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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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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笼罩在村子上空的奇特的紧张气氛在教堂落成周年庆典时爆发,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一场真正的庆典骚乱或许可以净化空气。但预告的革命并未发生,光是坏天气就足以阻止它。清晨,我甚至以为整场庆典会因雨水而泡汤,九月的世界竟然遭水如此侵袭。我家周围的森林溶在一层雨纱中:在水的掩映下,树木似乎已疲惫不堪,做好了腐烂的准备,枝头白色的苔藓已与雾融为一体,越落越浓的雾气也像是白色的苔藓,雪还没有成为雪,却已在凝固中再次融化。通往房屋的电缆上一滴接一滴地淌着水,有时候,水滴整排移动,顺着电线的坡度流向下一根电线杆。后来等我离开,走出森林的时候,我甚至看不见上村的第一排房屋:万物都被笼在灰色中,能见的只有我身旁的一片草坡,坡缘有一棵浅绿的桦树立在白雾中。

特拉普潜入雾底,再次出现。走在雾气边缘时,它的腿不见了,它是一艘滑行的、泳动的、异常有活力的小船,雾中却孕育着哀伤。

然而,雨又犹疑地停了,云稍稍升起,似是在给准备前去教堂参礼的人们些许行动的自由,我到达下村时,弥撒已经结束,庆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教堂街尽头与旅店间的街道两侧出了好些盖着遮篷的摊位,贩卖着他们廉价的商品,虽说廉价,却依然过于昂贵,因为农民们没有比价的机会。上村的人来得相当齐全:苏克和儿子们都来了,我还看了伊尔姆加德一会儿,她瞪大了眼睛欣赏姜饼摊上的心形糕饼。但我没发现马里乌斯。我听到孩子们的喇叭声和人群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他们的靴子上沾满了泥土,裤子和长袜上溅到了泥浆,悠闲地沿着摊位向前推挤,几乎注意不到水坑,充满了慢腾腾追求欢乐的决心。

文策尔也站在那里,年轻小伙子们聚集在他身边。看到我的时候,他笑着对我敬了个军礼。“卫队,注意了!”他发令。

几个人并拢脚后跟,只踩得街上的水坑水花四溅。其他人大笑。

文策尔用响亮动听的嗓音训斥道:“没有什么可笑的……注意,我刚说了。”

他们哄笑起来,大多数人却决定立正。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身为老兵的我回敬了一个军礼。

“您喜欢吗,医生先生?”他真诚地问。他似乎忘记了矮人坑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差不多也忘了。

我看着他:他几乎够不到手下卫兵们的胸口,尽管看起来可笑至极,尽管身着过于肥大的运动裤,这个小男人却显得格外阴险。我好歹保持住了镇静。“您疯了吗?”我问他,“你们在玩教堂阅兵?”

他的答案让人吃惊。“医生先生,有几个人必须接受卫生员的培训。”

克里姆斯从一群老农中走过来,说:“今天我请你们喝啤酒……”

但是,出现在灌木丛中的并非我此刻近乎期待着的公羊,而是吉松大妈的呐喊:“提防着点,马里乌斯你也是!”

她也是戏中人?她的狂舞也是她参演的楔子?

文策尔朝一直和舞台保持着一定距离的吉松大妈蹦了过去,埋怨道:“请您别打扰神圣的行动。”他被一记会让他铭记终生的耳光打发走了。可没有人笑。

吉松大妈重复道:“提防着点,马里乌斯,你也是,母亲依然无所不在,她每夜都迎接天空,接受他的知识。大地依然在聆听,她不希望你们用血来浇灌她。”

“她反正已经死了。”马里乌斯和蔼地说着,轻快敏捷地走上前去,以一种近乎优雅的姿势把一只手放在那具失去灵魂的身体上。

“是的,死了,”我身旁的吉松大妈说,“别碰她,马里乌斯,你不许碰她。”

我把手电筒放在石头上,撕开伊尔姆加德的丝绸服饰,我脱下的衬衫上浸满了鲜血,它从左肩胛骨下面的伤口中渗出:萨贝斯特刺得实在太准。仍然温暖的血液从我的手上流过,不可阻挡地均匀滴落在大地上。她已无药可救。

“大地在喝它。”身在高处的马里乌斯说。

文策尔突然走来,双手各拿着一个盛着水的啤酒杯。“您会需要水的,医生先生……不然我们手头还要什么泉水?……”

马里乌斯愚蠢地宣布:“大地饮下鲜血,它的泉水将再次变得纯净……力量与正义将再次从大地上涌出……”

我沉默地接过水,清洗伤口,可血还在流。

“人死得多快啊,”文策尔盯着我,拨弄着扮演魔鬼时绑在身后的牛尾穗饰,与我闲聊道,“我来帮您点灯,医生先生。”他举起一根灯杆,我听见他摇晃起灯匣中的电石。

米兰特缓慢地开了口,仿佛在梦中:“马里乌斯,是不是我杀了她?”

“不,”我说,“是萨贝斯特干的。”

马里乌斯却说:“你完成了这场牺牲,信仰将从纯净中涌现。”

我放在石头上的手电筒的光线越来越黄,电池快没电了,我们周围暗了下去。

“马里乌斯,”米兰特问,“人们都在我们身边吗?”

“是。”马里乌斯说。

“他们现在与我们有共性了吗?”

“是,”马里乌斯说,“他们已经踏入了新的领域,现在他们对死亡有知。”

说的不正是在黑暗中微笑的吉松大妈吗?她难道不是此处唯一对死亡有知的人?信仰、纯净、正义这类词语对她而言能有什么意义,因为她的信仰永远是具体而强健的无垠生命,是无始无终的残酷生命,却不为一个空洞的词而残酷,她对死亡的知识是对生命,对可见之物,对有形之存在的知识,而非对不可想象之笼统—它借此宣扬、允诺它男子般的信仰—的知识。她难道没有在悲痛中展露微笑?她说:“她离开我们了,超越了她的血统,她穿过岩石,森林中的树干对她来说就是飘扬的头发。”

然而,已经沦为愚人的马里乌斯顽固地重复道:“最高的知识是死亡的知识。力量源自于此。”

我手电筒里的光越来越弱,很快就只剩下一个黄点,可我再也不需要光了,我在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收获归愚人所有,我们随一个愚人起舞,我们围着他跳舞,受生命中最深的黑暗驱使,我们这些数量众多、失去母亲的动物,我曾经是其中的一员,我现在还是其中的一员,所有我们这些活着的、舞着的都是其中的一员,男人或女人,领导者或被领导者,智者或愚人,都是夜行动物的一部分。

现在,文策尔带着新的电石来了,为了昭告他的存在,他兴高采烈地摇着灯匣,把它晃得咯咯响。他倒完水,当第一盏灯再次嘶嘶地在黑夜中亮起时,周围人群的僵硬终于化解。人们开始议论,他们挤在尸体旁边,绕着它转,毫无意义地来回奔跑。有些鬼魂扔掉脸上的面具,另一些干脆忘了自己还处于伪装中,挂在他们脸颊上的假胡子相互纠缠,半已脱落,纷乱的问题从中冒了出来。但他们之中最先到达祭台的是拉克斯,他观察了一会儿死者—我还正忙着为她把衣衫弄整齐—肉身的严肃回到了他的脸上,他阴沉地站在那里,沉重而苍老。可他又是个遵守礼节的人,他先向吉松大妈伸出长着黑色毛发的大手。“向您致哀。”他说。大妈并没理会他。接着,他又向米兰特伸手,米兰特失魂落魄地任凭他握了握手。

然后他向我转过头,说:“好吧,医生,这实际上是一起谋杀……不是吗?”他又恳切地看了看尸首。

“犯罪时的感知混乱是免予刑事处罚的理由。”那是在石头旁重新竖起第二盏灯的文策尔的声音。

是的,萨贝斯特,凶手,我把他给忘了,因为对我来说,罪魁祸首是马里乌斯,而不是那个逃进山里的人。我说:“萨贝斯特?……好吧。”

可随后,我毫无意义地训斥起了马里乌斯:“马里乌斯,萨贝斯特上哪儿去了?”

他闭上眼睛,头低到胸前,停了一小会儿,说:“死了。”

“说什么呢?”拉克斯不屑地说,这不是他想听到的话,“让小伙子们去找他。”

“多此一举。”马里乌斯说。

拉克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必须通知当局……真是个魔鬼一样的家伙,这个萨贝斯特!”

“我这就去,乐意之至。”文策尔殷勤地建议道,他扯下屁股上的牛尾巴,一溜烟没了影。

可能让他逃跑的还有其他原因:吉松大妈已经站起身,她向前迈了一步,她的凌厉让人畏惧。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慢慢地被她的目光逼退,就连马里乌斯也经不住眼神中的凌厉:他稍微摆弄了下两盏灯,然后,他向森林边缘走去,像是也得去看看那里有什么不对劲似的。他在手风琴手奏乐的树桩上坐了下来,盘起腿,支起头,保持着一个沉思者的姿势。

“你们都走吧,把她盖起来。”吉松大妈用命令的口气对着人群说道。

其中一个假面人—那是铁匠学徒路德维希—走上前来,解下肩上的稻草斗篷盖在死者身上。接着,他也重新潜入消退的人潮中。

他们是不是因为尊重死亡才撤走的?还是尊重痛苦?悲恸?或者他们只是畏惧老妇身上迸射出的、与以往大相径庭的凄恻?人群上空几乎飘荡着一种顽强的抗拒,而我几乎可以理解:难道他们,难道我们没有跳舞,没有心神迷狂地召唤牺牲,让天空降至大地,让大地浮向天空?伊尔姆加德现在不正该进入打开的大山,被敞开门户的黄金礼堂接纳吗?既然吉松大妈用宁和的手把已安息的死者,把光芒四射的祭童接到自己身边,将她领至再也无法进入的风景中保护起来,那么一切不都成了泡影?众人不都在等待,等待被遣返到日常生活中,那个被马里乌斯劫持的日常生活!他们的恐惧已经非常庞大,扩张到几乎难以承受的地步,而此刻,正当恐惧本应得到清偿的时候,他们受到欺骗,他们被推回从前的那个地方,那个恐惧再度萌发的地方,这沉默黑夜的恐惧!他们没有怨言,只是默默离去。只能听见一个孩子的啼哭,那是在人群中间晃荡的塞西莉亚。

吉松大妈看着我,轻声说:“把她带到他那儿去。”

确实,这是能为他俩做的最好的事情,我把孩子带过来,领到父亲面前:见到孩子时,笼在他身上的幻梦坠下一块,他跪下接过孩子,她朝他奔过来的时候,他甚至浅浅地笑了,然后他把孩子小心地安顿在旁边的草里。我也同他们一起在草中坐下,看着塞西莉亚玩耍她在地上找到的石头匕首。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大山马蒂亚斯来了,他谁都没注意到,径直向他的母亲走去。现在,她坐在死者头顶上的祭坛上,手放在金黄色的头颅上,方才是我摘下了上面的新娘头冠。留着厚厚胡子的大山马蒂亚斯沉默阴郁地站在一边。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倒是有几个小伙子去找萨贝斯特了。岩壁间时不时地响起呼唤:“萨贝斯特……萨贝斯特……”夜晚的回声在越来越遥远的地方应答。被呼唤的是个死人,一个再也听不见自己名字的人,一个或许只有被他杀害的人的那声“啊”还回响在心间的人,它回响在凶手的无望中,回响在所有的死亡中,回响在对已然无望的生活的认知中:他们呼唤他,仿佛能把他从死亡的无望中唤回来。啊,没有人能够衡量,无望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够衡量,在一个除了死亡什么都看不到的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们呼唤他,他们的呼唤逐渐湮没。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然而,年市广场上再次充满了轻快的嗡鸣,彰显了人群的存在,摊位上的灯也亮了,人们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或坐着歇息,酒摊上甚至人头攒动,因为东家已经消失,消失在岩壁间,啤酒现在不要钱。他们大概以为,舞蹈只是因音乐暂停而中断。

我们就这么等待着。大约一个小时后,下方草地边界处终于亮起了灯光与几个火把,浮在白桦林浅色的叶片间:在文策尔的带领下,乡长、乡警与宪兵出现了,还有几个肢体间满是惊骇与好奇的下村人,他们穿过草地走上来,鞋子都湿了,草地上的人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随后进行的是寻常手续,在场的人必须详细说明当时的情况,拉克斯滔滔不绝。一切极为简单,进行得也相当顺利。只有在问讯米兰特的时候,他神志不清地自责,说是他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半晌后,拉克斯笑了起来,说:“你打算拿什么杀?”过了很久,米兰特才用一个不确定的手势指了指塞西莉亚还拿在手里把玩的燧石刀。拉克斯反驳道:“原来如此……要是用个裤纽扣岂不是更好?”自是一阵哗笑,所有人都忘了面前的死者。由于我也能够在官方的医疗报告中说明,伤口无疑是由屠刀造成的,米兰特的口供根本未被记录在案,公务人员怀着令人意外的轻蔑避开伊尔姆加德的尸首—官方行为已经完结,它不过是个多余的物件—关心起了必须受到法律制裁的萨贝斯特的故事。伊尔姆加德的尸首无须被扣押,追悼无须再拖延,遗体可以运入山谷。

姜饼摊位的帆布顶为运尸架提供了材料,追悼开始了。广场上的灯火熄灭了,黑夜无声地叹息。队伍开始行进的时候,我见到吉松大妈也加入了。我迅速跑到她身边:“大妈,您真的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吗?不如我送您回家吧。”

“不。”她只说。

“那我也去,大妈。”

“你留在上面,”她决断道,“那里还需要你。”

“萨贝斯特?”

她摇了摇头。“不……但那里会需要你的……”

在火把的掩映下,队伍消失了。我还发现,马里乌斯跟在队伍后面。广场变得寂静,了无人烟。星星在云层中浮现,一片又一片星辰之林在缓慢散去的柔软云山间清晰可见,草地上的桦树干开始烁出白光。

我缓慢走过广场,几个醉汉还在踉踉跄跄地闲晃,酒摊旁有几个人在打鼾,还有一对向来喜爱紧紧抱在一起的情侣,我也碰见了他们两回,他们匆忙地向桦树下的软土坡走去。对他们来说,天空和大地现在依旧统一,而伊尔姆加德的牺牲或许没有什么必要。

因为我的手电筒没用了,所以我不走林间小道,而是选了通往索道线路的主路,再借主路缓缓漫步向上,穿过上方的林间空地后,我就到家了。一种古怪的空虚与漫不经心向我袭来,九月的焚风在我头顶与绳索嬉戏,我时不时又听见岩石上的人声,它还在呼唤萨贝斯特,可我不想他,不想伊尔姆加德,也不想正伴着担架走进山谷的吉松大妈,我只注意我的路,注意碎石与树根,在我眼里,重要的只有下一步,我或许也忘记了,自己正在往家走。恍如一声遥远的呼唤,我想起了彼得,公职人员徒劳地在年市广场上找他,他现在肯定在岩壁间徘徊,与其他人一起搜寻他的父亲,但当我来到那架坠毁的贯笼边—它的毁损本应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我突然彻底虚脱了:不知不觉中,一种残忍的倦怠与失望打败了我,也许是由于过度疲劳,也许是由于饥饿,也许是由于悲痛,但更可能是因为软弱无能,因为无法领会某种癫狂的含义,我却自愿为此沉沦在一种幽灵般的梦之希冀中。我再也不能做任何事,不能继续向上爬,什么都不想要。我靠在索道支架杂草丛生的混凝土基座上,破损的电线和电缆与贯笼的拉杆在我面前相互纠缠,僵化的人类杰作,阴森森地回归自然的原始状态,因其无用而变得野蛮且异端,仿佛阐明了人类最后的智性之作与他的人性相去甚远,人类血统与他肉体存在的本源亦如是,两者皆是禁区,令人眩晕,引人误入歧途,它们在最不圣洁的情况下彼此接触,因血统的异端而杀人,因技术的异端而杀人,两者别无二致,因为异教徒需要凶杀才能存在。只有我们存在的中心是神圣的,那是我们生命的圣洁,这如此短暂、每一夜都在缩短的生命,它并非醉意,也非机械,而是一次开花盛放的生长,从黑暗到黑暗,从未出生到未出生,自体中的重生:在我们存在的中心,树木站立在天空的爱抚中,时间吹拂,它是穿梭于无限间的温柔风之信使,它来自无限,涌向无限,仿佛一片载着我们走了一小段的秋叶,我们因而有了预感,我们在何处醒来,又将去向何方,成了自身的信使;只有我们存在的中心是知识,是人类成为人类所需要的知识,是有关其人性与文化的知识,是虔诚的知识,是文化的知识,连吉松大妈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不是血统的知识,也不是技术的知识,而是关于人类本身的知识。在我们存在的中心,只有在其中心,而非其界限的黑暗迷醉中,既非本源的迷醉,亦非技术的迷醉,在它本身的存在中,神性就住在我们里面。云杉的树干在尘世的夜风中静谧地摆动,落叶树上时而飘下一片叶子,悬挂在电线间的蜘蛛网贴在我的脸上,艺术般地微缩出缆线的纷乱,可我的手上还有血液流过的残迹,在星群的轻声哼唱中,天空越沉越低,更高处的夜歌森林向它飘去,大地飘浮:我还活着,在这无限结合的地方,我还荣幸地留在中间。我向上徒步,再次迈开脚步,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又走起来了,我走上空地,看见脚下山谷的星星与苍穹的山谷弥漫着九月透明的雾气,深远与宽广在雾中交融,因柔弱而强大,我看见的这一切又被森林接纳。

这是幸福的状态吗?当然不是。但这是种确凿。尽管如此,它仍应接受考验。

因为,在离韦奇家不远的地方,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我大为震惊,不得不停下脚步:我听见音乐和叫嚷,真正的四行诗,有人拍手应和,显然有手风琴,显然有两把小提琴,在这孕育着悲痛的夜里胡乱拉奏。我克服了恐惧,忘记了疲惫,我跑起来,愈跑愈快,几分钟后,我看见树木间亮起了火炬,我即刻估摸出了整幅画面:这帮鬼魂和魔鬼—自然不再是鬼魂和魔鬼,而是个个都汗流浃背的假面人—这帮在酒摊上喝免费啤酒喝到烂醉的家伙在火炬的光亮下聚在一棵树的周围,把一个人绑在树上,根本不用认清楚脸,我就知道那是韦奇。他面前有个穿着稻草斗篷的人,随着乐音乱舞,其他人拍着手和大腿,时不时地有人上前拍打韦奇的脸,他们带着醉汉的顽固唱起了那首四行诗:

谁在呼唤你

你个愚蠢的代理商

你偷了我们的黄金

现在一切都到头了。

文策尔也在其中。他们心情大好。屋子上没有留下一块完整的窗玻璃,为了烘托气氛,时不时还有石头向里面飞去。简而言之,这让人厌恶。

我相当确信,就算他们喝醉了,也不会对我怎么样—文策尔和我之间甚至还产生了某种信赖关系。即便如此,我无论如何还是吹口哨唤来特拉普,在对面花园的它一定能听见。

刺耳的口哨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欢庆中断了。

“割断,”我朝他们喊道,“立刻割断!”

文策尔蹒跚地走了过来,说:“医生先生,一点点有益于健康的小乐子罢了。”

“混账!”我说。我特别想让飞奔过来的特拉普逮住他。

“医生先生,”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而清醒,“必须得这样。”

必须得这样?我没时间和他理论,尽管这种严肃令我大为触动,而且再次悄悄地唤醒了我对韦奇,对这个倒霉蛋积压的不满,让这种事情成为必须的也是他,我沉默地走到他身边,抽出小刀,切断绳子。他倒在我怀里。

“好了,韦奇,”我说,“别怕,已经没事了……流点鼻血,我们会撑过去的。”

“您别告诉我妻子,医生先生,她会吓坏的。”矮小的英雄咕哝道,然后他昏了过去。

那帮人站在我周围,有几个只是直愣愣地盯着,还有些醉得露出迷狂的微笑。我打量着他们,惊讶地发现,连那个好小伙路德维希也在其中。他们毕竟不都是坏人,只是喝得酩酊大醉。

“路德维希,”我说,“过来帮忙。”

他有些犹豫地走了过来,然后又来了一个,我们把韦奇抬起来。可屋子上了锁。我喊韦奇夫人。没人应。或许她人事不省地躺在里面的地板上。

我必须进去。其中一个人建议我破门而入。我不想这么做。我让他们把我抬到被砸碎的厨房窗户前,我伸手进去,打开插销,钻了进去。在厨房里,我被韦奇预先铺在石地板上的木板绊了一跤。然后我打开灯。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一遍遍地叫喊:“是我,韦奇夫人,是医生!”没有任何动静。她应该是逃出去了?我放弃搜寻,因为我不能让受伤的人等待,我跑下楼梯,打开房门,我们把仍旧昏迷不醒的人抬进楼上的卧室。特拉普跟在我们身后。然后我把帮手打发走,把水灌进盥洗台的水盆里,开始努力救助伤员。

我正有条不紊地忙着,身边的狗吠了起来。我侧耳聆听。听见犹疑而轻柔的趿拉声,随后又停止了。“进来。”我大喊,却无济于事。“进来,”我又喊,“是我,医生!”没人回应。我打开门。什么都没有。可穿过小前厅的时候,我发现楼梯上有个女人,她坐在最上面那一级,牙齿咬得咯咯响。

天哪,她现在不会因为恐惧而阵痛发作了吧!对这些无辜者的不满又一次向我袭来。“你到底躲到哪儿去了,韦奇夫人?”

她牙齿打战,没法回答。另外,还是别让她看见她昏迷的丈夫。我让她坐着别动。

我给韦奇做了检查。暂时只发现他被打掉了一颗牙。他身上还受了什么伤,只能等他醒后才知道。他的胳膊和腿都完好无损。

然后,我又查看了一下他的裤裆:自然有人踢了他的裆,农民小伙才不愿意放弃这种常用的操纵手段,这可能是他昏迷的原因。我洗掉脏污,为他裹上纱布,接着我跑着经过女人身边,回家取吗啡针剂,以免他第一次疼痛发作。

给他打完针,我来到她身旁,她还坐着。我必须把她从仍然让她浑身打战的惊惶中拉出来。“韦奇夫人,儿子呢?”

这很管用,她竟振作起来了。“在地下室。”她开口。

“请您把他接来。”

我帮她支起摇摇晃晃的双腿。做完这一切,气氛似乎缓和了不少。“他们走了吗?”她问。

她像寻常那样把手交叠在肚子上,却没有喊疼。我觉得这简直是件莫大的礼物。

“是的,韦奇夫人,他们走了,总算是过去了……我和您一起去接孩子。”我害怕她可能会跌倒。

而后,我们坐在伤员旁边。他打了吗啡,昏睡不醒,看起来很平静。我也在椅子上打盹,睡得很不安生,动不动就起来看看病人的状况,但最后,我还是睡熟了,他醒来的时候我还睡着。我睁开眼睛时,韦奇躺在床上,妻子坐在他身边,两人手牵手,因为怕打扰我,他们不敢说话,只是望着彼此疲惫的眼睛。

“疼不疼,韦奇?”

他摇了摇头,微笑。

“尽管如此,我们会要求抚慰金的,还有财产损失赔偿、误工费……公司不会轻易买单的。”

他又摇摇头,说:“不谈了,医生先生,都没什么大意义了……”

“好吧,那我们以后再谈……”

“不,医生,我们会尽快搬走,就这样吧……”

“然后呢?”

他自信地微笑道:“我会养活这个家……”

“没错,”妻子说,“他说到做到。”

躺在床上,又矮小又可怜的赫拉克勒斯说:“离开坏人很轻松,离开好人才难……您对我们那么好,医生先生。”

两人眼里都噙着泪,或许我也是。可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为了不激起更多的伤感,我赶忙检查起了他的身体,发现他还断了一根肋骨。

我回家时应该是清晨五点左右。树木黢黑地立在已经亮起来的天空下,空中没有一片云。众星已经清晨般地脱离穹顶,成为愈发渺小、僵硬地闪烁着的小点,悬浮在逐渐发绿的天宇中,很快就将消融其中。下面的世界昏蒙一片,世上的残酷与善良却格外警醒,有几处已经染上了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