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尧的诏令,如同给焦灼的联盟打了一剂强心针,也将鲧这个名号,推到了万目睽睽之下。他受命于危难之间,没有半分推辞,带着本部族早已集结好的精壮和世代积累的治水经验,毅然奔赴那已成泽国的前线。
鲧的身影,正如其名,带着一种水族般的冷硬与执拗。他年近五旬,面容棱角分明,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刺穿浑黄的洪水,看到其下大地的脉络。他信服力量,崇拜秩序,坚信这世间没有不能用堤坝束缚的水流。他的治水方略,简单、直接,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壅防”,亦即堵塞。
“水来土掩,天经地义!” 在第一次召集各地部族首领的会议上,鲧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讨的余地,“洪水如兽,唯有筑起高墙,将其囚于河道之内,方能保我田园!”
在他的强力驱使下,一场堪称悲壮的、与自然伟力正面抗衡的宏大工程,在洪水肆虐的大地上展开了。
数以万计的民夫被征调而来,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在泥泞与寒雨中,用最原始的工具——石斧、骨耜、双手——砍伐林木,挖掘泥土,烧制陶砖。号子声、夯土声、水流咆哮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人力对抗天威的悲怆交响。
一道道土堤、一排排木栅、一座座石堰,如同伤痕般,开始出现在各大水系的沿岸。鲧亲临每一处险要河段,目光如炬,监督着工程的每一个细节。他要求堤坝必须坚固,必须高大,必须连绵不绝。他的命令不容置疑,他的惩罚严厉无情。有懈怠者,鞭笞;有质疑者,驱逐。在极短的时间内,一片片看似安全的“孤岛”被堤坝保护起来,浑浊的洪水被暂时逼退,露出了久违的、泥泞的河床。
那一刻,无数灾民跪在新筑的堤坝上,向着鲧的方向叩首,涕泪交加,仿佛看到了救世之主。就连远在帝都的帝尧,接到“水势稍抑”的奏报时,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了几分,心中升起一丝渺茫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如同水上的浮萍,根基浅薄。
鲧的策略,是基于他对局部水患的成功经验。但他面对的,是一场持续不断、范围波及整个已知世界的超级洪灾。天上的雨水未曾停歇,上游的来水源源不绝。他筑起的堤坝,就像试图用沙袋去堵塞决堤的海口。
压力,在无声地累积。
第一年,堤坝承受住了考验。
第三年,部分薄弱地段开始出现管涌、渗漏,需要投入更多人力去修补加固。
第五年,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一条主要支流的堤坝在连绵暴雨后轰然决口,积蓄已久的洪水以更凶猛的气势倾泻而出,瞬间淹没了下游数个刚刚恢复些许生机的聚落,死伤惨重。
噩耗传来,鲧脸色铁青,却并未反思策略,只是咆哮着下令:“加高!加固!决口之处,以三倍人力,筑三重堤防!吾不信,制不住这孽水!”
他的偏执,在传说中甚至演变成了一个悲壮而疯狂的神话——据说,为了获得无穷无尽的筑坝材料,鲧盗取了天帝的‘息壤’。这是一种能自行生长、永不耗损的神土。他试图用这神物,为人类筑起一道永恒的屏障。
这传说,象征着他已陷入了何等孤注一掷的境地。他不再信任凡间的土石,转而求助于禁忌的力量,这本身就是一种绝望的挣扎。
然而,息壤的神话,终究只是绝望中的幻想。现实是,民力已在长达九年的无休止征调中耗尽。田野荒芜,仓廪空虚,饿殍开始出现在筑堤的工地上。怨气不再是暗流,而是开始公开涌动。人们私下称鲧为“壅防之魔”,指责他用万民的尸骨,堆砌他固执的梦想。
第九年,灾难达到了顶峰。
在黄河一段最为关键、由鲧亲自督建、耗费了无数心血和生命的巨型堤坝群,终于无法承受那超越了极限的水压。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伴随着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长达数里的堤坝整体崩溃!
积蓄了九年的愤怒洪水,如同挣脱了牢笼的灭世凶兽,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下。其造成的破坏,远胜于洪水自然泛滥之时。之前被保护的区域、新开垦的田地、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园……一切都被这股复仇般的浊流瞬间吞噬、抹平。
九载之功,毁于一旦。
绩用弗成。
消息传回帝都,举朝震惊,继而是一片死寂。帝尧握着那份写着惨重损失和彻底失败的急报,手在微微颤抖。他闭上眼,仿佛能听到那堤坝崩溃的巨响,能看到那无数被洪水吞噬的生灵最后的绝望。
希望彻底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和巨大的愤怒。国力被消耗一空,民心濒临崩溃,而洪水,比九年前更加猖獗。
鲧,这位曾被视为唯一希望的治水者,如今成了失败的象征,万夫所指的对象。他的“壅防”之策,被证明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绝路。他本人,也将为他九年的刚愎自用和最终惨烈的失败,付出应有的代价。
联盟的天空,阴霾密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