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31年,季冬,丙子日。
雨在黄昏时分不期而至。
不是春雨的绵密,不是夏雨的暴烈,而是冬雨特有的、冰冷而固执的淅沥。雨滴打在瑶台新绘的彩绘上,顺着玄鸟的七彩羽翼流淌,将矿物颜料冲出一道道浑浊的泪痕。工匠们慌忙用草席遮盖梁柱,但雨斜着飘,怎么也遮不全,只能眼睁睁看着三天三夜的心血在雨中渐渐模糊、晕染、变形——那只本欲展翅高飞的玄鸟,此刻像一只在泥泞中挣扎的伤禽。
老匠人石庚跪在雨里,不躲,不动。
他今年六十三岁,从瑶台打下第一根木桩时就在这里,如今已十一年。十一年间,他见过三百多个工匠累死、病死、摔死,其中就有他的大儿子——五年前从三十丈高的脚手架上坠落,尸骨直接埋在了台基里,说“用血肉筑台,台更稳”。
现在,台要成了,彩绘却被雨毁了。
石庚伸出粗糙的手,接住从檐角滴落的、混杂着颜料的雨水。掌心很快积了一小洼,颜色混沌:朱砂的红、石青的蓝、雌黄的黄……交融在一起,变成一种肮脏的、接近淤血的暗褐色。
就像这十一年,所有人的血汗、生命、希望,最后混成了这么一滩脏水。
“石爷,回吧。”年轻的学徒阿苇拉他,声音带着哭腔,“王……王不会怪罪的,雨是天意……”
“天意?”石庚笑了,笑声比雨还冷,“孩子,你错了。王就是天,天就是王。王说要有这座台,就有了;王说台要彩绘,就绘了;现在王没说让雨停,雨就不能停。这不是天意,是……王在试我们。”
他缓缓站起,膝盖骨发出“嘎吱”的脆响。雨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流进脖颈,冰冷刺骨,但他浑然不觉。
“你看那鸟。”他指着梁柱上正在溶解的玄鸟,“画的时候,工匠们说‘这是王图腾,要敬畏’。可敬畏是什么?是我儿子摔死时,监工说‘晦气,赶紧埋了’;是癸大累吐血时,赵大人说‘名字会刻碑上,光荣’;是关太宰被杀头时,王说‘此乃除旧布新’。”
他转身,望向雨幕深处倾宫的灯火:
“敬畏,就是让你死,你还得谢恩。”
阿苇听不懂这些,只是瑟瑟发抖地拉着他的袖子:“石爷,咱回工棚吧,冷……”
石庚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正在“流泪”的玄鸟,然后转身,佝偻着背,一步步走下湿滑的木阶。
每一步,都像踩在十一年积累的尸骨上。
同一时刻,商军营地,鸣条岗北麓。
雨在这里变成了雾。
不是瑶台那种混合颜料的脏雨,是干净、清冷、贴着地面流动的乳白色山雾。雾从山谷里升起,吞没了刚刚扎好的营寨,吞没了静立的战车,吞没了围坐在篝火旁取暖的士兵。火光在雾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像大地上睁开的、困倦的眼睛。
商汤站在营地边缘的一块巨石上,望着雾的来处。
那里是阳城方向。直线距离不过八十里,但中间隔着伊水、沼泽、丘陵,还有夏军前师的防线。按照计划,姒无余的三千精锐应该已经秘密抵达鸣条岗南麓,而伊尹联络的东夷六部,此刻正在东方边境佯攻,牵制夏军前师、后师。
一切就位,只等西线战报。
“王,进去吧,雨冷。”侍卫递上一件蓑衣。
商汤接过,但没有披,只是问:“姒将军有消息吗?”
“半个时辰前哨骑回报,已抵预定位置,未遇夏军巡逻队。”
商汤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雾中。他在看,也在听——听雨打落叶的声音,听远处山涧奔流的声音,听营地中士兵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听自己心跳的声音。
很稳,但很快。
就像十八年前,他第一次以商侯身份,率军平定部族叛乱时那样。那场仗很小,敌人只有三百,但他还是紧张得一夜未眠。父亲(当时的老商侯)对他说:“紧张是好事,说明你还知道自己手里握着人命。”
现在,他握着八千条人命,握着东夷六部的期待,握着周羌联军的盟约,握着天下人对“仁政”最后的希望。
压力如山。
“王在担心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是伊尹。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也披着蓑衣,手里捧着两个陶碗,碗里是刚煮好的姜汤,热气在冷雾中袅袅上升。
商汤接过一碗,暖意透过陶壁传到掌心:“师,你说,我们真的能赢吗?”
伊尹啜了一口姜汤,没有直接回答:“王记得臣在阳城做庖厨时,最常做的一道菜是什么吗?”
“太羹?”
“对,太羹。”伊尹望着雾,“做太羹,最难的不是调味,是火候。肉要炖到酥而不烂,菜要煮到熟而不糜,汤要熬到浓而不浊。早了,肉生;晚了,肉柴。时机,就是一切。”
他顿了顿:
“现在,就是‘火候到了’的时候。夏军主力在西线被周羌拖住,东线被东夷牵制,阳城只剩中师一万,且多为老弱。姒无余将军熟悉夏军布防,终古老先生提供了最精确的星象与地形图,东夷六部愿为前锋,而我们——”
他看向商汤,眼中闪着光:
“我们有八千个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士兵。他们不是为封赏,不是为掠夺,是为‘活着回家,且让家人活得像人’。这样的军队,士气抵得上八万。”
商汤沉默,喝着姜汤。辛辣的暖流从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一些寒意,但驱不散心底最后一丝疑虑。
“师,”他轻声问,“如果我们输了,会怎样?”
伊尹放下碗,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我们输了,姒无余将军会战死,臣会自尽,终古老先生会焚毁所有典籍以免落入夏手,东夷六部会遭血腥清洗,周羌联盟会瓦解,而王您……”
他顿了顿:
“会被俘,押回阳城。履癸会在瑶台设宴,让您跪在台下,向天下展示‘逆贼’的下场。然后,他会砍下您的头,挂在城门上,说‘看,这就是违抗天命的下场’。”
描述很残酷,但伊尹的语气很平静:
“之后,夏的暴政会变本加厉。瑶台会建得更高,酒池会挖得更深,肉林会烤得更香,而死的人,会更多。直到这片土地再也流不出一滴血,再也长不出一粒粮,最后连履癸自己,也会饿死在他的黄金囚笼里。”
他看向商汤:
“所以王,我们不是‘能不能赢’,是‘必须赢’。因为输了,不只是我们死,是所有人——包括那些还在瑶台工地劳作的人,那些在酒池边侍奉的人,甚至履癸自己——都会死,死在一个没有希望的、慢慢腐烂的时代里。”
商汤闭上眼睛。
许久,他睁开,眼中已无犹豫:
“你说得对。这不是一场战争,这是一场……手术。切除肿瘤的手术。”
就在这时,雾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哨骑回来了。
年轻的士兵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报!西线战报!夏军主力在岐山遭周羌联军伏击,激战三日,伤亡近万,现已退守渑池!姒皋将军……战死!”
商汤和伊尹同时一震。
姒皋,那个姒无余口中的“勇猛但固执”的族叔,夏军左师统帅,居然战死了?!
“消息确凿?”伊尹急问。
“确凿!周侯姬昌亲自射杀了姒皋,现将其首级悬于岐山城头!夏军溃败,残部正往阳城方向撤退!”
商汤深吸一口气。
西线,崩了。
比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彻底。
时机,真的到了。
他转身,对传令兵道:“传令各部:寅时造饭,卯时拔营,辰时出发。目标——”
他指向雾的深处,指向那个灯火通明的方向:
“阳城。”
命令传下,营地瞬间活了过来。
不是喧哗,是一种压抑的、蓄势待发的躁动。士兵们默默检查兵器,擦拭铠甲,给战车轮轴上油。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眼睛都亮得异常,像即将扑向猎物的狼群。
伊尹低声道:“王,该给妺喜发信号了。”
商汤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骨笛——只有拇指长,用鹰隼翅骨制成,吹出的声音尖锐如鸟鸣,可传数里。这是与妺喜约定的信号:三长两短,代表“总攻开始”。
他将骨笛凑到唇边。
但就在要吹响的刹那,他停住了。
“师,”他忽然问,“妺喜她……会活下来吗?”
伊尹沉默。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妺喜的位置太危险——她在倾宫深处,在履癸身边。一旦战事起,她可能被暴怒的履癸杀死,可能被混乱的乱军误杀,甚至可能……被商军攻入阳城时,当做“祸国妖妃”处死。
历史从不善待她这样的女人。
无论她做过什么。
“臣不知道。”伊尹最终诚实地说,“但臣知道,她早已做好了准备。三年前她接下那枚玉牌时,眼神里就没有‘想活着’三个字。”
商汤握着骨笛的手指微微发白。
许久,他深吸一口气,吹响了骨笛。
“咻——咻——咻——咻咻——”
三长两短。
声音尖锐,穿透雨雾,刺破夜空,向着八十里外的阳城飞去。
像一支无声的箭。
阳城,倾宫,子时。
妺喜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
镜面是特意让宫女不要擦亮的——她不喜欢看得太清楚。模糊的镜影里,她能看到自己轮廓:披散的长发,素白的深衣,还有颈间那枚鱼形玉牌。玉牌贴在皮肤上,带着体温,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窗外雨声淅沥,夹杂着远处瑶台方向隐约的、工匠抢修彩绘的嘈杂声。倾宫里却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能听见自己呼吸的轻微颤动。
履癸今夜没来。
他在前殿与赵梁等人议事——西线战败的消息傍晚时传到阳城,据说王摔碎了最心爱的玉璜,咆哮声连后宫都能听见。然后便是紧急军议,调兵遣将,似乎要抽调瑶台工地的役夫充军,但被赵梁劝住了,说“台将成,不可前功尽弃”。
多么讽刺。
仗打输了,死了一万人,王关心的还是他的台。
妺喜轻轻抚摸玉牌。
三年前,伊尹在庖厨院将它交还给她时,说“或有故土之思,可慰乡情”。但她知道,这不是慰藉,是枷锁——提醒她是谁,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三年间,她传递了十七封密信,埋了九次简,在银勺上抹了数百次醉梦散。她看着履癸从骄傲的征服者,变成多疑的暴君,再变成如今这个沉迷幻觉、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疯子。
她成功了。
但也快结束了。
“娘娘。”
巫盐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老巫婆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中,站在她身后。
“都准备好了?”妺喜没回头。
“准备好了。”巫盐低声道,“醉梦散最后一剂,今晨已混入王的‘醒神汤’。按剂量,他今夜会睡得很沉,明日午时前不会醒。赵梁那边,老奴用三斤黄金买通了他的贴身小厮,答应战事起时,带他走密道出城——当然,密道出口,我们的人等着。”
妺喜点头,又问:“石庚呢?”
“在工棚。老奴按娘娘吩咐,给了他十斤粟米,让他分给最饿的工匠。他跪地磕了三个头,什么也没问。”
“不问最好。”妺喜轻声道,“知道太多,死得快。”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冷雨随风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从这里可以看见瑶台的轮廓——在夜雨中,它像一头蹲伏的巨兽,浑身流淌着被雨水冲花的色彩,丑陋而悲哀。
“姑姑,”她忽然问,“你说,等这一切结束了,有施氏的人……会记得我吗?”
巫盐沉默片刻:“会。但他们记得的,不会是真实的你。他们会说‘那个被献给夏王的妺喜’,会说‘那个导致夏亡的妖妃’,会说很多难听的话。史书由胜利者写,而胜利者……通常不喜欢承认女人在历史中的作用。”
妺喜笑了,笑容很淡:
“那也挺好。至少,他们会记得有施氏出过一个‘祸水’,记得这个祸水毁了一个王朝。这比忘记好。”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我姑姑当年死的时候,悄无声息,连尸骨都没运回东海。现在,至少我能让天下人都知道——有施氏的女儿,不是任人宰割的贡品。”
巫盐眼中泛起泪光,但她迅速擦去:“娘娘,该走了。按计划,半个时辰后,我们要去瑶台‘祈福’,然后从那里走工匠的运料密道出城。伊尹大人在城外十里处的桑林接应。”
妺喜却摇头:“我不走。”
巫盐一怔:“娘娘?!”
“我要留在这里。”妺喜转身,看着她,眼神平静而坚定,“等到天亮,等到商军兵临城下,等到履癸……最后的时刻。”
“可太危险了!一旦战起,倾宫首当其冲,乱军之中——”
“正因危险,我才要留下。”妺喜打断她,“姑姑,你想想,如果我在战前失踪,履癸会怎么想?他会警觉,会搜查,会发现密道,会发现我们的计划。而如果我留下,像往常一样,他会以为一切如常,会安心喝下那碗‘醒神汤’,会睡到商军破城。”
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支黑曜石玄鸟簪,缓缓插入发髻:
“我要亲眼看着他醒来,看着他发现城破了,看着他从‘天命神王’的宝座上摔下来。我要看他最后的表情——是愤怒?是恐惧?还是……终于有一丝清醒?”
巫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知道,劝不动了。
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女,早在三年前接过玉牌的那一刻,就已经选择了这条路——一条通往复仇,也通往毁灭的路。
“那……老奴也留下。”巫盐最终说。
“不。”妺喜摇头,“姑姑,你得走。你得活着回到东海,告诉有施氏的族人:他们的仇,报了。告诉那些死在瑶台的工匠的家人:他们的血,没有白流。还要告诉后世——”
她顿了顿,一字一顿:
“告诉后世,一个王朝的倒塌,不是因为女人,是因为它自己从根子里烂掉了。女人,只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窗外,雨声中突然夹杂进一种异样的声音。
很遥远,很模糊,但妺喜和巫盐同时听到了。
那是……骨笛声。
三长两短。
穿透雨夜,从东方而来。
妺喜身体微微一震。
她走到窗边,全力推开窗户,任冷雨打在脸上,侧耳倾听。
笛声已歇,余韵犹在。
像一声叹息。
又像一句告别。
“他们来了。”她轻声说,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巫盐跪倒在地,额头触地,行了有施氏最隆重的大礼。
然后起身,深深看了妺喜最后一眼,转身,没入阴影,消失不见。
妺喜独自站在窗前。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瑶台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像要融化在这场冬雨里。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故土有施氏的神屋里,姑姑教她看星象时说:“大火星每四百年会完成一次大轮回,那时天下必有大变。孩子,如果你生在那个时代,记住——不要害怕变化,变化里藏着新生。”
现在,大火星西移了四指。
变化,来了。
她伸手,接住窗檐滴落的雨水,看着它在掌心积成一小洼,清澈,冰凉。
“姑姑,”她对着虚空轻声说,“你看到了吗?我要让这场雨……洗干净所有的血。”
远处,前殿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咆哮——是履癸的声音,模糊不清,但能听出狂怒。
接着是器物碎裂声。
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醉梦散,生效了。
妺喜缓缓关窗,转身,走到寝殿中央的玉榻边,坐下。
她摘下颈间的玉牌,握在掌心,然后闭上眼睛,开始等待。
等待天亮。
等待蹄声。
等待那个注定到来的、染血的黎明。
而在八十里外的鸣条岗,商汤已翻身上马。
八千将士肃立雨中,戈戟如林,战车成阵。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慷慨陈词。
商汤只是举起玄钺,剑锋指向西方,说了两个字:
“出发。”
军阵开始移动。
战车碾过泥泞,步兵踏碎水洼,沉默而坚定,像一股钢铁的洪流,涌向那个做了四百年梦的古老都城。
雨,还在下。
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所有的血泪、所有的疯狂与悲哀,都冲刷干净。
然后,在废墟上——
长出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