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颛顼站在新落成的观星台顶端，这里比旧台更高，仿佛离那被他亲手推远的苍穹更近了一些。夜风凛冽，吹动他玄色的帝袍，猎猎作响。脚下，帝都的灯火星星点点，勾勒出井然有序的坊市轮廓，一片前所未有的安宁景象。
他成功了。政令通达，四境臣服，困扰联盟多年的神权纷争已然平息。重的礼仪规范日益完善，黎的铁腕确保了禁令的推行。一个以他为核心的、强大的权力结构已经稳固。他应该感到欣慰，甚至自豪。
可为何，胸腔里充盈的，却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孤独？
这孤独，并非无人相伴。重与黎对他依旧忠诚不贰，文武百官在他面前屏息凝神，万民在他的秩序下休养生息。但这孤独，源于他自身，源于他所处的位置，以及他为达到这个位置所付出的一切。
他仿佛看到，自己与脚下这片大地、与那些生息其上的万千子民之间，隔着一层无形却坚厚的壁垒。这壁垒，正是由他亲手建立的“秩序”所砌成。他将天推高，将地按下，同时也将自己，隔绝在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孤绝之境。
“帝。”
一个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是重。他依旧穿着素净的麻衣，神情温和而睿智，手中捧着一卷新修订的祭典章程。
颛顼没有回头，只是望着星空，淡淡问道：“重，你说，这漫天星斗，如今可还聆听那万千巫觋的祈愿？”
重沉默片刻，走到他身侧，一同仰望星空：“星斗循其轨道，彰显天道恒常。自帝绝地天通，妄语止息，星象所昭示的，才是清晰而唯一的‘天意’。万民的祈愿，如今通过庄严的祭祀，凝为一股，上述于天，岂是往日杂乱私祭所能比拟？”
颛顼的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重说得没错，逻辑严谨，无懈可击。但这真的是那些失去“声音”的巫觋和民众所想要的吗？他们真的甘心只做这“一股”洪流中无声无息的一滴水吗？
“清晰……唯一……”他低声重复，“可这清晰，是用黎的刀锋劈砍出来的。这唯一，是以无数像鹿角那样的老巫，失去毕生信仰为代价换来的。”
他提到鹿角，那个据报在沉默中郁郁而终的老巫师。重的目光波动了一下，他了解帝的心结。
“帝，”重的声音带着劝慰，“混乱必伴随牺牲。昔日轩辕黄帝征伐四方，一统华夏，战场之上，骸骨何止万千？然其功业，泽被后世。今日帝之所为，亦是如此。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些许……代价，是为万世开太平所必须。”
“必须……”颛顼闭上眼，眼前仿佛闪过黎清剿各部时，那一道道混合着恐惧与怨恨的目光，闪过建木之下，巫觋们信仰崩塌时绝望的眼神。“是啊，必须。朕与黎，一个制定规则，一个执行规则，一个承受万民表面的敬仰，一个背负千古的骂名。倒是分工明确。”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自嘲。
这时，黎那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也自台下传来。他披着甲胄，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隐约的血腥味（或许是刚刚巡视完牢狱或刑场），大步走来。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坚毅如铁的神情。
“帝，边境几个小部落最后的顽固分子已清理完毕。”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干脆利落，如同他的刀锋，“新政推行，已无碍阻。”
颛顼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一文一武的臂膀。重如静水深流，黎如烈火燎原。他们完美地执行了他的意志，分担了他的事业，却无人能分担他此刻内心的重负。
“黎，世人皆骂你为凶神，你……可曾后悔？”颛顼忽然问道。
黎愣了一下，随即挺直了胸膛，目光毫无闪躲：“后悔？为何后悔？帝之所命，便是黎剑锋所指！若非雷霆手段，何以扫清寰宇？那些腐儒愚妇的谩骂，不过是败犬远吠，何足挂齿！黎只知，帝之秩序得以建立，联盟得以稳固，这便是最大的正确！”
看着黎那纯粹而坚定的眼神，颛顼心中微微一叹。黎的世界是非黑即白，忠诚与执行便是他全部的信念。他无需像自己一样，在每一个深夜，拷问手段与目的，权衡牺牲与所得。
“你们说得都对。”颛顼的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沉睡的大地，声音变得飘忽，“为了秩序，为了联盟的延续，有些路，必须走；有些事，必须做；有些代价，必须付。”
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星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但这‘正确’之路，走起来，真的很孤独。”
重与黎默然。他们能理解帝的功业，却无法完全体会这功业背后，一位帝王内心深处的苍凉。他赢得了天下，制定了自己的规则，却也成了这规则之下，最孤独的囚徒。
“罢了。”颛顼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沉稳，“新政初定，百废待兴，尚未到可以安枕之时。你们……下去吧。”
重与黎躬身行礼，悄然退下。
高台之上，又只剩下颛顼一人，与漫天繁星，以及那比他此刻心境更加冰冷的、无尽的夜空为伴。他缔造了一个新时代，而这个时代给予他的冠冕，既是权力的巅峰，也是孤独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