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头几日,这一年重整旗鼓,将所有力量汇聚成颤抖的华丽与黄金般的声响:一个深秋,一个成熟得罕有的残暑融化了高处的十月雪,一方深不可测的明亮天空再次吸去世间所有寒冷,把它隐藏在自己透明的蓝色背后,它既非勿忘我的蓝,亦非龙胆的蓝,却像一朵盛开白玫瑰中的阴影,满怀着不变的柔和,望穿愈发柔软而尖锐的树木枝条。在将自己闭锁,退回星辰的冬之边界以前,无限再一次以其最明媚的身姿遨游于自然之间,有形地出现在人类眼前。这就是人们所谓的小阳春,或许是因为它比其他任何时段都更能让人感知世界的完整、严酷与柔和,所以它的开始与结束才在中心的丰满内结合,阴柔如无限,若它将成为整体与宁静,那它自身的压迫与自我创造便已解除—大地与世界再一次屈服于它的完整。
十一月的头几日,为了寻找新的生计,韦奇迁去了城里。他解除了房子的合约,这事做得漂亮,因为现在,有马里乌斯任职的乡议会反正也不会再把房子留给他了。矿难发生后不久,米兰特辞去了所有的公职,加上拉克斯从中周旋,马里乌斯没费多大力气就得到了这个空出来的职务。马里乌斯的第一次介绍会我没有参加,我也想退出这个团体,可身为乡村医生的我不能这么做。
就在十一月四日,罗莎把我叫醒了。一开始,她一定是照着自己的习惯,怯怯地敲着门,由于我没有听见,她抡起孩子的小拳头拼命捶门,直到我回答。
“行啦,”我喊道,“进来吧。”天还很黑,我打开灯。六点。
“我要进城了。”她站在我的床前,严肃地说道。陪伴着她的特拉普把脑袋耷拉到床边。
“所以你现在就非得把我叫醒是吧?讨厌的小家伙……你连衣服都穿得整整齐齐。”
“卡罗琳在煮咖啡。”
她的脑袋靠在树身上,皱巴巴的脸庞,皱巴巴的树皮,两者的颜色几乎没有区别。我没有做梦。树里和脸上是同样的生命,不朽的,无穷的。时间又和缓地开始运行,极为缓慢,仿佛是它让异教徒矿井的入口散出一阵轻盈而持久的微风,落叶松树冠碎裂的阴影已经吹到那里,无影之影。
我坐在她身边一块倒下的巨石上,它的皱褶中长着鲜嫩而坚硬的绿苔。寂静更加寂静。
阿加特说:“我到家了。”
整座小树林上交织着树冠,在其中扭结缠绕的是阳光,是寂静。
阿加特整理着怀中的药草。
我又听到了寂静的叹息。
吉松大妈的手放在地上,棕色的松针像陈旧而易碎的太阳光束般铺在上面。她说:“这些只是茶,阿加特,还有酒,有时候还有药,但不止这些,你必须守护它。”
“阿婆,我都会找到的,我会守护它,我会永远想念您。”
我听见了沉默的悲叹:“阿婆,哦,阿婆。”
“啊,伊尔姆加德。”吉松大妈回答。
“哦,阿婆,她有孩子了,她会为了孩子采摘药草。”
“你不应该悲叹,伊尔姆加德,灵魂。难道对你来说,孩子不比你自己伟大吗?”
光线如面纱般落下,穿过树木间的牧人头冠,说:“我再也说不清楚了。”
“伊尔姆加德,”吉松大妈说,“你在那儿吧。”
一直伸向蓝色,与高悬在枝丫上的寂静相互交缠的是仁善。沉默说:“是的,阿婆。”这是伊尔姆加德的声音。
她微笑着说:“现在你们都到了,就差马蒂亚斯,可他也已经在路上了……我们等等他。”
她闭上眼睛,说:“白天像一朵玫瑰,像一朵不断盛放的玫瑰,它开成天空。”
“阿婆,”阿加特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像一片歌唱的天空,他的睡眠里满是蓝色的星星。”
沉默说:“像一次亲身成为所有存在的分娩,我还在这里,却又散落到最遥远的远方,散落到无处,永远是我,永不是我。”
“是的,”吉松大妈说,“就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
小树林的树冠呼出一道道阴影,越变越温柔,落在自己身上,落在树干与地面上,但世界树的阴影就是光。
她重复道:“啊,伊尔姆加德……”
她沉默了,仿佛在思考,接着又说:“在每个人深处都有黑夜,它和大地一样温暖。在那里,他是自己的母亲,他返回自己最深的子宫,是他自身存在与生命的孩子。”
她沉默了,我的生命就像一片黑暗的寂静,嵌在深处的光辉与高处的光辉之间,是遮蔽自身的阴影。
我疑惑地想:一个人能否在他的梦的矿井中成为自己的孩子,成为自己的母亲?知识难道不是他最深的基础?他从知识中走入无限,穿过无限走向知识,仿佛那是夜路前的白昼,一个在无限之后再度等待着他的白昼。
没有任何东西能告诉我答案。山崖的入口兀自忙碌,默然向太阳发着光,喝着照耀下来的寂静,仿佛对山崖来说没有夜晚。可突然,沉默低声地说起了话,那是伊尔姆加德的声音:“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既不是知识,也不是非知识,既不是遗忘,也不是回忆。两者都有。”
吉松大妈却几乎谐谑地看着我。“你只看见时间中的无限,每个人都是这样,如果他在梦中得知,就连时间也能够静止,他会感到畏惧。难道不是这样吗,医生先生?要是不同意,你就说出来……”
“是的,大妈。”我说。我心想,大地上的每条路都是不可逾越的,只有在无限遥远的永恒中,不可及的东西才会像微笑那样向我们致意。
沉默赞同了我的看法,像春夜里的花园那样轻柔地歌唱:“无限就和少女一样。”
吉松大妈却说:“人的恐惧是黑暗,他顾忌盘踞在底部的蛇,一切渴望都是为了遥远的光,为了看不见的、永远只在念想中的光,它仅在图像与镜像中留下明亮的光芒,它的辉煌如此炽烈,没有人的眼睛会窥见它,未来的世代也是……”
说话的还是她吗?还是大树或岩石?她一直低着头,她的声音成了明亮的低吟,就像被朝霞催绿的树枝,像被太阳抚摸的岩石,仿佛与人对话的是岩洞。她继续说:“可如果没有静止,你的世界会失去图像。如果没有静止,你的每一步都是空洞的仓促,在一种难解与另一种难解中彷徨。你看时间,它的源头远如时间,它返回源头的路途远如时间,一座天空矿井,它最深的土地中埋着你的源头和入海口,你的灵魂,就像为孩子打开一幅又一幅图像,并展示给他看的母亲,她启示性地为你感知遥远的光,你的知识,它从你的黑暗中升起一幅又一幅图像。因为,只有在你尘世之物的图像中,你才能见到光,你向着它尽力往家赶,若不是你的步履尘俗宁静,就不会有你安静飘浮的天堂。在中心安息是你最遥远的目标。”
她安静下来。岩石与石窟,树木与小树林,落叶松的黄,赤松的绿,又全都变成了哑默的光。凝望永久的时候,我听见阿加特向天空说:“所有的花醒在我心里,就像黄昏的星芽。哦,阿婆,我太快乐了。”
与松枝交织在一起的是天空水晶般的枝丫,与知识和思想交织在一起的是岩石的缝隙,是清泉的浸润,交织在光线里的是阿加特的眼睛,下面的池塘静止了。没有气息。
大妈和蔼地抬起头。时间仿佛再一次停止运行,日光般静默地变成一栋轰鸣的建筑。
她却对我说:“别担心已经过去的岁月,它们不曾薄待你。时间在它的中心安逸地休息,它的边界在这里无限地休息,圆圈伟大,中心更伟大,所有的恐惧都在里面沉默。”
阿加特的呼唤变得柔和而辽阔:“九个月亮是最美丽的时刻。”
沉默哀叹着回唱:“没有如此美丽的无限。”
“是啊,”吉松大妈说,略带赞许地望向孕妇,“确实美丽,却也无法免于恐惧……”
她用平坦的手掌抚摸着大地。“我当初就是在这里感受到了恐惧……”
她又说:“这里有他最后的甘露,这里是他的死……我在这里用双手掘开了大地……我好怕……”
她变得极其安静,森林安静下来,寂静也如此安静,静得可以听见接踵而至的岁月,它们默然站在我们周围,透明的,一片森林,第二个人,都是玻璃的。
然后,她又开口:“我的他被夺走了,我好怕。
“我们在对方身上呼吸,我们的幸福多么强烈,好像既是祖先又是孩子,好像仍未出生就已死亡,好像我们沉睡着生活在其中的吻是所有存在与永恒的中心。因为他被夺走了,我感到害怕。幸福不是迈大步,不是寻觅,也不是对无限的窥望,它是无限的,不存在尽头,它是整个无边的世界,那极乐之遥逾越所有边界,银色之物落在它的边缘,银天堂坠下的盈余,黑暗谷地的黑暗泉水之吻。这都被人夺走了,我的恐惧很大,不是夜晚的恐惧,不,是明亮白昼的恐惧,明亮的岩石僵硬无情地耸立,没有半点动静,没有任何东西听见我的叫喊,只有蛇在石头上潜行,我的双手痛得像敞开的心,我好怕,我为自己是女人而害怕,为我得到的恩典而害怕,感觉不到整体的人何以成为女人。”
沉默在哭泣,泣下沉默的光与寂静的太阳光线,每一滴泪水都是一支金箭。
阿加特却说:“我的孩子是整体,我只是一部分。”
岁月透明静止地站着,我们四周是一片看不见的森林,太阳寂静地照耀,沉默地燃烧,似要把这个夏日保存至永远。
这都变成了等待。如果我胆敢开口,声音就会从我的唇边逃逸,被带走,被光吸走。
吉松大妈把手放在阿加特的天灵盖上。“这就是光,这就是恐惧,阿加特,女人的恐惧,你要是遇上了,你要郑重快乐地面对它。”
她又说:“——于是我找寻那个被夺走的人,用手挖出大地从我身上喝下的血,我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的整体,再看不见它的边界。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只看到自己,却又看不到自己,因为我周围的痛苦像石头,它灰,它硬,它就是石头。
“——我再也不是女人。
“——我像个男人一样干一整天活,傍晚我跑去泉边,跑到幽暗的远方。
“——我照顾孩子,给他们穿衣,给他们洗澡,给他们吃东西,我做了那么多,却什么都不知道,也看不见他们。
“——他们还是他的孩子。我却不再是那个曾经孕育他们的女人。
“——死亡在我身边生长,在我体内生长,它的岩石灌注在我身上。
“——我悲痛地把孩子带到泉边,让他们呼唤父亲,他们没有喊,他们玩起了卵石。
“——我却躺在这里,手在大地中,所有的光都是石头,每朵云都是空心的,它们在狭小的空间中粉碎。我便这么躺在这里,监禁般躺在墙壁中间,它们越来越高,越长越高,变成一座死矿井,我所有的渴望就是越沉越深,沉到它的最底部。我被埋在黑夜里,我解放了。我感觉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一根根被掘出。是那个男孩,他爬到我身边,挖开我的手指,仿佛那是鹅卵石,他把它们当作卵石玩耍。他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仿佛我就是大地。
“——然后我回家了,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我干了一天的活,过着我的生活,它好起来了。我望着接纳他的远方,它慢慢成了无限,我在无限中慢慢理解了超越死亡的终点,不,是超越所有死亡的终点,他奋斗的目标,他像一个迟来的孩子,把它放在我的心中,让它在那里生长。我一片一片地除草,一粒一粒地播种,我向他走去,他等候我,他知道我的到来,仿佛绝没有另一种可能。
“——那起初是轻微的潺潺声,仿佛泉水进入地底,又逐渐恢复成光,我却突然理解了它:我又是妻子,又是女人了,世界在她的知识中焕然一新。曾经的甜蜜与黑暗变成了光芒,世界成长了,它又完整了,成长着的它涌过每一片盆地的边缘,一座花园之镜被吸引到圆圈中,身为源头的我却只能观看,借助它生活,生活它,一种涌泉般的信任与一种正在诞生的知识。世界每一日都变作更阔大的白日,每一夜都变作更光明的黑夜,天幕变作大地,一种永恒生长的光明之死。”
她沉默了,许多透明的岁月如森林般聚集在她身边,深吸一口气说:“如果你不顾尘世的苦痛,唤醒遥远的光,那你,女人,你将澄清为看不见的大地。”
“哦,不,”吉松大妈,“我们非常清楚,阿加特和我,我们得先爱自己的孩子。”
“我永远不会成为大地,我注定没有孩子。”伊尔姆加德的声音再次缄默地从池塘间响起。
“你,伊尔姆加德,你更轻松,也更辛苦,”吉松大妈说,“你在更高的宁和中,你的生从最开始就是一场美丽的死,你的死永远是一场光明的生,你在尘世间温柔地死着生,生着死。”
然后,宁静合上了她的双眼,像是岩石又在呼唤,天空之影,洞窟之深。
“他却留在我身边,他不完满,他与我一起老去,我为他踏出圆圈,他赠给我无限,完整是赐给我们两个人的,因为我过着他的生活,他过着我的。而在整体中,他先找到了目的地,无限之远,无限次重复,因为每一条边界都落在世界与世界之间,每一片银云都让他着迷,他的脸庞也从所有的高处吹来,他留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我在等待中跟随他,他的脸日渐衰老,依然美丽。”
岁月说:“如果你的圆圈圈住了大地,你的脸庞,人类,就会变成大地般可见的鬼魂。”
“是啊,”她轻轻对我眨了眨眼睛,好像它说的是我俩,“就是这个道理,你好好听听,医生先生。”
她极其安静地休息。随后她又轻声说:“转向中心的光,我自己正涌下一滴,落在边缘上。”
光变白了。她却不再看,她见到自己心中的光。
她问:“伊尔姆加德,你还是那么冷吗?”
沉默回答:“不热也不冷,阿婆,正好。”
“当然,”吉松大妈说,“当然好,他就在那儿,没有知识也没有遗忘。你听见他的声音了吗,伊尔姆加德?”
“没有,”光回答,仿佛正要熄灭,“我听不见,您的声音也非常轻,阿婆。”
吉松大妈几乎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微笑道:“我不能再大声说话了,伊尔姆加德,我们的对话很快就只剩下光了。”
天空向下滑坠,把阿加特裹在它的蓝衣中,我们却漂浮在水上,与我们一起漂浮的还有山、树与草,寂静与坚朗漂浮,星星漂浮,清澈漂浮。岁月水晶般的翅翼宛如天使,载我们进入无限,把我们留在所有世界的中心。
浮荡中传来她的声音:“傍晚时分,母亲把我们安放到床上,蜡烛熄灭,有光来,我们飞走。”
迷失于世,迷失于梦。
“那个时候,我们就像没有出生过。”
大地屏住呼吸,泉水不再涌流。向梦敞开的我们是否已经越过看不见的门槛?这难道不是影子飞向无影的存在?
她近乎欢愉地开口:“你们已经陪过我了,回家去吧。”
阿加特哭了,却没人听见。
吉松大妈的脑袋靠着落叶松的树干,脸庞紧紧闭锁,像是长在了树里。她吩咐道:“马蒂亚斯。”
“母亲,我在这里。”他说着加入了我们。
过了一会儿,她说:“去找个好老婆吧,是时候了。”
她的唇边又闪过一丝往日的欢快。“要是有了小的,我现在就已经很爱他了……你以后可以告诉他……”
“好的,母亲。”
她看着马蒂亚斯、我和阿加特,闭上眼睛。她和我们一起等待。
她空空的手探向泉水,把舀起的水送到嘴边饮下。
看不见的岁月之林消失了,时间不再跟随,时间被战胜了。但有一种沉默穿过树干,那是一个强壮男子的沉默,一种爱的沉默,它说:“来吧。”
她再一次呼吸,她微笑。
马蒂亚斯把手放在她的眼睛上。
一阵轻柔的风拂过谷中盆地,树枝沙沙作响,仿佛在阳光下感到寒冷。
它就这么发生了。
我匆忙往下跑,通知村里的人上山来,谷地尽头的峡谷此时已笼罩在午后的阴影中,秋天的气息随风涌入我四周的山谷,冷冽潮湿,带着苔藓与霉味。
走进村子的时候,人们已经站在大妈的屋前,一些人正准备上海登夏赫特去。苏克也是为此而来。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没有再问。窗口的蜡烛仍在燃烧,在阳光中跳跃,烧得几乎只剩个尾巴,顺着镀锌烛台流下的蜡凝固了。
夜幕降临时,她被抬了下来,米兰特夫妇和神父来行最后的圣油礼。吉松大妈躺在床上—不论是我,还是所有的村民,可能都从未见过她躺在床上的模样。客厅里都是人,女人们跪在床边,矮小的牧师和她们一起念诵《主祷文》,他的脸歪歪的,自己也快灯枯油尽了。
夏日气候一直持续到葬礼那天。吉松大妈从太阳走入大地。可就在那天傍晚,冬天闪电般地遣来一阵雪暴。一刻钟内,温度下降了二十五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