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宛如一位激昂的刈草大天使般经过大地,苏克家的安娜再也无力抵御土壤的引力。她在第一批穗子落下的时候死了,我们把她埋在一个深六英尺的墓穴中,它在土地里,直抵无限。没有几个人从收割工作中抽出时间,陪伴苏克家的安娜走完最后一程,目睹她被坟茔吞噬,而越来越灿烂的太阳那炽热的光华在上方颤抖,他们其实也没怎么看她,反而眺望土地,眺望田野:在彼方谷物甘甜的干燥中,劳作等待着他们。苏克家的安娜被遗忘的速度比在任何其他季节里都要快。
因为工作的节律是人类的好主宰,它废除了他们的选择,也废除了一种他们无法运用的自由。唉,他们哪儿还有抉择的时间?他们的生命消逝得越来越迅捷,他们被这种消逝的仓促麻痹。我自己难道不也常常被这种仓促麻痹?是我,正是我,是我得了委任,将就地前去修补他者的尘世生命,使之再延续一段时日,好让他们能够在这短暂的片刻中回归劳作,满怀希望地适应他们的节律。生命流程的力量,耕作、播种与收获永恒滚动的巨浪将载着他们翻过人类的苦痛与死亡的惊惧,而这死之惊惧升涌得如此迅速激烈,任一人类的时间都过于短暂,无法将它战胜。他们就像辛勤劳作的奴隶,是受命来到下一块,至多是再下一块田地的驯服的人,他们渴望听见呼唤他们的声音:要忠诚,干你的活,忍耐,即便或许所得甚微,忍过这次收获,把你的粮食搬到打谷场,再耕一回地,做一个忠诚的奴仆。以安德烈亚斯为例,尽管与死亡并没有多少年的距离,他依然忠心劳作。为你的永恒工作,因为我,你责任的声音,我已承担你决定与良知的重负,我是你良知的声音,我引导你,我是你生命不容变更的意义。这就是人类期盼的声音,为了得到它的救赎,他为之焦渴,为了这个声音,犁从父亲的手中被接过,也是为了它,犁再传到儿子的手里,在永恒的传递中征服无限,存在于昨天与明日的生命意义于现在这一难以言喻的瞬间艰难地从收获传到收获,从父亲传到儿子,再到孙子,从犁沟传到犁沟,一种易碎却沉重的负担,可持犁人在垄沟尽头转过身时,让他几近绝望的是,纵使他已经犁开许多沟,纵使他还将犁开许多沟,可他也永远无法抵达田野的边缘。到了那时候或许会发生这样的事,绝望者感受到头顶上自身知觉的气息,无形与希声之物寂静地振翅,在至高的天穹中缓行,与天堂一般伟大,一般轻盈,一般沉重,自然也与它一般玄奥,它还具有如此易逝的力量,令持犁人扬起脸辨认无法辨认之物。他听到的不过是或许曾经从一张口中吹出的一丝气息,一个曾经存在的词语,抑或只是一声从前的鸟鸣,一道回声之回声,从中能传入他耳畔的不过是:再来一次,从头再来,因为你将再次站在无限的起点。
“把她们撵出去,马蒂亚斯。”吉松大妈说。
伊尔姆加德靠在客厅的门柱上,说道:“他倒是来试试看。”
“让我拎起你们这两条小腊肠狗的皮毛,把你们扔出去。”声音从马蒂亚斯的胡子里响起。他果真揪住了阿加特的后颈,还有伊尔姆加德的,她俩任他向外送,或至少任他送到门口,因为到了那里,她们又笑着反抗了一回,不愿意走入外面的黑夜,它像一只装满柔软黑天鹅绒的篮子,她们就要被抛进去了。可反抗无济于事,两个姑娘被推出去了,黑夜所有的皱褶仿佛都因此被抖松,一群飞蛾和蚊虫从敞开的门里钻进来,绕着灯泡飞舞。
“晚安。”外面的声音依旧源自黑暗柔和的温暖,更远处,又是一声更加柔和的“晚安,大妈”。
马蒂亚斯回来了,说:“是的,伊尔姆加德属于上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只要米兰特留马里乌斯在身边,我们就应该把所有孩子都带走。”
厨房被电灯照得莫名清晰,吉松大妈说:“只有伊尔姆加德有危险。”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道:“危险的是她,而不是马里乌斯……要是她像阿加特那样,就不会有危险了……”
“那彼得呢?”我冒险插话道。
“那是爱。”她说。过了一小会儿,她又说:“里面没有掺着恨……”
“是的,”马蒂亚斯说,“恨……”
于是我们把发生在矮人坑的事告诉了她。
不过,马蒂亚斯总结道:“现在,我们和他们之间已经结下了仇恨……最好赶紧把文策尔毙了……”
“不,”吉松大妈说,“仇恨针对的是知识。”
“如果您在马里乌斯求您的时候就把他收留了,情况或许会好些。”
她摇摇头,说:“他又会主动离开的……”
“可他向您请教知识。”
“他不是这么想的,他也不可能这么想,因为他是一个从知识中来,又把知识弄丢的人,这样的人就算是再想,也永远找不到通往知识的路……但他不可能想。”
然后她说:“他漫游。”
“我们都这么做,吉松大妈。”
“你这么想,医生先生,是因为你是个男人……只有男人去漫游……女人留下来,女人有知……”
“这让人难受,大妈,我们这些人也想有知。”
“你知足吧。”
“不,恰恰不能这样。”
“医生先生,”她几乎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认为有哪个男人可以超出渴望知识这个范畴?这正是男人的知识!所以它才会增长……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了。我们有我们的知识,它可以很小,可以很大,甚至可以变得很漂亮,但它不会增长……我们不能使它增加,只能维持它,我们必须维持它。这就是我们的爱……可你们的爱是对知识的渴望,因此我们,我们这些愚蠢的女人才会爱你们。”
“那马里乌斯呢?”
“他以为自己有知……他相信这一点,因为他能带着测泉叉行走,因为他能觉察到谁的肩膀疼得像裂开……他像个女人那样坐在自己的知识上……所以他永远不想有知,所以他没有爱……他是个魔法师,仅此而已。”
“是的。”
“一个想超越自身知识的女人没有爱,是恨,一个在自己的知识里休息的男人也是恨。”
“吉松大妈,如果一个人在漫游,他并没有休息。”
“漫游,”她说,“漫游,是啊……他们喜欢漫游,魔法师,吉卜赛人……他们相信,他们可以用自己的双脚漫游掉那些仇恨……要是他们不漫游,他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有仇恨的人是一个可怜的魔鬼,他也总需要另一个能用来仇恨的魔鬼……”
“可他把这叫作正义。”
她看着我说:“这明明是……”她张开空荡荡的双手,稍稍展开手指,手上的指甲已衰老得微微泛蓝,她像是在让纯粹的虚无从指缝间穿过、流走。“就是这样。”她说着放下了手。
我们探求而马里乌斯不再探求的知识在什么地方?是神秘莫测的无法实现之物?我料想,那是一种质朴而理智、有关人心的知识,这种知识囊括了存在过的一切、正存在的一切以及将来的一切:因为曾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是人心的镜子,懂得人心的人理解太初和终末,他不再是魔法师,而是一个有知者,一个预言家,他的话语,那质朴的日常话语强大得能够随时在整个自然界中展开。从坐在我对面,向我微笑的老妇人的脸庞上,我感受到了这一点。
“就算是这样,大妈,您还说他的时代已经到来。”
“没错,”她说,“因为仇恨再没有出路,他们不得不尾随那些心怀仇恨,把自身不具备的知识许诺给他们的人。”
“金子。”我说。
“只有下村人。”大山马蒂亚斯说。
“施魔法的人蛊惑人心,”吉松大妈说着轻轻一笑,“蛊惑人心的人施魔法。”
“米兰特也是下村人,”我说,“他也被蛊惑了,尽管他想要的是知识,而不是金子。”
“米兰特,”吉松大妈说,“米兰特没有得到他所需要的爱,他正在找寻兄弟,没法看见仇恨。”
“那伊尔姆加德呢?”
吉松大妈叹了口气:“她是爱他,确实没错,可他到底是父亲……”
我说:“她爱的可能是马里乌斯,要是恶棍会蛊惑人心,最好的女人都可能爱上他。”
吉松大妈又笑了。“可他若不是男人,就不可能……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不是……”
“什么?那么夸张?什么都没发生,一点儿都没?”
“当然,就凭他那点骄傲,那点女人的骄傲,就是那么夸张……每个人都可以和他上床……”
“要么根本谁都不可以。”
“是啊,根本谁都不可以……所以他的仇恨才如此残酷,比所有女人的都残酷……”
寻求自我最终的沉没是人类的特权,对人而言,去爱意味着承担命运,去爱意味着辨认最隐秘的东西,接纳无从辨认的未来与全然坠入过去的遗忘之隐秘,而受钟爱的实体存在对他而言不过是所有隐秘的外壳,该隐秘被他当作已遗忘的过去与黑暗的未来随身携带,是他自己无法触及的,然而每个人都想借揭示它来参与爱,借展示它沉入最深的坑道、最内在的自我核心来做好爱与被爱的准备。但是,如果说爱以这种方式力图窥伺并描述最内在的东西,那么恨就丝毫不在意隐秘之物,它不在意本质核心,不在意过去,不在意未来,更不在意命运的隐秘性,反而憎恶真实,憎恶表象,憎恶明显现存的东西。如果说爱不懈地执着追求最内在之物,那么恨就始终只盯着最外在之物,带有如此的排他性,以至于仇恨的魔鬼再可怖残酷,也永远无法摆脱某种可笑而浅薄的效应。怀恨者是带着放大镜的人,恨某个人的时候,他完全清楚那个人的外在,从他的鞋底开始,到他脑袋上被风吹动的头发为止。如果想要打听情况,就去找怀恨者,但如果想知道真实的模样,就去找有爱者。
大山马蒂亚斯说:“就算他带着测泉叉上山,他熟悉山,却还是恨它。”
吉松大妈说:“如果他是一个男人,我就不会那么担心伊尔姆加德……每一个姑娘都可以驾驭一个男人……可他的力量是虚无……”
“吉松大妈,”我说,“可您比虚无还要强大。”
她说:“我的恐惧比他的大。”
“是的,大妈,可您的恐惧是因为伊尔姆加德,不是因为您自己。”
“恐惧就是恐惧。”
我说:“一个想扮演救世主,却根本不是的家伙又怎么能伤您分毫。”
她说:“真正的救世主总是让冒牌货走在前头,为他扫清障碍……仇恨必须先随恐惧降临,然后来的才是爱。”
“我的老天爷,大妈,现在连您也开始谈救世主了……人们应该理智行事,那么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救世主,他们可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爱……他们只需要稍微听听您的话。”
她的微笑中带着冷静的确凿。“救赎世界……是啊,总是和它有关……就算男人想要知识,女人拥有知识、保管知识,说来说去,医生先生,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如果有一个人前来,走入知识,对知识的渴望强烈到能够展示它,能够死在其中的地步……这既是爱,又是知识……女人只是待在这里,马里乌斯也只是待在这里,至于男人到底藏在什么地方,连他们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是吧,医生先生?”
“是啊,我们不知道。”
“但如果有一个人到来,既在这里,又在那里,同时处在他的生和死中,一个两者皆是的人……”她向我点点头,“医生先生,或许这时候就有类似救赎的东西存在……不是吗?”
“是啊,话虽这么说,大妈,可这远远不是您向马里乌斯让步的理由。”
她仍在微笑。“我们在时机来临的时候让步,要是时机成熟,就算有什么发生了,也是好事……只需时机成熟。”她平静的微笑中传来疑问:“不来点烧酒吗,医生先生?”也许她不想再谈论马里乌斯,不想再谈论恐惧。
“好啊,”我说,“我当然想来一杯,可您无论如何不能向马里乌斯让步……不过我得回家了,卡罗琳做好了晚餐等着我呢。”
于是,我带着烧酒回家了,内心有些愧疚,肚子却也相当饿,因为已经九点了。山谷在我右边,因劳作而休眠,在它土地上的果实中休眠,在一个折叠成睡眠前已将自身召回的世界里休眠,如果深吸一口气,定能感受到下方农场花园苹果的成熟。我自己有没有走入知识?晚饭后,当我来到书房,翻看我还没有读过的医学周刊刊号时,我瞬时觉得自己好像逃离了知识,逃离了分派给我的知识:促成我背离城市的难道不正是对医学研究工作的蔑视,对实验工作隐蔽细小成果的蔑视,以及对人们所谓科学进步的蔑视?我难道不傲慢,难道不缺乏耐心吗?傲慢,难道不是因为我认为可以把这一切抛在脑后,坚信只有病榻边医生的坚定与内心意愿才有价值,无所谓他开的是什么药,甚至最好什么药都不开?缺乏耐心,难道不是因为我不愿通过知识,只想在直接行使爱的过程中获得一种流连于病榻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履行职责的爱—而非恨,因为恨不在医生的职业范畴内—并且借这种职业之爱轻易取得崭新明晰的知识?难道不是这样吗?我难道不也只是一个满足于自身渺小戏法的渺小救世主?我难道不也没有好好利用给予我的自由来决定自己的人生?我当下又执着于什么样的知识呢?然而,当我坐在蚊群环绕的灯下,读着书,却又几乎什么都没在读,心想是不是还应该去看看韦奇和孩子的时候,我听到了尘世存在的声音:忍耐,即便或许所得甚微,忍过这次收获,再耕一回地,做一个忠诚的奴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无限、知识和爱的起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