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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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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向我们中国投降,这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消息,每个国民的脸上无不含了春风得意的笑容。不过也有少数的人们,在这八年中曾经出过一度风头的汉奸们,他们当然是像丧家之犬,哭丧了脸儿在担心他们六斤四两要搬场了。所以红英在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她是又欢喜又担忧。欢喜的是中国得到了最后胜利,反转来说,日本是已踏入了亡国的境地,我们这些年来受了日本侮辱,今天居然可以扬眉吐气,这该是多么欣喜欲狂。然而担忧的是公公这一个万人唾骂的汉奸,一定要被碎尸万段,说不定还要来一个满门抄斩,倘然真的被社会上人士指摘起来,这当然是难逃法网。我是他们家属中的一员,那么我当然也是犯了罪恶,不过我既不做汉奸,又不做丧天良的事情,若含冤被杀的话,那不是死得太委屈了吗?其实像我这样苦命的人,死了原不足惜,而且也没有什么留恋,不过被外界说起来死得太肮脏,那不是太不名誉了吗?梅琳是和红英睡在一起的,她见红英呆然木鸡的样子,这就很奇怪地问道:

“姊姊,你听了这样兴奋的消息,你为什么一些也没有快乐的样子呀?”

“不,我不是含了笑容吗?妹妹,你们从今以后是可以重见光明了。”

红英方才含了一丝笑容,低低地回答,一面给梅琳穿上了衣服,匆匆地起床。大家先到上房里来,薛秉彦夫妇也很欢喜地说着日本之所以亡国的原因,就是为了这八年来太以残暴不仁的缘故。志诚见了红英、梅琳进房,遂笑起来嚷着道:

“姊姊,我们出头的日子到了。妹妹,我们快到学校了去吧!大家去庆祝胜利。”

梅琳点头说好,两人匆匆吃了早点,遂到学校了去。红英送他们到校,在回家的途中,只见日本军用卡车驶过的时候,有几个卖报的孩子拿西瓜皮向他们丢了上去。这些日本海军却也无可奈何,一向多么威风的皇军,今日居然也会被卖报孩子凌辱,这真是彼一时此一时,红英看了自然是不胜感慨系之。

如此匆匆过了几天,街上都贴了标语,半空中都飘扬了国旗,外滩那些路牌广告上本来是漆着日本海军在太平洋的雄姿,现在早已变成了几个大字——“抗战已胜”,这是我们在历史上一页很有纪念的光荣史。同时各条马路上纷纷地建筑彩牌楼,民众那种兴奋热烈的情绪,真是难以形容。

本来一到傍晚,马路上商店家家打烊,行人十分稀少,而且街上灯火也很难觅,入夜时分,早已变成了黑暗世界。但现在胜利后的上海,到底是大不相同了,商店的四周都是开满了仗亮的电灯,热闹非常。

这天晚上,红英、薛秉彦夫妇和两个孩子在上房里闲谈,说起胜利后的上海,秉彦很忧虑地说道:

“这几天国军到了上海之后,宪兵队大肆捕捉汉奸,早晨报纸上开了三百多个大汉奸的名单,张相卿当然也在其中。而且据三民青年团发表谈话,一班同志在这八年抗战内被日本残杀者,都是相卿引渡过去,他是一个最可杀的帮凶,所以除了没收他全部家产之外,恐怕和他一班关系人都得定罪。虽然诛戮汉奸,人人痛快,但我想到红英的终身,所以总希望如海能够安然无事。我今天特地打电话去寻找如海,他们回答少爷出去了,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否出外避风头去了,真叫我记挂得很。”

“我想他们当然比你更想得周到的,那么在胜利的一天之后,我想他们是早已预备的了。”

薛太太听了丈夫的话,遂想了一会儿说,表示有些安慰红英的意思。红英却并不表示一点儿难过的样子,用了正义的态度,说道:“其实我倒并没有一些挂在心上,‘国家’两个字,国在先家在后,那么我们应该以国家为先提。古来很多大义灭亲的事情,那么我岂能为了个人的幸福,而不顾国家的法纪呢?所以我倒希望张家被宪兵队捉了去,也给后世人知道作恶的下场。”

“红英这孩子的思想就与旁人不同。”

秉彦点了点头,表示有点儿敬爱的意思回答。这里梅琳要睡了,眼睛只管闭了下来,红英于是陪伴她到房里去睡了。有了秉彦这一番话之后,红英就一夜没有好好地入睡,左思右想地忖着,觉得如海这个人说他横行不法的行为倒也没有,虽然他父亲做了这样大的汉奸,在过去他掮了父亲的头衔到外面任意去敲诈等事,也没有发现过。只不过他一味地不学上进,只知道在外面游玩罢了。这一种青年,还没有到完全不可救的地步,因为他的本心还是很善,假使有人把他环境好好改变一下之后,他一定会步上了正规的道路。这是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一句话了。想我和他做了将近一年的夫妻,我看他倒还没有什么汉奸的思想,那么换句话说,如海本来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青年,都是家庭累害了他的。当然,一个做汉奸的父亲,他的儿子不能一定说他是有罪恶的,我既然和他做了夫妻,我少不得要拯救他一下子不可。红英当夜想定了主意,第二天起来,吃过了早点之后,就悄悄地坐车到张公馆去。不料大门已上了封条,只有后门可以进出。说也奇怪,今天回到张公馆之后,也不知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呢,也不知是事实上如此,好像一切会显现出冷清清衰败的样子。

“红英,你……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不必问了,你当然也知道了张家的结局。你什么时候回到上海来的?我还没有向你庆祝,你到底是踏上了成功的大道。”

“不过你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有这样消极的思想?你难道不想再为国家来出一份力量吗?要知道我国虽然是得到了最后的胜利,但还需要许多青年男女共同来建设新的中国呀!”

克明说到这里的时候,电车已经开到南京路外滩了。乘客都纷纷地下车,红英回头望到车窗外面,遂指了指那块路牌广告上的标语,笑道:

“你看,抗战已胜,这八年来的苦斗精神,是足以奠定了我们复兴中国的基础。表弟,这些责任是都在你们的身上,我想你们一定也会创造一个很强盛的新中国。这是车站尽头了,我们都可以下去了。”

红英一面说,一面和克明跳下电车。在克明的心中,至少还有点儿依恋之情,但红英却毫无留恋地向他一点头,说声再见,就匆匆地走了。克明站在车站上,眼望着红英的身子渐渐地在人丛内消失了,他心里真有无限的感触。天空中是暗沉沉的,在西北风呼呼声中,好像是飘飞起雪花来了。克明心中暗自思忖着,这雪花正象征着红英的身世,她是孤零零地在飘飞,也不知飞到何处才是她的归宿。唉!在这残酷的旧礼教下,硬生生地牺牲了一个聪明美丽的姑娘,她是永远地见不到光明了,她是在寂寞的世界上永远地受着凄凉的滋味了。克明心中是多么的悲酸,他的脑海里浮上了过去和她相识的一幕,他被一阵情感冲动,他的眼皮也会红润起来。就在他如醉如痴的当儿,忽然隆隆的一阵飞机在头顶上飞过的声音,把他惊醒过原有的知觉来,他这才振作了一下颓丧的精神,放开了步子,向他应走的那条目的地前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