耒耜的发明,如同为农耕文明插上了双翼,广袤的荒原被开垦成连绵的沃野,金黄的嘉禾在风中起伏,部落的仓廪前所未有地充实起来。人们定居下来,围绕着田园建立起更加稳固的家园,孩童的脸上重现红润,欢声笑语再次充盈于聚落之间。
然而,就在人们以为终于摆脱了饥饿的魔咒,可以安享太平时,另一重无形的、更为诡谲的阴影,悄然笼罩了这片新生的乐土。
定居与农耕,意味着人们与土地的绑定更加紧密,接触的植物种类也远比游猎采集时繁多。哪些植物可以充饥,哪些可以治病,哪些又会夺人性命,这些知识在部落中零散而模糊,充满了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血淋淋的教训。
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或许是痢疾或伤寒)在几个聚落间蔓延,呕吐、发热、腹泻,人们成片地倒下,巫者的祈祷和部落传承的几种有限草药收效甚微,死亡的气息再次弥漫。
与此同时,因误食而中毒的事件也层出不穷。有族人将形似野菜的毒芹采回,全家食后全身麻痹而亡;有孩童被色彩艳丽的毒蘑菇诱惑,吃下后肝肠寸断;甚至在饥荒时曾救过人性命的某种块茎,因储存不当发芽,也产生了剧烈的毒性。
病痛与毒物,成了悬在新生农耕文明头顶的又一柄利剑。
神农站在一片新坟前,泥土的气息混合着哀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看着那些因疾病和误食而失去亲人的族人悲痛欲绝的脸,一种比面对饥饿时更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耒耜可以征服土地,却无法辨别这土地上生长的、每一株草木的性情。
“我族已摆脱大地之饥,岂能再受草木之毒?” 他对着苍茫群山,发出了沉痛的叩问。八卦之理可以推演天地宏旨,却难以尽察每一株草木的微观奥秘。
一个比开垦荒地更加艰难、更加危险的使命,在他心中清晰起来。他必须像梳理土地一样,去梳理这漫山遍野的草木;必须像辨别谷物一样,去辨别每一种植物的药性、毒性。
他召集族人,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自今日起,我将亲尝百草,甄别其性,以疗民疾,以避毒害!”
族人们哗然。长老们竭力劝阻:“首领!万万不可!草木无情,多少健儿因误食而丧命,您身系部落安危,岂能亲身犯险!”
就连最拥护他的猎人和农人也跪地哀求:“让我们去试!您不能去!”
神农扶起众人,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若非亲尝,何以知其真味?若非亲验,何以知其毒性?我意已决,无须再劝!”
他挑选了几名最细心、最勇敢的族人作为助手,携带了简单的工具、用于记录的骨片和绳索,便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茫茫山林。他的“实验室”,便是整片原始而危机四伏的自然。
这个过程,远比与猛兽搏斗更加凶险,也远比发明耒耜更加耗费心神。
他系统地开始了尝试。每遇到一种不熟悉的植物,他先仔细观察其形态:根、茎、叶、花、果的形状、颜色、气味。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一小片,放入口中,仔细品味其滋味:是甘是苦,是辛是酸?并详细记录下食用后的身体反应:是否头晕目眩?是否腹中绞痛?是否周身发热或发冷?
他发现,味道苦涩的植物,常常具有泻下、清热的功效;味道辛辣的,多能发散、行气;味道甘甜的,往往可以补益、和中;而味道酸涩的,则多有收敛、固涩之性。
这是一条用生命铺就的探索之路。
他曾因尝到一种具有麻痹作用的植物而舌根僵硬,险些窒息;
他曾因误食催吐的草药而剧烈呕吐,几乎脱水;
他曾因品尝寒性过重的草根而浑身冰冷,瑟瑟发抖了整夜;
更多的时候,是各种难以名状的腹痛、眩晕与皮肤红肿。
传说他“一日而遇七十毒”。这并非夸张,而是他日常的真实写照。他的身体成了检验草木性质的试炼场。他依靠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以及在这种极端实验中逐渐积累的经验,一次次在中毒的边缘挣扎回来。他发现了解毒的规律,有时靠催吐,有时需要服用与之药性相反的植物来中和。他发现了茶(最初可能是一种野生茶树的叶子),有解毒醒神的奇效,成为了他野外救命的良伴。
关于他手持赭鞭,鞭打草木以知其药性的传说,更像是后世对他系统方法的神话概括。那鞭子,或许是他用以拨开草丛、试探蛇虫的木棍,象征着他并非盲目尝试,而是通过观察(鞭打以观其反应)、触摸、嗅闻等一系列方法进行初步筛选的智慧。
然而,幸运之神并不会永远眷顾。
在一次深入南方瘴疠之地的探索中,神农发现了一种开着黄色小花的藤蔓植物,其形态与他已知的几种清热草药相似。出于一贯的谨慎,他只撕下了一小片叶片放入口中。
起初,并无特殊感觉。但很快,一股剧痛从腹部猛然升起,如同有无数烧红的刀子在腹腔内搅动!那痛楚远超他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中毒!
“断……肠……” 他瞬间明白过来,这就是老猎人口中相传的、能令最凶猛野兽肠穿肚烂的断肠草!
他立刻试图呕吐,但为时已晚。毒素以惊人的速度侵蚀了他的脏腑。剧痛让他蜷缩在地,汗出如浆,面色瞬间变得青黑。
“首领!” 随行的助手惊恐万分,慌忙取出随身携带的各种解毒草药捣碎喂下,却如石沉大海。
神农知道自己时间无多。他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用尽最后力气,向围拢过来的助手们口述:
“黄……花……藤……剧毒……不可……入口……其状……如……”
他艰难地描述着断肠草的形态、特征,叮嘱他们务必牢记,警告后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终,在那片他试图征服的、孕育了无数生机也暗藏无尽杀机的山林里,华夏民族的农业与医药之神,因亲尝百草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没有死于饥饿,没有死于野兽,而是倒在了为族人寻找健康与安全的道路上。他的牺牲,如同一道悲壮而璀璨的闪电,照亮了蒙昧的医药之路,为后世留下了用生命换来的、无比珍贵的知识基石。草木不再神秘莫测,它们的性情,开始被理解、被记录、被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