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暖融融地照着姜水河畔，连绵的粟田泛着青黄色的光。这里是神农氏的核心地域，空气中弥漫着禾黍的清香与泥土的腥气。田间，农人们依旧遵循着先祖传下的节律，弯腰侍弄着庄稼，口中哼唱着古老的《丰年》之歌。一切都仿佛与数百年前神农氏初兴时并无二致，平静，甚至有些滞重。
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的景象之下，一种无形的衰朽，正如同潜藏在沃土深处的虫豸，悄然啃噬着这个古老联盟的根基。
在部族聚居地中央那座最大的、以茅草覆顶的议事大屋内，当代神农氏首领，被尊称为炎帝的魁隗氏，正对着一幅粗糙的、刻画在巨大兽皮上的山川地理图，久久沉默。图上，代表神农氏直接管辖的姜水流域被涂以温暖的赭色，而在此之外，广袤的中原大地上，却布满了各种杂乱的符号和刻痕，代表着无数各自为政、互相攻伐的部族。一条条表示冲突的尖锐刻线，像蛛网般蔓延，刺眼地标示着“斧燧氏攻占共工氏北境三泉”、“有邰氏与有莘氏为争夺猎场血战半月”……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刻痕，仿佛能感受到远方传来的兵戈碰撞与生灵的哀嚎。作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神农氏曾经“削木为耜，揉木为耒”，教民稼穑，尝遍百草，以仁德与智慧泽被苍生，使得万邦来朝。那时，这赭色的区域，何止眼前这一隅？
“共主……”一位风尘仆仆的使者跪伏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我部……我部实在无法再向您缴纳今年的粟米了……葛天氏联合了两个部落，抢走了我们过半的收成，还掳走了我们的妇孺……求共主为我们做主啊！”
炎帝抬起头，看着使者额头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和破烂的衣衫，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与无力。做主？他拿什么去做主？神农氏的武力，早已在长久的和平与专注于农事中消磨。他派去调解的使者，往往被强大的部落嗤之以鼻，甚至被扣押羞辱。他试图召集诸侯会盟，重申秩序，可应者寥寥，来的也多是些同样受到欺凌的小部落首领，除了在他面前哭诉，别无他法。
“我知道了。”炎帝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先下去，好生休息。粟米……免了。我会再派使者去葛天氏……”
使者千恩万谢地退下了，但那眼神中的失望，却像针一样扎在炎帝心上。他知道，所谓的“派使者”，不过是又一次徒劳的奔走，换来对方更甚的轻慢。
他步出议事大屋，阳光有些刺眼。远处，几个孩童正在模仿部落战士的角抵游戏，嘴里喊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其他强大部落首领的名字，语气中充满了对力量的向往。连孩子都知道，如今的神农氏，只剩下一个“共主”的空名了。
一位须发皆白、负责祭祀的长老颤巍巍地走到他身边，望着这片宁静的田野，忧心忡忡地低语：“帝，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今诸侯不朝，征伐自诸侯出，这是……德衰之象啊。”
炎帝没有反驳。德衰？他自问从未懈怠，依旧克勤克俭，心系万民。他遵循着先祖的所有教诲，为何却无法阻止这秩序的崩塌？是仁德本身，在赤裸裸的武力面前，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了吗？
他望向南方，那里是更为广袤、也更为混乱的中原腹地。据说，一个名叫轩辕的有熊氏首领，正在那里迅速崛起，以强大的武力和严明的纪律，不断兼并周边部落。
“轩辕……”炎帝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一种混合着忧虑、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
这个天下，似乎正在呼唤一种新的力量，一种与他所秉持的“仁德”截然不同的东西。而他，这位德衰的共主，正被时代的洪流，推向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十字路口。平静的姜水，再也映照不出往日的荣光，只有山雨欲来的沉闷，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