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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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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村向上约一小时路程,距离被称为矮人坑的矿道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矿井小教堂,那是栋小小的晚期哥特式建筑,与许多其他建筑一样在十八世纪时被抹上灰泥,刷上石灰,装上合乎时代特征的饰物,如今它们却已逐一剥落。门前铺有两块开裂的石阶,草从缝隙中长出。门总是上着锁,每年只开一次,放神父进去做弥撒,即所谓的“石之祝祷”,总是在最后一个朔日与至日之间的第一个周四举行。

我有时会上到这里,是的,这几乎是我最喜爱的一条路,我总在重新寻访它,我受到一种奇异却又如此属于人类的渴望引导,将一个喜爱的地点尤为生动地印刻在记忆里。尽管我清楚,这是人类的想象力无法企及的一项任务、一种憧憬,纵使热爱者拥有如此超人之爱,也力有不逮。这里也不例外。每次探访,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捕捉小教堂灰瓦屋顶的所有细节—于高处旁逸斜出的云杉,还有两扇嵌着纤细中柱,柱脚旁堆着一层厚厚瓦砾的尖顶穹窗—我的记忆还是一再溃败。我一再为各种各样的事物惊讶,为森林的清香,它宛如一片冷冽的云环绕在城墙周围,也为龟裂的岩壁,它看起来近在咫尺,或许会让人觉得它就在脚下,可实际上真正靠近它需要走上许久。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眼前展开的风景:小教堂建在一片多石的山中小绿地的上缘,这里从前显然是一片经过开垦的,为矮人坑而选址于此的空地,之字形的古老矿工路陡峭地向上蜿蜒,而下方,覆满了一米高的锋利草叶的宽阔灌木与亚灌木带后面又是云杉林,越过林尖,在这里可以鸟瞰整座广阔的山谷。

“可是,吉松大妈,那可是个残酷的家伙。”

“不,他不是……他笨拙、善良,也伟大,甚至在信仰方面,他也是说得上话的。”

“您是说话语权?”

“是的,他的话语权与任何人没有分别,在他眼里,男人和女人也没有差别……为了他的信仰,他还想征服地底下的女人……”

你的长枪大获全胜

异教徒跌倒在地

……

孩子们唱。

“要是大山根本不是女人呢,吉松大妈?”这句话我早就想说了,“比起这大山新娘,它还不如做条龙。”

“啊哈。”

我疑惑地看着她。

这一刻,阳光撕开了世界的轻纱。白发苍苍的松树树干成了棕金色,针叶林土壤是金黑色的,被悬在枝丫中的阴影与太阳的光斑笼盖。

但我不愿让步。“比起山,山谷才更像女人……或者说大海才更像……”

“大海……”尽管定然不曾这么做,她却像一个毕生渴念大海的人那般虔诚地说道:“……大海……海的周围盘踞着蛇,它在海中休息。”

我的腹部有种阴森得荒谬的感觉,像是有人将库普隆的石蛇盘绕在我自己的身体周围。

“你知道,”她继续说道,“男人和女人待在什么地方?是山沉入海,还是海涌进山?”我不敢再有异议。

她说:“强大的人使人受孕,自己也受孕,在万物中,为了万物……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聆听、倾听,什么是一个人的时间,什么是另一个人的时间,因为这两种时间都存在,生活于万物之中。这些你应该都明白,医生先生。”

“是啊,大妈,”我说,“或许有天我会明白。”

“快点儿吧,”她说,“让它生长。”

……

美丽少女已经分娩

在龙血奔涌之处

……

孩子们唱。

短短的林中路走到尽头,小教堂受到风化的背面映入眼帘,我们向外走到林间空地上,沐浴在阳光中的山谷阔大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在那里走下最后一个斜坡,神父倚在我的手杖上,就算被卵石绊倒,也有苏克从下面挽住他的胳膊。当孩子们唱完最后一句“神圣的耶稣无处不在”时,我们来到了小教堂前方。此时的太阳倾斜地照入门内,所以,在黄色的棱光旁,剩余的空间看起来几乎是昏暗的。

伊尔姆加德将携带的矿石从布包中拿出,放在小教堂门槛前光秃秃的土地上,接着是箱中的矿石。因为这是典仪的最后一幕。神父停在门槛处,大山新娘跪在他脚下,随她放在那里的矿石一起再次领受祝福。然后,神父走到祭坛前,将花束放到上面。他喊“金”,伊尔姆加德便奉上金矿石,他又喊“银”,她又奉上银矿石,然后他还喊了“铜”与“铅”,而她相继奉上铜矿石与铅矿石,仿佛一场洗礼,又似一场井然有序的盘点,因为这些矿石确实又将因此被封存一整年。终祷响起时,教堂司事将矿工锄再次固定到墙上,一切重新恢复原样。然后,蜡烛被熄灭,所有人都离开小教堂,门落锁,神父在门上画了个十字,钥匙也被取走。庆典结束了。只有那些被摆在祭台上,留作纪念的花,它们易碎的尘灰要等到来年才会被扫掉。

当然,在庆典结束前许久,包吃食的帕子上的结已被解开,瓶子上的软木塞也被拔去。一种普遍的孟浪早已传开,不只由于饥饿,或许更是由于所有人都觉得,纵然局促的事已随它无害的、各种各样幼稚的伪装烟消云散,他们还是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众人皆感到一阵轻松,有些人走到小教堂后面,靠弄污神圣的墙壁来表达这种感受。不出所料,连神父也松了一口气—他工作得辛勤,这对他那颗可怜的心脏来说过于艰苦—他此刻坐在我身边被太阳晒到的石阶上,因为他本就无法再走到林荫处。他厌弃地回绝了从四面八方递过来的干粮,因为他还太虚弱,只试着饮了几口格罗讷瓶中的冷咖啡。

“明年得派个副手上去,阁下,我还是这么觉得。”

“好,”他带着歉意微笑道,“好,医生先生,或许吧……但雇副手的花销有点高,倒不如花在我的花上面。”

他肯定是如此寒酸,就连弥撒的几十芬尼对他而言都很重要。但他肯定也说过(因为他怀疑我心里有个异教徒),这些人唯一理解的只有金钱方面的动机。不过此时,吉松大妈走到他面前,带着她特有的庄重正色道:“神父先生,十分感谢您带来这次美妙的弥撒。”他把脑袋歪得更加厉害,稍稍张开双手,表示自己不过是在为上帝与这个小小的基督教团体履行他卑微却也劳心劳力的职责。他极其纯洁而真挚地回答:“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吉松大妈。”因为这也是在那些人们几乎不再参与其中的礼节性层面上发生的,农民的待人接物中存在甚多类似的礼俗,不论是对吉松大妈,还是对神父,这种礼貌直接源自存在,在她身上表现得硕大圆润,在上帝使徒身上则稍显狭小寒微。它表现得如此清晰,以至于吉松大妈松开了他的手,以她力所能及的,无人能够轻易反驳的,不容置疑的强调口吻命令他:“不过现在请您立刻把法衣脱下来,阁下,不然我亲自来帮您脱……我们不需要这个了。”神父立即听从了她的嘱咐,甚至几乎无法向跟在外祖母身后,以鞠躬感谢所获祝福的伊尔姆加德点头致意。不过对伊尔姆加德而言,这本就是一种外在的、她并未参与的礼节。

下方的教堂塔楼传来十点的钟声。清晨的大海从山谷中消失,深处是翠绿的耕地,绿意更浓的不只原野上诸多山涧奋力交汇之处,更有下村果园与山谷另一岸上森林密布的高峰,上方零星的庄园中响起牛铃的声音。天空纯净无瑕的蓝在高空延展,远远高过山谷,更高过多石的群山,它依旧承负着晚晴的冬日,离春日很遥远。人类最初便是如此栖居,直至千秋万代,于他而言,最早的先祖与最晚的后辈绝无性别之分,是的,几乎不再是人类,他们仿佛永恒的生物,既非神,亦非石头,但同时又是神与石头。他们位于永恒的太初与终末,这就是历经万古岁月而找到重返起源之路的统一性,而我们这些身在中间的人心里只有记忆与预感,它们强大得宛如一种永远相互转化、永远流向彼此的知识,一种不可分割,其中所有已裂变之物都愿意结合、都将结合的知识。男人和女人从太阳上淌落,在山中繁茂,在海中澎湃,男人和女人在田野上躬身,在小屋中居住,口说各种各样依然支离破碎、笨拙地充满套话与仪式的语言,男人和女人将在他们开花的田野中再度合二为一,当他们吟咏自身,由大地歌唱出的语言返回最属于他们自身的深处时,他们的统一将得到表达。

“行了,”吉松大妈看着我说,“你怎么觉得,医生先生?现在的山谷是山还是人?”

“见鬼,吉松大妈,我觉得,您应该赶紧下山,最好到森林里歇歇脚……这地方也太热了。”

“你呢?”

“既然我都到这里了,那我去隘口那里瞧瞧米提斯老爹。”

我本就应该去探望许久未见的米提斯二老。于是我道了别,让苏克带领幸亏只穿着衬衫的神父真正地进入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