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颛顼的队伍,如同一条沉默的玄色巨龙,穿越山川与迷雾,抵达了建木所在的古老森林。
当那棵真正的、连接天地的巨木映入眼帘时,即便是最坚定的战士,也不由得心生敬畏。它太庞大了,庞大到超越了凡俗的尺度,仿佛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存在,是整个世界不动的轴心。树冠没入云层,云雾在其间缭绕,仿佛天界的宫阙隐约可见。
而在建木之下,是另一番景象。
成千上万的巫觋与信徒聚集在那里,他们点燃了无数堆篝火,青烟袅袅,直上云霄,与建木的云雾相接。鼓声、骨笛声、吟唱声、祈祷声混杂成一片巨大而狂热的嗡鸣,震动着空气。三位大巫——赤燎、灵泽、鬼臾,正站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围绕着建木的根部,举行着古老而繁复的仪式。他们舞动、嘶吼,将各种祭品——珍贵的玉石、染血的牲畜、甚至还有象征性的俘虏——抛向建木,试图以最炽烈的情感,撬开天门。
“看啊!帝颛顼来了!”有人发出了尖叫。
狂热的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无数道目光,混杂着恐惧、愤怒与决绝,投向了颛顼和他身后森严的军队。
赤燎巫祝停止舞蹈,转向颛顼,他的声音在巫力的扩张下,压过了现场的嘈杂:“颛顼!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万民之心!你隔绝天地,便是与万民为敌!今日,我等便要以这通天之祭,告慰神灵,揭穿你的暴政!”
颛顼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手下令,军队在离人群一定距离处停下,列成威严的战阵。他独自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平静地扫过狂热的巫觋,扫过那棵擎天巨木,最终望向苍茫的天空。
“你们,在害怕什么?”颛顼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传遍了整个山谷,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冷静。
众人一愣。
“你们害怕失去与神灵沟通的权力,害怕沦为凡人。”颛顼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但你们可曾想过,当人人皆可自称神使,神意便成了最廉价的借口?当祭祀沦为争权夺利的工具,神灵的威严又何在?”
他指向那些在祭坛前瑟瑟发抖的“祭品”:“用鲜血和恐惧换来的,究竟是神恩,还是你们自己的权柄?”
“狡辩!”灵泽巫母尖声反驳,“你不过是想独占神恩,巩固你的帝位!”
“巩固帝位?”颛顼猛地看向她,目光如电,“我所要巩固的,是华夏联盟的秩序!是让万民不再因虚妄的神谕而流离失所、骨肉相残!我要的,是一个统一的、安宁的天下,而不是一个由千百个巫师割据的、混乱的祭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上的威严与决心:“今日,我非为杀戮而来,我为立规而来!”
他猛地一挥手。
“重!黎!”
“臣在!”两人应声而出。
“依计行事!”
“遵命!”
重深吸一口气,带领着他精心挑选的、身着纯白祭服的仪仗队,走向了建木的另一侧。他们无视周围的骚动和敌意,迅速而庄严地布置起祭坛——不是巫觋们那种充满血性与狂热的祭坛,而是符合规格、秩序井然的玉石之坛。重立于坛前,开始吟唱起古老而庄重的祭天文告,他的声音恢弘而平和,与巫觋们的癫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是在向天宣告,而非祈求。
与此同时,黎举起了手中的战旗。精锐的战士们立刻分成数队,如同坚固的堤坝,阻隔在狂热的人群与重所在的祭坛之间,也隐隐包围了整个建木区域。他们刀出鞘,箭上弦,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压制着对方的躁动。
“他们要毁掉建木!”鬼臾大觋发出了凄厉的呼喊,“阻止他们!保卫神木!”
人群被煽动,开始向军队的防线冲击。石块、骨矛如同雨点般飞来。
“结阵!御!”黎怒吼道。
盾牌举起,结成密不透风的墙壁。冲突再次爆发,但这一次,军队的目标并非屠杀,而是阻隔与压制。
就在这地面的混乱与对峙中,颛顼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他没有去看身边的厮杀,也没有去听耳的呐喊与咒骂。他一步步,坚定不移地,走向那棵巨大的建木。
他的身影在顶天立地的神木之下,显得如此渺小,如同蝼蚁。但当他伸出手,触摸到那冰冷而粗糙、如同龙鳞般的树皮时,一股无形的、磅礴的力量似乎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
他闭上了眼睛。
在他的精神感知中,眼前的建木不再是一棵树木,而是无数条混乱交织、闪烁着各色光晕的“线”。这些“线”从大地上的每一个生灵,尤其是那些正在狂热祈祷的巫觋身上伸出,杂乱无章地试图沿着建木攀爬而上,伸向那片混沌而崇高的“天”。这便是“民神杂糅”的本质——无序的、泛滥的沟通。
颛顼的意志,如同最纯净的火焰,开始燃烧。
他并非要摧毁建木,而是要重塑规则。
在他的意念驱动下,两位得力重臣的象征意义与现实行动完美合一。
重 在祭坛上的吟唱声愈发宏大,他双手向上托举,仿佛用尽了全部的精神力量。在颛顼的感知中,那些代表着官方、秩序、庄严的“纯白之线”被他凝聚起来,变得无比凝实、唯一,如同一条粗壮的光柱,沿着建木的主干,笔直地、稳固地向上延伸,直抵苍穹。他是在举天,将“天”的概念,推得更高,更远,更尊崇,更不容亵渎。
黎 在地面上的怒吼与指挥,则化作了无形的镇压之力。在颛顼的感知中,这股力量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而下。那些无数杂乱无章、代表着私祭和妄语的“彩色之线”,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下,纷纷崩断、消散。他是在按地,将大地之上所有不安分的、试图私自连接天地的触手,彻底斩断、抚平。
“不——!”
“我的力量!”
“我感觉不到祖灵了!”
正在施法的巫觋们纷纷惨叫出声,他们感觉自己与冥冥中存在的联系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切断。他们赖以生存、赖以骄傲的巫力,正在急速衰退。
而在所有凡人与巫觋的眼中,则是另一番天地异象:
仿佛是天穹本身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原本仿佛触手可及的、低垂的云雾,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抬升!而脚下的大地,也传来隐隐的震动,仿佛正在向下沉降!
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无情地拉大!
那棵原本仿佛真正连接着天地的建木,在此刻,虽然依旧雄伟,却再也无法触及那已然升高的天穹。它失去了其“天梯”的核心意义,还原为一棵只是特别巨大、特别古老的树木。
绝地天通,于此功成。
颛顼睁开了眼睛,脸色微微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环视着周围陷入呆滞、茫然甚至崩溃的人群,声音传遍四方:
“自今日起,沟通天地之权,归于帝王,行于南正!私祭妄语,皆为禁忌!此乃天规,亦是人道之始!”
他的话语,如同最终的判词,为旧时代画上了句号,也为一个全新的、由王权统御神权的时代,揭开了序幕。建木依旧矗立,但通天的路径,已然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