪的信仰、不节俭的习惯和忠心耿耿的美德——这一切都吸引着少校和哈格雷夫斯,两人一谈就是几小时。

晚上,有时剧院的事了结之后,年轻人上楼到自己房间,少校会出现在书房门口,躬着身子招呼他进屋。哈格雷夫斯进了房间,会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放着水瓶、糖碗、水果和一大束新鲜的绿色薄荷。

“我想,”少校会这样开始——他总是一本正经的——“你也许已经发现,你的职责——在你就业的地方——是够艰巨的,使你,哈格雷夫斯,难以欣赏一个诗人写作时很可能会想到的东西,也就是给自然消除疲劳的‘甜浆’——我们南方的一种冰镇薄荷酒。”

看少校调酒也让哈格雷夫斯着迷。少校动起手来着实像个艺术家,也从来不改变操作过程。他捣碎薄荷的动作多优美!他估计的成分多精确!他多么讲究!多么周到!他添加了红红的水果,同墨绿色的合成饮料相映。然后,他把精选过的麦管插进亮晶晶的饮料深处,请你品尝,显得好客而又有风度。

在华盛顿住了大约四个月后,一天早上,莉迪亚小姐发觉他们几乎身无分文了。《琐忆》已经完稿,但是出版商并不理会亚拉巴马常识和智慧的结晶。父女俩虽然出租了莫比尔的一幢小房子,但租金收不回来,已经拖欠了两个月,而本月的膳宿费三天后就得付清。莉迪亚小姐把父亲叫来商量。

“没有钱了?”少校露出惊奇的神色说。“为了这些小钱,三番五次把我叫来,真让人恼火。说实在,我——”

少校在口袋里找了找,只找到两块钱,又把它塞回背心口袋。

“我得立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莉迪亚,”他说。“请你把伞给我,我马上到市中心去。区议员富尔汉姆将军几天前答应过我,会施加个人影响,让这本书早日出版。我这就到他的旅馆去,看看他想了什么办法。”

莉迪亚露出悲哀的微笑,看着他扣上“哈伯德神父”袍的扣子离去,又像往常那样在门边停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晚天黑时他回来了。议员富尔汉姆好像已见过读稿的出版商。那人说,如果书中的轶事经过仔细删削,去掉一半左右,消除充斥全书的地区和阶级偏见,他可以考虑出版。

少校勃然大怒,但一见莉迪亚小姐,便遵守自己的行为规范,恢复了平静。

“我们得弄到钱,”莉迪亚小姐说,鼻子上端露出一丝皱纹。“把那两块钱给我,今天晚上我要打电报给拉尔夫叔叔,问他要些钱来。”

少校从背心上部口袋取出一个小小的信封,扔在桌子上。

“也许我欠慎重,”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过,这点钱少得可怜,所以我买了今晚的两张戏票。这是一个写战争的新戏,莉迪亚。在华盛顿首次演出,我想你很乐意去看看。据说,戏里对南方的态度很公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想看。”

莉迪亚小姐双手往上一甩,默默地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过,票子既然已经买了,总得充分利用。于是,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剧院里,聆听着活泼的序曲,连莉迪亚也不由得想到,那一刻要让烦恼退居次位。少校呢,穿着洁白的衬衫和那件与众不同的袍子,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一头白发,梳理得卷曲溜光,确实显得高雅华贵。帷幕升起,开始了第一幕“一朵木兰花”,舞台上出现了典型的南方种植园场景,少校塔尔博特显得颇感兴趣。

“啊呀,你瞧!”莉迪亚小姐大声叫道,指着节目单,挤了一下他的胳膊。

少校戴上眼镜,顺着她的手指,看起“演员表”那行字来。

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扮演者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这就是我们那位哈格雷夫斯先生,”莉迪亚小姐说。“那一定是他首次登台,演出他自己说的‘正统戏剧’,我为他高兴。”

到了第二幕,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才出场。他一上台,少校塔尔博特就哼了一声,两眼瞪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莉迪亚小姐也含糊地小声尖叫起来,还揉乱了手中的节目单。原来卡尔霍恩上校化妆得跟塔尔博特少校几乎一模一样,犹如两粒豆一般相像。长而稀疏根部卷曲的白发;一副贵族派头的鹰钩鼻子;前胸皱巴巴满是缠结的宽大衬衫;狭小的领带,领结几乎歪戴到了一只耳朵下面,看上去完全是少校模样的翻版。此外,他穿的那件袍子,同少校那没有先例的衣服完全一样,使这番模仿真正到了家。这套服装领子很高,很宽松,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腰身,密密层层的镶边,前下摆比后下摆长一英尺,这种袍子是不可能按别的式样仿制的。从那一刻起,少校和莉迪亚小姐着了魔似地坐着,观看一场仿冒塔尔博特的表演,恰如少校事后说的那样,看着一个高傲的塔尔博特“在腐败的舞台上,陷入惨遭诽谤的泥坑”。

哈格雷夫斯演来得心应手。他抓住了少校的细小特征,说话的腔调、口音、语调、自命不凡的架势,学得分毫不差——为了达到舞台效果,一切都作了夸张。他表演了那绝妙的鞠躬,少校深情地认为那是一切敬礼的典范。经他这一表演,观众中便突然爆发出热情的掌声。

莉迪亚小姐端坐不动,不敢窥视父亲。有时候,她会举起放在父亲身边的手,掩住脸,仿佛要遮盖自己的笑容,因为她尽管并不赞同这样的表演,但还是忍不住要笑出来。

哈格雷夫斯的大胆模仿,在第三幕达到了高潮。这是上校在自己“窝”里招待邻近种植园主的场景。

他站在舞台中央的一张桌子旁边,朋友们成群围着他。他唠唠叨叨,说着“一朵木兰花”中那段独一无二,富有个性的独白,一面熟练地给聚会调制冰镇薄荷酒。

塔尔博特少校静静地坐着,但气得脸色发白。他听着自己最好的故事被转述;他的宝贝理论和爱好被公之于世,细加描绘;《琐忆》中所反映的理想被戏弄、夸张和歪曲。他最喜欢讲的故事——他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决斗,也没有被放过,只不过讲起来比少校更富激情,更自负,更有生气。

独白以古怪、有趣、机智的小小演讲作结束,说的是制作冰镇薄荷酒的艺术,一面说,一面还用动作来帮忙。在舞台上,塔尔博特少校微妙而好炫耀的技艺,被再现得几乎分毫不差,从他十分讲究地处理香草——“即使是多加了千分之一谷粒的压力,先生们,你榨取的就不是这棵天赐植物的芳香,而是苦涩”——到精选麦秆。

本场结束,观众中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欢呼声,对表演赞赏备至。演员刻画这类人物,那么准确,那么有把握,那么透彻,剧中的主要人物反而黯然失色。观众反复欢呼,哈格雷夫斯走到幕前鞠躬致意,他有些孩子气的脸,因为胜利的喜悦而涨得通红。

莉迪亚小姐终于回过头来,瞧着少校。少校薄薄的鼻翼,像鱼鳃一样扇动着。他把两只颤抖的手都放在椅子扶手上,要使自己站起来。

“我们走吧,莉迪亚,”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恶的——亵渎。”

他还没能完全站起来,莉迪亚就把他拖回到了座位上。

“我们要待到最后,”她断然说。“你难道想抖露原创的袍子,来为复制品做广告吗?”于是两人一直留到最后才走。

演出的成功,一定弄得哈格雷夫斯那晚迟迟才睡,因为第二天早饭和中饭时,他都没有露面。

下午3点左右,他轻轻地敲了敲塔尔博特少校的书房门。少校开了门,哈格雷夫斯双手捧着一大摞早报进了屋——因为太得意了,没有注意到少校的举止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昨晚,我非常成功,少校,”他得意地开腔了。“我有机会一显身手,而且我认为,获得了成功。《邮报》是这么说的:

“他以荒唐的夸张、离奇的服装、古怪的用词、老式的家族自豪感、真正的好心肠、苛刻的荣誉感、可爱的单纯,来理解和刻画旧时南方的上校,在今天舞台的人物刻画上,可谓是最出色的。卡尔霍恩上校的袍子本身,就是天才的产物。哈格雷夫斯先生俘获了观众。

“对一个首夜出场的演员来说,这番话听来怎么样,少校?”

“我很荣幸,”——少校的口气,显得不祥地冷淡——“昨天晚上观看了你出色的表演,先生。”

哈格雷夫斯顿时神色慌乱。

“你也去看了吗?我不知道你会——我不知道你喜欢看戏。啊,我说呀,塔尔博特少校,”他坦率地大声说,“你别生气。我承认,从你那儿得到了很多启发,使我把这个角色演好。不过你知道,演的是一种典型,而不是个人。观众能理解,就足以说明这一点。那家剧院一半的观众是南方人,他们认可这个戏。”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说,依然站着,“你不可原谅地侮辱了我。你嘲弄了我本人,出卖了我的秘密,利用了我的好客。如果我认为你还知道一点绅士的秉性,或者应有的秉性,那么我就要向你挑战,尽管我是一个老人。我请你离开我的房间,先生。”

演员显得有点惶惑,似乎难以充分理解老绅士的这番话。

“我真抱歉,让你生气了,”他遗憾地说。“这儿的人看问题,跟你们那儿的人不同。我知道,有人为了能将自己的个性搬上舞台,好让公众认识,连卖掉半座房子都在所不惜。”

“他们不是亚拉巴马人,先生,”少校盛气凌人地说。

“也许不是。我的记性不错,少校。让我从你的书里引用几句吧。在——我想是在米勒奇韦尔——举行的宴会上,有人向你祝酒,你致答词时说了这样的话,并有意印成文字:

“北方人只有在情感和热忱能转化为商业利益时,才有此类感情可言。只要不带来金钱的损失,他们会不怨不怒,忍受别人对他自己或亲人名誉的诋毁。他施舍起来出手大方,但事先必得大造声势,把事迹镌刻在铜板上。”

“难道你认为这样的刻画,比昨晚你看到的卡尔霍恩上校的形象更公正吗?”

“这段描写,”少校皱着眉说,“不是没有依据的。有些夸——演说总该允许有一定自由度。”

“那么表演呢,”哈格雷夫斯回答。

“问题不在这里,”少校坚持着,寸步不让。“这是针对个人的讽刺,我绝不宽容,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哈格雷夫斯说,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要侮辱你。在我的职业生涯中,一切生命都是属于我。我索取需要的,能够取到的,并让它回归舞台。好吧,如果你愿意,就让事情到此为止吧。我进来看你是为别的事情。我们交朋友有几个月了,我打算冒再次得罪你的危险。我知道你缺钱用——别在乎我是如何发现的,膳宿房不是能保守这类秘密的地方——我希望你让我帮你脱离困境。我自己也常常陷入这类困境。整个季节,我的收入不错,还积了些钱。这两百块钱——甚至还可以再多些——你尽管用——等你有了——”

“住嘴!”少校伸出双手,喝道。“看来,我的书毕竟没有说谎。你以为你的金钱是什么软膏,可以治疗一切名誉的创伤。无论如何,我不会接受一个点头之交的借款。至于你,先生,我宁可挨饿,也不愿考虑刚才谈论过的,经济上为解一时之困而接受侮辱性的施舍。我请求重复我的要求,请你离开我的公寓。”

哈格雷夫斯二话没说走了。而且当天搬出了房子,晚餐时,瓦达曼解释说,他已搬到更靠近市区剧院的地方。在那儿,“一朵木兰花”连续一周的演出已经预订出去了。

塔尔博特少校和莉迪亚小姐的境况十分急迫。在华盛顿,没有谁可以让少校无所顾忌地伸手借钱。莉迪亚小姐给拉尔夫叔叔写了信,但值得怀疑的是,这位亲戚恐怕也自身难保,不一定能帮上忙。少校不得不向瓦达曼太太郑重致歉,说膳费要迟交,“房租要拖欠,”还含糊其辞地提及“汇款会晚到”。

终于,一个根本没有料到的人来解救了。

一天傍晚,看门的女佣上楼来说,一个老黑人要见塔尔博特少校。少校吩咐把他带到书房里来。一个老黑人立刻来到门口,手里拿着帽子,向少校鞠了一躬,一只脚笨拙地擦了一下地板。他的衣着十分得体,穿的是一套宽松的黑色西装。又粗又大的鞋子,金属般闪亮,看得出来是用高温上光的。他浓密的头发已经灰白,几乎全白了。一个黑人,过了中年以后很难估猜他的年纪。这一位也许像塔尔博特少校一样,有些年岁了。

“你肯定不认得我了,彭德尔顿少爷,”他一开口就这么说。

听到这老式而熟悉的称呼,少校便起身上前。毫无疑问,这是旧种植园里的一个黑人。可是他们都早已遣散,少校既听不出他的口音,也认不出他的脸来。

“我想是认不得了,”他和气地说,“除非你能帮我回忆一下。”

“你不记得辛迪家的莫斯了吗,彭德尔顿少爷?战争一结束我们就搬走了。”

“等一等,”少校说,用手指尖擦起额头来。跟那些亲切的日子有关的事,他都喜欢回忆。“辛迪家的莫斯,”他记起来了。“你是照看马的,驯马驹子。不错,我现在记起来了。投降以后,你改名为——别提醒我——米切尔,去了西部——到内布拉斯加去了。”

“是呀,先生。是呀,”老人的脸绽开了愉快的笑容——“确实是他,没有错。是内布拉斯加。是我——莫斯·米切尔。他们现在叫我莫斯·米切尔老叔。老爷你爸爸,给了我一群骡驹子,作为本钱。你还记得那些骡驹子吗,彭德尔顿少爷?”

“我好像记不起来了,”少校说。“你知道,战争的第一年我就结婚了,住在古老的福林斯比地区。不过,坐下,坐下,莫斯叔叔。我看到你很高兴。但愿你发财了。”

莫斯叔叔坐了下来,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座位旁边的地板上。

“是的,先生。近来我干得很风光。我才到内布拉斯加那会儿,他们都围着我看那些骡驹子。在内布拉斯加,见不到这样的骡子。我把它们卖了,得了300块。是的,先生——300块。”

“然后我开了个铁匠铺,赚了点钱,买了些土地。我和老太婆养了七个孩子,两个死掉了,其他的都还不错。四年前,铁路通了,在我的土地上要造一个城镇监狱。所以,彭德尔顿少爷,莫斯叔叔的现金、财产和土地,合在一起已经有几千块的家当了。”

“我听了很高兴,”少校亲切地说。“听了很高兴。”

“你的那个小丫头,彭德尔顿少爷——你叫她莉迪亚小姐的那个——我敢肯定,那小不点儿已经长大,谁也认不出她来了。”

少校走到门口,叫道:“莉迪亚,你来一下好吗?”

莉迪亚小姐从房间里出来,已完全是大人样子,但面带愁色。

“啊呀呀!我是怎么说的?我知道这孩子长得很好。你不认识莫斯叔叔了,孩子?”

“这是辛迪婶婶的莫斯,莉迪亚,”少校解释道。“你两岁的时候,她离开森尼米德去了西部。”

“哎呀,”莉迪亚小姐说,“莫斯叔叔,在那个年纪,是很难盼我记得你的。我很高兴,像你说的一样,我‘长得很好’而且早就很幸运。不过即使我记不起你了,我还是很高兴见到你。”

她确实很高兴,少校也如此。某种鲜活而可以触摸的东西,把他们同愉快的往昔联系在一起。三人坐着,聊起过去的日子,少校和莫斯回忆种植园的时日和情境,相互纠正和提醒着。

少校问老人,离家大老远地来干什么。

“莫斯叔叔是一个好奢侈的人,”他解释道,“来参加这个城市的浸礼教大会。我不传道,但在教堂里是个住宿的长老,能够支付自己的费用,所以他们派我来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在华盛顿呢?”莉迪亚小姐问道。

“有一个黑人,在我落脚的旅馆干活,是莫比尔人。他告诉我,一天早上看见彭德尔顿少爷从这幢房子里出来。”

“我来的目的,”莫斯叔叔继续说,他的手伸进口袋——“除了看看家乡人,——是把我欠彭德尔顿少爷的钱还给他。”

“欠我?”少校吃惊地说。

“是的,先生——300块。”他把一叠钱交给少校。“当年我走的时候,老爷说:把这些骡驹子带走吧,莫斯,等你有了钱再还。是的,先生。这就是他的话。战争弄得老爷他自己也穷了。老爷早就去世了,债主传给了彭德尔顿少爷。300块,现在莫斯叔叔完全有钱还债。他们筑铁路收购了我的土地,我把钱存了起来,付骡驹子欠账。把钱数一下,彭德尔顿少爷,这是付骡子的钱。是的,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热泪盈眶,一手拉住莫斯叔叔,一手搭在他肩上。

“亲爱的,忠心耿耿的老仆,”他说,嗓音有些颤抖,“不瞒你说,彭德尔顿少爷一周前就花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莫斯叔叔,既然某种程度上说,这是还钱,也是旧政权时代忠诚的象征,我们愿意接受这笔钱。莉迪亚,亲爱的,把钱收起来。该怎么来花,你比我更在行。”

“拿着,亲爱的,”莫斯叔叔说。“这钱属于你,这是塔尔博特的钱。”

莫斯叔叔走后,莉迪亚小姐大哭了一场——因为高兴。少校把脸转向墙角,呼啦呼啦使劲抽他的泥制烟杆。

接下来的几天,塔尔博特父女恢复了平静和安宁。莉迪亚小姐脸上已没有愁容。少校穿上了礼服袍子,成了活脱脱一个蜡像,他记忆中的黄金时代的化身。另一个出版家读了《琐忆》的稿子,认为只要稍加润色,重要篇章降低一点调子,这确实可以成为一本叫得响卖得好的书。总而言之,情况很好,而且多少还给人一些希望,它往往比到手的幸福更加甜蜜。

交了这份好运后一周的某一天,女佣把一封莉迪亚小姐的信送到了房间。从邮戳上看信是从纽约写来的。莉迪亚小姐知道纽约没有熟人,心里有些纳闷,便坐在桌旁,用剪刀开启信封。她读到如下内容:

亲爱的塔尔博特小姐:

我想你会很高兴听到我交了好运。纽约一个专业剧团,约我演“一朵木兰花”中的卡尔霍恩上校,周薪200块,我已经接受。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但还是不要告诉塔尔博特少校为好。我急于酬谢他在我研究这个角色时所给予我的巨大帮助,并对因此给他带来的坏心情作出补偿。他拒绝了我,但我毕竟还是做成了。那300块钱,我轻而易举就能省下来。

你的真诚的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又及:莫斯叔叔我扮演得如何?

塔尔博特少校穿过走廊,见莉迪亚小姐的门开着,便停了下来。

“早上有什么邮件吗?莉迪亚,亲爱的?”他问。

莉迪亚小姐把信塞进衣服的皱裥。

“《莫比尔新闻》到了,”她立刻说。“在你书房的桌子上呢。”

灯火重燃

当然,问题是有两面性的。让我们来看看另一面吧。常听人说起“店员姑娘”。但这样的人并不存在。店堂里的确有干活的姑娘,她们不过以此谋生罢了。可是干吗要把她们的职业变成修饰语呢?我们还是公平对待为好,因为大家从来不把住在第五大街的姑娘叫做“婚嫁姑娘”。

卢和南希是好朋友。家里吃不饱,只好来大城市找工作。南希19岁,卢20岁。两个都是乡下姑娘,漂亮而活跃,却又无意在舞台上出头露面。

高高在上的小天使,领着她们来到一家既便宜又体面的膳宿房。两人都找到了工作,靠工资过日子,依然是好朋友。六个月过去了,我请求读者诸君上前同她们见面。爱管闲事的读者,这两位是我的女性朋友,南希小姐和卢小姐。你同她们握手的时候,请留意一下她们的服装——要小心翼翼。是的,要小心翼翼,因为就像马展上穿狐皮大衣的女士一样,谁要是盯着看,她们会立即显出不满。

卢是手工洗衣房的计件烫衣工,穿一套不合身的紫色套裙,帽子上的羽毛高出正常的4英寸。但她的白鼬皮手筒和围巾价值25块,而别类兽皮当季橱窗标价才7.98块。她两颊粉红,浅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南希,你会叫她店员姑娘,因为这么称呼惯了。今天已无典型可言,但任性的一代总要寻找典型,所以这便是所谓的店员姑娘典型:她的头发垫得很高,前胸却瘪得有些夸张。她的裙子属于劣等货,但喇叭形式样很得体。她没有毛皮衣服抵御刺骨的春寒,不过穿着平绒短夹克,还开心得不得了,仿佛穿的是波斯小羊皮衣。这位典型的不倦追求者,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有着典型的店员姑娘的表情:对上当受骗的女人腔,默默地表示不屑和厌恶,悲哀地预示将来还要报复。即使她放声大笑的时候,那表情也依然存在。同样的表情也见于俄罗斯农民的眼睛。将来,加布里埃尔[12]来摧毁我们的时候,活着的人会在他脸上看到同样的表情。那表情会使男人难堪和羞愧。不过谁都知道男人会对着这表情傻笑,献上花去——花上扎着绳子。

现在,提起你的帽子,走吧。卢会高高兴兴地对你说,“再见,”而南希的脸上会露出甜蜜的冷笑,不知怎地,那微笑没有抓住你,却像一只白色的飞蛾,飘过屋顶,飞向星空。

她们俩在拐角上等候着丹。丹一直是卢的朋友。因为忠实?这个嘛,原来玛丽要雇用十二个传唤人去寻找自己的羊羔时[13],丹恰好就在身边。

“你不冷吗,南希?”卢问道。“哎呀,你真傻,在那个老店铺干活,一周只挣8块钱!上个星期,我挣了18块5角。当然,烫衣活不如站柜台卖饰带那么潇洒,可是值得。我们烫衣工挣的钱,没有一个少于10块的。而且我认为也不见得比干其他活矮一截。”

“你干你的,”南希翘起鼻子说。“我还是干我的8块一周,睡在走廊上好。我喜欢跟好东西和有身份的人打交道。瞧,我的机会多好!嘿,我们一个卖手套的姑娘,前些日子,嫁给了匹兹堡的一个——钢铁制造商,或者是铁匠什么的——反正那人有百万身价。有一天,我也会抓住一个有钱的。我不是自夸我的长相什么的,不过大鱼来了我会抓住不放。可是洗衣房姑娘能有什么机会呢?”

“哎呀,我就是在那里碰上丹的,”卢得意地说。“他进来取礼拜天用的衬衫和领子,看见我在第一烫衣板,忙着烫衣。我们都希望在第一烫衣板干活。那天埃拉·马金尼斯病了,我接替了她的位置。他说先是注意到了我的胳膊,又圆又白,我刚好把袖子卷起来了。有些很好的人会到洗衣店来,他们把衣服放在公文包里送来,突然跨进店门,你一看就知道了。”

“你怎么穿这样的背心呀,卢?”南希说,低眉盯着那件不讨人喜欢的东西,眼睑厚厚的眸子里,甜甜地露出不屑。“显得格调很低。”

“这件背心怎么啦?”卢说,气得瞪大了眼睛。“哎呀,我是16块钱买来的呢,实际上值25块。一个女的拿来洗,后来就没有取走。老板把它卖给了我。背心上有好几码长的手工刺绣。你还是说自己那件难看的便服吧。”

“这件难看的便服,”南希镇静地说,“是照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太太的衣服仿制的。姑娘们说,去年商铺开给她的账单是12000块。我这件是自己做的,花了1块5角。十英尺之外,分不出真假。”

“啊,好吧,”卢耐着性子说,“要是你想挨饿,而又要摆阔,那就随你便吧。反正我干我的活,拿高工资。下班后,弄件花哨好看的衣服穿穿,只要买得起就是。”

正好这时候丹来了。他是个严肃的青年,戴着现成买来的领带,远离城市轻薄的恶名。丹是个电工,一周挣30块。他用罗密欧式的悲哀目光,打量着卢,想象她的绣花背心是一个网,苍蝇们会乐于在里面安营扎寨。

“我的朋友欧文先生——跟丹福思小姐握握手吧,”卢说。

“认识你很高兴,丹福思小姐,”丹说着伸出手来。“我经常听到卢说起你。”

“谢谢,”南希说,用冷冰冰的指尖碰了碰丹的手指,“我听她提起过你——有几次。”

卢咯咯笑了起来。

“你那种握手的样子,是从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太太那儿学来的吗,南思[14]?”她问。

“要是学到了,你可以放心照做,”南希说。

“呵,我可用不上,太时髦了。那种高贵的握手,是要突出钻戒。还是等我有了几枚戒指后再试吧。”

“先学起来再说,”南希狡猾地说,“那就更有可能弄到戒指了。”

“好吧,为了解决这场争论,”丹说,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让我来提个建议。我没法带你们俩上珠宝店,买想买的东西,那就去看看小歌舞剧怎么样?我有票子呢。既然不能跟戴钻石的人握手,不妨去看一下舞台上的钻石。”

这位尽职的绅士紧贴人行道走着,卢在他旁边,衣服亮丽,显得有点神气活现。南希走在内侧,身材苗条,穿得像麻雀一样素淡,但步子跟真的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一模一样。于是,他们便出发去享受夜晚朴实的余兴了。

我并不认为,大家都把一家大百货公司当作一个教育机构。但是南希工作的那一家,对她来说却有几分像。她周围都是漂亮的东西,透出情趣和典雅。如果你生活在奢华的氛围中,你也会变得奢华,不管是你自己出的钱,还是别人出的。

南希服务的对象,大多是女人。那些人的衣装、风度和地位,在社交界都被奉为圭臬。她开始向她们收取买路钱——从每个人身上吸取认为最好的东西。

她会模仿和练习这个人的手势,那个人富有表情的皱眉,还有其他人的种种姿态:走路的样子,拿钱包的方式,微笑的神态,招呼朋友的模样,同地位低的人说话的表情等等。从她最敬爱的榜样,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身上,她借用了最优秀的东西,那就是低沉柔和的嗓音,它像银铃那么清晰,又像鸫鸟的音调那么完美。她置身于社交界高雅脱俗和富有教养的氛围中,也不禁受到了感染。据说,好习惯优于好原则,那么,好举止也许优于好习惯。你父母的教导,也许无法使你保持新英格兰意识,但如果你坐在一条直背椅子上,把“棱柱体和朝圣者”几个字重复四十次,魔鬼就会从你身旁逃遁。南希用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的声调说话时,浑身上下都感受到了“贵人行为必高尚”这句话的振奋。

在百货公司这所大学校,还有另一种学习的机会。每当你看到三四个店员姑娘聚堆,把金属手镯弄得叮当作响,给明显轻浮的谈话作伴奏时,别以为她们聚在那儿是要评论理发师做的后脑勺发式。她们的相聚,可能比不上审慎的男人机构那么庄严,但其重要性,并不亚于夏娃和第一个女儿共商,让亚当明白在家里的位置那个时刻。这是一次女人的会议,目的在于共同捍卫和交换与世界抗衡的战略理论。世界是一个舞台,男人是台下的观众,不住地往舞台上扔花束。在一切动物的幼崽中,最无助的是女人——她有幼崽的典雅,却没有其敏捷;有鸟的美丽,却没有其飞翔能力;有蜜蜂甜蜜的重负,却没有——呵,我们就别用这种明喻了,因为也许有人被蜜蜂蜇过。

在这种论战会上,她们把武器传来传去,交换每人为对付生活的挑战所铸就的策略。

“我对他说,”萨蒂说道,“你太放肆了!你把我当作谁了,这样同我说话?你们想他怎么回答我?”

于是,褐色的,黑色的,淡黄色的,红色的和黄色的头都凑在一起。答案找到了,今后,凡与共同的敌人男人交战,决计避开锋芒。

因此南希学会了防御术,而对女人来说,防御就是胜利。

百货公司提供的课程很广。也许没有一所大学能如此适合她实现平生的野心——获取婚姻的奖赏。

她售货的位置很有利,音乐室就在旁边,让她可以聆听并熟悉最优秀的作曲家的作品,至少耳熟能详,在社交场上,这可以冒充能欣赏音乐。南希虽然心里有些朦胧,实际上却跃跃欲试,渴望涉足这样的社交界。那些商品给了她潜移默化的影响,艺术器皿呀,昂贵而精美的织品呀,还有对女人来说几乎就等于文化的装饰品。

其他姑娘很快就明白了南希的野心。“南希,你的百万富翁来了,”只要走近柜台的人像是这样的角色,他们都会叫唤她。男人有这样的习惯,女人购物时,他们会到处转悠,踱到手帕柜台,荡到麻纱布广场。南希假冒的高贵派头,以及实实在在的美貌,是她的魅力所在。于是不少男人来到她面前,展示自己的风度。其中有些也许真是百万富翁,其余的当然不过是鹦鹉学舌之徒。南希知道如何鉴别。手帕柜台的尽头有一扇窗子,她看得见下面大街上等候购物者的一排排汽车。她打量着,发觉汽车跟其主人一样有所不同。

一次,一个迷人的男子买了四打手帕,隔着柜台,拿出国王科菲帖的派头,向她示爱。他走后,一个姑娘说:

“怎么啦,南希,你怎么没有跟他热络起来?我看他不错,是个很有身份的家伙。”

“他?”南希说,微微一笑,那是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式的笑,极冷淡、极甜蜜,也最不带感情。“跟我不对路。我看到他把车停在外面。引擎是十二匹的,司机还是个爱尔兰人呢!你看到了,他买的是什么手帕呀——丝手帕!脚上还长了跗骨。对不起,宁缺毋滥。”

领班和出纳是百货公司里最“典雅”的女人中的两个,她们有几位“大款绅士朋友”,平日里偶尔在一起吃饭。有一次,他们也邀请了南希。饭局设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餐馆。除夕夜的餐桌,这里提前一年就预订完了。到场的两个“绅士”朋友,一个已经全秃,因为富裕的生活不长头发,我们可以证实。另一个年纪很轻,有两方面足以证明他的财富和老辣,一是他赌咒说,凡酒都有瓶塞的味道;二是他戴的是钻石袖口链。年轻人在南希身上发现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他同店员姑娘们气味相投。而这一位,既有自己阶层不加掩饰的魅力,又有上流社会的腔调和举止。于是,第二天,他到了百货公司,拿着一盒子镶了褶边,经过草叶漂白的爱尔兰内衣,一本正经地向南希求婚,被她拒绝了。这一切,并没有逃过十英尺开外,一个梳高卷式发型的褐色皮肤女人的耳目。那个被拒的求婚者一走,她就把南希夹头夹脑痛骂了一顿,并且还吓唬了她。

“你这个讨厌的小傻瓜!那家伙是个百万富翁,是老范·斯基特尔的亲侄子。而且他说话也诚恳。你疯了吗,南思?”

“我疯了?”南希说。“我没有要他,是吗?无论怎么说,他不是一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百万富翁。他家里一年只许他花二万块钱,为了这事,那晚的餐桌上,那个秃顶家伙还嘲笑了他呢。”

高卷式走近她,眯起了眼睛。

“哎呀,你需要什么呢?”她问道,因为没有吃口香糖,声音有点沙哑。“那还不够吗?你难道要做一个摩门教徒,嫁给洛克菲勒、格拉德斯通·道和西班牙国王这帮人吗?20000块一年,你还不称心?”

那双浅薄的黑眼睛直视着南希,南希不觉红了脸。

“倒不完全是为了钱,嘉莉,”她解释说。“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的朋友和他一起吃饭,谈起一个姑娘,他说没有同她一起去看过戏,他完全在说谎。哎呀,说谎的人我可受不了。说到底,我不喜欢他,就那么回事。我要把自己卖出去的话,也不会选大拍卖的日子。说什么我也得弄到一个有人样的。不错,我是在寻找猎物,但我要找一个有点作为的人,而不是像储蓄罐一样,能发出点声音的东西。”

“到病理生理病房去找你要的吧!”高卷式说着走掉了。

南希继续以每周八块的收入,培育着这些崇高的想法,如果说不上是理想。她露宿在荒野小径,那些未知的大“猎物”出没的地方,吃着干面包,一天天缩紧皮带。脸上依稀透出一个天生的男猎手的微笑,英俊、甜蜜而又阴冷。百货公司就是她的森林。她多次举枪,瞄准猎物,那猎物似乎长着大大的鹿角,个头很大。但是,内心深处猎手的,或者女人的可靠本能,使她引而不发,继续徘徊于野径。

卢在洗衣房里倒发了。她从每周十八块五角中拿出六块付膳宿。剩下的主要用来买衣服。跟南希相比,她没有什么机会改变自己的格调和风度。在蒸汽弥漫的洗衣房,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剩下就是脑子里转一转晚间的娱乐。她熨过很多昂贵华丽的织物,于是,通过手头的金属,一种对服饰的爱好渐渐地传导到了她心坎里。

下班时,丹在外面等她。不管她在何种灯光映照下,丹永远是她忠实的影子。

卢的衣着,在格调上没有什么变化,却越来越显眼了,有时候,丹会投去诚实而困惑的目光。可这并不是背叛,而是对衣着所引来的路人的目光感到不屑。

卢对自己的男朋友也一样忠心耿耿。不管他俩去哪儿外出活动,南希一定同往,这是铁定的规律。丹热心而愉快地承受着额外的负担。也许可以这样说,卢提供的是色彩;南希贡献的是风度;丹承受的是找乐三人帮的负担。这位陪伴,穿着整洁却明显现成的西装,戴着一样现成的领带,永远有着亲切、平庸的智慧,从不大惊小怪,也不跟人发生冲撞。他是那种好人,在场时你可能会忘记,走掉后,却会清晰地记起来。

对情调高雅的南希来说,这种老一套的娱乐,滋味有点苦涩。但她很年轻,年轻人很贪吃,却不可能是美食家。

“丹一直要我马上同他结婚,”一次卢告诉她说。“可是我干吗要这样?我是独立的,自己赚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不会同意我结婚后继续工作。哎呀,南思,你死守住那个老店,饿着肚皮,想着穿戴,何必呢?你要是肯来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在洗衣房给你找个活儿。我觉得,要是你赚的钱比现在多得多,你也就不必那么高傲了。”

“我想我并不高傲,卢,”南希说,“不过我宁愿靠一半的定量生活,而且一直这么下去,我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要的是机会,并不想永远站柜台。我每天都在学新东西。我向来反对富人雅士,即使明明是在服侍他们。我不会错过见到的任何线索。”

“逮住了你的百万富翁了吗?”卢问,笑着戏弄她。

“还没有选中呢,”南希回答。“这会儿到处在找。”

“天哪!还想着要东挑西挑!可别让他从你身旁溜走,南思——即使他就缺那么几块钱。不过,当然你在开玩笑——百万富翁可不会考虑我们这样的打工妹。”

“要是考虑的话,也许对他们倒有好处,”南希冷静而机智地说,“我们某些人可以教他们怎么把钱保管好。”

“假如有一个真的跟我说话,”卢大笑,“我明白我会害怕的。”

“那是因为这样的人你一个也不认识。大款和其他人的区别,存在于你的仔细观察之中。你那件丝绸红衬里配你的外套,你不觉得太鲜艳了点吗,卢?”

卢看着朋友那件素净而没有光泽的橄榄色上衣。

“啊,不,我并不这么想。不过嘛,放在你那件好像褪了色的东西旁边,可能会是这样。”

“这件上衣的款式,”南希得意洋洋地说,“同范·阿尔斯泰妮·费希尔太太那天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我花了三块九角八分买布料,而她的,我估计还要再花一百块。”

“啊,行呀,”卢轻描淡写地说,“我觉得这成不了百万富翁诱饵。要是我比你先逮住一位,可别大惊小怪呀。”

说真的,这需要一个哲学家来判定两个朋友所持理论的价值。卢待在吵闹闷热的洗衣房,拿着熨斗乒呀乓呀干得很欢,却缺少某种自豪和讲究,正是这种气质让姑娘们忠于柜台前的职守,过最俭朴的生活也在所不惜。卢的工资足以过小康生活,她的衣着也因此而得益。她终于有时候不耐烦地侧眼去看丹,看他整洁却不雅的衣服。丹一直是个忠贞不渝、坚定不移的人。

至于南希,她的情况跟成千上万的其他人差不多。丝绸、宝石、饰边、饰品,以及出身好情调高的上流社会所享用的香水和音乐,都是为女人而造的,也是女人该得的公平合理的份额。要是她乐意,而这些又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那就让她接近这些东西吧。她不像以扫[15],因为她并没有背叛自己。她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权利,赚得的食品也总是少得可怜。

这就是南希所处的氛围。她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吃着俭省的饭,谋划着廉价的衣服,心里既坚决又满足。她已经了解女人了,还正在研究男人,这头动物的习性和适应性。有一天,她会击落需要的猎物,但她承诺,这该是最大最好的猎物,小一点都不行。

于是,她不断地剪着灯芯,让灯燃得亮亮的,在新郎出现的时候好接纳他。

然而,她吸取了另一个教训,也许是不知不觉地。她的价值标准开始改变。有时,她心目中美元的符号渐渐变得模糊,转换成了另外的字母,拼出了诸如“真诚”、“名誉”以及间或“善良”等词汇。让我们来做一个类比,譬如有一个人,在大森林里捕猎麂,或者驼鹿,不意看到了一片小小的林中谷地,长满苔藓,浓阴蔽日,一条小溪流淌着,潺潺有声,于他,这是一种悠闲和舒适。在这样的时刻,猎人的矛就变钝了。

因此,南希觉得纳闷,有时波斯的羊羔是不是被它们所喜爱的人按市场价值报价的。

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南希离开商店,拐了个弯,穿过第六大道向西朝洗衣房走去。她准备跟卢和丹一起去看一个音乐喜剧。

她到时丹刚好从洗衣房里出来,脸上露出怪怪的紧张表情。

“我是想过来一下,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他说。

“谁的消息?”南希问。“卢不在吗?”

“我以为你知道了呢,”丹说。“打从星期一以来,她既不在这儿,也不在住的地方。她把所有的东西都从那儿搬走了。她告诉洗衣房的一个姑娘,可能要到欧洲去。”

“没有谁在哪儿看到过她吗?”南希问。

丹瞧着她,下巴咬得紧紧的,从容的灰色眸子里闪出坚毅的光芒。

“洗衣房的人告诉我,”他严厉地说,“他们看见她坐在一辆汽车里路过。我想是跟一个百万富翁,就是你和卢永远在算计着的那种人。”

南希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颤抖了。她把微微发抖的手搁在丹的袖子上。

“你没有权利对我说这样的话,丹,好像这事跟我有关系似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丹说着,口气缓和了下来。他在背心口袋里摸了起来。

“我有今晚演出的票子,”他说,轻松地献起殷勤来。“要是你——”

南希一见勇气就会羡慕。

“我同你一起去,丹,”她说。

三个月后南希才又见到卢。

一天黄昏,这位店员姑娘贴着一个幽静的小公园匆匆赶回家去。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转过身来,正好卢撞进她怀里。

第一阵拥抱以后,她们像毒蛇一样抽回头来,准备攻击,或是迷惑人,上千个问题在她们敏捷的舌头上打转。随后,南希注意到卢已经发迹,显示在昂贵的毛皮衣服上,闪光的宝石上,以及裁缝手艺的创意上。

“你这个小傻瓜!”卢大声而动情地叫道。“我看你还在商店里干活,跟以前一样寒酸吧。你要捕捉的大猎物怎么样啦——没有什么进展,是吧?”

随后,卢打量了一下,看见一种比发迹更好的东西出现在南希身上——在她的眼睛里比宝石还闪亮,在她的脸颊上比玫瑰还要红,像电光一样闪动着,急于从她的舌端放射出来。

“是呀,我还在商店里,”南希说,“不过下周我就要离开了。我已经捕到了猎物——世界上最大的猎物。你现在不在乎了吧,是不是,卢?我要跟丹结婚了,现在,他是我的丹了,啊呀,卢!”

公园的角落,一批脸蛋光光的年轻警察在转悠,他们使这支力量更耐用,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他看到一个穿着昂贵毛皮大衣,手上戴着钻石戒指的女人,靠着公园的铁栏杆蹲着,使劲在抽噎,而一个穿着朴实、身材苗条的打工妹紧紧依偎着她,竭力在安慰。但是这个吉布森[16]画笔下的警察,是个新手,所以便走了开去,装作没有看见。他很明智,知道他所代表的武力,对这类事情是无能为力的。不过,他还是在人行道上把警棍敲得震天价响。

带水轮的教堂

在避暑胜地的目录上,找不到“湖地”这地方。它位于坎伯兰山脉低矮的山嘴,克林奇河的一条小小支流上。湖地本身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村庄,坐落在一条荒僻的窄轨铁路线上,一共二十四户人家。你不由得纳闷,是铁路迷失在松林,惊惧和孤独中开进了湖区呢,还是湖地迷了路,蜷缩在铁路上,等待车辆把它带回家去。

你还会觉得纳闷,为什么会叫做“湖地”,因为这里既没有湖,又是块不毛之地,不值得一提。

离村子半英里的地方,有个“雄鹰山庄”。那是一座古老宽敞的大厦,由乔赛亚·兰金经营着,为向往山间空气的游客提供实惠的住宿。雄鹰山庄管理不善,却讨人喜欢。装修很古老,没有现代设备。而且就像你自己的家那样,乏人照管,倒很舒服;乱七八糟,却依旧让你称心。这里有干净的房间,上好而丰富的食品。余下的,得靠你自己,以及松林提供的方便了。大自然赐予了矿泉、葡萄、秋千、槌球——甚至连槌球的拱门也是木质的。至于娱乐,那就多亏一周两次的舞会了,在小提琴和吉他伴奏下,在锈蚀的凉亭里举行。

光顾雄鹰山庄的,是那些把娱乐当作需要和享受的人。他们都是些大忙人,像时钟一样,需要花两周上紧发条,确保整年都转个不停。在那儿还能见到些学生,来自地势较低的城镇。偶尔也有艺术家,或是地质学家,醉心于阐释山上古老的地层。一些喜欢清静的家庭,也上那儿度假。此外,还常有耐心的妇女会一两个疲惫的会员,“湖地”一带管那个机构叫“古板女人协会”。

雄鹰山庄倘要发行一个目录,就会在目录里向客人描绘一个“有趣的地方”,那里离山庄四分之一英里。这是一座很老很老的磨坊,却已不再当磨坊使用。按乔赛亚·兰金的说法,“嗨!这是美国仅有一座带水轮的教堂,也是嗨!世界上唯一有长椅和风琴的磨坊。”每逢周日,雄鹰山庄的游客都上古老的磨坊教堂做礼拜,聆听牧师把净化的基督徒比作精选的面粉,在阅历和苦难的磨石上碾成有用之材。

每年初秋,一个叫艾布拉姆·斯特朗的会上雄鹰山庄来,一度成为那里的贵客。在“湖地”,人称“艾布拉姆神父”,因为他的头发那么白,面容那么坚毅、善良、红润,笑声那么愉快,而黑色的衣服和宽大的帽子,又使他外表上活像牧师。就是新来乍到的客人,处上两三天,也用那熟悉的称呼了。

艾布拉姆神父远道来到湖地。他住在西北部一个喧闹的大城镇,家有磨坊,不是有长凳和风琴的小磨坊,而是那种山一样的大磨坊,十分难看,货车像蚂蚁围着蚁冢一样,成天围着它爬行。此刻,我得向你诉说艾布拉姆神父和磨坊(也就是教堂)的故事,因为两者是不可分割的。

当教堂还是磨坊的日子,斯特朗先生是磨坊主。天地间没有比他更愉快、更灰头土脸、更忙碌、更幸福的磨坊主了。他住在与磨坊一路之隔的小屋里,手头的事儿很多,活却很轻。山区的人吃力地翻过岩石嶙峋的山路,把谷物带给他。

磨坊主生活中的快乐,都来自小女儿阿格拉伊亚[17]。给一个蹒跚学步的黄毛丫头取这样的名字,确实是够大胆的。可是山区人喜欢响亮庄重的名字。孩子的母亲在一本书里偶然看到了这个名字,于是便一锤定音,给她取上了。在孩提时代,女孩根据字面意义,拒不接受这个名字,坚持叫自己“杜姆斯”。磨坊主和妻子,想从孩子的嘴里套出这个神秘名字的来历,却没有结果。最后,他们终于能自圆其说了。原来,屋子后面的小花园里有一排杜鹃,孩子对此情有独钟。也许她发现“杜姆斯”同她喜欢的那个响当当的花名,有着密切的联系。

阿格拉伊亚到了四岁,就和爸爸在磨坊作一番小小的表演,每天下午都如此,只要天气好,从来不间断。她妈妈做好晚饭,会梳好头,围上干净的围裙,派她穿过路到磨坊去接爸爸回来。磨坊主见她进门,便顾不得浑身雪白的粉尘,走上前去,一面挥手,一面唱起那一带流传的老磨坊主之歌来,歌词大致如下:

轮子转动着,

谷物碾磨着,

满身粉尘的磨坊主很愉快。

他整天唱着,

工作就是游玩,

因为他思念着自己的乖乖。

接着,阿格拉伊亚会笑着向他跑去,一面叫道:“爹爹,来,把杜姆斯带回家去。”磨坊主会一下子把她拎起来荡到肩上,大步走回家吃晚饭,一面唱着磨坊主之歌。每天晚上都是如此。

一天,过了4岁生日后才一周,阿格拉伊亚失踪了。最后看到她的时候,她在小屋前面的路边采野花。一会儿后,她妈妈怕她溜得太远,出去看看,但这时她已经不见了。

当然,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找她。邻居们聚在一起,搜索了一英里范围内的森林和山峦,打捞了磨坊的每英寸沟渠,以及水坝下溪流的一长段,却没有发现她的一丝踪迹。此前的一两个晚上,有一家子流浪者在附近树丛中扎营,因此便猜想孩子被他们拐走了。可是堵住了他们的马车一查,并不见阿格拉伊亚。

磨坊主寻寻觅觅,在磨坊又待了近两年,才死了这条心。他和妻子迁移到了西北部。不到几年,他在那个地区重要的磨粉城市,成了一家现代磨坊的业主。斯特朗夫人却因女儿的失踪而一蹶不振。搬到那儿两年后,便撇下磨坊主让他独自承受失女的悲哀了。

艾布拉姆·斯特朗发迹以后重访了湖地和老磨坊。对他来说,此情此景是够伤心的。但他很坚强,总是显得高高兴兴,和蔼可亲。就在那时候,他灵机一动要把磨坊改成教堂,因为湖地人太穷,造不起教堂;山区的人更穷,无力相助。结果,近二十英里内没有表达信仰的地方。

磨坊主尽量不改动磨坊的外观。那个大水轮依旧留在原位。到教堂来的年轻人,常把他们姓名的缩写,刻在渐渐腐朽的软质木料上。水坝已部分被毁,清澈的山溪毫无阻拦地流下岩石河床,泛起了涟漪。磨坊里面变化更大。辕杆、磨石、皮带和滑轮自然都已拆除。室内放了两排长凳,中间留出一条过道,末端有一个高起的小平台和讲坛。头顶的三面是楼座,走内楼梯可达。楼座内还有一架风琴——真正的管风琴,那是老磨坊教堂教民们的骄傲。菲比·萨默斯小姐是风琴师。每星期做礼拜的时候,湖地的孩子们自豪地轮流替她鼓风。班布里奇先生是这里的牧师,他骑着一匹老白马,从松鼠谷过来布道,从不缺席。这里的一切费用,由艾布拉姆·斯特朗先生支付。他付给牧师500块一年,菲比小姐200块。

结果,为了纪念阿格拉伊亚,这个老磨坊变成了她居住过的社区的福音。这孩子短暂的生命,似乎比不少人七十年带来的好处还多。不过,艾布拉姆·斯特朗为她建造了另一座纪念碑。

他西北部的磨坊出产了一种“阿格拉伊亚”牌面粉,是用迄今所能生产的最坚实、最优良的小麦制造的。国内很快就发现,“阿格拉伊亚”牌面粉有两种价格。一种是市场最高价,而另一种是分文不取。

一旦人们因为灾害而陷入赤贫,譬如火灾、水灾、飓风、罢工或者饥饿,“阿格拉伊亚”牌面粉就会慷慨地紧急调运过来,不取分文。分发的时候小心谨慎,但都是免费赠送,饥饿者一分钱都付不起。那儿流行着这样的说法,一个城市的贫民区一旦发生严重火灾,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是火警队长的车子,接着是“阿格拉伊亚”牌面粉派送车,然后才是救火车。

这就是艾布拉姆·斯特朗为阿格拉伊亚建立的另一座纪念碑。也许对诗人来说,这样的立意过于功利,不太美。可是对有些人来说,这样的想象似乎也很美妙:纯粹、雪白、圣洁的面粉,肩负着爱和慈善的使命而飞翔,这也许可比作所要纪念的失踪孩子的灵魂。

有一年,坎伯兰地区遇上了荒年。到处谷子歉收,当地也毫无收成。山洪毁坏了财产。甚至林中的猎物也很稀少,猎人们没有多少可以带回去养家活命。湖地周围灾情特别严重。

艾布拉姆·斯特朗一听到这消息,便立即传出救援口信,窄轨铁路车辆也开始在那里卸下“阿格拉伊亚”牌面粉。磨坊主吩咐,把面粉存放在老磨坊教堂的楼座上,每个上教堂的人可以带一袋面粉回家。

两周以后,艾布拉姆·斯特朗来到雄鹰山庄,开始了他一年一度的访问,并再次成了“艾布拉姆神父”。

那时节,雄鹰山庄的客人比往常要少,其中一位叫罗斯·切斯特。切斯特小姐来自亚特兰大,在一家百货公司供职,生来第一次外出度假。公司经理太太曾在雄鹰山庄消夏。她喜欢罗斯,劝她上那儿度过三周的假期,还写了封亲笔信,让她带给兰金太太。兰金太太亲自悉心接待了她。

切斯特小姐身体不大结实。她20岁左右,因为长年足不出户,脸色苍白,身子娇弱。可是在湖地过了一周,便容光焕发,精神十足,完全变了个样子。那正是九月初头,坎伯兰最美的季节。山上的树叶,转为绚烂多彩的秋色,空气醇如香槟,夜间凉意宜人,让你光想钻进雄鹰山庄舒适温暖的毯子里。

艾布拉姆神父和切斯特小姐成了好朋友。老磨坊主从兰金太太那儿知道了她的情况,很快对这位纤弱孤独,在世途中挣扎的姑娘感兴趣了。

切斯特小姐觉得山乡很新鲜。多年来,她一直住在亚特兰大平坦暖和的城镇,一见坎伯兰那么多姿多彩,很是高兴,决意好好享受逗留在这儿的每分每秒。她量入为出地过着日子,回家时还剩多少钱,掐算得准确到几分。

切斯特小姐很幸运,结识了艾布拉姆神父这样的朋友和伙伴。他熟悉湖地一带山间的所有道路、山峰和斜坡。通过他,她体验到了松树林里崎岖的林阴小道给人肃穆的愉悦,光秃秃巉岩的峥嵘,早晨的明净滋润,梦幻般金色下午的神秘凄切。她的健康有所改善,心情也轻松多了。她的笑声亲切热忱,很像艾布拉姆神父出名的笑声,不过女性化罢了。两人都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明白如何平静愉快地面对世界。

一天,切斯特小姐从一个游客那儿得知艾布拉姆神父丢失孩子的事情。她赶紧走开,去找艾布拉姆神父,发现他坐在矿泉边他爱坐的粗糙长凳上。这位小朋友握住他的手,满含热泪地看着他时,磨坊主惊讶不已。

“啊,艾布拉姆神父,”她说。“真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你小女儿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啊,但愿你能找到她。”

磨坊主低头看着她,脸上浮着坚毅自然的笑容。

“谢谢你,罗斯小姐,”他说,依旧是往常那种愉快的口气。“但是,我不存在找到阿格拉伊亚的希望了。开始几年,我以为她是被流浪汉偷走了,还活着。但现在,我失望了。我想她是淹死的。”

“我知道,”切斯特小姐说,“这样的怀疑让你多么难受。而你依然那么愉快,随时都想着减轻别人的负担。多好的艾布拉姆神父!”

“多好的罗斯小姐!”磨坊主微笑着顺着她的话说。“还有谁比你更为别人着想呢?”

切斯特小姐忽然心血来潮。

“呵,艾布拉姆神父,”她大叫道,“要是能证明我是你女儿该多好!那样不就富有传奇色彩了?你愿意我做你女儿吗?”

“说真的,我很愿意,”磨坊主诚恳地说。“阿格拉伊亚真要是还活着,我只希望她出落成像你一样的小女人。也许你就是阿格拉伊亚,”他顺着打趣的心境说下去,“你还能记得我们住在磨坊时的日子吗?”

切斯特小姐立刻陷入了严肃的沉思,一双大眼睛迷茫地凝视着远处什么东西。她那么忽地严肃起来,艾布拉姆神父觉得很有趣。她如此坐了好久才开始说话。

“不,”她终于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说的磨坊,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我想,见了那个有趣的小教堂,我才第一次看到磨面粉的磨坊。如果我是你的小女儿,我总该还记得,是不是?真遗憾,艾布拉姆神父。”

“我也一样遗憾,”艾布拉姆神父哄她说,“要是你不记得是我的小女儿了,罗斯小姐,你总还记得是其他人的女儿。当然,你记得自己的父母。”

“呵,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尤其我父亲。他一点都不像你,艾布拉姆神父。啊,我不过是假定而已。来吧,你休息得够久了。你答应过我,下午去看鳟鱼戏水的池塘。我还从来没见过鳟鱼呢?”

一天午后,艾布拉姆神父独自朝老磨坊走去。他常常上那儿坐着,思念往昔住在路对面小屋里的日子。时光抚慰了他的哀伤,让他不再为那段记忆感到痛苦。不过,9月阴沉的下午,艾布拉姆·斯特朗一坐上老地方,就是“杜姆斯”头上飘着黄色的卷发,每天奔跑着进来的地方,湖地人在他脸上常见的笑容便消失了。

磨坊主缓步走上弯曲陡峭的路。这里的树木很茂密,一直长到了路边。他在树阴下走着,手里拿了帽子。右侧,松鼠在旧栅栏上嬉戏。麦茬儿上,鹌鹑在叫唤幼崽。低沉的太阳,给朝西的沟壑送去一缕淡黄色的光。九月初头!——离阿格拉伊亚失踪周年的日子只有几天了。

老朽的水轮上布满了山藤,暖和的阳光透过树木,斑斑驳驳地落在水轮上。路对面的小屋还在,但下一个冬天的山风一来,肯定就会倒塌。早晨的阳光和野葫芦的藤蔓覆盖着小屋,屋子的门挂在一个仅剩的铰链上。

艾布拉姆神父推开磨坊的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随后,立定了,一时感到惊疑,只听见里面有人,哭得很伤心。他瞧了瞧,看见切斯特小姐坐在一条灰暗的长椅上,低头在看摊在手上的一封信。

艾布拉姆神父走近她,把一只壮实的手稳稳地搭在她肩上。她抬起头来,轻轻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还想往下说。

“别说了,罗斯小姐,”磨坊主慈祥地说。“别开口说话了。你觉得伤心的时候,没有比这么安静地哭泣一通更好了。”

这位老磨坊主饱经忧患,所以似乎懂得一种魔法,能驱除别人的忧愁。切斯特小姐平静了些,立刻取出带朴实镶边的小手帕,揩去一两滴已经落在艾布拉姆神父大手上的眼泪。然后她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微笑着。切斯特小姐常常眼泪未干就会笑起来,就像艾布拉姆神父会笑对自己的哀伤。两人在这方面很像。

磨坊主没有发问。但慢慢地,切斯特小姐开始向他诉说了。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对年轻人来说,似乎总是那么重大;对上了年纪的人呢,也会带来怀旧的微笑。不难想象,爱情是主题。亚特兰大有个年轻人,人品好,有魅力。他发现,切斯特小姐有着同样的品质,胜过亚特兰大或是从格陵兰岛到巴塔哥尼亚高原之间的任何人。切斯特小姐把这封她为之哭泣的信交给艾布拉姆神父。信写得温柔而富有男子气,有点夸张和急迫,是那种人品好、有魅力的年轻人写的情书的风格。他恳求与切斯特小姐立即成婚。他说,自从她外出三个星期以来,生活已经无法忍受。他恳求她立即答复。要是首肯,他会不顾窄轨铁路的不便,立刻飞往湖地。

“那么问题在哪儿呢?”磨坊主看了信后问道。

“我无法嫁给他,”切斯特小姐说。

“你想嫁给他吗?”艾布拉姆神父问。

“啊,我爱他,”她回答,“不过——”她低下头,又开始哭起来。

“好吧,罗斯小姐,”磨坊主说。“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我不问你,但我想你可以相信我。”

“我完全信得过你,”姑娘说。“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要拒绝拉尔夫。我什么也不是,连个名字也没有,现在的名字是我杜撰的。拉尔夫是个贵族。我全身心爱他,但不能成为他的人。”

“这是什么话?”艾布拉姆神父说。“你说你记得父母亲。可是为什么又说没有名字?我不明白。”

“我是记得他们,”切斯特小姐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我最初的记忆是,我们生活在很靠南部的一个地方。我们搬迁了好多次,去过不同的州和城镇。我捡过棉花,在工厂里干过活,常常吃不饱穿不暖。我母亲有时待我不错,我父亲却总是虐待我,打我。我想他们都游手好闲,居无定所。”

“一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小镇上,靠近亚特兰大的一条河边,我父母大吵了一场。他们彼此谩骂奚落的时候,我才知道——啊,艾布拉姆神父,我知道我连——你明白吗?我连个名字都不配,我什么都不是。”

“那天晚上我逃跑了。我一路走到亚特兰大,找到了工作,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罗斯·切斯特,从此以后,就自谋生路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嫁给拉尔夫了——而且,永远不能告诉他为什么。”

艾布拉姆神父没有把她的苦恼当作一回事,这比同情更好,比怜悯更有帮助。

“啊,我的天哪!就是这么点事儿吗?”他说。“去,去,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堵着呢。假如这个才貌双全的年轻人真是个男子汉,他会毫不在乎你的门第。亲爱的罗斯小姐,请相信我的话,他看中的是你自己。把你同我说的话老实告诉他,我可以保证,他会一笑置之,而且更在乎你。”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切斯特小姐伤心地说。“我也永远不会嫁给他,也不会嫁给别人。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一个高高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布满阳光的路上,随后旁边又多了个矮一点的人影。这两个奇怪的人迅即朝教堂走去。那个高的是风琴师菲比·萨默斯小姐,上教堂去弹奏;那个矮的是12岁的汤米·蒂格,今天轮到他给菲比小姐的风琴鼓风。他赤裸的脚趾自豪地扬起路上的灰尘。

菲比小姐穿着丁香花图案的印度花布裙子,梳着精致的小卷发,悬挂在两耳上。她向艾布拉姆神父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对切斯特小姐礼节性地抖了抖卷发。随后,她和助手爬上陡陡的楼梯,朝风琴厢房走去。

楼底下,阴影越来越浓重。艾布拉姆神父和切斯特小姐仍在那儿磨蹭,没有说话。他们可能都忙着回忆过去。切斯特小姐坐着,头靠在手上,两眼凝视着远处。艾布拉姆神父站在第二排长椅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的路和倾塌的小屋。

突然间,他又回到了近二十年前的情景。因为汤米正给风琴鼓风,菲比小姐揿下一个低音键,按住不动,测试着风量。艾布拉姆神父觉得,教堂不存在了。深邃低沉的震动,摇撼着木板房,不再是来自风琴的音符,却成了磨坊机械的轰鸣声。他确实感到,古老的水轮在转动,自己又回来了,成了山间老磨坊里满身粉尘、快快乐乐的磨坊主。此刻,黄昏已来临。马上,阿格拉伊亚会兴奋异常,摇摇晃晃穿过路,来叫他回家吃晚饭。艾布拉姆神父的目光凝聚在小屋破败的门上。

随后又出现了另一个奇怪现象。头顶的小楼上,一袋袋面粉垒成了几长排。也许,里面钻着一个老鼠。反正,风琴低沉的音符震落了一股细流似的面粉,从小楼地板的缝隙间落下,把个艾布拉姆神父弄得从头到脚全是白色的粉尘。接着,老磨坊主走进过道,挥动胳膊,开始唱起磨坊主之歌来:

轮子转动着,

谷物碾磨着,

满身粉尘的磨坊主很愉快。

奇迹继续上演着。切斯特小姐在长椅上往前探着身子,脸色似面粉般苍白,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做白日梦一样,盯着艾布拉姆神父。磨坊主一开唱,切斯特小姐便向他张开双臂,嘴唇蠕动着,声气朦胧地对他说:“爹爹,来,带杜姆斯回家!”

菲比小姐松开了风琴的低音键。但是,她已经大功告成。她弹奏的音符打开了封闭记忆的大门。艾布拉姆神父把丢失了的阿格拉伊亚紧紧地搂在怀里。

你若上湖地游览,他们会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更多细节。他们会告诉你,后来如何根据线索追寻,弄清了磨坊主女儿落难的经过,也就是九月的一天,吉卜赛流浪者见孩子长得漂亮,便将她偷走后的情况。不过你得等到自己上了雄鹰山庄,舒舒服服坐在庇荫的走廊上,才能悠闲地聆听这个故事。我们不妨趁菲比小姐弹出的深沉低音还在柔和地回荡,就结束我们的使命吧。

但我认为,最动人的一幕还是艾布拉姆神父和他的女儿在长长的黄昏,朝雄鹰山庄走去,几乎高兴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爸爸,”她说,有些胆怯和迟疑,“你有很多钱吗?”

“很多?”磨坊主问。“嗯,看你怎么讲。钱倒是不少,只要你不买月亮,或者同月亮一样贵的东西。”

“打个电报到亚特兰大要花很多很多钱吗?”阿格拉伊亚问。她平时总是细算着花钱的。

“呵,”艾布拉姆神父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你想叫拉尔夫过来。”

阿格拉伊亚抬头看他,温柔地一笑。

“我要叫他等一等,”她说,“我刚找到了父亲,就想父女俩先待一会儿,告诉他得等一等。”

一个忙碌经纪人的罗曼史

皮彻供职于经纪人哈维·马克斯韦尔的办公室,是他的心腹。九点半,马克斯韦尔老板和年轻的女速记员轻快地走进门,皮彻平常毫无表情的脸上,露出颇感兴趣和惊奇的神色。马克斯韦尔爽朗地说了声“早安,皮彻”,便冲向办公桌,仿佛要腾空越过,一头扎进等待着的成堆信件和电报。

那年轻女子是马克斯韦尔的速记员,已经干了一年。她长得很漂亮,漂亮得绝不像速记员。她不赶时髦,不穿撩人的低领口紧身胸衣,也不戴项链和手镯,不挂金小匣。她不装模作样,做出接受邀请去吃午饭的样子。身上穿的是朴实的灰色套裙,非常合身,也很审慎。戴的是黑色的无边帽,十分整洁,装饰着金刚鹦鹉金绿色的翅膀。今天早上,她满面红光,既温柔又羞涩,眼睛梦幻般明亮,双颊透出纯粹的紫粉红色,表情是幸福中掺杂着回忆。

皮彻仍觉得有些好奇,发现她早上的举止有点不同。她没有径直往毗连的房间,自己的办公桌走去,却在外间徘徊,有些犹豫不决。有一回,她还走近马克斯韦尔的办公桌,近到足以让他感到她的存在。

那机器似的家伙一旦坐上办公桌,就不再是人了。这是一个忙碌的纽约经纪人,由嗡嗡的轮子和伸展着的弹簧驱动着。

“嗨,怎么啦?有事吗?”马克斯韦尔厉声问。他打开的信件,像舞台上的一堆雪,堆在杂乱无章的桌子上。他敏锐的灰色眼睛,冷漠而粗暴,向她射来颇有些不耐烦的目光。

“没事,”速记员回答,微微一笑走开了。

“皮彻先生,”她对这位心腹职员说,“马克斯韦尔先生昨天有没有说过,要另请一位速记员?”

“他说过,”皮彻回答道。“他告诉我另找一个。昨天下午我通知了代理公司,让他们今天早上送几个样品来看看。现在已经9点45分了,却还没有见到一顶宽边花式女帽,一块菠萝口香糖。”

“那我照常工作吧,”年轻女子说,“等有人来接替再说。”她立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把那顶饰有金刚鹦鹉金绿色翅膀的无边帽,放在老地方。

谁要是没有看到过一个忙碌的曼哈顿经纪人在交易高峰期的样子,那他就有碍于从事人类学职业。诗人歌唱“辉煌生活的繁忙时刻”。一个经纪人的繁忙时刻,不仅仅忙碌,而且仿佛置身于车厢,分分秒秒都悬挂在吊带上,前台后台都挤满了人。

这一天是马克斯韦尔忙碌的日子。自动收报机时断时续地转出一卷卷纸头,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发出扰人的铃声。人群开始拥入办公室,隔着栏杆叫他,有轻松愉快的,有厉声吆喝的,有恶声恶气的,也有兴奋激动的。信差拿着信和电报,跑进跑出。办公室里的职员们跳来跳去,活像暴风雨中的海员。连皮彻的脸也松弛下来,露出兴奋的样子。

交易所里有风暴、土崩、暴风雪、冰川和火山。这些自然界的灾难,在经纪人的办公室里上演着缩影。马克斯韦尔把椅子推到墙边,像一个足尖舞演员那样做着交易。他从自动收报机跳到电话机,从桌旁跳到门边,跟一个训练有素的丑角一样灵敏。

在这越来越紧张的重要时刻,经纪人突然看到,一个天鹅绒和鸵鸟毛的天篷在点头,天篷下有一簇卷得高高的金发流苏,看到了一件仿海豹皮袍子,一串山核桃般大小的珠子项链,垂向近地板的一头是一颗银质鸡心。这些附件,联系着一位沉着的年轻姑娘。皮彻正替她作着解释。

“速记员代理公司派来的女士,是来谋职的,”皮彻说。

马克斯韦尔转过半个身子,手里全是文件和电报纸。

“什么工作?”他皱了皱眉,问道。

“速记员工作,”皮彻说。“你昨天叫我打个电话,让他们今天早上派一个来。”

“你昏头了,皮彻,”马克斯韦尔说。“我怎么会这样吩咐你呢?莱斯莉小姐在这里干了一年,我们非常满意。只要她希望保留,这份工作就是她的。这里没有空缺,小姐。向代理公司撤销订单,皮彻,别再带人来了。”

那位银鸡心离开了办公室,恨恨地走出去时,鸡心顾自摇摆着,在办公室家具上磕磕碰碰。皮彻乘机对速记员说,这“老家伙”像是越来越心不在焉,越来越忘事了。

交易越做越忙,节奏越来越快。六种股票受到了重创,马克斯韦尔的客户都是其中的大户。买进卖出的单子来来回回,快得像飞翔的燕子。他自己的一些股票,也受到了威胁。这人忙乎着,像一架精密结实、高速运转的机器——高度紧张,全速运行,十分精确,从不犹豫。说话有分寸,决定很恰当,行动像时钟一样灵敏和准时。股票、债券、贷款、抵押、定金、证券等等,这是一个金融世界,这里没有人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位置。

临近中饭时刻,喧闹声转为短暂的沉寂。

马克斯韦尔站在桌旁,手中全是电报和交易备忘录纸条。右耳夹着一支钢笔,头发一根根散乱地垂在前额上。他的窗子开着,让亲爱的门房姑娘——春天,用大地灵活的调风器输送一点暖气。

窗外透进一阵飘忽的——也许是消失了的——香气——丁香幽幽的甜香,一下子怔住了经纪人。因为这香气属于莱斯莉,她自己的,唯她才有。

这香气活生生地把她带到了他面前,几乎触手可及。金融世界猛地缩成一个小点。她就在隔壁,二十步之外。

“确实,我现在就得办,”马克斯韦尔冲口而出。“现在就向她提出来。真奇怪,为什么早不做呢。”

他冲进里面的办公室,急匆匆像一个做空的人要补进一样。他冲到了速记员的办公桌前。

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脸颊上爬过一抹柔和的红晕,眼睛温顺而坦率。马克斯韦尔把一个肘子倚在她桌子上,双手依旧紧紧抓住飘动的纸条,耳朵上夹着那支笔。

“莱斯莉小姐,”他急急忙忙开始了,“我只有一会儿空,我想抓紧这一刻说件事。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我没有时间像常人那样谈情说爱,但我真的很爱你。请快说,那些家伙正在挫伤太平洋联邦股票的锐气。”

“啊,你在说什么呀?”年轻女子叫道。她站起来,睁大眼睛瞪着他。

“你不明白吗?”马克斯韦尔烦躁地说。“我要你嫁给我。我爱你,莱斯莉小姐。我要把这告诉你,所以稍微有点空闲,就紧紧抓住不放了。这会儿,他们正叫我听电话呢?告诉他们等一下,皮彻。你同意吗,莱斯莉小姐?”

速记员的举动很古怪。她先是惊呆了;随后,热泪从惊异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再后来,目光中露出灿烂的笑容。她的一只胳膊温柔地挽住经纪人的脖子。

“现在我明白了,”她轻声说。“这个老行当一下子让你把什么都忘了。起初我很害怕。难道你不记得了吗,哈维?昨天晚上八点钟,我们在拐角的小教堂里结了婚。”

***

[1]苏迪(Sudie),休的昵称。

[2]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主要作品有雕像《大卫》、《摩西》以及壁画《末日审判》等。

[3]即位于纽约和布鲁克林之间的布莱克韦尔岛,岛上有监狱。

[4]棕榈滩(PalmBeach),美国佛罗里达州度假胜地。

[5]里维埃拉(Rivera),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地区的度假胜地。

[6]阿卡狄亚(Arcadia),古希腊的一个高原地区,喻指有田园牧歌式淳朴生活的地方。

[7]涅谢尔罗达(Nesselrode,1780—1862),俄国政治家,曾参与缔结英俄同盟,结束克里米亚战争。此处讽刺荷兰移民苏福克-琼斯。

[8]阿斯特(JohnJacobAstor,1763—1848),美国皮毛业商人,生于德国,1783年移居美国,后成为豪富。

[9]布雷迪(WilliamA.Brady,1863—1950),美国著名剧院经理,曾创办并经营游乐场。

[10]格里利(HoraceGreeley,1811—1872),美国报刊编辑,《纽约论坛报》创办人,提倡教育改革,反对奴隶制度。曾竞选总统失败。纽约有一个以其命名的广场。

[11]指罗马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赤裸,长有翅膀,手持弓箭)。

[12]加布里埃尔(Gabriel),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的天使,掌管着雷电。

[13]出自《圣经》。

[14]南希的爱称。

[15]以扫(Esau),《圣经》故事人物,他将长子名分卖给其孪生兄弟雅各。

[16]吉布森(CharlesDanaGibson,1867—1944),美国插图画家。

[17]阿格拉伊亚(Aglaia),希腊女神,意为“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