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籍 > 我身上有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 到海上去 ——船上日记

到海上去 ——船上日记

加缪Ctrl+D 收藏本站

我在海里长大,贫穷对我来说曾是奢侈的,后来我失去了大海,于是所有的奢侈在我看来都成了灰蒙蒙的难以忍受的苦难。从那以后,我一直在等待。我等待返程的船只、水上的家园、清澈的白昼。我耐着性子,全身心地保持礼貌。人们看见我在精巧漂亮的街道路过,我欣赏风景,和大家一样鼓掌,我伸出手,而说话的人不是我。人们夸赞我,我做了些梦;人们冒犯我,我鲜少惊讶。然后,我忘记了,我向侮辱我的人微笑,或是太过殷勤地与我爱的人致意。应该做什么呢,如果我的记忆仅有一种样貌?终于,人们勒令我说出我是谁。“还什么都没有,还什么都没有……”

在葬礼上我比别人做得都好。我真的很擅长。我以缓慢的脚步走在布满废铁的郊外,走在宽阔的大道,大道上种满了水泥树,通向冰冷泥土的洞。在淡红如未愈伤口的天空下,我俯瞰着果敢的伙伴正将我的朋友埋进三米深的土中。一只满是尘土的手递给我一朵花,如果我扔掉这朵花,它定会精准落入墓穴。我有恰到好处的虔诚,准确的情感,适度低垂的脖子。人们欣赏我言辞得体。但这并非我的功劳:我只是在等待。

我等了好久。有时候,我踉跄,松开手,成功对我来说是昙花一现。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我孤身一人。我这样在夜里醒来,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得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我听见了海水的呼吸。我彻底醒来,认出了叶丛中的风和荒无人烟的城市里不幸的喧闹。接着,我并不太懂得藏匿我的忧伤,或是把忧伤包装得时髦的那种艺术。

清晨,我们的螺旋桨温柔地搅动微热的水,使其泛起泡沫。我们重新加速。正午时分,从遥远的大陆来了一群雄鹿与我们擦肩,越过我们,旋即向北方游去,它们后面还跟了一群色彩缤纷的鸟,这些鸟时不时地在林中休憩。这片沙沙作响的森林一点点消失在天际。一会儿之后,大海布满了奇特的黄色花朵。傍晚时分,看不见的旋律久久地在我们面前回响。我如同在家一样睡着了。

所有的风帆都迎着纯净的风,我们在明亮结实的海面上疾驶。当速度达到顶峰时,船舵转向左舷。傍晚时分,我们再次调整航向,侧倾向右舵,帆面轻轻拂过海面,我们沿着一块南半球大陆高速航行,我认出了这片大陆,因为我曾经在野蛮的飞机舱里盲目地飞越这里。我们是游手好闲的国王,所以我们的马车缓慢前行;我等待着大海,却从未触及大海。那怪物咆哮着,从秘鲁的鸟粪中起飞,冲向太平洋的海滩上空,飞越安第斯山脉破碎的白色脊椎,然后是覆盖着苍蝇群的阿根廷大平原,用翅膀连接着乌拉圭的牧场,被牛奶淹没,与委内瑞拉的黑河相连,降落,再次咆哮,面对新的空旷空间贪婪地颤抖,却从未停滞不前,或者至少以一种抽搐的、固执的、狂乱而坚定的能量缓慢前行,如中毒一般。那时,我在我的金属小房间里死去,我梦想着屠杀与狂欢。没有空间,没有天真,也没有自由!对不能呼吸的人来说,死亡或疯狂都是监狱;除了杀戮与拥有,还有什么能做的呢?如今,相反,我满怀胜意,我们所有的翅膀在蓝色的空气里啪啪作响,我要因为速度而尖叫,将我们的六分仪与指南针扔到水里。

在蛮横的风下,我们的风帆如同铁质。海岸在我们眼前大步地漂移,皇家椰子树林的树根浸湿在祖母绿的潟湖之中,平静的海湾布满了红色的帆,沙滩洒满月光。巨大的建筑因为附近庭院蔓延而出的原始森林而开裂。这里那里,一棵黄色的紫檀或一棵有着紫色树枝的树刺穿窗户,里约热内卢最终在我们身后倒塌,植被将覆盖它崭新的废墟,蒂茹卡的猴子将在那里爆发出笑声。我们行驶得更快,沿着大片海滩,海滩被海浪冲击得如沙束状,我们行驶得更快,乌拉圭的羊群进入大海,一下子将大海变成黄色。然后,在阿根廷海岸上,规律摆放着的巨大粗柴堆向天空举起缓慢烘烤着的半扇牛肉。夜晚,火地群岛的冰块持续敲打我们的船身,敲打了好几个小时,船几乎没有减速,只是掉头了。早晨,太平洋唯一的海浪有着冰冷的白绿相间的泡沫,在成千公里的智利海岸翻滚,这片海浪慢慢地将我们抬起,让我们面临搁浅的风险。舵手避开海浪,经过凯尔盖朗群岛。在甜美的傍晚,第一批马来小船向我们驶来。

“到海上去!到海上去!”我童年时期读过的一本书里的可爱小男孩这样叫道。关于这本书,我什么都忘了,除了这叫喊。“到海上去!”穿过印度洋,直到红海,在寂静的夜晚,能听到沙漠中的石头在燃烧后冻结的声音,我们回到了古老的海,那里呼喊声沉寂。

最终,一天早上,我们在充满奇异静默的海湾里放松,静止的风帆为海湾设置航标。几只海鸟孤独地在芦苇天空中拌嘴。我们游水,重新回到荒无一人的海滩;一整天的时间,我们游到海里,又在沙滩上晒干身体。夜晚来临,在变绿又消退的天空之下,海面虽然平静,却更加安宁。短小的海浪在微热的沙滩上吹出泡沫水汽。海鸟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间,供我们静止地旅行。

有些夜晚,柔情延绵,是的,这有助于死亡,让我们知道这些夜晚在我们之后又会回到地面和海上。广阔的海,永远为船锚翻动,永远未开垦,那是我与夜共勉的地方!海洗净了我们,重新在贫瘠的海沟里让我们满足,大海让我们自由,让我们站立。每一朵浪花都是一次诺言,永远相同的诺言。海浪说什么?如果我应该死,被冷山环绕而死,为世界所不知,被同侪所否认,终于在筋疲力尽之时,大海将在最后一刻充满我的小屋,帮我支撑住自己,帮我没有恨意地死去。

午夜,我独自在海岸继续等待着,然后离开。天空本身也失灵了,所有的星星,像那些覆盖着灯火的邮轮,此时此刻,在世界各地,照亮了港口的黑暗水域。空间和寂静在心上有着一样的分量。突然意外的爱、伟大的作品、决定性的动作、改变一切的思想在某些时刻带来不能忍受的焦虑与一种不能抗拒的诱惑。一种诱人的存在焦虑,一种美妙的危险在接近,我们不知道这种危险的名字,但生活是否在奔向毁灭?再次毫不迟疑地奔向我们的毁灭吧。

我总感觉自己生活在海上,受到威胁,却身处盛大幸福的中央。

(1953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