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判处死刑七人:彼得堡二人、莫斯科一人、奔萨二人、里加二人。处决四人:赫尔松二人、维尔诺一人、敖德萨一人。”
这种消息每份报纸上都有。这种事已经继续了不止一周,不止一月,不止一年,而是几个年头了。这是发生在俄国,发生在人民认为每个罪人都是不幸的、直到最近法律上才出现死刑的俄国。
我记得,从前我在欧洲人面前曾以此自豪,而现在已经是第二个年头,第三个年头不断出现死刑、死刑、死刑。
我拿着现时的报纸[1]。
五月九日,有一件可怕的事情。报上印着几句话:“今天在赫尔松的斯特列利比茨基野地,二十名农民被处绞刑,因抢劫伊丽莎白格勒县的地主庄园。”[2]
这十二个人是这样一种人,我们以他们的劳动为生,我们以往使用一切力量败坏他们,现在也在败坏他们,从伏特加毒液开始。直到我们并不相信却拼命灌输给他们的那种信仰的可怕谎言。这样的十二个人,被那些他们给饭吃、给衣穿、给房住,过去和现在都在败坏他们的人的绳子绞死了。十二个丈夫、父亲、儿子,俄国的生活全靠这种人的善良、勤劳、纯朴来维持,现在他们却被捉了起来,关进监牢,戴上脚镣。然后,为了不让他们抓住将要吊死他们的绳子,把他们的手反缚在背后,带到绞刑架下。有几个和他们同样的农民,就要把他们吊起来,不过这些人都有武装,穿着很好的靴子和干净的制服,手上拿着枪,伴送着被判决的人。这些被判决的人旁边,走着一个身穿锦缎法衣、围着项巾、手里拿着十字架、头发长长的人。队伍停住了。全部事务的主持者说了几句话,秘书念公文,念完公文,那长发的人便对即将由别人用绳子绞死的那些人讲了一些关于上帝和基督的话。讲过这些话之后,刽子手——他们有好几个人,一个人是处理不了这样复杂的工作的,——立刻把肥皂水抹到索套上,以便把那些戴着镣铐的人勒得更紧,接着就给他们穿上尸衣,带到绞架的木台上,给颈子套上索套。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这些活人,随着凳子从脚下抽出,就互相撞碰着,由他们的全身重量立刻把他们颈上的索套拉紧,于是痛苦地窒息而死。这之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只消一会儿工夫,就变成吊在绳子上的死尸,起初还慢慢地摇晃着,后来便一动不动地停住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上流人物,有学识的文明人士为自己的人类弟兄热心安排和想出来的。他们出主意,要悄悄地,在黎明时分干这些事,这样谁也不会瞧见。他们出主意,让执行的人分担这些暴行的责任,以便每个人都认为并且会说:这不怪他。他们出主意,搜罗堕落和不幸的人,一面迫使他们做我们想出和赞成的事,一面又装模作样,好像我们很厌恶做这种事的人。他们想出的主意甚至是如此微妙,一些人(军事法庭)只作判决,但行刑时必需出席的不是军人,而是文官。不幸的、被欺骗的、堕落的、受鄙视的人却去执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好好给绳子抹上肥皂,叫它更牢靠地勒着颈子;痛痛快快去喝这些文明的上等人贩卖的毒酒,以便更快更彻底地忘记自己的灵魂,自己的人的称号。
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是因为:第一,这些看不见自己罪孽的人需要别人来揭发,为了他们自身需要揭发,为了那些在表面的奖励和颂扬影响之下,赞助他们骇人听闻的勾当,甚而还竭力仿效他们的人,也需要揭发。第二,我之所以不能和不愿再作斗争是因为(我公开承认这点),我希望我对这些人的揭发能使我通过某种方式把我从他们那些人的圈子中革除出来,这是我的愿望。我现在生活在他们当中,不能不感觉到自己是发生在我周围的罪行的参加者。
要知道,现在在俄国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共同的幸福,为了生活在俄国的人的温饱、太平。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一切也是为了生活在俄国的我而做的了。那么是为了我人民才贫困,被剥夺了起码的、天赋的人的权利——使用他们诞生于其上的土地。为了我数十万庄稼人失去幸福生活,穿上制服,被训练来杀人。为了我才有其主要职责是歪曲和隐瞒真正基督教的冒充的教士们。为了我才把人们从此地驱赶到彼地。为了我才有千千万万彷徨在俄国各地的饥饿的工人。为了我千千万万不幸的人在不够大家使用的要塞和监狱中死于伤寒和瘟疫。为了我被放逐、被监禁、被绞死者的父母和妻子痛苦不堪。为了我才有这些特务侦探和阴谋暗害。为了我这些杀人的警士因杀人得奖赏。为了我掩埋了几十、几百遭枪决的人。为了我以前很难找到、而现在却不那么厌恶这种事情的刽子手在做这可怕的工作。为了我才有这些绞架和吊在上面的妇女、儿童和男人。为了我人们相互间这样凶狠。
这一切都是为我而做,我是这些可怕事情的参与者。这样的断言不管多么荒唐,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在我这宽敞的房间、我的午餐、我的衣服、我的余暇和为了铲除想要夺取我享用之物的那些人而造成的可怕罪行之间,有着毫无疑义的从属关系。虽然我知道,如果没有政府的威胁就会把我所享用之物夺走的这些无家可归、满腔愤恨、堕落败坏的人,都是政府自己制造出来的,但我还是不能不感觉到,我今天的安宁实际上有赖于政府现在制造的恐怖。
认识到这一点,我就再也不能忍受了,我应当从这种痛苦的处境里解脱出来。
不能这样生活,至少是我不能这样生活,我不能,也不会再这样生活了。
因此我写了这篇东西,我将全力以赴把我写下的东西在俄国内外传布,以便二者取其一:或者结束这些非人的事件,或者毁掉我同这些事件的联系,以便达到或者把我关进监牢,在那里我会明确意识到,所有这些恐怖都不是为我制造的,或者最好是(好到我不敢希望有这样的幸福)像对待那二十个或十二个农民似的,也给我穿上尸衣,戴上软圆帽,踢开凳子,让我全身的重量勒紧套在我这衰老喉管上的抹了肥皂的套索。
七
现在为了达到这两个目的中的一个目的,我呼吁这些可怕事件的所有参加者,我呼吁大家,从给人类弟兄,给妇女,给儿童戴软帽、套绞索的人开始,从典狱官到你们,这些可怕罪行的主要指挥者和许可者。
人类弟兄们!醒悟吧,反省吧,要明白你们在干什么。想想你们是谁吧。
要知道,你们在成为刽子手、将军、检察官、法官、总理、沙皇之前,你们首先是人。今天你们出现在人世间,明天就不会有你们了(你们,过去和现在都为人们特别憎恨的各类刽子手,你们特别需要记住这一点)。难道你们,在人世间转瞬即去的人(要知道,即使你们不遭杀害,死神随时随刻都站在我们大家背后),难道你们在光明的时刻看不出你们的使命不会是折磨人、杀人而对自己被杀却吓得发抖;看不出你们向自己说谎,向人们和上帝说谎,却要自己和人们相信,你们参加这些事情是为千百万人的幸福做一件重要和伟大的事?难道你们不知道(在你们没有为环境、阿谀奉迎和司空见惯的诡辩所陶醉的时候),你们想出这一切话语不过是为了即使做坏事也可以认为自己是好人?你们不会不知道,你们,正如我们每个人一样,只有一件包揽其余的真正事情,即遵照派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意志,活过赋予我们的短暂时刻,再遵照那个意志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意志只是一个愿望,就是人人相爱。
可是你们在做什么呢?你们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用在什么上面呢?你们爱谁?谁爱你们?是你们的妻子吗?你们的孩子吗?但这并不是爱。妻子和孩子的爱不是人类之爱。动物也会这样爱,而且爱得更强烈。人类之爱是人人相爱,是爱一切人,像爱神的儿子因而也爱弟兄一样。
你们对谁有这样的爱?对谁也没有。那么谁爱你们?谁也不爱。
人们害怕你们,像害怕刽子手或野兽一样。人们奉承你们,因为他们在心里鄙视你们,憎恨你们,而且恨得多么厉害啊!你们知道这一点,你们害怕人们。
是啊,你们大家都想想吧,从高级到低级的参加屠杀的人们,你们都想想你们是谁,停止你们所做的事吧。停止吧,不是为自己,不是为自己个人,不是为人们,不是为了人们不再责备你们,而是为自己的灵魂,为了不管你们怎样压抑都活在你们心中的上帝。
(1908)
张孟恢译
〔据《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二十卷集,莫斯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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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作者摘引了一九〇八年五月十日的《俄国新闻》和五月十一日的《罗斯报》刊登的消息。
[2]处决二十名农民的消息,后来报上有了更正。我只能为这个错误感到高兴,我高兴的是,比起前一个消息报道来,少绞死八人;也高兴这个可怕的数字迫使我在这篇文章中表示早已折磨着我的那种感情。在这里我仅仅以十二这个数字代替二十这个数字,其余一切都不作更改,因为我所讲的不单单与被处决的十二人有关,而是与最近一个时期成千被杀和被绞死的人有关。——作者注
[3]指一九〇八年五月十日至十三日国家杜马关于芬兰的辩论。
[4]弗·索洛维约夫,十九世纪末俄国唯心主义哲学家、神学家、政论家和诗人,著名历史学家谢·米·索洛维约夫的儿子。曾在莫斯科和彼得堡大学讲过哲学。一八八一年公开发表演说,要求大赦刺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革命者,因此被迫离开大学。一八八一年后,从事文学活动,常写政论。
[5]指社会革命党人的活动,他们采用的手段是个人恐怖和没收财物。
[6]拉多加湖附近,涅瓦河奥列霍夫岛上的要塞,是监禁革命家的地方。
[7]指巡回画派画家尼·瓦·奥尔洛夫。
[8]受托尔斯泰委托,奥尔洛夫曾访问了莫斯科一个叫伊格纳特的仆役,他秘密充当暗探局的刽子手。奥尔洛夫在给托尔斯泰的信上详细描写了他的外貌和生活状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