鲧治水彻底失败的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联盟残存的希望,也重重地击在了帝尧的心上。九年的期盼,九年的国力投入,换来的不是海晏河清,而是更加破败的山河与更加绝望的民心。朝堂之上,虽然无人敢公然指责帝尧当初任用鲧的决定,但那沉默的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诘问与深重的悲观。
帝尧将自己关在简朴的宫室中,久久不语。案头堆积着报告灾情恶化、民变滋生的竹简,他却一份也未曾翻阅。窗外,阴雨似乎永无休止,那淅淅沥沥的声音,不再是甘霖,而是变成了对他德政最无情的嘲讽。
他终于无法安坐,屏退左右,只身一人,冒着凄冷的雨丝,登上了帝都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山路泥泞,荆棘扯破了他的麻衣,他却浑然不觉。他需要站得更高,需要看清这片他倾尽心力治理的天下,究竟变成了何等模样。
立于峰顶,狂风卷着雨雾扑面而来,视野却豁然开朗。然而,这开阔带来的,是更深的刺痛。
放眼望去,昔日阡陌纵横、村落星罗棋布的广袤平原,已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浑黄汪洋。水面上,只能看到一些较大丘陵的顶部,如同巨兽沉浮的背脊。树木只余下顶端的枝叶,在浊浪中无力地摇曳。曾经炊烟袅袅之处,如今只有死寂的波涛。“荡荡怀山襄陵”,史官笔下的描述,此刻以最残酷的实景,烙印在他的眼底。
“朕……错了吗?”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如同毒蛇,钻入帝尧的心间。
他一生恪尽职守,“允恭克让”,“克明俊德”。他废黜私心,推行公义,设立谏鼓谤木,光照四方。他继承并完善历法,敬授民时,只望万民能安居乐业。他以为自己虽不及先祖颛顼的刚毅、帝喾的睿智,但以仁德治国,总该得到上天的庇佑。
可为何?为何会降下如此旷古绝今的灾难?
这滔天的洪水,这无尽的雨幕,难道不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否定吗?
“莫非……是朕德不配位?” 他对着苍茫的洪水,发出了痛苦的诘问,“是朕的德行有亏,才招致如此天罚,累及万民受此煎熬?”
风声呜咽,如同天地给他的回答,冰冷而模糊。
就在帝尧深陷于自我怀疑的泥沼时,内部的危机也如同暗流般涌动起来。一直对尧的“德治”不以为然,崇尚武力和权谋的共工、欢兜等部族势力,开始借题发挥。他们在各自的势力范围内散布言论:
“尧帝仁柔,不堪大任!若非其优柔寡断,岂会任用鲧这等刚愎之徒,徒耗九年国力?”
“德政?德政能挡住洪水吗?唯有强大的力量,方能重整山河!”
甚至有人暗中串联,提议共推更有“决断”之人,以“非常手段”应对危机。
与此同时,一直不安分的三苗部落,见中原王朝陷入空前困境,也趁机在南方边境频频挑衅,劫掠边民,试探着联盟虚弱的底线。
内忧外患,如同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帝尧和他的王朝。他站在山巅,感受到的不仅是自然的伟力,更是那来自政治层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的“德治”信念,第一次动摇了。不是因为他不信德,而是他开始怀疑,在如此蛮横的、毁灭性的自然力量面前,个人的德行,究竟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是否真如共工等人所言,唯有绝对的力量,才是生存的唯一法则?
然而,当他目光再次扫过那一片浑噩的汪洋,看到极远处,几个黑点般的高地上,似乎仍有顽强的人烟聚集时,他心中那近乎熄灭的光,又微微闪烁了一下。
“不……绝非如此。”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若以暴易暴,以力相争,人与禽兽何异?与这肆虐的洪水何异?”
他想起父亲帝喾观测星辰、制定历法的执着,那是对“天道”的探寻与顺应;他想起自己推行德政的初衷,那是为了建立“人道”的秩序与尊严。
“天道无常,人道有恒。”他的眼神逐渐从迷茫中挣脱出来,重新凝聚起一丝力量,“洪水是天灾,但应对洪水的方式,取决于人。鲧之败,非败于德,乃败于不明‘天道’,强以‘人力’逆天而行。”
他意识到,问题或许不出在他的“德”上,而出在应对这场危机的方法和人选上。鲧失败了,但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第二个能理解“天道”、能以更智慧的方式疏导洪水的人吗?自己年事已高,精力日衰,是否也该为这天下,寻找一位真正能继承大统、带领万民走出困境的继承人了?
这个念头,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线微光,虽然微弱,却指明了方向。
帝尧最后望了一眼那悲壮而苍凉的大地,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山峰。他的背影,依旧带着沉重的忧虑,但那份因自我怀疑而产生的佝偻,已然挺直。
他必须回去,回到那纷扰的朝堂,回到那绝望的万民之中。他要去寻找,寻找那条隐藏在洪水与混乱背后的,真正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