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豁耳也叫豁豁,是一只小白尾兔的名字。这个名字来自他那只被扯豁了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冒险时留下的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和妈妈住在奥利芬特的沼泽地,我在那里认识了他们,并千方百计搜集了一些鸡零狗碎的证据和事实,最终才使我写成了这段历史。
那些对动物不甚了解的人可能会认为我把他们人格化了,而那些十分接近他们,因此多多少少知道他们的习性和思想的人却不会这样想。
诚然,兔子没有我们能听懂的那种语言,但是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们通过声音、记号、气味、胡须的触碰、行动以及能起到语言作用的示范等办法来传达思想。千万不要忘记:虽然在讲述这一故事时我把兔子的语言意译出来,可是我可不说他们不曾说过的话。
一
豁豁的妈妈把他藏在安乐窝里,沼泽地茂盛的野草把窝掩盖起来。她用一些垫草盖住了他的半个身子,然后同往常一样发出最后的告诫:“不管出什么事,趴下别吱声儿。”他虽然蜷缩在床上,但没有一点儿睡意,亮晶晶的眼睛将他头顶上方的绿色小世界看得清清楚楚。蓝背鲣鸟和红松鼠这两个臭名昭著的小偷正在互相指责对方偷了东西,有那么一段时间,豁豁家所在的灌木丛成了他们的主战场。在离他鼻子只有六英寸的地方,一只黄色的小鸟捉住了一只蓝蝴蝶;一只红黑花瓢虫正安详地晃动着他那多节的触角,沿着一片草叶往上长途跋涉,然后又从另一片叶子上爬下来,经过兔子窝,从豁豁的脸上方爬过去——而他却纹丝不动,连眼睛也不曾眨巴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附近灌木丛中的树叶响起了一阵奇怪的沙沙声。这是一种古怪而连续不断的声音。虽然那声音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又在那边,但离得越来越近,却没有伴随嗒嗒的脚步声。豁豁一生都生活在沼泽地里(他出生已有三个星期了),可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不用说,他的好奇心被大大地激发起来了。妈妈叮嘱他要趴下,但他认为那只是在危险的情况下,而这种没有脚步的怪声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低哑刺耳的声音从近处经过,然后传到右边,随后又传回来,似乎又离开了。豁豁觉得自己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已经不是个小不点儿了,了解一下情况也是责无旁贷的。他毛茸茸的小腿慢慢地把那胖墩墩的身子支撑起来。他抬起圆圆的小脑袋,顶开遮窝的杂草,向树林子张望。他一动,那声音马上就停止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就往前迈了一步,好看得清楚一些,这会儿他才发现自己跟一条大黑蛇打了一个照面。
那怪物向他冲过来时,他吓得要命,大声尖叫:“妈咪。”豁豁使尽全身的气力打算跑开,可是那蛇闪电般地抓住了他的一只耳朵,随即把他缠起来,然后馋涎欲滴地盯着这只被自己抓来要当饭吃的无可奈何的小兔崽子。
他吓得要命,大声尖叫:“妈咪,妈咪!”
这个残忍的怪物开始慢慢地把他往死里勒,可怜的小豁豁耳气息奄奄地叫着:“妈—咪—妈咪。”很快,那小小的叫喊声就要停止了,但妈妈却像离弦的箭,嗖地穿过树林跳了出来。她不再是一只见了影子就飞快逃窜的、胆小无能的小白尾兔毛丽了,母爱在她身上是十分强烈的。孩子的哭喊给她填满了英雄的勇气,于是——一跳,她就从那可怕的巨蛇身上跃过去。正好从巨蛇身上经过时,她用自己尖利的后爪狠狠地把蛇抓了一下,蛇挨了这么一下剧烈的打击,痛得直扭身子,气得咝咝直叫。
“妈—呵—呵—咪,”小兔子发出微弱的叫声。妈咪连蹦带跳,朝大蛇踢得越来越凶狠。最后这可恶的爬虫松开了小兔子的耳朵,企图趁老兔子从他身上跳过的当儿咬他一口,可是他每次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嘴兔毛。毛丽猛烈的攻击初见成效,黑蛇的鳞甲上被撕出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情况看来对黑蛇不妙,他强打精神准备再发动一次袭击,所以松开了小兔子。小兔子马上从蛇圈里挣脱出来,跑进了灌木丛,上气不接下气,吓得失了魂儿。不过除了左耳被那条可恶的蛇的牙齿扯破以外,他倒也没伤着。
毛丽如今如愿以偿了,就无心为荣耀或复仇而恋战。她嗖地跑进树林,雪白的尾巴就像闪闪发亮的指路明灯,小兔子紧跟在后面。她一直把他带到沼泽地的一个安全的角落。
二
老奥利芬特的沼泽地是一片崎岖不平、荆棘丛生的再生林,有一片湖沼,一条溪流从中间流过。古老的森林还残留下一些参差不齐的树木,一些更古老的树干已成枯木,横陈在灌木丛中。湖沼周围长着细柳和芦苇之类的东西,猫和马总是躲着走,牛却不害怕。稍干一点儿的地带长满了荆棘和小树。与外面的田野相连的边缘地带,长着枝繁叶茂、树干上渗出胶液的小松树。在空中摇曳的活针叶和落在地上的死针叶发出缕缕清香,沁人心脾。但是这香气对那些与松树争夺它们赖以生长的瘠薄肥料的小树苗来说,却是一种致命的气味。
周围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坦的田野,田野上唯一的野物的足迹是由一只住得很近的狐狸留下的。这只狐狸真是恶劣透顶、无耻至极。
沼泽地的主要居民就是毛丽和豁豁。他们最近的邻居也离得很远很远,最近的亲属都死了。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一起生活。在这里,豁豁接受训练,从而使他在生活中能够取得成功。
毛丽是一位很好的小妈妈,抚养孩子真是体贴入微。豁豁所学的第一套本领便是“趴下,别吱声儿”。他与蛇的险遇使他学会了这门学问。豁豁永远忘不了这个教训。从此以后他都照着妈妈说的去做,这就使别的一些事情来得容易多了。
豁豁所学的第二课是“待着”。这是从第一课引导出来的,他一会也就学会了。
“待着”就是什么也不做,像泥塑木雕似的。一只训练有素的白尾兔一发现附近有敌人,不管他正在干什么,他都会原地不动,停止一切活动。因为树林里的动物和植物都是一个颜色,只有在活动的时候才会被看见。所以如果仇人狭路相逢,先看到对方的一方就会“待着”,这样就有了选择时机进攻或逃跑的有利条件。只有林中居民才知道这样做的重要性,每一个野生动物和猎人都必须学会这种本领。虽然他们都掌握了这种本领,但身体力行起来谁也赶不上白尾兔毛丽。豁豁的妈妈是通过示范教会他这一诀窍的。当她总是带着当坐垫的白棉花似的尾巴忽闪忽闪穿过树林时,豁豁就使出吃奶的力气追赶。但是当毛丽停下来“待着”时,模仿的天性又使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但是豁豁从妈妈那里学来的最好的一课还是荆棘丛林的秘密。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秘密。为了弄清楚这个秘密,你首先得听听为什么荆棘林要跟动物们过不去。
很久以前,玫瑰长在不带刺的灌木上。但是麻雀和老鼠总是爬上去摘花儿,牛总是用角把花儿抵掉,负鼠用自己长长的尾巴把花儿扫下来,鹿还用尖利的蹄子把花儿踢下来。就因为这个缘故,小灌木才用又长又尖的刺把自己武装起来,保护他的玫瑰花,并且对所有爬树的、长角的,或者有蹄子的,或者有长尾巴的动物永远宣战。这就使荆刺只能和白尾兔毛丽和平共处,因为她不会爬树,不长角,不长蹄子,简直可以说没有尾巴。
实际上,白尾兔也从来没有伤害过长在荆棘上的玫瑰花。玫瑰由于树敌过多,便跟兔子特别要好。当可怜的小兔子面临危险时,他就会飞奔到最近的荆棘丛中,荆棘丛当然会准备好千千万万锋利而有毒的匕首来保护他了。
所以豁豁从妈妈那里学来的秘密就是:“荆棘丛是你最好的朋友。”
那个季节的很多时间都花在熟悉地形和荆棘丛林里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了。豁豁学得棒极了,所以他可以通过两条不同的路径在沼泽地里四处活动,无论在哪个地方,也从不离开友好的荆棘丛五个蹦子远。
不久以后,白尾兔的敌人发现人带来了一种新的荆棘,并且把它栽成一条条长线,遍布整个地区,他们感到非常讨厌。这种荆棘很坚固,哪一种动物都拉扯不下来,它又非常锐利,连最坚韧的皮也能被它划破。这种荆棘一年比一年多,对这些野生动物造成的问题也一年比一年严重。但是白尾兔毛丽并不害怕它。她没有白白地在荆棘丛中长大。狗和狐狸,牛和羊,甚至连人自己都可能被这些可怕的尖刺划伤,可是毛丽了解这种尖刺,而且在它的保护下生活,并茁壮成长。它蔓延得越远,白尾兔的安全地带就越广。这种新的可怕的荆棘叫有刺铁丝网。
三
毛丽如今没有别的孩子需要照看,所以豁豁得到了她全心全意的呵护。他不仅长得健壮,而且敏捷机灵得不一般,又有不寻常的好机遇,因此他生活得十分如意。
整个季节,她都使他埋头钻研足迹的学问,还学习该吃什么、该喝什么、什么东西不该碰等等。她天天辛苦地训练他,一点一点地教他,给他脑海中灌输了许许多多的思想,这些思想都是她自己生活经验的总结,或者早年所受的训练在脑海中留下的记忆。她还用那些对他们生活有用的知识来武装他。
在苜蓿地或灌木丛中,豁豁紧挨着她蹲着,她翕动着鼻子,“以保持嗅觉畅通”,他就会照着模仿。他还会从她嘴里扯出一点点食物,或者尝尝她的嘴唇,以便肯定自己是否吃着同样的东西。他还模仿她,学会了用爪子梳梳耳朵,整整外衣,从衬衣和袜子中把那些刺儿咬出来。他还知道,只有灌木丛上的清亮的露珠才适合兔子喝,因为水一接触土地肯定就沾染上了脏东西。就这样他开始学习那门最古老的科学——森林知识。
豁豁一长大,能够单独外出时,妈妈就把通信密码教给了他,兔子打电报的办法是用后爪在地面上扑腾,声音沿着地面传得很远。离开地面六英尺扑腾一声,二十码之外就听不见,如果接近地面的话,至少可以传一百码远。兔子的听觉非常敏锐,所以同样的扑腾声他可以在两百码的地方听得见。这就等于从奥利芬特沼泽地的这一头传到另一头的距离。“扑腾”一声的意思是“小心”或者“待着”,慢慢的“扑腾—扑腾”意思是“来”,快速的“扑腾扑腾”意思是“危险”,急速的“扑腾扑腾扑腾”就是指“逃命”了。
还有一次,天气晴和,蓝背鲣鸟正在斗嘴,这表明附近没有危险的敌人,豁豁就开始学习一种新本领。毛丽抿起双耳,示意他蹲下,然后她跑到远远的灌木丛中,发出“来”的扑腾信号,豁豁跑了过去,但是找不到毛丽,他扑腾一下,却没有得到回答。他开始仔细搜索,并且发现了她的脚留下的气味,于是就跟着这个奇怪的向导。臭迹是所有的动物都熟悉的东西,可是人却一无所知。他弄清了臭迹,也就找到了她藏身的地方。就这样,他学会了跟踪的第一课。正是他们玩的这种捉迷藏的游戏成了严肃的追逐教育,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是少不了这种追逐的。
第一期教育还没结束,豁豁已经学会了兔子赖以生活的主要本领,而且在不少问题上都表明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他善于利用“树木”,善于“躲藏”、“蹲伏”和“滚圆木”,“巡风”、“兜圈子”的功夫又是那么娴熟,因此他几乎不再需要什么别的本领了。他虽然还没有试过,但却知道怎么玩“铁丝网”,这可是一种高明的新招呢。“沙子”往往会毁掉所有的臭迹,所以他就对“沙子”专门研究了一番。他精通“变向”、“篱笆”、“急转弯”,就像精通“蛰居”一样。“蛰居”却是一种需要更长时间注意的本领,而他也永远不会忘记“趴下”是万智之源,“钻荆棘丛”是万无一失的绝招。
他还学会了用来识别所有敌人的足迹以及挫败敌人的方法。因为老鹰、猫头鹰、狐狸、猎狗、杂种狗、水貂、黄鼠狼、猫、臭鼬、浣熊和人,各有各的追捕方法,针对以上种种祸害,他学会了不同的对策。
怎么会知道敌人来了呢?他明白怎样首先依靠自己和妈妈,然后再依靠蓝背鲣鸟。“千万不要对蓝背鲣鸟的警告充耳不闻,”毛丽说,“他总是挑拨离间,坏别人的事儿,一向又爱小偷小摸,但是什么事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伤害不伤害我们他才不在乎呢,不过多亏了荆棘丛,他也伤不着我们,可是他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敌人,所以多注意点儿他准没错。啄木鸟非常诚实,如果他发出警报,你尽可以相信他,但是和蓝背鲣鸟比起来,他可是个大傻瓜。虽然蓝背鲣鸟常常撒谎捉弄人,但当他带来坏消息时,相信他就保你平安无事。”
过铁丝网这一本领需要非凡的勇气和最佳的腿力。过了很久,豁豁才冒险玩起铁丝网来。不过当他年富力强时,玩铁丝网就成了他最喜爱的活动之一了。
“对会玩者来说,这是一项绝妙的游戏,”毛丽说。“首先你诱着追你的狗直扑过来,把他撩拨得心急火燎的,眼看就要抓住你了。然后仅仅落他一个蹦子远,领着他在长长的斜坡上全速奔跑,突然冲进了齐胸高的铁丝网。我见过很多狗和狐狸都扎成了残废,还有一只大猎狗当场就给扎死了。但是我也见过不少兔子试着往前冲时丧了命。”
豁豁很早就学会了有些兔子永远也学不会的东西,他很早就知道“蛰居”看上去是个绝技,实际上并不是这样。也许对一只聪明的兔子来说,这样做很安全,但对一个傻瓜来说,它迟早是一个死亡陷阱。小兔子总是首先想到“蛰居”,老兔子却要等其他方式都失败了才肯试一试。“蛰居”可以逃过人或狗、狐狸或猛禽,但是如果敌人是雪貂、水貂、臭鼬或者黄鼠狼,“蛰居”则意味着暴死。
沼泽地上只有两个地洞。一个在阳坡上,阳坡是南头一个草木覆盖的干土岗子。它开阔,向阳,天气晴朗的时候,白尾兔就在这里接受日光浴。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散发着缕缕清香的松针和鹿蹄草中间,姿势十分古怪,就像猫一样。他们慢慢地翻转着身子,像在烧烤什么东西似的,希望面面俱到。他们眨巴着眼睛,喘着粗气,辗转不安,好像疼得厉害似的;而这正是他们所知道的最舒服的享受之一。
土岗子顶上是一个大松树桩,它的根奇形怪状、盘绕扭曲,像一条条巨龙蜿蜒在黄沙滩上。在它们有保护作用的龙爪下面,一只郁郁不乐的老土拨鼠很久以前就挖了一个窝。时间一周又一周地过去,他的情绪越来越低沉,脾气越来越暴躁。有一天,他等着和奥利芬特的一只狗吵架而没有进窝,一小时之后白尾兔毛丽就把窝据为己有了。
这个松根洞后来被一只年轻气盛的臭鼬厚着脸皮占据了。他如果不是那么胆大妄为的话,也许还可以享乐天年,因为他想着即便是带枪的人见了他,也会逃之夭夭的。所以,他把毛丽拒之洞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他的统治却像某一个希伯来国王的统治一样,只维持了四天就垮台了。
另一个是蕨洞,位于苜蓿地旁边的一个蕨草丛里。这个洞又小又湿,除了做最后的避难所外毫无用处。它也是一只土拨鼠的杰作。土拨鼠是个亲切友善的邻居,不过也是个浮躁的小家伙,他的皮被制成鞭梢,如今正在奥利芬特的牲口中产生出越来越大的力量。
“道理很简单,”老人说,“那种皮是靠吃偷来的饲料长成的,所以牲口就会产生力量。”
白尾兔如今是这两个洞的唯一占有者,如果不是百般无奈,他们是不会靠近这两个洞的,省得踩出小路之类的痕迹把这些最后的避难所暴露给敌人。
那儿还有一棵空心的山核桃树,树虽然快倒了,却依然翠绿,它的一个大优点就是两头都开着。长期以来,这个空洞一直是一只独居的老浣熊洛特的住所。他公开的职业是捕捉青蛙,他应该像从前的和尚一样,按说是不吃荤的。不过毋庸置疑,他想有个机会美餐一顿兔肉。最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在潜入奥利芬特沼泽地上的鸡窝时被杀死了。毛丽不但没有丝毫的悲痛之情,反而产生了一种无限的欣慰之感,便把他那个安乐窝据为己有了。
四
早晨,八月灿烂的阳光漫延在沼泽地。万物好像沐浴在这温暖的光辉中。一只沼泽地的褐色小麻雀正在池塘里一根长长的灯芯草上摇曳。他下面是一片一片的脏水,映出星星点点的蓝天。蓝天和黄色的浮萍构成一幅精美的镶嵌图案,图案中央是小鸟的一帧反面小像。后面池塘边上长着繁茂的金黄翠绿的臭菘,在沼泽地褐色的草丛中投下了浓荫。
沼泽地麻雀的眼睛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去观赏绚丽的色彩,但是他能看见我们可能看不见的东西。在臭菘叶下,有数不清的绿叶覆盖着的褐色的凸起,其中两个是毛茸茸的活东西,在别的东西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他们的鼻子却一个劲儿地上下翕动。
那就是毛丽和豁豁。他们在臭菘下面伸展四肢趴着,并不是因为喜欢那股臭味儿,而是因为长翅膀的扁虱无法忍受这种臭气,这样就不会给他们造成骚扰。
兔子没有固定的上课时间,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学习。不过上的是什么课,那就要看眼下强调的是什么了,而这些重点总是来了以后才知道。他们来到这个地方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但没过多久,时刻警惕着的蓝背鲣鸟突然发出一声警报,毛丽的鼻子和耳朵顿时向上一扬,尾巴也紧紧地贴在背后。沼泽地的那边有只奥利芬特的大花狗,正径直朝他们跑来。
“嗯,”毛丽说,“蹲下,我去把那个傻瓜引开,免得他胡闹。”她向狗迎上去,从狗跑的那条路上,毫不畏惧地冲了过去。
“汪—汪—汪,”狗狂吠着,跳过去追赶毛丽,可她总是让他落下一点点儿,把他诱到那个利剑如林的地方,把他柔嫩的耳朵扎了个皮开肉绽,最后又引他冲进一个隐蔽着的铁丝网,结果被划开了一道血口子,痛得嗷嗷叫着,朝家跑去。毛丽又来了个急转弯,跑了一圈才停下来,以防狗再回来。毛丽回去时发现豁豁正站得笔直,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儿地瞅着这场游戏。
这样不听话可把她气坏了,她用后爪狠狠地踢了他一下,把他踹到泥汤子里去了。
一天,他们正在附近的苜蓿地里吃草,一只红尾鹰向他们猛扑过来。毛丽踢起后腿跟他开了个玩笑,然后就沿着一条他们常走的小路跳到灌木丛中去了,老鹰当然不可能追到那里去的。这条小路是从滨溪林到烟筒林的主干道。路上长满了爬山虎之类的植物,毛丽一只眼睛盯着老鹰,开始把这些植物扯断。豁豁瞅了瞅她,然后跑到前面,把那些横在路上的爬山虎又扯掉了一些。“这就对了。”毛丽说,“要经常保持道路畅通无阻,你随时都会用得着它们。路不一定要宽阔,但是一定要畅通。那些像爬山虎一样横在路上的东西都要扯掉,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已经切断了一个圈套。”“一个什么?”豁豁一边用左后爪搔着右耳,一边问道。
“圈套的样子像爬山虎,但它不会生长,比世界上所有的老鹰还要坏,”毛丽说着,扫了一眼老远老远的红尾鹰,“因为它白天黑夜都藏在路上,时机一到,就把你逮住了。”
“我才不相信它能逮住我呢。”豁豁说着,就年轻气盛地踮起后脚跟,在一株光洁的小树上磨擦起他的下巴和胡须来。豁豁这样做只是完全出于无意,但是他妈妈看见了,知道这是一个信号,就像男孩子的声音改变一样,说明她的小家伙不再是个小不点儿了,他很快就要长成一只成年的白尾兔了。
五
流水具有魔力。谁不了解它,对它没有感觉呢?铁路工人无所顾忌地把他们的堤坝推向宽阔的泥塘、湖泊或海里,可是对涓涓细流却毕恭毕敬,研究它的愿望和路线,满足它的一切要求。在有毒的碱性沙漠中,口干舌燥的旅人看到一个芦苇荡总是畏缩不前,后来他发现一片沙丘的中心有一条清亮的细线,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流动,那是流动着的活水的迹象,于是他感到大喜过望,便喝起来。
流水具有魔力,任何邪恶的符咒都越不过它。汤姆·奥桑特(1)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证明了它的神力。野林子里的动物由于死敌不知疲倦地追随着臭迹,便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将临,并感觉到一种可怕的符咒。它的力量消耗殆尽,它出的花头全部落空,正当山穷水尽的时候,善良的天使却把它领到水边,那是流动着的活水。于是它冲入水中,随着那清凉的溪流漂荡,等到恢复了精力,便又奔向树林。
流水具有魔力。猎狗们来到这里便停下来搜索,停下来搜索也无济于事。他们的法术被欢快的溪流破了,所以野物依然活下来了。
这是豁豁从妈妈那里学来的又一大秘诀——“除了多刺的玫瑰,水就是你的朋友”。
一个闷热的八月的夜晚,毛丽领着豁豁穿过树林。她尾巴下面常常带着的棉花白坐垫在前面闪闪烁烁,那就是他的指路明灯。不过她一停下来坐在垫子上时,这盏灯就熄了。他们跑一跑,又停一停,听听动静,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水池边。树蛙在他们头顶的树上正在吟唱着“睡吧,睡吧”。远处,在一根沉入深水中的圆木上,有一只鼓着肚子的牛蛙把下巴伸到清凉的水面上,高唱着“一壶美酒”的颂歌。
“跟我学,”毛丽用兔子的语言说,然后“扑通”一声跳进池塘,用力朝沉在池子中央的圆木游去。豁豁畏缩了一下,不过还是轻轻地“哎哟”了一声,跳入水中。他气喘吁吁,鼻子呼哧呼哧地急速翕动,但还是学着妈妈的样子。他的动作和陆地上没有两样,这使他从水里穿了过去,这样,他发现他会游泳了。他继续朝前游,一直游到那根沉入水中的圆木旁。妈妈浑身湿淋淋的,正蹲在圆木露出水面的那一头,他就爬上去蹲在妈妈身边。周围的灯芯草构成了一道屏障,四面的水也绝不会泄露他们的秘密。从此以后,在温暖漆黑的夜里,当那只老狐狸从泉原来到沼泽地四处觅食时,豁豁就会注意牛蛙发出声音的地点,以便在紧急关头把它当作通往安全地带的向导。因此,以后牛蛙所唱的歌词便成了:“来吧,来吧,遇到危险时就来呀。”
这是豁豁跟着妈妈所从事的最后的研究——那的确是一门研究生的课程,因为许多小兔子从来都没有上过这门课呢。
豁豁跟着雪亮的指路明灯
六
野生动物没有一个是老死的。它的一生迟早都是一种悲惨的结局,问题只是它能和它的敌人对抗多久。但是豁豁的一生证明,兔子一旦过了青春期,就有可能活过壮年期,只会在生命的后三分之一阶段被杀死,这段走下坡路的三分之一阶段我们就称为老年期。
白尾兔四面八方都有敌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一系列的逃避。因为狗、狐狸、猫、臭鼬、浣熊、黄鼠狼、水貂、蛇、鹰、猫头鹰、人,甚至昆虫都密谋杀死他们。他们有千百次的冒险活动,一天至少得逃一次命,靠腿和机智保住自己的性命。
那只可恶的泉原狐曾不止一次地把他们赶到泉水旁的那个铁丝网围成的破猪圈下面躲避。不过有一次,他极力想抓住他们,不但够不着他们,反而刺伤了自己的腿,他们倒是可以平平静静地把他瞧个够。
有一两次,豁豁遭到猎狗的追捕,但他引诱猎狗和一只臭鼬斗起来,自己却脱了险,那只臭鼬看上去和狗一样凶险。
有一次,一个猎人靠了猎狗和雪貂的帮助把他活捉了。可是豁豁十分幸运,第二天居然逃脱了。从此他对地上的洞更加不信任。有好几次他被猫撵进水里,有好多次又遭到鹰和猫头鹰的追捕,不过对每一种危险他都有一种防范措施。他妈妈把最重要的窍门都教给他了,随着他渐渐地长大,他对这些窍门都加以改进,而且还发明了一些新窍门。他年龄越来越大,脑瓜越来越聪明,为了求安全,对于腿的信任日益减少,却对智慧的信任与日俱增。
附近有一只年轻的猎狗名叫“漫游者”。为了训练他,他的主人曾让他追踪一只白尾兔的臭迹。他们追逐的几乎总是豁豁,因为这只小雄兔跟他们一样喜欢奔跑,给他们加一点儿危险这样的调料正好可以增加一些滋味。他常说:
“噢,妈妈!那只狗又来了,今天我得跑一跑了。”
“小豁豁,你太冒失了,孩子!”她常这样回答,“我就怕你又要跑了。”
“但是,妈妈,逗逗那条傻狗真是太好玩了,再说这也是很好的训练呀。如果把我逼得太紧,我就扑腾一下,这样你就可以来换换我,我就可以趁机喘口气。”
于是他就跑起来,“漫游者”便循着臭迹紧追不舍,最后豁豁跑疲倦了。这时候,他要么扑腾一下发个电报求援,让毛丽把狗看住,要么耍个小聪明把狗甩掉。下面对他的一次表演做一番描述,就足以显示他对森林技艺掌握得多么娴熟。
他知道他的臭迹在贴近地面处最明显,他全身发热时最强烈。所以,如果他能离开地面,有半个钟头不受干扰,让全身凉下来,使臭迹消散,他便知道他就会平安无事了。所以,当他被追乏了的时候,他就会冲进滨溪林的荆棘地,在那里“兜圈子”——也就是忽左忽右往前跑——最后他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狗要理出个头绪来,肯定要大费一番周折。然后他一个蹦子跃上高高的圆木E的迎风面,直奔林中的D点。在D点停留片刻,他又顺原路返回F点,在F点往旁边一跳,跑向G点。然后,又顺原路回到J点等猎狗追踪,追过I点。然后豁豁就会顺着原路返回H点,再沿着原路回到E点。在E点,他把臭迹截断,或者向旁边跳个大蹦子,再跃上那高高的圆木,并且跑到比较高的那一头,像个大木头疙瘩一样一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
猎狗顺着圆木闻过来
“漫游者”在荆棘丛生的迷宫里浪费了很多时间,当他弄清头绪到达D点时,臭迹已经很微弱了。在这里他开始绕来绕去,好重新找到臭迹,费了很大工夫总算找到了,但在G点又突然中止了。他又一次失去了臭迹,只好再绕着圈子寻找。圈子越兜越大,最后,他正好在豁豁蹲着的那根圆木下面经过。但是大冷的天,已经变淡的臭迹是不会有多大劲儿向下扩散的。豁豁纹丝不动,眼睛也没有眨巴一下,猎狗就这样过去了。
一会儿狗又绕回来了。这一回他经过圆木较低的那一头,就停下来闻一闻。“没错,很明显是只小兔崽子。”臭迹这时已经走味了,他还是爬上了圆木。
这可是考验豁豁的时刻。大猎狗一边哧哧地嗅着,一边顺着圆木走了过来。但是豁豁仍然能沉住气儿。风向也正对劲儿,他已下定决心一旦“漫游者”走到圆木中间,他撒腿就跑。但是他没有过来。一只杂种狗都会看见兔子就蹲在那儿,而这只猎狗却没看见,而且臭迹好像也淡薄得很,他就从圆木上跳下来走了,豁豁赢了。
七
除了妈妈,豁豁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别的兔子。实际上他几乎没有想到还有别的兔子。如今他离妈妈越来越远,却从来没有孤独的感觉,因为兔子并不渴望有伙伴。但是十二月的一天,他正在红山茱萸林子里开辟一条通往大滨溪林的新路,突然看见阳坡那边的天空映衬出的一只陌生的兔子脑袋和耳朵。那位新客由于有所发现,便喜出望外,于是很快沿着豁豁的一条路,来到他的沼泽地。他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也就是怒火冲天和恨之入骨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这种混合物被称为嫉妒。
这位生客停在豁豁的一棵磨擦树旁——就是他常常踮起后脚跟直立起来,把脑袋尽力往上伸,抵住磨擦下巴颏儿的一棵树。他认为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他喜欢;但是所有的牡兔都这样做,而这样做可以达到几个目的呢:这样做就给这棵树挂上了一家兔子的招牌,别的兔子就知道这片沼泽地已经属于某一个兔子家族,是不许外族移居此地的。它也使后来的兔子根据臭迹知道先来的是不是一位相识。磨擦点到地面的高度也会显示出兔子的体长。
豁豁感到厌恶的是,他发现这位新客比自己高一头,而且是一只强壮的大牡兔。这完全是一种新鲜的经历,使豁豁充满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杀气。他嘴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却在使劲儿地嚼呀嚼。他往前跳了一个蹦子,跳到一块平滑坚实的地面上,慢慢地击了三下:
“扑腾—扑腾—扑腾”,这是兔子打的电报,意思是“从我的沼泽地滚出去,要不,就拼个你死我活”。
新来者把双耳竖成一个大大的V字,直撅撅地蹲了几秒钟,然后,把前脚放下来,在地面上发出更加响亮的“扑腾—扑腾—扑腾”。
他们就是这样宣战的。
他们抄捷径走斜线迎到一起,双方都力图占上风,瞅着有利时机。那位生客是一只体格健壮、肌肉发达的大牡兔。他要么反向走去,要么当豁豁站在低处时,他就无法靠近,像这样的一两次闪失就表现出他不够灵活,仅仅指望靠他的身高和体重来打胜仗。最后,他扑过来了,豁豁气势汹汹地迎了上去。他们冲到一起,跳起来,用后脚出击。砰砰,他们干上了,可怜的小豁豁倒在地上。转眼之间,生客的牙齿已经逼近豁豁的身子,咬将起来,豁豁还没有翻过身来,几撮毛已经掉了。但他腿脚灵便,一挣脱开,马上又冲了上去,但又一次被打翻在地,被狠狠地咬了几口。他不是敌人的对手,很快就面临着一个逃命的问题。
他尽管受了伤,还是一蹦一跳地跑开了,生客奋力追赶,下定决心不仅要把豁豁从他的老家沼泽地撵出去,而且还要杀死他。豁豁的腿很棒,气也不短。生客个头大,身子重,很快就放弃了追赶。这对可怜的豁豁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的,因为他又累又有伤,快动不了啦。从那天起,豁豁的恐怖时期就开始了。他所受的训练都是针对猫头鹰、狗、黄鼠狼、人等敌人的,遭到另一只兔子追赶时该怎么办,他可不知道。他所知道的就是趴下,一旦被发现,就逃跑。
可怜的小毛丽可给吓坏了,她帮不了豁豁,只有找个地方躲的分儿。可是这只大牡兔很快就发现她了。她试图跑掉,可她现在已不像豁豁那样敏捷。生客无意杀她,而是要向她求爱,可是因为恨他,她就试图逃跑,他却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她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天天如此,她真是烦透了。而他却对她这种旷日持久的憎恨感到怒不可遏,所以常常把她掀倒在地,把她那柔软的兔毛扯掉几口,一直到他的盛怒平息下来,他才会把她松开一会儿。他的既定目的就是杀死豁豁,所以豁豁的逃跑好像是没有希望了。他没有别的沼泽地可去,就连打盹儿的时候,也要时刻做好逃命的准备。每天总有十多次,那个大块头的生客偷偷摸摸地来到他睡觉的地方,可是日夜警惕的豁豁每一次都会及时醒来逃走。不过逃不逃都是一回事。命倒是保住了,可是那条命已经变得多么苦啊!他无依无靠。眼看着他的小妈妈每天挨打受咬,眼看着他最喜欢的草地、他的安乐窝,以及他辛辛苦苦开出来的道路统统被这只可恨的畜生抢走了,真是把他气疯了。不幸的豁豁认识到:猎物属于胜者,所以比恨狐狸和雪貂还要恨他。
这种情况将如何结束呢?奔跑,警戒,又吃不好,豁豁日渐消瘦起来。由于长期遭受迫害,小毛丽的体力和精神也垮了下来。生客准备要竭尽全力除掉豁豁,最后竟堕落到犯兔子世界的滔天大罪的地步。兔子们不管相互间多么憎恨,但当他们共同的敌人出现时,所有的好兔子都会捐弃前嫌。然而有一天,一只巨大的苍鹰从沼泽地上空猛扑下来时,那个生客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却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把豁豁赶到旷野上去。
有一两次,老鹰眼看着要抓住豁豁了,不过还是荆棘丛救了他。只有大牡兔自己险些被抓住时,他才放弃了豁豁。豁豁又一次逃脱了,但是境况并没有好转。他决定,如果可能的话,第二天夜里带上妈妈离开这里,到世界上闯荡一番,找一个新的安身立命之所。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猎狗老雷在沼泽地上哧哧地嗅着,寻寻觅觅,他决定孤注一掷了。他故意从猎狗的眼前经过,随即就开始了一场迅猛的追逐。他们绕沼泽地跑了三圈,一直跑到豁豁肯定他妈妈藏得很安全,而他的仇敌待在他原来的窝里。于是他冲进窝里,进行突然袭击,从生客头上跳过时用一只后腿踢了他一下。
“你这卑鄙的傻瓜,我宰了你。”生客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夹在豁豁和猎狗中间,成了这次追逐的替死鬼。
猎狗汪汪汪叫着,紧随照直前进的臭迹追来。这只牡兔的重量和个头在兔战时具有很大的优势,可如今成了致命的弱点。他会的本领不多,只有一些每只小兔子都会的简单招数,如“急转弯”、“兜圈子”和“钻洞蛰居”之类。但是这次追得太紧,急转弯、兜圈子都行不通,钻洞么,他又不知道洞在哪儿。
这是一场全力以赴的竞赛。带刺的玫瑰对所有的兔子都一视同仁,十分友善,这次也尽了力。可是没有用处。猎狗汪汪地叫个不停。灌木丛的哗啦声和每一次荆棘丛划破猎狗柔软的耳朵时他发出的狂叫,都传到这两只缩成一团的兔子耳朵里。可是突然间,这些声音都停了。先是一阵扭打,接着传来一声可怕的大声尖叫。
豁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打了个冷战,但这一切过去以后,他很快就忘了。他自己又一次成为亲爱的老沼泽地的主人,因此感到十分欣慰。
八
老奥利芬特无疑有权烧掉沼泽地东部和南部所有的灌木丛,有权清除泉水下方那个铁丝网围成的破猎圈。这样一来豁豁和他妈妈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前者是他们不同的住宅和哨所,后者则是他们的大要塞和安全避难所。
长期以来,他们拥有着沼泽地,所以觉得它的每个旮旮旯旯儿都是他们的领土——包括奥利芬特的房屋院落。所以哪怕别的兔子出现在邻近的仓前空场周围,他们也不由得无名火起。
他们的权利要求,也就是长期有效占领的权利要求,与大多数国家对领土的权利要求完全一样,很难找到一种更好的权利。
一月份解冻期间,奥利芬特一家把池塘周围大片树林的剩余部分都砍掉,从四面八方蚕食鲸吞白尾兔的领地。但是他们依旧坚守这片日趋缩小的沼泽地,因为这是他们的国家,他们可不愿意去他乡异地。他们继续过着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可他们仍旧脚快气足,仍旧聪明机灵。最近有一只水貂逆流漫游而来,打破了他们的安乐窝的宁静,一种小小的神力把这个令人不快的访客引到奥利芬特的鸡舍来了。不过兔子们还不十分有把握他是否受到跟踪。眼下他们不用地洞了,因为不用说,地洞是危险的死胡同。他们便比原先更贴近那些剩余的荆棘林和灌木丛了。
第一场雪已经下过了,到现在天气一直晴暖。毛丽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好像是得了风湿病,便在低矮的灌木丛中寻觅一种叫茶莓的补药。而豁豁正蹲在东边一个斜坡上享受着柔弱的阳光。从奥利芬特家那熟悉的山墙烟囱里冒出了缕缕轻烟,弥漫到下层丛林里形成了淡蓝色的烟霭,在灿烂的天空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片暗褐色。被阳光镀得金灿灿的山墙将堤坝一样的荆棘丛拦腰截断,这样一来,阴影中的紫色便像火红的捅条和阳光下的金子那样闪耀。房舍那边的谷仓像诺亚方舟巍然屹立,它的山墙和屋顶也像房舍一样被镀成了金色。
从谷仓那里传来的声音,尤其是轻烟中夹杂着的芳香,告诉豁豁:仓院里的动物们正在吃白菜呢。一想到这种盛宴,豁豁就馋得直流口水。他眨巴着眼睛,鼻子一抽一抽狠命地吸着白菜的香气,因为他太喜欢吃白菜了,可是他已经在前一天夜里去仓院搜寻过一点儿鸡零狗碎的苜蓿叶了,聪明的兔子是不会连着两个晚上到一个地方去的。
因此他干的就是聪明事儿。他转移到闻不见白菜味儿的地方,吃了从草垛上吹下来的一簇干草权当晚餐。后来,正当他打算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时,毛丽来了。她吃过了茶莓,随后又在阳坡上将就着吃了点儿甜桦,就算一顿饭。
这时候太阳已经到别的地方办事去了,随身带走了他所有的金色光芒。东方远远地推起了一扇大百叶窗,而且越升越高。它遮住了整个天空,把所有的光明都关在了外面,给世界留下了一片阴暗。然后,另一个捣蛋鬼——风,在太阳西沉后乘虚而入,登上舞台,开始表演一场恶作剧。天气越来越冷,好像比大雪覆盖地面时还要恶劣。
“冷得够戗,不是吗?我们要是有像火炉烟囱管那样的灌木丛该多好啊。”豁豁说。
“在松根洞里能好好过一夜,”毛丽回答道,“可是我们还没有在谷仓头上看见那只水貂的皮呢,如果看不见它的皮,就不会安全。”
那棵空心的山核桃树不见了——其实呀,就在这会儿,它那躺在堆木场上的树干正窝藏着他们害怕的那只水貂呢。于是,这两只白尾兔蹦蹦跳跳来到池塘南边,选了一个灌木堆,便爬到下面,舒舒服服地蜷伏在地上打算过一夜。他们的脸朝着风,鼻子却朝着不同的方向,这样万一遇到警报,好向不同的方向跑开。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风刮得越来越猛,越来越冷,大约半夜的时候,一场冰雪吧嗒吧嗒地打在枯叶上,嗖嗖地呼啸着飞进了灌木堆。这个晚上似乎并不适合狩猎,可那只从泉原来的老狐狸还在外面呢。他在沼泽地的掩护下迎风而来,想在灌木丛的庇护下碰碰运气。恰巧在这儿他闻出了睡大觉的白尾兔的气味。他停留了片刻,然后就偷偷摸摸地朝灌木丛走过来,他的鼻子告诉他:兔子正蜷缩在那儿呢。风雪交加,所以他可以不声不响地接近毛丽,等毛丽听见枯叶在他爪子下发出沙沙的声音时,他已经到了眼前。她碰了一下豁豁的胡须,正当狐狸要扑到他们身上时,他们都完全醒了。他们睡觉时,四肢总是做好蹦跳的准备。毛丽冲进了迷眼的暴风雪。狐狸扑了个空,但仍然像个赛跑者那样紧追不舍,这时豁豁却朝另一个方向逃窜。
毛丽只有一条路可走,也就是顶风前进。她拼命一跳,刚刚跳过了那个尚未封冻的泥淖,而狐狸走到上面就会陷下去的。她一口气跑到池塘边。现在连拐弯的余地都没有了,她只好照直前进。
哗啦!哗啦!她在草丛中前进,然后跳进深水里。
狐狸也紧跟着跳进水里。但是在这样的夜里,狐狸有点儿吃不消,所以他又转身回去了。而毛丽呢,因为看到只有一条道可行,便奋力穿过芦苇丛进入深水区,然后尽力朝对岸游去。可是顶头风刮得很猛,她游的时候,冰冷的细浪冲击着她的脑袋。水里夹杂着雪花,所以像软冰或浮泥一样挡住了她的去路。对岸那条黑线看上去很远很远,说不定狐狸还在那儿等着她呢。
她抿起双耳以避开大风,竭尽全力勇敢地迎着风浪前进。她在冰冷的水里游了很长一段距离,感到疲惫不堪,眼看就要游到前面的芦苇丛时,一大片漂雪挡住了她的去路。这时候岸上的狂风发出一种狐狸似的奇怪的声音,顿时使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水把她往后冲了很大一段距离,才算摆脱了漂雪的阻挡。
现在连拐弯的余地都没有了
她又一次奋力向前游,可是速度很慢——现在竟如此缓慢。当她最后抵达高高的芦苇丛找到一个栖身之地时,她的四肢已经麻木,气力已经耗尽,而勇敢的心也在下沉,她再也顾不得狐狸是不是在那儿了。她确确实实地穿过了芦苇丛,可她的进程一旦在芦苇丛中动摇、变慢,她那虚弱无力的划水动作就再也没法把她送到陆地上,她周围结起了冰,完全挡住了她的去路。没过多久,她那冰冷衰弱的四肢就动不了啦,白尾兔小妈妈毛茸茸的鼻尖不再翕动了,浅褐色的眼睛一闭,就死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狐狸垂涎三尺等着撕咬她。豁豁逃脱了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头脑一冷静下来,就跑回分手的地方去帮助妈妈。他碰见了那只绕着池塘跑着去截毛丽的老狐狸,就把他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然后他又诱着狐狸撞到铁丝网上,令他脑袋被划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才算把他打发掉了。他回到岸边四处搜寻,又是跟踪臭迹,又是扑腾,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找不到他的小妈妈了。他再也没有见到她,而且永远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因为她在她的朋友,也就是那永不泄露秘密的水的冰冷的怀抱里长眠不醒了。
可怜的白尾兔毛丽!她可是个真正的巾帼英雄,然而只是那数不清的千千万万个巾帼英雄中的一个,这些英雄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生活,竭尽全力,最后死去,从来没有想过什么英雄主义。她在战斗的一生中打了个漂亮仗,她是一块好料,这种好料是不朽的。因为她的肉中肉、脑中脑就是豁豁,她仍然活在他的身上,并通过他,给她的种族遗传一种更为优良的品质。
豁豁仍旧在沼泽地生活,老奥利芬特在那年冬天死了,那些不知节俭的子孙不再清理沼泽地,不再修理铁丝网。不过一年,它就成了一个比以往宽广的天地。新树和荆长起来了,倒下的铁丝网为白尾兔建造了许许多多堡垒和最后的避难所,狗和狐狸是不敢袭击它们的。豁豁一直活到今天。现在他长成了一只健壮的大牡兔,对任何对手都无所畏惧。他有了一个自己的大家庭,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灰褐色的漂亮妻子。毫无疑问,在未来的许多年里,他和他的子子孙孙将在那儿繁衍生息。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信号密码,无论在哪一个阳光灿烂的黄昏,都可以看见他们。在地面上选择一块好的地点,你就会了解他们是怎样扑腾,以及什么时候扑腾来发信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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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汤姆·奥桑特,苏格兰诗人彭斯的一首同名叙事诗里的主人公。诗中写汤姆·奥桑特被一群妖精紧追不舍,最后他骑的驴拼命冲过桥,把妖精甩开。诗中写道:“只要冲到桥中间,你就可以不再怕,妖精遇河即止,见了流水只能发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