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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王阳明传及后世评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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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王守仁传

张廷玉

王守仁,字伯安,余姚人。父华,字德辉,成化十七年进士第一。授修撰。弘治中,累官学士、少詹事。华有器度,在讲幄最久,孝宗甚眷之。李广贵幸,华讲大学衍义,至唐李辅国与张后表里用事,指陈甚切。帝命中官赐食劳焉,正德初,进礼部左侍郎。以守仁忤刘瑾,出为南京吏部尚书,坐事罢。旋以会典小误,降右侍郎。瑾败,乃复故,无何,卒。华性孝,母岑年逾百岁卒。华已年七十余,犹寝苫蔬食,士论多之。

守仁娠十四月而生。祖母梦神人自云中送儿下,因名云。五岁不能言,异人拊之,更名守仁,乃言。年十五,访客居庸、山海关。时阑出塞,纵观山川形胜。弱冠举乡试,学大进。顾益好言兵,且善射。登弘治十二年进士。使治前威宁伯王越葬,还而朝议方急西北边,守仁条八事上之。寻授刑部主事。决囚江北,引疾归。起补兵部主事。

正德元年冬,刘瑾逮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丞。龙场万山业薄,苗、僚杂居。守仁因俗化导,夷人喜,相率伐木为屋,以栖守仁。瑾诛,量移庐陵知县。入觐,迁南京刑部主事,吏部尚书杨一清改之验封。屡迁考功郎中,擢南京太仆少卿,就迁鸿胪卿。

兵部尚书王琼素奇守仁才。十一年八月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当是时,南中盗贼蜂起。谢志山据横水、左溪、桶冈,池仲容据浰头,皆称王,与大庾陈曰能、乐昌高快马、郴州龚福全等攻剽府县。而福建大帽山贼詹师富等又起。前巡抚文森托疾避去。志山合乐昌贼掠大庾,攻南康、赣州,赣县主簿吴玭战死。守仁至,知左右多贼耳目,乃呼老黠隶诘之。隶战栗不敢隐,因贳其罪,令诇贼,贼动静无勿知。于是檄福建、广东会兵,先讨大帽山贼。

手教:孔、孟之道,至朱子而大明。学者但患其不行,不患其不明;但当求入其堂奥,不当又自辟门户。再读《学术辨》云:“天下有立教之弊,有末学之辨。”又云“泾阳、景逸未能尽脱姚江之藩篱”,圣人复起,不能易也。独谓弟不欲学者诋毁先儒,是诚有之,然有说焉。

弟少无师承,长而荒废,茫然无所知。窃尝泛滥诸家,妄有论说。其后学稍进,心稍细,甚悔之。反复审择,知程、朱为吾儒正宗,欲求孔、孟之道而不由程、朱,犹航断港绝潢,而望至于海也。

若夫姚江之学,嘉、隆以来,几遍天下矣。近有一二巨公昌言排之,不遗余力,姚江之学遂衰,可谓有功圣道。然海内学术,浇漓日甚,其故何欤?盖天下相尚以伪久矣。今天下深明理学者固众,随声附和者实多。更有沉溺利欲之场、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亦皆著书镂板,肆口讥弹,曰“吾以趋时局”也。亦有心未究程、朱之理,目不见姚江之书,连篇累牍无一字发明学述,但抉摘其居乡居家隐微之私,以自居卫道闭邪之功。夫讦以为直,圣贤恶之,唯学术所关。不容不辨。如孟子所谓“不得已”者可也。今舍其学术而毁其功业,更舍其功业而讦其隐私,岂非以学术精微未尝深讨,功业昭著未易诋诬,而发隐微无据之私,可以自快其笔舌?此其用心亦未光明矣。在当年,桂文襄之流不过同时忌其功名,今何为也?责人者,贵服人之心。自古讲学,未有如今日之专以谩骂为能者也。

或曰:“孟子尝辟杨、墨矣,杨、墨何至“无父无君”?孟子必究其流弊而极言之。此圣贤卫道之苦心也,何怪今之君子欤?

窃以为不然。孟子得孔子之心传者,以其知言、养气、性善、尽心之学,为能发明圣人之蕴也。盖有所以为孟子者,而后能辟杨、墨,息邪说,闲先圣之道;若学术不足继孔子,而徒日告于人曰:“杨、墨无父无君也”,“率兽食人也”恐无以服杨、默之心而熄其方张之焰矣。孟子曰:“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则知当日之与杨、墨辩者亦不乏人矣,今无片言只字之存,则其不足为轻重可知也。然则杨、墨之道不传于今者,独赖有孟子耳。今不务为孟子之知言、养气、崇仁义、贱功利,而但与“如追放豚”之流相颉颃焉,其亦不自重也已。

台谕云:阳明尝比朱子于洪水猛兽,是诋毁先儒莫阳明若也。今亦黜夫诋毁先儒者耳,庸何伤。

窃谓阳明之诋朱子也,阳明之大罪过也,于朱子何损?今人功业文章未能望阳明之万一,而止效法其罪过,如两口角骂,何益之有?恐朱子亦不乐有此报复矣。故弟之不敢诋斥阳明者,非笃信阳明之学也,非博长厚之誉也,以为欲明程、朱之道者,当心程、朱之“心”。学程、朱之学,穷理必极其精,居敬必极其至,喜怒哀乐必求中节,视听言动必求合礼,子臣弟友必求尽分。久之,人心咸孚,声应自众。即笃信阳明者,亦晓然知圣学之有真也而翻然从之。若曰能谩骂者即程、朱之徒,则毁弃坊隅、节行亏丧者皆将俎豆洙、泗之堂矣,非弟之所敢信也。

弟年已衰暮而学不加进,唯愿自体勘求,不愧先贤。或天稍假以年,果有所见,然后徐出数言就正海内君子未晚。此时正未敢漫然附和也。

斌号潜庵,睢州人,孙征君钟元门人。

论曰:道固一贯,其流则万析焉。既精,支离是患。

儒者之学,固以经世务为验也。昔孔子作《春秋》,空文当行事;孟子游事梁、齐,阔其言弗用;汉董、贾,宋周、程、张、邵、朱诸贤,未得大展所为;阳明遭际运会,值昏乱之朝,而能以勋名完立,卓然为一代安国家、定社稷元臣。即其初谪龙场,亦有一纸书剪安之烈,使天下见儒者经纶无施不可,盖皆其学之厚积有以发之。忌者顾从而指为伪,甚矣。石齐黄公称先生气象类孟子、明道,而出处建功之迹近于伊尹,知人知言哉。

阳明先生道学钞序

李贽

温陵李贽曰:余旧录有先生《年谱》,以先生书多不便携持,故取谱之繁者删之,而录其节要,庶可挟之以行游也。虽知其未妥,要以见先生之书而已。今岁庚子元日,余约方时化、汪本钶、马逢阳及山西刘用相,暂辍《易》,过吴明贡,拟定此日共适吾适,决不开口言《易》。而明贡书屋有《王先生全书》,既已开卷,如何释手?况彼己均一旅人,主者爱我,焚香煮茶,寂无人声,余不起于坐,遂尽读之。于是乃敢断以先生之书为足继夫子之后,盖逆知其从读《易》来也。故余于《易》因之稿甫就,即令汪本钶校录先生《全书》,而余专一手钞《年谱》。以谱先生者,须得长康点睛手,他人不能代也。钞未三十叶,工部尚书晋川刘公以漕务巡河,直抵江际,遣使迎余。余暂搁笔,起随使者冒雨登舟,促膝未谈,顺风扬帆,已到金山之下矣。嗟嗟。余久不见公,见公固甚喜,然使余辍案上之纸墨,废欲竟之全钞,亦终不欢耳。于是遣人为我取书。今书与谱抵济上,亦遂成矣。大参公黄与参、念东公于尚宝见其书与其谱,喜曰:“阳明先生真足继夫子之后,大有功来学也。况是钞仅八卷,百十有余篇乎,可以朝夕不离,行坐与参矣。参究是钞者,事可立辨,心无不竭于艰难祸患也。何有是处上、处下、处常、处变之寂,上乘好手,宜共序而梓行之,以嘉惠后世之君子乃可。晋川公曰:然余于江陵首内阁日,承乏督两浙学政,特存其书院祠宇,不敢毁矣。

四库全书王文成全书总目提要

纪昀

臣等谨案:《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明兵部尚书、新建伯余姚王守仁撰。守仁事迹具《明史》本传。其书首编《语录》三卷,为《传习录》,附以《朱子晚年定论》,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德洪删订之者;次《文录》五卷,皆杂文;《别录》十卷,为奏疏、公移之类;《外集》七卷,为诗及杂文;《续编》六卷,则《文录》所遗,搜辑续刊者:皆守仁殁后德洪所编辑。后附以《年谱》五卷、《世德纪》二卷,亦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也。其初本各自为书,单行于世。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

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此书明末版佚,多有选辑别本以行者,然皆缺略,不及是编之详备云。

乾隆四十三年五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王阳明集要三种序

严复

丙午长夏,方君芑南、魏君蕃实重刊《阳明集要三种》成,诿复为之序。自念如复不肖,何足以序阳明之书?故虽勉应之,未有以报也。冬日邂逅江上,魏君又以为言,且曰:“非得序,无以出书。”既辞不获,则曰:“嗟乎。阳明之书,不待序也。”

夫阳明之学,主致良知。而以知行合一、必有事焉为其功夫之节目。其言既详尽矣,又因缘际会以功业显。终明之世,驯至于昭代,常为学者宗师。近世异学争鸣,一知半解之士,方怀鄙薄程、朱氏之意;甚或谓吾国之积弱,以洛、闽学术为之因。独阳明之学,简径捷易,高明往往喜之。又谓日本维新数巨公,皆以王学为向导,则于是相与偃尔加崇拜焉。然则阳明之学,世固考之详而信之笃矣,何假不肖更序其书也哉。

虽然,吾于是书,因亦有心知其意,而不随众人为议论者,可为天下正告也。盖吾国所谓学,自晚周、秦、汉以来,大经不离言词文字而已。求其仰观俯察,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如西人所谓学于自然者,不多遘也。夫言词文学者,古人之言词文字也,乃专以是为学,故极其弊,为支离,为逐末,既拘于墟而束于教矣。而课其所得,或求诸吾心而不必安,或放诸四海而不必准。如是者,转不若屏除耳目之用,收视返听,归而求诸方寸之中,辄恍然而有遇。此达摩所以有廓然无圣之言,朱子晚年所以恨盲废之不早,而阳明居夷之后,亦专以先立乎其大者教人也。

惟善为学者不然。学于言词文字,以收前人之所以得者矣,乃学于自然。自然何?内之身心,外之事变,精察微验,而所得或超于向者言词文字外也。则思想日精,而人群相为生养之乐利,乃由吾之新知而益备焉。此天演之所以进化,而世所以无退转之文明也。知者,人心之所同具也;理者,必物对待而后形焉者也。是故吾心之所觉,必证诸物之见象而后得其符。火之必然,理欤?顾使王子生于燧人氏之前,将炰燔烹饪之宜,未必求诸其一心而遂得也。王子尝谓:“吾心即理,而天下无心外之物矣。”又喻之曰:“若事父,非于父而得孝之理也;如事君,非于君而得忠之理也。”是言也,盖用孟子万物皆备之说而过,不自知其言之有蔽也。今夫水湍石碍,而砰訇作焉,求其声于水与石者,皆无当也;观于二者之冲击,而声之所以然,得矣。故伦理者,以对待而后形者也。使六合旷然,无一物以接于吾心。当此之时,心且不可见,安得所谓理者哉?是则不佞所窃,愿为阳明诤友者矣。虽然,王子悲天悯人之意,所见于答聂某之第一书者,真不佞所低徊流连,翕然无间言者也。世安得如斯人者出,以当今日之世变乎。

魏君待吾言亟,则拉杂率臆,书以邮之。

王文成公全书题辞

章炳麟

至人无常教,故孔子为大方之家。心斋克己,诲颜氏也,则能使坐忘不改其乐。次如冉、闵,视颜氏稍逡巡矣。及夫由、赐、商、偃,才虽不逮,亦以其所闻自厉,内可以修身,外则足以经国。故所教不同,而各以其才有所至,如河海之水然,随所挹饮,皆以满其腹也。宋世道学诸子,刻意欲上希孔、颜,弗能至。及明姚江王文成出,以豪杰抗志为学。初在京师,尝与湛原明游,以得江门陈文恭之绪言。文恭犹以心理为二,欲其泯合,而文成言心即理,由是徽国格物之论瓦解无余,举世震而愕之。

余观其学,欲人勇改过而促为善,犹自孔门大儒出也。昔者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闻斯行之,终身无宿诺,其奋厉兼人如此。文成以内过非人所证,故付之于良知,以发于事业者或为时位阻,故言“行之明觉精察处即知,知之真切笃实处即行”,于是有知行合一之说。此乃以子路之术转进者,要其恶文过,戒转念,则二家如合符。是故行己则无忮求,用世则使民有勇,可以行三军。盖自子路奋乎百世之上,体兼儒侠,为曾参所畏。自颜、闵、二冉以外,未有过子路者。晚世顾以喭蔑之,至文成然后能兴其界,邈若山河,金镜坠而复悬。

余论文成之徒,以罗达夫、王子植、万思默、邹汝海为其师。达夫言:“当极静时,觉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所止极;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所谓无在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子植言:“澄然无念,是谓一念,非无念也,乃念之至微;至微者,此所谓生生之真机,所谓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二公所见,则释氏所谓“藏识恒转如暴流”者。宋、明诸儒,独二公洞然烛察焉,然不知“藏识”当舍,而反以为当知我在,以为生生非幻妄。思默言易之坤者意也:“乾贵无首,而坤恶坚冰,资生之后,不能顺乾为用,而以坤之意凝之,是为坚冰,是为有首,所谓先迷失道者也。”此更知“藏识”非我,由意根执之以为我。然又言“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命自我立,自为主宰”,是固未能断意根者。所谓儒、释疆界邈若山河者,亦唯此三家为较然,顾适以见儒之不如释尔。孔子绝四,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教颜渊克己,称“生生之谓易”,而又言“易无体”,易尝以我为当在,生为真体耶?自宋儒已旁皇于是,文成之徒三高材,欲从之末由,以是言优入圣域,岂容易哉?岂容易哉?唯汝海谓:“天理不容思想,颜渊称“如有所立,卓尔”,言“如有”,非真有一物在前,本无方体,何可以方体求得?今不读书人止有欲障,而读书更增理障,一心念天理,便受缠缚。尔祇静坐放下念头,如青天然,无点云作障,方有会悟。”又言:“仁者人也,识仁者识吾本有之仁,不假想像而自见,毋求其有相,唯求其无相。”此与孔子无知,文王望道而未之见,老子“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及释氏所谓“智无所得,为住唯识”者,义皆相应。然汝海本由自悟,不尽依文成师法,今谓文成优入圣域,则亦过矣。

降及清世,诋文成之学者,谓之昌狂妄行,不悟文成远于孔、颜,其去子路无几也。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自文成三传至何心隐,以劫质略财自枭,藉令子路生于后代,为之师长,焉知其末流之不为盗也?凤之力不与雕鹗殊,以不击杀谓之德,不幸而失德,则变与雕鹗等,要之不肯为鸡鹜,审矣。且夫儒行十五家者,皆倜傥有志之士也。孔子之道至大,其对哀公,则独取十五儒为主。汉世奇村卓行若卢子干、王彦方、管幼安者,未尝谈道,而岸然与十五儒方,盖子路之风犹有存者。宋以降,儒者或不屑是,道学虽修,降臣贱士亦相属,此与为盗者奚若?不有文成起而振之,儒者之不与倡优为伍亦幸矣。当今之士,所谓捐廉耻负然诺以求苟得者也。辨儒释之同异,与夫优入圣域以否,于今为不亟,亟者乃使人远于禽兽,必求孔、颜以为之师,固不得。或欲拯以佛法,则又多义解,少行证,与清谈无异。且佛法不与儒附,以为百姓居士于野则安,以从政处都市涉患难则志节堕。彼王维之不自振,而杨亿、赵抃之能确然,弃儒法与循儒法异也。徒佛也,曷足以起废哉?径行而易入,使人勇改过促为善者,则远莫如子路,近莫如文成之言,非以其术为上方孔、颜,下拟程伯淳、杨敬仲,又非谓儒术之局于是也。起贱儒为志士,屏唇舌之论以归躬行,斯于今日为当务矣。

虽然,宋儒程、杨诸师,其言行或超过文成,末流卒无以昌狂败者,则宋儒视礼教重,而明儒视礼教轻,是文成之阙也。文成诸弟子,以江西为得其宗,泰州末流亦极昌狂,以犯有司之禁令耳。然大礼议起,文成未殁也,门下唯邹谦之以抵论下诏狱谪官,而下材如席书、方献夫、霍韬、黄绾争以其术为佞,其是非勿论,要之谗诌面谀,导其君以专,快意刑诛,肆为契薄。且制礼之化,流为斋醮,糜财于营造,决策于鬼神,而国威愈挫。明之亡,世宗兆之,而议礼诸臣导之,则比于昌狂者愈下,学术虽美,不能无为佞臣资,此亦文成之蔽也。文成《传习录》称仲尼之门无道桓、文事者,世儒只讲伯学,求知阴谋,与圣人作经意相反。今勿论文成行事视伯者何若,其遣冀元亨为间谍,以知宸濠反状,安在其不尚阴谋也?及平田州,土酋欲诣车门降,窃议曰:“王公素多诈,恐绐我。”正使子路要之,将无盟而自至,何窃议之有?以知子路可以责人阴谋,文成犹不任是也。夫善学者,当取其至醇,弃其小漓,必若黄太冲之持门户,与东人之不稽史事者,唯欲为一先生卫,惧后人之苛责于文成者,甚乎畴昔之苛责于宋贤矣。

中华民国十三年孟秋余杭章炳麟。

阳明先生传及阳明先生弟子录序

梁启超

阳明先生,百世之师,去今未远,而谱传存世者,殊不足以餍吾侪望。集中所附《年谱》,诸本虽有异同,率皆以李卓吾所编次为蓝本。卓吾之杂驳诞诡,天下共见。故谱中神话盈幅,尊先生而适以诬之。若乃事为之牵牵大者,则泰半以为粗迹而不厝意也。梨洲《明儒学案》,千古绝作。其书固以发明王学为职志,然详于言论,略于行事,盖体例然也。其王门著籍弟子,搜采虽勤,湮没者亦且不少。余姚邵念鲁廷采,尝作《阳明王子传》、《王门弟子传》,号称《博洽》,未得见,不识视梨洲何如?且不知其书今尚存焉否也?

居恒服膺孟子知人论世之义,以谓欲治一家之学,必先审知其人身世之所经历,盖百家皆然,况于阳明先生者,以知行合一为教,其表见于事为者,正其学术精诣所醇化也。综其出处进退之节,观其临大事所以因应者之条理本末,然后其人格之全部,乃跃如与吾侪相接,此必非徒记载语录之所能尽也。

铁山斯传,网罗至博,而别裁至严。其最难能者,于赣、闽治盗及宸濠、思、田诸役。情节至繁赜纷乱者,一一稽爬梳,而行以极廉锐术飞荡之文,使读者如与先生相对,释然见大儒之精义入神以致用者如是也。其弟子传,则掇拾丛残于佚集方志。用力之艰,什伯梨洲,而发潜之效过之。盖二书成,而姚江坠绪复续于今日矣。

抑吾尤有望于铁山者。吾生平最喜王白田《朱子年谱》,以谓欲治朱学,此其梯航。彼盖于言论及行事两致重焉。铁山斯传,正史中传体也,不得不务谨严,于先生之问学与年俱进者,虽见其概而未之尽也。更依白田例重定一《年谱》,以论学语之精要者入焉。弟子著籍、岁月有可考者,皆从而次之,得彼与斯传并行,则诵法姚江者,执卷以求,如历阶而升也。铁山倘有意乎?

民国十二年三月新会梁启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