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的腹部慢慢地隆高起来,她的芳心自然万分地着急,恐怕父母知道了,这叫自己拿什么话来回答才好?而且被嫂嫂也要讥笑我是一个不要脸的女子,为什么黄花闺女竟会养起孩子来了?这不是叫我没有脸再做人了吗?柳姑没有办法,当然只好和少云来商量了。
这天下午,柳姑书也不读,约少云在舞厅里相会。少云见柳姑到来,连忙迎接,含笑和她握了握手,说道:
“柳姑,我们快近一星期没有看见了,真是记挂得很。”
“说什么记挂不记挂的?少云,你真是害苦我了。”
柳姑在沙发旁坐下之后,秋波逗给他一个无限怨恨的白眼,却伤心得流下眼泪来了。少云听她这样说,自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遂忙在她身旁紧紧偎住了,很温情的态度,向她温存说道:
“柳姑,到底为了什么事情你要这样地伤心?你说呀,你说呀,难道我们的事情被你父母知道了吗?”
“爸妈倒没有知道。”
“那么谁知道了?你快告诉我呀,我被你急都急死了。”
“没有什么人知道,但我的腹部却作怪起来,这几天老是翻漾漾好如要吐的样子,可是吐又吐不出什么,只有一些清水而已,而且我的经期也有三个月不来了,你……想……这……还不叫我急死人了吗?”
柳姑方才绯红了两颊,羞人答答地向他低低地告诉了这几句话。少云这才有了一个恍然了,虽然他心头也跳跃得厉害,不过他脸上还竭力镇静了态度,向她安慰着说道:
“事情已到这样地步,着急也没有用,我们总得慢慢儿想办法才好呀!”
“慢慢儿,你真也说得太宽心了,肚子一天一天高起来,如何还能再慢下去呢?你不要说得这样轻松,反正你们男子腹部不会高起来,所以死人也无关,不过事情若闹开来,父亲一发脾气,你也是逃不过门的。”
柳姑泪眼盈盈地白了他一下,大有怨恨的表情。少云自然也急得头上会冒出汗点儿来,搓了搓手,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那么你的意思,预备怎么样呢?”
“啊呀!你枉为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我就是因为想不出办法,所以特地来和你商量,结果你却还来问我,我若有办法的话,还会再来和你商量吗?”
少云被她这样埋怨,自然是哑口无言,呆住了一会子后,他愁眉苦脸的神气,简直是没有办法似的。柳姑有点儿生气般地推了他一推,催他说道:
“你多少也给我说一句话,这件事情总不能完全叫我一个人着急呀!”
“我想只有差媒人来和你父母说亲,赶快地先结了婚,你说好不好?”
少云这才想出这一个主意来,柳姑想了一会儿,摇了一下头,表示不大赞成的样子。少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遂向她低低地问道:
“这就奇怪了,你不想和我结婚,你难道另有爱人了吗?”
“你真是死人,这个时候还和我吃起断命醋来,你说得好容易的,差人来做媒,也不是一说成功了马上可以结婚的。万一父亲说暂时先订一个婚,结婚且待明年再说,那么我这肚皮里的东西他是不会等我们结婚过后再生养下来的呀!所以这也不是一件完全的办法。况且这几天父亲心思一点儿也没有,烦恼得成天成夜地不睡觉,你夹忙头里去和他谈婚姻的事情,恐怕还要被骂一顿不识相。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是不要麻烦到父母的身上就把这件事情解决了,你说是不是?”
柳姑今天和少云来商量,在事先早有一番精密的考虑,当然对于少云说的话,她自然也想到过,为了不大妥当,所以叫少云另想法子。现在少云说的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她便摇了摇头,把不大妥当的原因向他告诉出来。少云听了,也觉得她说的很有理由,但是除了这一个办法之外,还有什么第二个方法呢?这就连连地搓手,默然无语。柳姑连连地催他,少云望了她一眼,说道:
“红英,如海没有一同来吗?你们那边炸弹的声音可响吗?”
“伯父伯母。”
红英并不回答,坐下之后,却呆呆地出神。王妈送上了茶,望了红英一眼,低低地问她为什么一脸不高兴,难道在家里吵了嘴吗。红英竭力掩饰着,摇了摇头,说道:
“没有什么,弟弟,你们听了炸弹的声音怕吗?”
红英顺手拉过志诚的身子,她故意和志诚去搭讪着说。志诚笑了一笑,表示很勇敢的精神,说道:
“我是一点儿也不怕,你不信,可以问妹妹的。我希望上海的天空中整个地布满了我们大中国飞机,虽然把上海炸成了平地,只要日本乌龟打出了门,我们就是牺牲了性命也高兴的。姊姊,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弟弟,你真是一个有志气的好男儿,姊姊很喜欢你。”
“好呀!姊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你喜欢他吗?”
“你不要吵,我也喜欢你,两个人都喜欢。”
红英见梅琳要哭起来的样子,遂把她的身子也拉入怀内来笑着说。秉彦道:
“你们两个孩子真顽皮,姊姊才一回家,你们就这样地缠绕她,无怪你姊姊要吓得不敢回来了。”
秉彦原是说一句笑话而已,但听到红英的耳朵里,她却引起了无限的心酸,眼皮一红,几乎要盈盈泪下的样子。薛太太对于红英今日回家,心里早已猜到了几分,因为王妈平日也曾经向她吐露过几句的。现在果然见红英神色有异,遂低低地说道:
“红英,听说如海这孩子竟是吸鸦片的是不是?而且这个姑娘又是不大规矩的,在这样家庭之下,真也够你忍受的了。”
红英起初的眼泪还竭力地熬住着,现在被薛太太这样地一说,她的眼泪便大颗地滚落下来,倒把志诚、梅琳两个孩子都呆呆地怔住了,连问姊姊你为什么哭起来。秉彦道:
“红英,事情已到这个地步,你徒然伤心也是没有什么用处,还是在这里多住几天就是了。可怜你白白胖胖一个人谁知到了他们家里,会瘦得这个样子!早知道他们是个这样腐败的家庭,我也把你这头婚约解除了。但说来说去,这事情不是我手里配下的。唉!”
“伯父,你也不要说这些话了,总而言之,总是侄女生得命苦,所以会落在这种黑暗的家庭里。”
红英说着,忍不住瑟瑟索索地哭了起来。薛太太是个慈祥的人,平常也不会说话,见红英伤心,也只有在一旁陪了她落眼泪。正在这时,忽然见如海也匆匆地来了,他见了秉彦,便忙叫了一声岳父岳母。秉彦这就向他厉声地问道:
“如海,你把我女儿折磨得这个样子,你今日还有什么脸走到我家里来见我吗?你要知道我女儿也不是平庸的姑娘,她到底有了什么错处,你要给她受这样的委屈?你今日来得很好,我倒要你来给我一个回答。”
“啊!岳父,你……你且息怒,这……这……不是我给红英受的委屈呀!我刚才听了小芸告诉,说红英和我母亲吵了起来,红英一气回家来了,我听了放心不下,所以也急急地赶了来。其实我还莫名其妙,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还不知道呢。”
如海被秉彦这一顿责骂,涨红了脸儿,因为心急慌忙的缘故,他是急得口吃的成分,向秉彦辩白着。秉彦听他这样回答,一时倒也弄得哑口无言了。如海接着又道:
“岳父,你若不相信,可以问红英自己的,我原本很同情红英,对于母亲这种无礼的态度,我也时常加以反对的。”
“那么这些事情我也不必和你多说,不过你是一个年轻有用的青年,你怎么可以吸上了鸦片呢?况且你是一个中学里的高才生,难道连这一点儿普通的常识都不知道吗?红英嫁给你,当然希望你将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为国家争一点儿光荣,现在你名义上在求学,实际上却在荒唐不检,我问你良心可对得住国家?可对得住你自己吗?”
如海听了他这一番话,脸上好像喝醉了酒似的,热辣辣地不禁发起烧来,赧赧然的态度,叹了一口气,说道:
“岳父,你不知道,这也都是母亲害我的,她自己喜欢吸烟,谁知道她也劝我吸烟,现在我是懊悔都来不及了。我从今以后,非得戒烟不可了。”
红英听他也不知说过多少句的立志戒烟的话,这就抬头望了他一眼,噘了噘小嘴儿,真有说不出怨恨的样子。如海偷眼见了红英的表示,心中自然也有说不出的惭愧。倒是薛太太见了如海这样可怜的意态,遂温和地说道:
“如海,你只要肯改过做人,不吸烟,不荒唐,那么你是一个很聪敏的青年,将来自然还有希望的日子。我们红英是个很贤德的姑娘,她这次回家,我知道她实在忍无可忍的了。假使她可以忍耐的话,她一定不肯给我们知道她在外面受委屈的消息,我几次三番差王妈去接她回来游玩,她总是不肯来。我想你母亲今天一定是更加蛮不讲理的,我们本当要和你母亲去评个道理,现在看在你的面上,也只好算了吧!不过你要接红英回家,除非你去戒了鸦片烟,否则我们绝不放她走的。”
“也好!岳父,那么我就决心去戒了烟片烟,然后来接红英回家好了。”
如海这次似乎下了一个决心似的,他觉得自己假使再不醒悟的话,恐怕是要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了,于是他点了点头,很坚毅地回答。一面走到红英的身旁,一面握了红英的手,说道:
“红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现在完全明白了,我觉得我们青年是非好好挣扎一下不可的了。红英,我走了,你好好住在家里,我去戒了烟,一定来陪你回家。”
如海说完了这几句话,不知为什么缘故,他眼泪会在眼角旁涌了上来。红英也觉得无限的悲酸,虽然有千言万语要想和如海倾吐,但结果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望着如海身子匆匆地走出了院子,她的眼泪也在粉颊上晶莹莹地展现了。
红英在母家住了三天,这天清晨,忽然被一阵爆竹的声音,噼噼啪啪地惊醒过来,一时还以为中国军队在上海登陆,所以发生巷战,心中吃了一惊,不免忐忑地跳跃起来。幸而王妈起得早,她在门口打听了消息,笑盈盈地进来告诉,说日本兵已完全向我们中国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