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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维商● 第十三章 鸣条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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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从鸣条岗下的河谷里升起来时,夏桀正站在青铜战车上,看着眼前这片被乳白色笼罩的天地。

那是武德九年——不,是夏桀在位的第五十三年,癸亥年的秋九月。史官后来会在竹简上刻下这个日子,但此刻的夏桀并不知道,这一天将是他王朝的终点。他只知道,雾很浓,浓得像是天地初开时的混沌,浓得让对面商军阵地上那些黑色的旗帜,都成了模糊晃动的鬼影。

“陛下,雾太大了。”御者低声说。

夏桀没有回应。他伸手握住了车辕上冰凉的青铜兽首,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钝痛。这辆战车是用南方进贡的紫檀木打造的,轮辋包着打磨光滑的铜皮,车辕上镶嵌着玉璜和绿松石——这是天子征伐的仪仗,是他身为九州共主的象征。可此刻,这辆华丽的战车正陷在泥泞的河滩上,轮子每一次转动都会带起黏腻的泥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大地在吞咽什么。

雾更浓了。

三天前,夏桀率领的大军从安邑出发时,队伍还蜿蜒如一条鳞甲闪耀的巨龙。

王师六万,加上从东方诸夷强征来的三万部落兵,九万人的阵列铺满了汾水河谷。旌旗在初秋的风中猎猎作响,青铜矛戟组成的森林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夏桀站在最高的战车上,看着这支属于他的力量——至少表面上是属于他的。

夷人士兵被安排在阵列的两翼。他们穿着杂色的兽皮,手持石斧和骨镞的箭,眼神里有一种夏桀看不懂的东西。那不是敬畏,也不是忠诚,更像是一种等待。他们在等待什么?夏桀没有深究。他需要的是数量,是那种黑压压铺满原野的压迫感。商国那个叫履癸的小酋长——不,现在他自称“汤”了——麾下不过三万人,且多是步卒。九万对三万,胜负在出阵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至少夏桀是这么认为的。

大军在鸣条岗下扎营时,几个老将提出过异议。

“此地河谷纵横,雾障频生,恐非决战良所。”说话的是关龙逄,那个总是皱着眉头的老将军。夏桀还记得他的眼睛——浑浊,但深处藏着某种锐利,像磨钝了的青铜剑。

夏桀大笑:“雾?雾能挡住朕的天命吗?”

他挥了挥手,手腕上的玉镯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那是琬和琰进献的宝物,两个来自岷山的女子,她们的皮肤像最细腻的玉石,眼睛像深夜的泉水。她们此刻正在安邑的瑶台里等着他回去。夏桀已经想好了,打完这一仗,他要扩建酒池,要造一座更高的倾宫,要在宫墙上镶嵌更多的明珠,让它们在夜里也亮如白昼。

“是日何时丧?予与汝皆亡!”

那首歌谣突然在夏桀脑中响起。他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也许是营火旁那些夷人士兵的低语,也许只是风声。他猛地转头,雾气中只有影影绰绰的人形,像一群没有面孔的鬼魂。

雾是在卯时开始变浓的。

最初只是河面上薄薄的一层,像轻纱。然后它开始生长,攀上河岸,漫过芦苇丛,吞噬了前哨的营寨,最后将整个夏军大营都裹了进去。能见度迅速降到不足二十步,士兵们成了雾中的剪影,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青铜车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商军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甚至没有呐喊——他们从雾的深处钻出来,像一群沉默的鬼魅。最先遭遇的是左翼的夷人阵地。夏桀后来从溃兵口中得知,商军的先锋不是整支军队,而是几百个身着轻甲的敢死之士。他们不攻击阵列正面,而是像水银一样渗透进来,专找将旗所在的位置。

“他们用的是短戈和青铜剑。”一个满脸是血的校尉哭喊着,“不是战阵的武艺,是刺杀的手法!”

夏桀的指挥中枢设在岗下一片稍微开阔的平地。三百乘战车围成圆阵,中央是天子的大纛——那是一面用茜草染成赤红色的旗帜,绣着玄鸟图腾,旗杆顶端镶嵌着一颗从昆仑进贡的夜明珠。即使在雾中,它也应该是一盏醒目的灯塔。

但它也成了商军最好的路标。

第一支箭射中御者时,夏桀正在听斥候的报告。

“右翼的葛伯部……溃散了。”

“什么?”

“他们说……说是天命已去,不愿为暴政送死。”

夏桀感到一阵荒谬的愤怒。葛伯,那个每年进贡时都匍匐在地、额头磕出血的东夷酋长,竟敢在阵前倒戈?他正要下令中军前去镇压,就听到了弓弦震颤的声音。

很轻微的一声,“嗡——”

接着是利刃入肉的闷响。御者捂住脖子,眼睛瞪得极大,指缝间涌出温热的液体。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然后像一袋谷物般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雾在那一刻突然散开了一瞬。

夏桀看到了——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一些破碎的片段:几个黑影从雾中跃出,手中的青铜剑反射着黯淡的天光;护卫的战车试图转向,车轮却陷进了泥坑;一个商军士兵攀上了邻近的战车,短戈划过,车右的甲士仰面倒下,头盔滚落在泥地里……

还有旗帜。

他看到了自己的旗帜。

那面赤色的大纛,象征夏后氏天命的神幡,正在缓缓倾斜。旗杆从中断裂,不是被砍断的——夏桀看得分明,是举旗的力士自己松开了手。那个壮得像铜鼎一样的汉子,此刻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好像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背叛自己。

然后旗倒了。

赤色的绸布裹着旗杆一起坠落,浸入泥泞,夜明珠从顶端脱落,在泥浆里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一摊血水旁,散发着幽暗的光。

那一瞬间,夏桀没有愤怒。

愤怒是一种炽热的情绪,需要血液奔涌、心脏狂跳、肌肉绷紧。但夏桀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冷,还有某种巨大的荒谬感。

他看着那面倒下的旗帜,像是在看一场别人的戏。

戏台上,一个扮演天子的伶人正在经历他的末路。伶人会嘶吼,会挣扎,会拔出佩剑做最后的搏杀——但夏桀不是那个伶人。他是坐在台下看戏的人,看着那个穿着华服、戴着冕旒的角色,如何在一群黑衣配角的围攻下,走向命定的结局。

他甚至想笑。

五十三年前,他继承父亲发的帝位时,也有一面这样的旗帜在阳城升起。那时他十九岁,站在祭坛上,看着玄鸟图腾在晨风中展开,觉得整个天下都握在了手中。东方九夷、西方氐羌、北方荤粥、南方三苗——所有部落的酋长都来朝贡,青铜器、玉璧、龟甲、丝绸堆满了宫库。他以为自己会像祖父杼、曾祖父少康那样,成为一个被后人歌颂的圣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修建倾宫?是从设酒池肉林?是从把劝谏的关龙逄投入鼎镬?还是更早,从他第一次意识到,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真正反对的时候?

“陛下!请移驾!”车右的甲士在喊,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夏桀转过头,看到这个年轻人的脸。他很年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颊上刚长出柔软的胡须,眼睛里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忠诚。真奇怪,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愿意为他死。

“你叫什么名字?”夏桀问。

甲士愣住了:“臣……臣叫羿。”

“后羿的那个羿?”

“是,家祖曾是射官……”

夏桀点点头。又是一个古老的名字。后羿,那个曾经篡夺夏政的东夷首领,最后也被自己的臣子所杀。历史真是个圈,所有人都在里面打转,以为自己在前进,其实只是在重复。

雾又合拢了。

倒戈是从左翼开始的,但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

最先放下武器的是夷人士兵。他们本来就不是自愿参战的——夏桀的征税官抢走了他们最后一袋粟米,夏桀的征兵官带走了他们最后一个儿子。现在,当商军的传令兵在雾中高喊“汤王有令:只诛桀一人,余者不问”时,他们手中的石斧和骨矛,很自然地转向了身边的夏军甲士。

然后是奴隶。

夏军中有三千战俘奴隶,负责搬运辎重、挖掘壕沟、喂养战马。他们手脚上戴着木枷,脖子上有烙铁留下的疤痕。开战前,他们被驱赶到阵前,要用血肉之躯消耗商军的第一波箭雨。

但商军没有放箭。

商军的将领——后来夏桀才知道他叫伊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他让士兵对着夏军阵列喊话,承诺所有倒戈的奴隶,战后都可以获得自由民的身份,并且能分到土地。

“时日曷丧!时日曷丧!”

不知是谁先唱起来的,很快,三千个喉咙一起吼出了这首在夏国境内被禁止传唱的歌谣。他们砸碎木枷,捡起地上的石块、断矛、甚至是泥土,冲向曾经看守他们的夏军士兵。没有章法,没有阵列,只有一种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爆发。

夏桀的中军开始崩溃。

不是被商军击溃的——商军的主力甚至还没有投入战斗。崩溃是从内部发生的,像一棵被蛀空了的大树,外表还立着,但轻轻一推就会倒下。

战车陷在泥里,战马在惊惶中互相冲撞,士兵找不到自己的百夫长,百夫长找不到自己的校尉。雾让一切指挥系统失灵,而倒戈和溃逃让恐慌呈几何级数增长。有人扔下武器逃跑,有人为了抢一条生路互相砍杀,有人跪在地上向商军投降——尽管商军士兵的影子都还没看到。

夏桀看着这一切,依然觉得是在看戏。

他甚至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一个夏军甲士的铜盔掉了,露出花白的头发,那应该是个老兵;一个夷人士兵捡起地上的青铜剑,笨拙地握着,显然不习惯这种武器;远处,几个奴隶围着一名夏军将领,用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将领的惨叫逐渐微弱下去……

这些细节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戏。

“陛下!请跟臣来!”

那个叫羿的年轻甲士跳上了战车。他杀了试图攀车的商军士兵,自己的左臂也挨了一戈,深可见骨的血口正在汩汩冒血。但他用右手死死拽住夏桀的衣袖,眼睛里有一种疯狂的决绝。

“从南边突围,过河就是安邑的方向,臣护送陛下……”

夏桀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不是去握剑,而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冕。十二旒白玉串成的冕旒,在颠簸中有些歪斜。他小心地将它们拨正,让每一串玉珠都垂直落下,就像在宗庙举行祭天仪式时那样。

“陛下?”

“羿。”夏桀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你知道朕昨晚做了一个梦吗?”

年轻甲士愣住了。

“朕梦到了大禹。”夏桀继续说,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看向雾的深处,仿佛那里真的站着那位黑衣黑冠的祖先,“他站在一条大河边——不是黄河,是一条朕从未见过的河,河水是黑色的,流淌得很慢。他对朕说:‘我的子孙,你该回家了。’”

“陛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家在哪里呢?”夏桀像是没听见,“阳城?安邑?还是更早的夏墟?其实都不是。朕的家在五百年前,在禹王凿开龙门的那一刻,在启建立夏朝的第一天。但那个家,朕回不去了。”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就像这场雾,你以为它在遮掩什么,其实它只是在告诉你:你看不清的,从来就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自己。”

羿的嘴唇在颤抖。这个年轻人可能听不懂这些话,但他听懂了话里那种彻底的放弃。

战车周围,最后的护卫正在倒下。商军已经突破了车阵,黑色的旗帜在雾中时隐时现。有人在高喊“生擒夏桀”,声音里带着胜利者的狂喜。

夏桀从腰间解下了佩剑。

这不是战场用的青铜剑,而是一柄礼仪用的玉具剑。剑柄镶嵌着绿松石,剑鞘上雕刻着蟠螭纹,剑身是上好的铜锡合金,但刃口从未开锋——天子不需要亲自杀人,他只需要象征杀人的权力。

“你走吧。”夏桀对羿说,“趁雾还没散,往东走,东边是商军来的方向,他们想不到会有人反向突围。”

“臣誓死护卫陛下!”

“死?”夏桀摇摇头,“活着比较难。活着要记得今天的一切,要问自己为什么输,要在每个夜晚被噩梦惊醒——那才是惩罚。死太简单了,简单到不配作为结局。”

他推开羿的手,走下战车。

泥浆立刻淹没了他的舄履。这是用五彩丝线绣成的天子之舄,现在沾满了血水和污泥,变得沉重不堪。夏桀脱下它们,赤脚站在大地上。泥土冰冷而柔软,带着秋天特有的腐烂气息。

雾在此时开始散去。

不是突然散开,而是一缕一缕地褪去,像舞台的帷幕缓缓拉开。阳光穿透水汽,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了战场真实的样貌:倒伏的旗帜,折断的兵器,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跪在地上投降的夏军士兵。

还有商军。

他们从雾中完全显现出来,黑色的战甲,黑色的旗帜,沉默地围成一个越来越小的圈。圈的中心,是赤脚散发、只着中单的夏桀。

一个商军将领策马上前。他年纪不大,脸上有风霜的痕迹,但眼睛很亮,像磨利了的青铜刀。

“夏后氏履癸。”他开口,声音洪亮,“商国之王,天命的承负者,命你跪降。”

夏桀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问:“汤在哪里?”

将领怔了怔:“大王在后军。”

“让他来见朕。”夏桀说,“告诉他,他不是赢了朕,是赢了这个时代。而朕——”他顿了顿,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他自己的情绪,那是混合着嘲讽和疲倦的东西,“朕只是输给了时间。”

风吹过来,彻底吹散了最后一片雾。

鸣条岗裸露在秋日的阳光下,像一道巨大的伤疤。而在更远的地方,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尽管此刻还没有人知道,那一页上会写着怎样的文字。

夏桀抬起头,看向天空。

天很蓝,蓝得刺眼,蓝得空洞。没有玄鸟飞过,没有祥云呈现,甚至连一只麻雀都没有。就是一片干干净净的、毫无表情的蓝。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发带他去观星台。父亲指着北方的紫微垣说:“那里是帝星所在,夏后氏的天命,就在那些星辰的轨迹里。”

那时的星星真亮啊。

亮得像是镶嵌在黑绒布上的钻石,亮得让年幼的他认为,那些光会永远照耀夏族的天空。

现在还是白天,看不见星星。

但夏桀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在太阳的光芒后面,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不管地上是夏是商,不管王座上坐着谁。

他松开手。

玉具剑掉进泥里,发出沉闷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