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31年,仲冬,乙亥日。
履癸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冰面上。
冰是黑色的,厚得看不见底,却能清晰映出他的倒影——玄色王袍,冕旒垂肩,手持青铜剑。他试着迈步,冰面立刻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蛛网般的裂纹从脚下辐射开来,每一道裂纹里都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带着铁锈与腐烂的甜腥。
他低头看,发现冰下的黑影在移动。
不是鱼,是人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水草一样随暗流摇摆。他们仰着脸,眼睛圆睁,嘴巴张开,无声地呐喊着。履癸认出了几张脸:关龙逄花白的头发在暗流中飘散,玄鸟巫嘴角挂着那抹诡异的微笑,癸大扭曲的面孔紧贴着冰面下方,还有……有施氏族长、有缗氏姒巍、以及无数他不知道名字的、皮包骨头的面孔。
他们都在看着他。
无声地,永恒地,看着他。
履癸想逃,但双脚被冻住了。冰面继续开裂,裂缝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抓住他的脚踝,往冰下拉。他挣扎,挥剑砍那些手,但剑刃穿过手掌,像穿过空气——原来那些手只是幻影。
就在这时,冰面彻底崩塌。
他向下坠落,穿过冰层,穿过黑色的水,穿过那些漂浮的尸体。他们并不攻击他,只是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坠落,像在观看一场期待已久的表演。
坠落的尽头,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鼎。
九鼎之一的雍州鼎——三年前他在登基典礼上最后触摸的那尊。鼎中盛满了暗红色的液体,不是酒,是血。血面沸腾,冒出一个个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发出一个声音:
“时日……曷丧……”
“曷丧……”
“曷丧……”
声音重叠,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
履癸猛地坐起。
冷汗浸透了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大口喘息,伸手摸索——玉榻还在,锦衾还在,倾宫的雕花木窗外,夜色依旧深沉。
是梦。
只是个梦。
他颤抖着手,想去拿榻边的酒爵,却碰翻了一只青铜灯盏。灯盏落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鲸膏洒了一地,火苗“呼”地窜起,又迅速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焦味。
“王!”
值夜的宫女和太监慌忙冲进来,跪了一地。
履癸没看他们,只是盯着地上那滩鲸膏的残迹——在昏暗的晨光中,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形状,像一只张开的、黑色的手掌。
“传赵梁。”他的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立刻。”
卯时三刻,倾宫偏殿。
赵梁跪在殿中,头不敢抬。
他已经跪了半个时辰。履癸坐在御榻上,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腰间“承影”剑的剑柄——那是祖父杼的剑,他很少佩戴,但今晨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取来。
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阴冷的气息。窗外天光渐亮,但厚重的云层压着,让整个阳城都笼罩在一种铅灰色的、令人窒息的晦暗里。
“王,”赵梁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昨夜瑶台彩绘全部完工,工匠们说,今日若天气晴好,可举行落成祭典……”
“落成?”履癸打断他,声音冰冷,“朕现在不想听什么落成。”
他站起身,走到赵梁面前,俯视着这个跪在地上的宠臣:
“赵卿,你跟了朕多久了?”
赵梁心中一凛:“回王,自王登基第三年起,至今……十六年了。”
“十六年。”履癸重复这个数字,“那你告诉朕,这十六年,朕做得如何?”
“王功盖千古,德配天地!”赵梁毫不犹豫,“伐有施,平有缗,慑东夷,建瑶台,设酒池,造天炙……哪一件不是旷世伟业?夏室四百年,从未有如此强盛之时!”
“强盛……”履癸笑了,笑声干涩,“那为何朕会做那样的梦?”
赵梁一愣:“王……梦到了什么?”
履癸没有回答。他转身,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瑶台高耸的轮廓——那些新绘的彩绘在灰暗的天色中依然鲜艳夺目,像一具精心装扮的尸骸。
“朕梦到冰碎了,朕在往下掉。”他轻声说,“下面都是死人,都是朕杀过的人,还有……很多朕不认识的人。”
赵梁眼珠一转,立刻道:“王,此乃吉兆啊!”
“吉兆?”
“冰者,坚也,固也,王权之象征。冰碎,乃破旧立新之象!王往下掉,实则是……”他绞尽脑汁,“是‘深入民心’!至于死人,那都是被王淘汰的朽木、逆贼、不配活在王盛世中的蝼蚁!他们仰视王,正是敬畏王威的证明啊!”
一番牵强附会的诡辩,却让履癸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
是啊,也许真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是梦而已。自己是太阳,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怎么可能被区区噩梦困扰?
“那些蝼蚁……”他喃喃道,“最近,可还安分?”
赵梁心中一松,知道王被说动了,赶紧汇报:“安分,安分得很!东方诸侯自王斩关龙逄后,贡赋年年加码;西羌那几个闹事的部落,上月已被王师镇压,斩首三千;至于商地那个子履——”
他顿了顿,观察王的脸色:
“探子回报,他最近在搞什么‘桑林祷雨’的把戏,说是为民祈雨,实则是收买人心。不过王放心,商军不过三百乘,步兵八千,成不了气候。”
“三百乘……”履癸重复这个数字,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夏军鼎盛时,战车过千乘。即便连年征战、瑶台工役消耗了大量人力,如今仍有六百乘战车,五万步兵。商汤那点兵力,在他眼中,确实只是蝼蚁。
但不知为何,那个“网开三面”的故事,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还有妺喜说这话时,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妺喜呢?”他忽然问。
赵梁一怔:“娘娘……应该还在寝宫。王要传召?”
履癸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他走到殿中央的沙盘前——这是三年前攻伐有缗氏时命人制作的,九州地形以陶土堆砌,河流以银粉勾画,城池以木牌标注。阳城在中央,像一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黑蜘蛛。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游移,最终停在东方。
那里插着几面红色小旗,代表商汤的势力范围:亳邑为中心,辐射出数个城邑。范围不大,但旗帜插得很稳,像几颗钉在肉里的刺。
“子履最近有什么动静?”履癸问。
“据报,他在整顿军备,训练士卒,还……还收留了不少从阳城逃过去的流民。”赵梁小心翼翼地说,“不过王,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要紧的是西边——”
他的手指移向沙盘西侧,那里插着几面黑色小旗,代表西羌部落:
“羌人上次虽被镇压,但残余势力逃入深山,与周人勾结。周侯姬昌最近频频与羌酋会盟,恐有异动。臣以为,当趁其未成气候,调集主力,一举歼灭!”
履癸盯着西边的黑色小旗,又看看东边的红色小旗。
东西两线,都有威胁。
但主力只有一支。
该先打哪边?
按照常理,该先打近的、弱的——西羌新败,周人兵力有限,速战速决可定西线。而商汤虽看似不强,但距离远,东夷地形复杂,一旦陷入僵局,西线再乱,便是腹背受敌。
但履癸的直觉告诉他:东边更危险。
不是兵力上的危险,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慢性毒药一样的危险。那个“网开三面”的故事,那个“为老人洗脚”的传闻,那个“开仓放粮”的举动……这些软绵绵的东西,比刀剑更让他不安。
因为刀剑可以折断,可以熔化。
但人心里的东西,一旦种下了,就拔不掉。
“王,”赵梁见履癸犹豫,补充道,“还有一事:昨日有缗氏故地传来消息,说姒巍的弟弟姒嵘——就是那个当年城破时逃走的——如今在商地出现,据说被商汤任命为‘司马’,在训练车兵。”
履癸瞳孔骤缩。
姒嵘?姒无余?
他想起来了。有缗氏城破时,那个跪在尸山前、扯下将旗扔在地上的堂兄。当时以为他战死了,没想到竟投了商!
叛徒。
而且是最可恨的那种叛徒——同姓宗亲,夏室血脉,却投靠夷人!
怒火瞬间烧尽了残存的疑虑。
“传令。”履癸的声音斩钉截铁,“调左师、右师主力,即刻西进,剿灭周羌联军!中师留守阳城,前师、后师开赴东方边境,威慑商地!”
赵梁大喜:“王圣明!西线速决,东线威慑,待西线平定,再挟胜势东进,商汤必望风而降!”
履癸没说话,只是盯着沙盘上东边那几面红色小旗。
子履,姒无余……
还有那个总在瑶台上眺望东方的女人。
等朕收拾完西边,再来好好跟你们算账。
同一日,亳邑,商王宫密室。
商汤、伊尹、姒无余、终古四人再次聚首。
但与上一次不同,这次密室中多了一人——一个穿着兽皮短褐、脸上涂着靛青纹路的羌人使者。他叫扎西,是西羌大酋长的儿子,三天前秘密抵达亳邑,带来了周羌联军的确切消息。
“夏王已下令,调左师、右师西进。”扎西的夏语带着浓重口音,但意思清晰,“兵力约三万,战车两百乘,由夏将姒皋(与有施氏族长同名,但非一人)统帅,十日后出发。”
伊尹看向姒无余:“姒将军,这个姒皋如何?”
姒无余沉默片刻:“我的族叔。勇猛,但固执。用兵喜正面强攻,不善奇谋。若在平原对阵,是一员悍将;但西羌多山,他的战车发挥不了威力。”
“周侯那边呢?”商汤问扎西。
“姬昌公已集结八千步卒,五百乘战车。”扎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但他不会硬拼。我们羌人熟悉山地,夏军进山,我们就退;夏军扎营,我们就袭扰;夏军疲惫,周军再出击。拖上三个月,夏军粮草不济,自然退兵。”
三个月。
商汤与伊尹对视一眼。
时间够了。
“扎西兄弟,”商汤郑重道,“请转告姬昌公和令尊:商军将在夏军西进十日后,于鸣条岗誓师东进。待夏军主力被拖在西线,我们便直捣阳城。事成之后,周羌皆为盟友,共分夏土。”
扎西咧嘴笑了,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商君爽快!我们羌人不贪土地,只要盐、铁、还有……夏王宫中那些漂亮的玉器。”
“尽可取之。”商汤点头,“但有一条: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劫掠平民。”
扎西耸耸肩:“我们只要战利品,不要人命。那些瘦得只剩骨头的夏人,杀了也没油水。”
话虽粗鄙,却是实情。
姒无余别过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曾是夏军将领,如今却要联合外人,攻打自己的故国。即便这个故国已腐朽不堪,那份撕裂感依然真切。
“姒将军。”商汤走到他面前,声音温和,“若你不愿参与此战,可留守亳邑。无人会怪你。”
姒无余缓缓摇头。
他抬起头,眼中已无迷茫:“王,臣不是为复仇,也不是为荣华。臣是为那些死去的族人,为那些累死在瑶台的役夫,为那些饿死在路边的流民……讨一个公道。”
他从怀中掏出那面残破的将旗,展开。
旗面上,“夏”字已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但玄鸟的轮廓还在。
“这面旗,臣会带着。”他一字一顿,“等攻入阳城那天,臣要把它挂在瑶台最高处,让所有人看到——夏室不是亡于外敌,是亡于自己的疯狂。”
终古长叹一声,从怀中取出那枚天龟背甲,放在桌上:
“昨日老朽夜观天象,‘轩辕星’旁客星已大如斗,其光赤红,直指西方。此乃‘王者征伐,旧主将倾’之象。天时已至。”
所有目光投向商汤。
商汤走到墙边,再次握住玄钺剑柄。
这一次,他没有拔剑,只是轻轻抚摸着剑鞘上古老的铭文:
“那就按计划行事。伊尹,你负责联络东夷六部,务必在我们出兵时,他们在东方边境制造声势,牵制夏军前师、后师。姒将军,你率三千精锐,十日后秘密北上,埋伏于鸣条岗。终古老先生,你坐镇亳邑,统筹粮草。至于我——”
他顿了顿:
“我将亲率主力,五日后誓师,佯攻夏军东线防线。待西线战报传来,再转道北上,与姒将军会师鸣条。”
计划周密,环环相扣。
但商汤眼中并无喜色,只有沉重。
“诸位,”他看向每个人,“此战若胜,我们将开启一个新的时代。但请记住——我们拿起武器,不是为了成为另一个夏。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再跪着活。”
他举起右手,握拳,贴在左胸——这是商部落古老的誓约手势:
“以血为誓,以民为天。”
四人齐举右拳:
“以血为誓,以民为天!”
誓言在密室中回荡,穿过石墙,融入亳邑的夜色。
而在千里之外的阳城,瑶台之上,履癸正命人点燃九百九十九盏铜灯。
他要举行一场“夜祭”,以驱散噩梦带来的不安。
灯油中混了酒池的“天醴”,混了东海进贡的“鲛人膏”,还混了……巫盐暗中加入的、最后一剂“醉梦散”。
灯火燃起时,整个瑶台亮如白昼。
履癸站在台顶,张开双臂,对着夜空高呼:
“朕即光明!朕即永恒!魑魅魍魉,皆退散!”
灯火映照着他疯狂而亢奋的脸,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像一尊正在燃烧的神像。
美丽。
而脆弱。
五日后,亳邑城外,誓师台。
没有华丽的祭坛,没有血腥的牺牲。
只是一座三尺高的土台,台上立着一面玄鸟旗,旗下摆着三样祭品:一捧干裂的泥土(来自旱灾最严重的田地),一碗浑浊的饮水(来自即将断流的河流),还有一卷竹简——上面刻着三百个名字,都是最近三个月饿死在亳邑的流民。
商汤站在台上,面对台下黑压压的军队。
他没有穿铠甲,只着一件朴素的葛麻深衣,腰间挂着玄钺。风很大,吹起他花白的鬓发,吹动玄鸟旗猎猎作响。
“将士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今日,我们站在这里,不是为了一己之私,不是为了开疆拓土,更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面孔:
“我们站在这里,是因为在西方三百里外,有一座高台,是用我们父母兄弟的血肉垒成的;有一个酒池,是用我们妻儿子女的口粮酿成的;有一个君王,认为天下万物,包括我们的性命,都是他可以随意挥霍的玩物。”
台下寂静无声。
只有风在呼啸。
“有人问我:商君,你有多少战车?多少兵力?我说:不多。但够了。因为真正的力量,不在刀剑的锋利,不在战车的多少,而在——”他指向自己的心口,“在这里。”
“在我们还记得,什么是饥饿,什么是寒冷,什么是失去亲人的痛苦的时候。”
“在我们还愿意为了一碗救命的粥,向陌生人下跪道谢的时候。”
“在我们还能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人洗脚,只因为他活得够久,值得尊敬的时候。”
商汤的声音开始颤抖:
“这些,那个坐在瑶台上的人,早就忘了。他忘了百姓是会饿的,忘了土地是会渴的,忘了人……是有尊严的。”
他走下土台,走到军阵最前方,从一个年轻士兵手中,取过他的青铜戈。
戈很沉,刃口闪着寒光。
“今天,我们要用这戈,去告诉那个人:你忘了的,我们替你记着。你不在乎的,我们在乎。你挥霍的,我们要夺回来——不是夺给我们自己,是夺还给那些本该拥有它们的人。”
他将戈高举过头:
“此去,不为征服,为归还!不为掠夺,为救赎!不为开战,为——终结战争!”
短暂的寂静后。
第一个声音响起,来自那个被取走戈的年轻士兵:
“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后,八千个喉咙齐声呐喊,声浪如潮,震撼天地:
“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商汤眼中含泪,将戈还给士兵,然后转身,面对东方,单膝跪地。
他捧起那捧干裂的泥土,洒向大地;
端起那碗浑浊的饮水,倾入尘埃;
展开那卷刻满名字的竹简,一字一字,念出那三百个陌生的名字。
每念一个名字,就仿佛有一个灵魂在风中回应。
念完最后一个名字,他伏地三叩首。
再起身时,脸上已无泪水,只有钢铁般的决绝。
“出征。”
两个字,轻如叹息,重如泰山。
军阵开始移动。
战车辚辚,步兵踏踏,烟尘滚滚,向东而去。
而在军阵最后方,伊尹站在誓师台上,望着远去的队伍,从怀中取出一支青铜发簪——簪头的黑曜石在阳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晕。
他将发簪插入土台边缘,轻声说:
“妺喜,该你落子了。”
风起,卷起沙尘,遮天蔽日。
像一场即将到来的、洗涤一切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