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舜设官分职的朝会之后,联盟的机器开始在新的轨道上运转,各部臣工皆领命而去,帝都似乎焕发出新的生机。然而,在这看似蓬勃的景象之下,有一个人的内心,却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压。他,就是禹。
居于帝都专为司空安排的简陋馆舍内,禹常常夜不能寐。窗外偶尔传来的更漏声,在他听来,都像是父亲鲧在羽山绝命的回响。九年前,他也是这样,在万众期待中,肩负治水重任,意气风发地离开帝都。九年后,他带回的却是国力的空耗、万千生灵的涂炭,以及一个被永远钉在失败耻辱柱上的名字。
“绩用弗成……”禹低声重复着史官对父亲功业的最终评判,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子,剜在他的心上。他仿佛能看到父亲在洪水前固执筑堤的身影,那身影最终被更凶猛的洪涛吞没。他不仅失去了父亲,更继承了一笔沉重的“债务”——来自帝尧时代的失望,来自天下万民的怀疑,甚至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自己是否会重蹈覆辙?
馆舍的墙壁上,他亲手刻下了洪水肆虐的九州概图,那浑黄的色块,如同蔓延的脓疮,侵蚀着华夏的肌体。他抚摸着那些代表山川河流的刻痕,指尖仿佛能感受到洪水的冰冷与暴虐。他知道,无数人正在暗中注视着他,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
“鲧的儿子?哼,只怕又是一个耗费民力的庸才!”
“舜帝为何还要用他?难道忘了九年之痛吗?”
这些无形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公务,几乎足不出户,将所有时间都用于研究父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治水笔记,以及来自各地的最新水情报告。他试图从中找出父亲失败的根源,也寻找着那一线可能的生机。
就在禹深陷于自我挣扎与艰苦探索之时,帝舜的诏命到了,宣他入宫觐见。
踏入帝舜那依旧简朴的宫室,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垂首躬身,不敢直视帝颜,准备承受任何可能的质询甚至斥责。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帝舜温和而充满力量的声音:“禹,平身,近前来。”
禹依言上前,依旧低着头。
“抬起头来,看着朕。”帝舜的声音不容置疑。
禹缓缓抬头,看到帝舜的目光中,没有怀疑,没有审视,只有一种深沉的信任与期待。那目光,如同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中些许的阴霾。
“朕知你心中所忧,所惧。”帝舜开门见山,语气平静如水,“汝父之事,天下皆知。然,父之过,非子之罪。朕观汝久矣,汝之勤勉,汝之深思,汝之仁心,皆非汝父所能及。”
他站起身,走到禹的面前,将一份新的、刻着司空印信的玄圭,郑重地放入禹的手中。那玄圭,比之前的更沉,代表着更大的权责,也代表着无价的信任。
“汝父壅防而败,乃不明水性,逆天而行。”帝舜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今朕命汝,继汝父之志,而非循汝父之法!水之性,就下而趋卑。惟荒度土功!(去好好地完成平治水土的事业吧!)朕要你,不是去‘堵’水,而是去‘理解’水,去‘引导’水!去探寻一条顺应天道、而非违逆天道的新路!”
这番话语,如同醍醐灌顶,瞬间照亮了禹心中长久以来模糊的方向!他一直以来隐约感觉到父亲方法的谬误,却未能如此清晰地抓住关键。帝舜的指点,让他豁然开朗!
一股混合着悲壮、感激与无比坚定的热血,涌上禹的心头。他猛地跪伏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誓言:
“臣禹,领命!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若治水不成,禹无颜再见帝舜,无颜再见天下苍生!”
但他紧接着的话,更展现了他与父亲鲧截然不同的胸怀与智慧:
“然,非予能成,亦大费(伯益)为辅! 治水非一人之功,需明山川者规划,需晓鸟兽者指引,需善工器者利器,需掌农事者供粮。臣请与伯益、后稷、垂等诸贤同心协力,共赴危难!”
他没有大包大揽,而是清醒地认识到团队的力量,主动请求贤臣辅助。这正是帝舜希望看到的。
帝舜的眼中露出了无比欣慰的光芒。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眼前的禹,不仅继承了其父的责任感,更拥有其父所缺乏的智慧、变通与团队意识。
“准!”帝舜扶起禹,“朕已命伯益、后稷等,皆听汝调遣。联盟之力,任汝取用。禹,这天下水患,万民生死,朕,就托付给你了!”
禹紧紧握着那沉甸甸的玄圭,感觉它不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万千生命的重量。他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大步走出宫室。
他的背影,不再有之前的压抑与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背负着宿命与希望、破釜沉舟的决绝。父亲失败的阴影依然存在,但已被帝舜的信任和他自己找到的新方向所照亮。
治水的史诗,即将由这位背负着原罪与救赎的继承人,挥毫写下全新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