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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地天通 第八章:失语者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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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角蜷缩在自家低矮的土屋角落里,窗外是部落里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他那双曾经能透过火焰看见祖灵面容、能凭风声解读神谕的昏花老眼,此刻空洞地望着屋角——那里堆放着他曾经的荣耀:色彩斑驳的巫祭袍,缀满鹰羽和兽牙的法冠,以及那根陪伴了他大半辈子、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鹿首木杖。

如今,它们都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尘,像被遗弃的枯骨,了无生气。

他曾是“有鹿”部落的大巫,名为“鹿角”,受人尊敬。人们会捧着最好的食物、最柔软的皮毛,小心翼翼地求他占卜吉凶,疗愈病痛。他曾在月圆之夜登上山巅,与星辰对话;曾在丰收祭典上起舞,引得族人如痴如醉,仿佛真的能感受到大地之母的呼吸。那时,天地是鲜活的,充满了可以倾听和回应的声音。

可现在,一切都沉默了。

几个月前,那个叫“黎”的凶神带着冰冷的军队来过,没有杀人,但那眼神比刀更利。他当众宣布了帝颛顼的禁令,收缴了几件被视为“逾制”的法器,并警告所有族人,不得再行私祭。随后,帝都派来的那个年轻“礼官”到了,他穿着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麻衣,面无表情地宣读了新的祭祀规范——何时,何地,由何人主持,念何种祷词,一切都规定得死死的,像用石头刻出来的一样,不容丝毫更改。

鹿角被允许旁观了由新礼官主持的第一次官方春祭。那仪式……真安静啊。没有激越的鼓点,没有忘情的舞蹈,没有族人随着吟唱而起伏的、充满生命力的共鸣。只有礼官平板无波的吟诵,和参与者们按照固定位置、固定动作完成的、如同操练般的礼仪。整个过程像一场精心排练的哑剧,庄严,却也……死气沉沉。

“他们不是在祭祀,”鹿角在心里喃喃,“他们只是在‘执行’。”

他尝试过偷偷举行一次小小的祭祀,就在屋后那棵老槐树下,只想向他熟悉的鹿灵祈祷,祈求它继续庇佑部落的猎手。可他刚点燃艾草,拿出藏起来的小小骨铃,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感觉不到任何灵的回应,四周只有一片虚无的寂静,仿佛天地真的被拉远了,神灵再也听不见他这微弱的声音。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慌攫住了他,仪式最终无法继续。

他成了族人口中“过去的老人”。年轻人虽然依旧客气,但眼神里已没有了往日的敬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怜悯和疏离的好奇。他们更愿意去听那位年轻礼官讲述帝都的新规和历法,那似乎代表着更“正确”、更“先进”的未来。

鹿角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抚摸那根鹿首木杖,指尖在即将触及时又缩了回来。他怕感受到的不再是温润,而是冰冷的死寂。

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为成为巫者所经历的严酷考验:独自在深山与野兽为伍,忍受饥寒,在幻觉与真实的边缘捕捉祖灵的启示。那些痛苦而荣耀的记忆,如今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过往。他毕生学习和传承的知识、那些古老的咒语和仪式、他与特定山川精灵建立起的独特联系……所有这些构成他生命意义的东西,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非法”的,变成了需要被清除的“糟粕”。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没有人再来请他祛除病邪了,人们现在更相信那位礼官带来的、从帝都传出的、据说由“南正”重大人亲自验证过的草药方子。

愤怒吗?有的。在得知建木被“隔绝”的那一刻,他内心也曾燃起过如同赤燎巫祝那般的怒火。但如今,怒火已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帝颛顼太强大了,他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天网,笼罩四极。黎的刀剑斩断了所有公开反抗的脊梁。重的礼仪,则如同温柔的泥沙,正一点点掩埋掉旧的痕迹。

他看着窗外那些在统一历法指导下,安心耕作、不再因相互矛盾的神谕而惶恐的族人,他们脸上确实有了更多踏实的表情。部落之间,也确实少了因祭祀冲突而引发的械斗。

“或许……混乱,真的结束了吧?”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愿深想的念头,偶尔会浮上心头。

但这秩序的代价,是他,以及无数像他一样的巫觋,成为了被遗忘的符号,成为了文明前进道路上,被无声碾碎的铺路石。

鹿角最终还是没有去碰那根木杖。他艰难地挪到铺着干草的睡榻边,缓缓躺下,蜷缩起来,像一头受伤的老鹿,独自舔舐着时代赋予他的、无人能懂的伤口。屋外,属于新世界的阳光依旧明媚,而屋内,一个旧时代的灵魂,正在无声无息地,慢慢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