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议政大殿,往日虽庄严肃穆,却总流动着一种从容宽和的气息。今日,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几乎压垮。殿外,凄风冷雨未曾停歇;殿内,炭盆的火光映照着每一位与会者脸上沉郁的阴影。帝尧端坐于上,眉头深锁,其下分列着联盟的重臣——四岳与十二牧,这些代表各方势力和地域的领袖,此刻皆沉默不语,如同被雨水打湿的陶俑。
帝尧缓缓抬起手,示意近侍将一堆来自各地的告急简册,传递下去。竹简相互碰撞,发出枯燥而刺耳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诸公,”帝尧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依旧保持着镇定,“近日之奏报,尔等皆已目睹。非止一川一泽之泛滥,乃天下水患并起,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 他引用了奏报中那令人心惊的描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万民陷于波涛,栖于山巅,饥寒交迫,哀鸿遍野。此非寻常之灾,实乃旷古未有之浩劫。朕心忧如焚,夜不能寐。”
他目光扫过众人,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温煦,更添了一种迫切的探询与沉重的责任:“今日召集群臣,别无他议,唯求一策,以解万民倒悬之苦。嗟!四岳,十二牧,滔滔洪水,危害天下,汝等之中,有谁能担此重任,前往治理?”
问题抛出,如同巨石落潭,却未激起应有的波澜。回应帝尧的,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治水,不同于征战。敌人是无形的,无处不在的,它不与你正面交锋,只是用无尽的、冰冷的水,一点点吞噬你的土地,瓦解你的意志。这需要何等的智慧、勇气与毅力?更遑论需要调动何等庞大的人力物力?这是一个可能耗尽国帑、拖垮民生,最终却可能徒劳无功的可怕任务。
几位掌管工程、熟悉水性的官员,低垂着头,不敢与帝尧的目光接触。他们深知局部理水与应对如此灭世洪水的天壤之别。有人嘴唇翕动,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在这绝望的沉默几乎要凝固之时,位列四岳之首的西岳,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长老,颤巍巍地站起身。他年事已高,脊背微驼,但眼神却依旧清亮,带着一种属于古老部族的坚韧与决断。
他向着帝尧,深深一揖,声音苍老却清晰:“帝,洪水滔天,确为亘古未有之巨患。然,天下之大,岂无栋梁?臣等聚议,窃以为,有一人或可当此重任。”
“何人?”帝尧身体微微前倾。
“鲧。”西岳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殿中顿时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显然,许多人都知道鲧,并且对此提议并不感到意外。
帝尧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当然知道鲧。那是来自一个以勇武和治水经验著称的部落的首领,性格刚毅果决,甚至可说是刚愎自用。他曾带领部众在其封地内成功治理过水患,修筑堤防,颇有成效。但帝尧所虑者,更深。
“鲧……”帝尧沉吟着,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明显的忧虑,“朕亦知鲧之能。然,其人性情如何,西岳岂不知乎?鲧负命毁族,不可。” 帝尧说出了他最大的顾虑。“负命”,是违逆命令,独断专行;“毁族”,是行事暴烈,可能带来巨大的牺牲甚至部族的毁灭。用这样的人去应对需要极度耐心、协调和智慧的治水大业,无异于一场豪赌,而赌注,是整个联盟的命运。
西岳并未退缩,他再次躬身,语气沉重而恳切:“帝之所虑,臣等岂能不知?鲧性刚猛,确有其弊。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需用非常之人!如今水势凶猛,非刚毅勇决者不能与之抗衡。四方臣工,论及治水之经验与魄力,无出鲧之右者。”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帝尧,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帝!当此存亡之际,岂能因瑕掩瑜?臣等非不知鲧之短,实乃无人可选!试不可用而已!”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意思是,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就算他有缺点,也只好让他试一试,不行再说!
“试不可用而已……”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敲在了帝尧的心上,也回荡在每一位沉默的臣子心中。这是无奈之下,唯一的选择。
帝尧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在洪水中挣扎的百姓,听到了他们绝望的哭喊。他一生推行德治,讲求和谐,如今,却要将如此重任,交付给一个以“负命毁族”著称的刚愎之臣吗?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中那份温煦已被一种沉重的决断所取代。他环视殿中众臣,众人皆默然,无人提出第二个名字。
“罢了……”帝尧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既如此,便依四岳之议。”
他挺直身躯,恢复了帝王的威严,朗声道:“命,鲧为司空,总领天下治水之事!联盟各部,皆需听其调遣,人力物力,优先供给!望其……能不孚众望,解民于水火!”
诏令已下,再无回转余地。消息传出,有人感到一丝希望,毕竟鲧是如今唯一被寄予厚望的治水者;更多的人,则怀着深深的忧虑,望着殿外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幕,不知这场以国运为注的豪赌,最终将迎来怎样的结局。
鲧,这个充满争议的人物,就此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肩负起了拯救天下的重任,也踏上了他那充满悲剧色彩的命运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