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颛顼的政令，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泼入了一瓢冷水，瞬间在联盟各部，尤其是在那些巫风炽盛的边缘部族中，炸开了锅。
起初是惊愕与难以置信。沟通天地，祭祀鬼神，这是自先祖以来便拥有的权利，是维系部落与神灵关系的纽带，如今竟要被收走？那帝颛顼，莫非是想独占神恩，做那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惊愕过后，便是无声的抵制。在许多村落，当黎派出的使者宣布新的祭祀法令时，迎接他们的是沉默。村民们低着头，眼神躲闪，不敢违抗王命，却也未曾丢弃家中世代传承的巫祝法器。夜晚，更深人静时，仍有零星的、压抑的祭祀活动在密林深处或隐秘的山洞里进行。黎的军队如同扑打火星，东奔西走，却难以彻底扑灭这蔓延的野火。
然而，真正的风暴，在一个名为“黑齿”的部落酝酿成型。黑齿部是昔日九黎联盟中的重要一支，族人崇巫尚鬼之风最为浓烈，部落大巫蚩尤骨——据传体内流淌着战神蚩尤的稀薄血脉——更是被奉为能与祖灵直接对话的智者，地位尊崇，甚至凌驾于部落首领之上。
当黎的使者带着颛顼的玄圭符节来到黑齿部，要求他们停止一切私祭，所有祭祀活动需由即将到来的“南正”重统一主持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蚩尤骨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白浑浊，瞳孔却异常锐利，仿佛能刺穿人心。
“帝命？”他干瘦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遍全场，“帝命可管人间征战，可能管得了神灵的喜怒？我等祭祀先祖英灵，乃是为部落祈福消灾，此心可昭日月，此情可动天地。帝隔绝人神，就不怕天神震怒，降下灾殃吗？”
使者试图解释秩序的重要性，蚩尤骨却只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身走向部落中央那座以兽骨和羽毛装饰的祭坛。他当着使者的面，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祭祀，那是对先祖蚩尤的告慰，更像是一种公然的挑衅。
消息传回，黎勃然大怒，亲率一队精锐战士，星夜赶往黑齿部。
与此同时，蚩尤骨也并非坐以待毙。他派出了自己的弟子，联络周边同样对新政不满的部落巫觋。很快，一场针对颛顼和重、黎的舆论战在暗地里汹涌展开。
“听说了吗？帝颛顼不让咱们祭祀山神，今年的收成怕是要完了！”
“何止！我听说，他是要斩断我们和祖灵的联系，让我们的先祖成为无依的孤魂野鬼！”
“他这是悖逆人伦，亵渎神灵！上天一定会惩罚他的！”
“重和黎，就是帝颛顼的两条恶犬，一个要用僵死的礼仪束缚神灵，一个要用刀剑砍断我们的信仰！”
流言如同瘟疫般扩散，恐惧和愤怒在民众心中滋生。黎的队伍在前往黑齿部的路上，能明显感觉到沿途部落投来的目光，不再是过去的敬畏，而是充满了警惕与隐隐的敌意。
当黎抵达黑齿部时，看到的不是屈服，而是一场规模空前、剑拔弩张的对峙。
黑齿部聚居的山谷前，数以百计的族人聚集在一起，他们脸上涂着赭石彩纹，手中握着简陋的武器，眼神狂热。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正是蚩尤骨。他身披一件用乌鸦羽毛编织成的斗篷，手持一根缠绕着毒蛇的骨杖，在风中宛如从远古走来的复仇之灵。
他的身边，还站着几位来自其他部落的知名巫觋，他们显然已经结成了同盟。
“黎！”蚩尤骨的声音在巫力的加持下，显得异常洪亮，在山谷间回荡，“你带着刀兵而来，是想用战士的血，玷污这片神圣的土地吗？你可知，此地的每一寸泥土，都浸透着我们先祖的英魂！”
黎勒住战马，目光如电扫过人群，毫无惧色：“蚩尤骨！帝有明令，祭祀归于一统，乃是为了联盟安定，万民福祉！你聚众抗命，煽动叛乱，才是真正的亵渎神圣，祸乱天下！”
“安定？福祉？”蚩尤骨发出尖锐的笑声，“夺走我们与神灵沟通的权利，让我们变成聋子、瞎子，这就是你所谓的福祉？帝颛顼的野心，才是天下最大的祸乱！今日，我等便要在此，向天地祖灵祈祷，祈求神灵降下启示，看看这‘绝地天通’，究竟是对是错！”
他猛地将骨杖顿地，开始高声吟唱起古老而晦涩的咒文。他身边的巫觋们也随之起舞吟唱，一股原始、野性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氛弥漫开来。身后的民众受其感染，也开始骚动，发出呜呜的吼声，一步步向前逼近。
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黎知道，言语已经无用。他缓缓举起了右手，身后的战士们“唰”地一声，利刃出鞘，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日光下闪烁，与对方狂热的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最后一次警告，”黎的声音冰冷，“放下武器，散去！抗命者，以叛乱论处！”
回答他的，是蚩尤骨更加高亢的咒文，以及一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带着劲风的石头。
“杀！”黎不再犹豫，一声令下。
战马嘶鸣，战士如虎入羊群般冲入混乱的人群。刀光剑影与骨棒木矛碰撞，发出沉闷或清脆的响声。惨叫声、怒吼声、巫觋们愈发急促疯狂的吟唱声，瞬间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这是第一次公开的、流血的武力冲突。
黎身先士卒，他的长戈每一次挥出，都必然带起一蓬血花。他的目标明确，直指被众人护在中央的蚩尤骨。然而，狂热的信徒们用身体组成人墙，拼死阻挡。
这场战斗规模不大，却极其惨烈。它象征着，颛顼“绝地天通”的国策，终于从政令的层面，彻底滑入了血与火的残酷实践。王权与神权的矛盾，再也无法调和。
当黎最终冲破阻碍，一戈击飞了蚩尤骨的骨杖，将其制伏在地时，老巫师抬起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脸，死死盯着黎，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怨毒和某种预言般的疯狂：
“黎！你们隔绝了天地，便是与所有神灵为敌！你们会后悔的……建木之神，会见证你们的覆灭！”
黎的心头一凛。建木，那个传说中的天梯，第一次以一种威胁的姿态，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知道，黑齿部的抵抗被镇压了，但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