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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维商● 第十四章 流放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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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南逃之路

鸣条战败后的第七天,夏桀在三千残兵的护卫下,渡过了济水。

时值深秋,河水已经很凉了。夏桀赤脚踩进浅滩时,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叶和断枝,从脚踝处漫过。他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散乱的花白头发,凹陷的眼窝,中衣上沾着已经变成褐色的血渍。倒影随着水波扭曲变形,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最后碎成一片粼粼的光斑。

“陛下,请上车。”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夏桀回过头,看到那辆曾经镶嵌玉璜和绿松石的战车。现在,玉璜被逃兵抠走了,绿松石只剩下空洞的凹槽,车轮上的铜皮剥落了大半,露出里面已经开始腐朽的木质轮辐。拉车的四匹马只剩下两匹,都是瘦骨嶙峋的老马,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像风干的鱼刺。

他摇摇头,继续涉水前行。

水没到小腿,没到大腿,没到腰际。秋天的济水有一种刺骨的寒意,那寒意透过皮肤,钻进骨髓,最后停在心脏的位置。夏桀想起很多年前,他巡视东方诸侯时也曾渡过这条河。那时河水清澈,两岸站满了欢呼的民众,舟师在河面排开百里,每一艘船上都插着玄鸟旗帜。他站在最大的楼船上,看着水面被船桨划开的波纹,觉得那波纹会一直荡漾到世界的尽头。

现在波纹还在,只是划开它的不再是王师的船桨,而是他这双曾经执掌九州的脚。

对岸是三朡。

二、三朡的夜晚

三朡曾经是夏朝在东方的重镇。城墙用夯土筑成,高五丈,周长十里,城门上雕刻着威猛的饕餮纹。夏桀年轻时曾在这里驻跸三个月,督造祭祀泰山的神坛。

如今城墙还在,但城门紧闭。

夏桀的三千残兵在城外扎营。没有帐篷,士兵们只能蜷缩在单薄的营火旁,靠彼此的体温抵御秋夜的寒风。粮食在三天前就吃完了,战马被杀了一半,剩下的皮和骨头熬成了汤,分到每个人碗里时,已经清得能照见天上的星星。

夏桀坐在一堆将熄的篝火旁,看着跳动的余烬。

火光照亮了他的手——那双手曾经握过象征九州王权的玉钺,曾经抚摸过琬和琰如丝绸般的肌肤,曾经在龟甲上刻下祭祀上苍的祷文。现在这双手长满了冻疮,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垢,手背上布满被芦苇划破的细小伤口。

“陛下。”

夏桀抬起头,看到一个女子从阴影里走出来。

是妺喜。

她穿着粗麻的衣裳,头发用一根木簪草草绾起,脸上蒙着赶路时的尘土。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像两颗沉在深水里的黑曜石。夏桀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的情景——那是在有施氏的贡宴上,十六岁的妺喜献舞时抬眼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夏桀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眼神洞穿了。

“你怎么来了?”夏桀问,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我不该来吗?”妺喜在他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半个粟米饼,“吃吧,我从厨营里偷的。”

夏桀没有接。他看着妺喜,看了很久,然后说:“你应该留在安邑。汤不会为难一个女人。”

妺喜笑了。那笑容里有某种夏桀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悲伤,不是嘲讽,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了然。

“安邑的瑶台已经烧了。”她说,“酒池干了,肉林被饥民分食了。我留在那里,和留在任何地方,有什么区别?”

她掰下一小块饼,递到夏桀嘴边:“吃。”

夏桀张开嘴。粟米粗糙,掺杂着谷壳和沙砾,咽下去时刮得喉咙生疼。但他还是咀嚼着,吞咽着,感受着食物滑过食道、坠入胃袋的实在感。

“后悔吗?”妺喜忽然问。

夏桀没有回答。他看着远处三朡的城墙,城头上有火光在移动,那是守军在巡夜。他们曾经是他的子民,现在却紧闭城门,拒绝一个落魄天子的入城请求。

“我后悔的事情太多了。”最后他说,“后悔杀了关龙逄,后悔没听伊尹的谏言,后悔把太多时间花在倾宫的酒宴上。但最让我后悔的——”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是让你看到了这一切。”

妺喜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但掌心有一种奇异的柔软。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王朝的崩塌。”她说,“我看到的是一个太阳,在落下之前,最后的光芒。”

那天夜里,夏桀梦见了父亲发。

在梦里,父亲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祭天的玄端,站在阳城的观星台上。他指着南方的星空说:“看,那里是朱雀七宿。当火星运行到翼宿时,南方会有兵事。”

夏桀在梦中问:“如果火星已经来了呢?”

父亲转过头,眼神悲哀:“那就让它烧吧。烧干净了,大地才能长出新的庄稼。”

三、被俘

商军的追兵是在第十三天清晨抵达的。

那时夏桀的残兵已经减员到不足五百人,大多数人趁着夜色逃走了,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宫廷侍卫和老弱病残。他们驻扎在一处无名河谷里,靠挖野菜和捕捉田鼠维持生命。

夏桀醒来时,听到了马蹄声。

不是一两匹,而是成百上千匹,马蹄踏在干硬的泥土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震动,像大地的心跳。他坐起身,看到河谷两边的山坡上,已经布满了黑色的旗帜。

商军没有冲锋,没有呐喊,只是沉默地围拢过来,像一个慢慢收紧的套索。

夏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走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那里曾经生过篝火,现在只剩下一堆白色的灰烬。他从灰烬里捡起一根烧了一半的柴枝,在手里掂了掂,又扔了回去。

商军的阵列分开一条路。

一乘战车驶了出来。驾车的是个年轻人,穿着简朴的皮甲,但眼神锐利。战车上站着的那个人——夏桀眯起眼睛——应该就是汤了。

和他想象中不一样。汤不是个魁梧的武夫,他身材中等,面容清癯,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皱纹,像用刀刻出来的。他穿着黑色的深衣,腰间佩着一把没有装饰的青铜剑,看起来不像个征服者,倒像个赶了远路的旅人。

战车在十步外停下。

汤跳下车,赤脚走向夏桀。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是要把脚下的土地都丈量清楚。

两人对视。

风吹过河谷,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一片叶子落在夏桀肩上,他没有拂去。

“夏后氏履癸。”汤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我奉天命,来终结你的统治。”

夏桀点点头。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他想坐下来,但地上太脏,而他的中衣——虽然已经破烂不堪——依然是天子才能穿的缯帛。

“有水吗?”他问。

汤愣了一下,然后示意身后的侍卫。一个陶瓮递了过来,夏桀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很凉,带着泥土的腥味,但解渴。

“汝可悔乎?”汤问。

这个问题,夏桀在逃亡的路上问过自己无数次。在济水冰冷的河水里问过,在三朡城外的寒夜里问过,在啃食野菜时满嘴的苦涩中问过。每一次,答案都不一样。

此刻,他看着汤的眼睛,忽然明白了那个最终的答案。

“吾悔不用关龙逄之言。”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若听了他的谏言,减赋税,罢徭役,修水利,亲贤臣——也许夏朝还能再延续三代,五代,甚至十代。”

他停顿了一下,河谷里只有风声。

“然……”夏桀继续道,这个“然”字说得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吾亦悔生于帝王家。”

汤的瞳孔微微收缩。

“若生于寻常百姓家,”夏桀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声音里有一种遥远的向往,“春日播种,秋日收获,冬日围炉,夏日纳凉。娶一房妻子,生几个孩子,老了坐在门前晒太阳,看儿孙在田埂上奔跑。死后埋在自己耕作过的土地里,坟上长出的庄稼,还能养活下一代人。”

他转过头,看着汤:“那样的日子,你懂吗?”

汤沉默了很久。风吹动他额前的散发,那道皱纹在晨光中显得更深了。

“不懂。”最后他说,“我生来就是要做这件事的。”

夏桀笑了。那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真正的笑容,笑容里有理解,有怜悯,还有一种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

“那就好好做吧。”他说,“只是记住——太阳每天都会落下,但落下之前,它曾经照耀过大地。”

汤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对身后的将领说:“依约,流放南巢。”

四、南巢

南巢在长江北岸,巢湖之滨。

这里气候温润,水网密布,湖中盛产银鱼和白米虾,岸上长满芦苇和菖蒲。当地的居民是淮夷的一支,住着干栏式的木屋,以捕鱼和种植水稻为生。

夏桀和妺喜被安置在湖边的一座小屋里。屋是竹子搭建的,屋顶铺着茅草,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商军留下了三个月的口粮——几袋粟米,一些腌鱼,一罐盐——然后撤走了所有看守。

“王有令。”临走时,那个年轻的商军将领说,“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但不能离开巢湖三十里。”

夏桀点点头。他站在小屋门口,看着商军的船只驶向湖心,最后消失在茫茫水雾中。

第一个月,他什么也没做。

每天早晨,他坐在门前的木墩上,看着太阳从湖面升起。中午,妺喜煮好粟米饭,两人就着腌鱼吃完。下午,他继续坐着,看湖上的渔船来来往往,看白鹭掠过水面,看云影在湖心投下深浅不一的蓝色。傍晚,太阳落下时,整个湖面会被染成金红色,那颜色浓郁得像要流淌出来。

第二个月,他开始学着补渔网。

邻居是个老渔夫,牙齿掉光了,脸上布满湖风和日光刻下的皱纹。他看到夏桀坐在门口发呆,就拎着一副破网走过来,用含糊不清的夷语夹杂着手势,比划着补网的方法。

夏桀学得很慢。他的手指曾经握过玉钺,刻过甲骨,抚过琴弦,但从未做过这么精细的活计。渔网的麻线粗糙,常把他的手勒出血痕。老渔夫摇摇头,从屋里拿来一种湖草捣成的药膏,示意他涂上。

涂药的时候,夏桀闻到那药膏有一股清苦的香气。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太医令也曾为他调制过类似的药膏——那时他练习射箭,手上磨出了水泡。药膏装在玉盒里,盒盖上雕刻着精美的云雷纹。

现在药膏涂在手上,他用的是破陶碗盛的。

第三个月,他跟着老渔夫出湖捕鱼。

小船是独木舟,窄得只能容两个人。老渔夫在船尾划桨,夏桀坐在船头,学着撒网。第一次,网撒出去像一团乱麻,直接沉到了船底。老渔夫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小船弄翻。

第十次,网终于在空中展开,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入水中。

收网时,夏桀感到手里一沉。他用力拉,网里银光闪闪——是七八条巴掌大的鲫鱼,在网里拼命挣扎,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老渔夫竖起大拇指。

那天晚上,妺喜把鱼煮了汤。乳白色的鱼汤,撒上一点野葱,香气飘满了整个小屋。夏桀喝了一口,鲜得让他眯起了眼睛。

“好喝吗?”妺喜问。

夏桀点头,然后说:“比我喝过的任何羹汤都好喝。”

他说的是真话。瑶台的宴席上,有熊掌,有猩唇,有从南海快马加鞭运来的鲜贝,有用人参和鹿茸熬了三天三夜的高汤。但那些味道,他现在都记不清了。只有这碗鱼汤的味道,真实地留在舌尖,留在胃里,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五、死亡

癸亥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十一月初,巢湖就下了第一场雪。雪花细细碎碎的,落在湖面上就化了,落在芦苇上积起薄薄的一层,把世界染成模糊的白色。

夏桀开始咳嗽。

起初只是偶尔几声,后来越来越频繁,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妺喜去村里求药,老渔夫找来一种止咳的树根,煮水给他喝。有点用,但治不了本。

腊月里,夏桀已经下不了床了。

他躺在竹榻上,身上盖着妺喜用旧衣裳改成的被子。透过墙壁的缝隙,能看到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寒鸦。咳嗽的间隙,他就静静地看着那些缝隙,看光线的变化,判断时辰。

有一天,他忽然说:“我想看看湖。”

妺喜和邻居一起,把竹榻抬到门口。夏桀靠在榻上,看着冬日的巢湖。湖水是深灰色的,岸边芦苇枯黄,远处有渔船在撒网,网在空中展开的弧线,依然优美得像飞翔的鸟。

“真安静。”他说。

妺喜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

又过了几天,夏桀的精神忽然好了些。他让妺喜扶他坐起来,看着窗外的夕阳。那天的夕阳特别红,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把整个湖面都染成了绛紫色。

“你还记得吗?”夏桀忽然说,“在倾宫的最高处,也能看到这样的夕阳。”

妺喜点头:“记得。你总说,那是天帝在铺红毯,迎接你去赴宴。”

夏桀笑了,笑容里有遥远的怀念:“那时候真傻。天帝哪需要铺红毯?他要见谁,谁就得去,不管愿不愿意。”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妺喜帮他拍背,他摆摆手,继续说:“但我现在觉得,那样也挺好。至少……至少曾经相信过,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人。”

夜幕降临时,夏桀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像湖面的涟漪。妺喜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听着那呼吸声。屋外又开始下雪,雪子打在茅草屋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后半夜,呼吸声停了。

停得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就像一支燃到最后的蜡烛,火苗跳动了一下,然后就熄灭了,连一缕青烟都没有留下。

妺喜没有哭。她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微明,才起身去打水,给夏桀擦洗身体,换上唯一一件干净的中衣。

邻居们来帮忙。老渔夫带来了自己预备的寿材——几块厚厚的木板,是他从山里砍来的杉木,原本打算给自己用的。村里的女人们帮忙缝制寿衣,用的是粗麻布,但针脚细密。

下葬那天是个晴天。

坟地选在湖边的一个小土坡上,面向巢湖。挖墓穴时,人们发现土里有很多白色的贝壳——这里在很久以前,也许曾是湖底。

夏桀被放入墓穴时,身上除了那件麻布寿衣,什么陪葬品都没有。没有玉器,没有青铜,没有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一件珍宝。老渔夫犹豫了一下,把他教夏桀补的那副渔网放了进去。

“他用这个,”老渔夫用夷语对其他人说,“捕过鱼。”

填土的时候,太阳正好升到中天。阳光很亮,但不暖和,是冬天特有的那种清冷的光。泥土一锹一锹地落下去,渐渐掩盖了麻布的白色,掩盖了渔网的灰色,最后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堆。

人们沉默地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老人曾经是个大人物,但具体大到什么程度,他们不清楚,也不关心。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学了捕鱼但始终学不太好的老人,一个在冬天咳血死去的病人。

最后,老渔夫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碗,碗里装着几条早上刚捕到的小鱼。他把碗放在坟前,按照夷人的习俗,给逝者送上最后一顿饭。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腰,看着那座新坟,又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用夷语喃喃说了一句话。

后来有人把那句话翻译成了夏言:

“这个太阳,终于落了。”

风吹过湖面,吹过芦苇荡,吹过新坟上的泥土。远处有渔船在撒网,网在空中展开,落下,惊起一群水鸟。水鸟鸣叫着飞向天空,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极了某种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