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为什么在哭泣呢?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原来张太太听了女儿的话,对于红英这个媳妇便不大喜欢。既然不喜欢,当然是想尽方法地要去磨难她。她说自己年纪老了,况且有了媳妇,家中一切事务是应该放手的了。那么接手的当然是红英了,在一个大家庭里做当家人,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况且红英才做了新媳妇,对于家中大大小小的佣妇又摸不着她们心理,有时候反而要受下人们的欺侮,真是重不得,轻不得。管得太紧一点儿,说对待低下人太刻薄,若松一点儿,婆婆埋怨自己不会做人家。况且张太太每月开销的铜钿又是限制得很紧,现在生活程度高,样样东西飞涨,所以红英只有把自己的一点儿私蓄也贴补进去。这种苦楚在婆婆那里是说不出的,要想丈夫那里得一点儿安慰,但如海偏偏又在外面成天地荒唐,单拿戒烟这一件事情来说,红英也已经知道如海是没有真的实行,无非是骗骗自己木头人罢了。在两面都感到失望之下,红英的芳心里怎么还能不伤心呢?这天晚饭的时候,张相卿在家里请客,菜都要自己厨房里烧出来的,红英忙了外面那桌菜,对于上房里的饭菜就不免迟开了一些时候,不料柳姑差小芸就来催了好几次。红英心急慌忙地把手都被油锅子烫了一下,这就痛得眼泪水都落了下来,哀怨地说道:
“难道她不知道爷爷今天晚上在家里请客吗?就是迟了一点儿时候那也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何急得这一份儿样儿呢?她吃了是不是还要办公去吗?”
红英说几句话的时候原没有想到这许多,谁知道柳姑因为和少云真的约在舞厅里游玩,所以她是急得自己也跟着到厨房来的,不料齐巧被柳姑听见了这几句话,于是冷笑了一声,说道:
“少奶奶,你少发一点儿脾气吧!看看时钟已经七点钟了,难道还不是应该吃晚饭的时候吗?你自己在厨房里反正先吃饱好了,管得了人家肚子饿不饿呢?”
“柳姑,你这……是什么话?我几时在厨房里先吃饱了?那么你干吗不到厨房里来监督监督呢?”
“哼!你和我作对没有关系,我就不吃这顿晚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柳姑一面冷笑,一面回答,她身子便匆匆地奔到外面去了。红英已经忙得够辛苦了,还要受她这样的闲气,一时真气得有些发起抖来。倒是烧火娘姨和小芸都同情新少奶,安慰红英,说这种不讲理的人还是不必理睬她好。红英拭了眼泪,也不说什么,急急地烧舒齐了外面请客的菜,一面又备好上房里的饭菜,亲自端到上房里来。小芸端了饭锅子,把饭盛出,红英叫婆婆好吃晚饭了,张太太铁青了面孔从套房里走出来,冷笑道:
“今天晚饭还是不要开了,反正我们饿一顿也没有关系的。”
“婆婆,请你原谅媳妇,实在是我忙不过来的缘故,公公在大厅请客,他们的菜不是更要紧吗?”
“你有公公,难道就没有婆婆了吗?况且外面也不是十桌二十桌的酒筵,这一点点小事当作一件天大的事情看待了,你不是明明地看不起我做婆婆吗?现在柳姑饭都不吃地到外面去了,假使饿出毛病来,我倒要向你问话了。”
张太太气呼呼地说着,还向红英连连地白眼,红英低了头,不敢说一句不字。小芸在旁边低声说道:
“太太,饭盛出了,那么你请用饭了。”
张太太坐到桌旁去,握了筷子,在炒蛋碗内夹了一筷子吃,也不知为什么缘故,猛可地把桌子一拍,一面吐出那口蛋来,一面把那只炒蛋碗向地上啪的一声掷去,冷笑一声,怒骂道:
“你蛋里放了玻璃片,你……不是明明地要害死我吗?你活了这样的年纪,你事情是怎么样在做的?”
“婆婆,你……是我不小心的缘故,我……哪里敢故意放在里面?”
红英被她似狼似虎地这一副凶相一骂,唬得神志有些糊里糊涂地还以为这蛋里面真的有了玻璃碎片,所以灰白了脸色,她说话的声音都带有些颤抖的成分。倒是小芸很俏皮地说道:
“太太,我给你来看看吧!也许不是玻璃片,喏喏,果然不是玻璃片,是蛋壳呀!这原是我不好,这只蛋是我敲碎倒在碗内的。少奶奶,你受了冤枉,这是我小芸太该死了。”
“大概要五六十万元的数目。”
“我身边还有八十万元钱,你就先拿去用了,这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私蓄,你千万不要给旁人知道。”
“红英,你待我这样好,叫我怎么来报答你才好?”
“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还用得了什么‘报答’两个字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只要你拿了去不吸鸦片烟、不跳舞,正当的用途,当然是省不了的。”
红英向他温情蜜意地安慰,如海良心有些疼痛,含了一眶子惭愧的泪水,他便匆匆地走出房外去了。这里小芸把地上掼碎的玻璃片打扫清洁,红英对镜也梳洗了一个脸,但做晚饭的时候也已经到了。红英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做了牛马一样,只好又到厨房里去了。哪晓得这天晚上,如海却没有回家,红英等到天明才合了一会儿眼,到第二天早晨,只好去告诉张太太知道。张太太明知如海是为了和自己吵闹的缘故,但是却又晦气了红英,被她骂了一顿。这样过了一星期,如海总不见回家,张太太方才急得懊悔不迭地要相卿登报找寻。相卿埋怨张太太不该对儿子铜钿方面这样克紧,好容易在克明家里找到了如海,还是克明把他送到家里。张太太自然感激万分,一面向如海说了许多好话。如海这时却冷笑着道:
“你们反正又不把我当作儿子,看你们死后,谁来给你们抱头送终呢?”
“表哥,你也不能这样说,姑妈已经向你说了好话,这样做父母也算好的了,我劝你回房去息息吧!人家表嫂可怜为你哪一天不在伤心流泪呢?”
克明怕母子两人又要冲突起来,遂拉了他身子到房外去了。如海到了房中,红英对他少不得又肉疼又埋怨地怨恨了几句。如海笑道:
“你不要着急的,我难道真的会抛家出走吗?无非是假意吓吓他们罢了。”
“你吓吓他们,可是你也不该吓我的,为什么不对我预先说明了呢?可怜我哪一夜曾经好好儿合过眼睛?就是你自己在外面这一星期来,两颊还有一点儿血色吗?唉!这真是何苦来呢?”
“不过你的脸色也很不好,这都是我害了你的,红妹,我很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吧!”
“还有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一生的希望是全都在你的身上了,只要你不抛弃我,我也够安慰的了。”
“红英,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如海感动地回答,他情不自禁地把红英抱住了,两小口子少不得又默默地亲热了一会儿。
如海出走才回家,谁知第二天克明也抛家出走了。他的出走,和如海当然宗旨不同,绝不会像如海那么故意做作吓吓父母的,因为他是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父母,大意是这次被捕到司令部,见到种种惨不忍睹的情形,他觉得每一个青年若再不图奋发的话,恐怕我们四万万五千万的同胞都要做亡国奴的可能了。所以他要离开这万恶的上海,到自由区内去做一些救亡国家的工作。他走之后,可以不必登报找寻,因为当这封信送到父母的面前,他已经是不在上海的了。李太太接到这一封信之后,少不得悲悲切切地哭了好几天,倒是骏华劝慰李太太不要伤心,孩子既然有这样志气,也是好的。这消息送到红英的耳里,不免又误会了克明是为了失恋的缘故,想起如海的荒唐,更衬克明的有作为,她觉得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不和克明早些相逢呢?因此也暗暗地伤心了几天。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的,已经到大年夜了。如海的烟瘾只有一天一天地深起来,在外面也是依然地荒唐白相。红英见他当面总是说得好好的,可是一转身就忘得一干二净,自己虽然是想尽方法去温柔他、安慰他、劝告他,可是总不能劝醒他,可见这个人已到了不可救的地步。可怜红英除了背人流泪之外,她觉得自己是难有出头的日子了。
大年夜的晚上,整个的上海本是狂欢之夜,那些舞厅没有一家不是通宵营业的,如海和柳姑是在外面忙碌,只有红英一个人在家里忙碌着事情。伯父薛秉彦差了王妈送一点儿礼品来,张太太一面招待,一面叫小芸去把少奶请来。其实红英是在厨房里烧菜,她听小芸这样报告,遂急忙回到房里,换了一件旗袍,洗脸洗手,方才到上房来见王妈。王妈见了红英,觉得小姐两颊黄瘦,和从前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相较,大有差别,因为张太太在跟前,不好意思问什么,直到红英招待王妈到新房里的时候,才悄悄地问道:
“小姐,你在这里情形还好吗?”
“很好,王妈,伯父母都好?还有弟弟、妹妹也好吗?”
“老爷、太太倒很健康,梅琳、志诚也很活泼,不过他们兄妹两人很记挂你罢了。小姐,你为何人儿这样瘦削?我想,你……莫非有了身孕吗?”
王妈本来要问是不是受了什么人的委屈,但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之下,她到底又问出了这一句话。红英不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这半年来,夫妻之间除了新婚半个月里大家有了几次亲热,此后如海不知为什么却不想到和自己来亲热,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哪里说得出口来?不过红英心里也明白如海是在外面玩空了身子,所谓一个人精力有限,在外面爱上了别的女人,对于妻子那里当然是无暇顾及的了。此刻听王妈这样说,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哪里来的身孕呢?”
“那么你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太太倒也这么说过,明年过了正月,还是回家去玩几天吧!”
王妈觉得红英说的好像是意犹未尽,遂皱了眉尖,向她低低地劝告。红英点了点头,却并不作答。王妈坐了一会儿,也就匆匆地走了,回到家里,向薛秉彦夫妇约略吐露几句。秉彦夫妇虽然明知红英的婆家甚为不舒服,但已经出了嫁的女儿,还有什么能力可以去干涉呢?因此也只好感叹了一回。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又是长夏的季节了,这几天来上海的人民都陷入了恐怖的环境里。原因是日本人的战事很不利,和平的空气甚为浓厚,因此中国飞机天天来轰炸上海,所以警报一日数起,风声鹤唳,一班资本家都无限惊慌,倒是一班小市民阶级的同胞都喜欢得手舞足蹈,因为中国飞机愈来轰炸上海,那么离开最后胜利的日子显而易见地也自然愈加近来了。
张相卿最近是非常烦恼,虽然他所干的工作已经改变了方针,不过日本人是放不过他的,他想脱离上海去逍遥法外,然而事实上又不可能,所以他是担了很大的心事。谁知柳姑这几天也担了很大的心事,她为什么担心事呢?原来她和少云不断地贪着风流恩爱,她的腹部却是慢慢地高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