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家意在改进人类行为。不得不称其雄心可嘉,因为他们的行为大都十分不堪。然而,不管是道德家所欲求的具体改进,还是他用以实现改进的方法,我都无法为之称颂。他台面上的方法是道德说教,真正的方法(如果他属于天主教派)则是经济赏罚制。前者带来的影响并不长久,也不重要;自萨沃纳罗拉(1)以降,宗教复兴派带来的影响总是转瞬即逝。后者——赏罚——则确有成效。例如,赏罚制令男人情愿和娼妓春风一度而不肯养情妇,因为需要采取最隐蔽的方法。他们由此而令这一风险极高的行业得以运转,性病为之流行。这并非道德家所欲求者,但他过于缺乏科学头脑,竟未察觉这正是他实际造成的后果。
要取代这种不科学的布道加贿赂大法,还有没有更好的路可走?我想是有的。
人类行动之所以造成危害,若非源自无知,就是出于恶欲。从社会角度来看,“恶”欲可定义为意在阻挠他人欲求的欲求,确切而言,即其所阻挠的欲求多于其所助力的欲求。源自无知的危害无须细述;此间所需,莫过于更多的知识,故此,改进之法在于更多的研究和更多的教育。出于恶欲的危害则更为棘手。
凡人男女身上活跃着某种程度的恶意,包括对特定敌人的特定敌意,以及对他人的幸灾乐祸。人们常以言辞精心将其掩饰,传统道德约有半数是在为其涂脂傅粉。然而,道德家若要实现改进我们人类行动的目标,就不得不面对这一点。这一点处处可见,不遗巨细:见于人们一再重复并相信丑闻的欢欣之态,见于明知善待罪犯对其改造更有成效却仍加以虐待之举,见于全体白人对黑人令人发指的野蛮行为,见于一战期间老太太与教士们指点年轻人参军义务的热忱。就连儿童也可能成为恣意暴行的对象:大卫·考坡菲和奥立弗·退斯特绝非凭空想象。这种活跃的恶意乃是人性之至恶,假如这个世界想变得更幸福,最需要改变的就是这一点。这一原因与战争之间的牵连,或许比所有经济、政治原因加在一起还要多。
在人类欲求这一方面,“自然”还有更多可取之处。将某种生活强加给男女儿童而令其最强烈的冲动受挫,不仅残酷,而且危险;在此意义上,给定某些附带条件,依照“自然”去生活就是值得嘉许的。论人为者莫过于地铁,但儿童去搭乘地铁对其天性并无折损;相反,几乎所有儿童都会觉得这一体验再愉快不过了。在同等条件下,能满足普通人欲求的人为之物就是好的。不过,受权威与经济需求所迫而选择的人为生活方式就不可取了。毋庸置疑,眼下这样的生活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是必要的;轮船少了司炉,远洋航行就会寸步难行。但此类需求未免令人遗憾,我们也应设法将其免除。一定的工作量并不会引发抱怨;实际上,这多半比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更令人幸福。然而,眼下人们必须完成的工作量以及工种,都可谓惨淡之至:那些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日常事务,尤为不堪。人生不可管制太严,或过于井井有条;我们的冲动只要不是确确实实对他人造成毁灭或伤害,就该在可能的情况下任其自由宣泄;要给冒险留些空间。我们应当遵从人类天性,因为我们的幸福须从我们的冲动和欲求中去酝酿。给人某些抽象意义上的“好”东西并没有用;假如我们要带来更多幸福,就必须给予某些他们所欲求或所需要的东西。假以时日,科学或可学会塑造我们的欲求,令其自此不再与他人的欲求产生冲突;与现在相比,到那时我们将能够满足我们的欲求中的更大多数。在此并仅仅在此意义上,我们的欲求就会变得“更好”。孤立状态下的单一欲求无谓更好或更坏;但如果有一系列欲求能够同时获得满足,而另一系列欲求彼此之间互不调和,那么前者就比后者更好。这就是爱之所以比恨更好的缘故。
遵从物质自然是愚蠢之举;应以使之尽最大可能服务于人类目的为考量,对物质自然进行研究,但在伦理意义上,它始终无谓好坏善恶。在物质自然与人类相会之处,譬如考虑人口问题时,不必束手臣服,兀自相信唯有通过战争、疫病和饥荒才能解决过度生育。神学家们宣称:就此而言,将科学应用于问题的物质一面乃是恶行;我们必须(他们如是说)将道德应用于人性一面,实施节欲。且不说就连神学家本人都知道这一建议无人采纳,运用物质手段避孕以解决人口问题又何以成为恶行呢?对此能给出的答案莫不来自陈旧教条。显而易见,神学家所宣扬的悖逆自然,至少并不亚于节制生育。神学家选择的悖逆自然,一旦成功实施,便将招致不幸、嫉恨与迫害倾向,并往往伴随疯狂。而我宁肯选择与蒸汽机甚或打雨伞同类的“悖逆”自然。由此可见,我们应遵循“自然”这一原则的应用是何等含混不清、捉摸不定。
自然,甚或人类本性,渐渐不再是一种绝对基准,而将日益成为科学操作所塑造的模样。只要人们愿意,科学就能通过给予知识、自控以及促进和谐而非冲突的品性,使我们的孙辈享有美好人生。当前科学教给我们子辈的是如何自相残杀,因为许多科学工作者情愿牺牲人类的未来,换自己一时的成功。然而,当人类得以像他们掌控外在世界那样掌控自我情感之时,这一阶段便告终结。那时,我们也终将收获属于我们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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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萨沃纳罗拉(GirolamoSavonarola,1452—1498),意大利多明我会修士,1494—1498年任佛罗伦萨的精神和世俗领袖。他反对宗教腐败、世俗享乐和商业经营,焚烧了文艺复兴期间的大量艺术品与书籍,以严厉的布道著称。——译注
(2) 国际联盟(LeagueofNations),简称国联,成立于1920年巴黎和会召开后。这是世界上第一个以维护世界和平为主要任务的国际组织,在本书写作的1920年代有显著功绩,但终未阻止二战爆发。1946年为联合国所取代。——译注
(3) 妒忌(jealousy)与嫉恨(envy)之辨:两词在英文中区别明显,jealousy是因对方可能夺去自己所欲求或已有之优势而产生的猜忌心理,在三角关系中表现为占有欲,俗称“吃醋”;envy则是看到对方拥有高于自己的优势时产生的屈辱与渴望。——译注
(4) 参见拙作《伊卡洛斯:科学的未来》。
(5) 应指《道德经》谈及“小国寡民”理想时所云“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译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