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32年,季秋,辛酉日。
雾从亳邑城外的沼泽地里升起。
那是种乳白色的、黏稠的雾,贴着地面缓缓流动,吞没枯黄的芦苇,吞没干涸的河床,吞没那些插在田埂上、用来驱赶鸟雀的草人。草人穿着破旧的麻衣,在雾中时隐时现,像一群沉默的鬼魂,守望着这片被饥饿和战乱反复蹂躏的土地。
商汤站在城墙上,看着这片雾。
他披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裘,没有戴冠,头发用骨簪简单绾起,几缕碎发被晨雾打湿,贴在额角。手扶在夯土垛口上,指尖能感受到城墙的粗糙与冰凉——这是三年前他亲自参与修筑的一段城墙,当时亳邑刚经历一场来自东夷流寇的袭击,老城墙塌了三十丈,他带着子民日夜赶工,手上磨出的水泡破了又长,最后结成厚厚的茧。
现在,这些茧又开始发痒。
因为更大的风暴要来了。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但商汤听得出来是谁——只有伊尹走路会这样,前脚掌先落地,几乎不出声,像猫。这是多年庖厨生涯练就的步法,在滚烫的灶台间穿梭,既要快,又要稳。
“师。”商汤没回头,用了最尊敬的称呼——私下里,他从不称伊尹为“臣”。
伊尹走到他身侧,也望向那片雾:“王在看什么?”
“看雾。”商汤顿了顿,“也在看雾后面的东西。”
“雾后面有什么?”
“有阳城,有瑶台,有酒池,有一个正在燃烧的王朝。”商汤的声音很平静,“还有……我们的未来。”
伊尹沉默片刻:“探子刚回来。夏王又征发了三万役夫,要在立冬前完成瑶台最后的彩绘和装饰。同时,东方九夷中有六部已明确表示,若商军东进,他们愿为前锋。”
“六部……”商汤喃喃,“还有三部呢?”
“薛、邳、邿。”伊尹报出名字,“这三部与夏室联姻最深,族长之女皆嫁入夏宫,其中邿氏族长的女儿,现在是履癸仅次于妺喜的宠妃。他们还在观望。”
商汤点头,目光依旧停在雾上:“人之常情。换做是我,也要等看得更清楚些再下注。”
他转身,看向伊尹:“师,你说,我们准备好了吗?”
这个问题很重。
伊尹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城墙边,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不是珍贵的丝帛,是粗糙的麻帛,上面用炭条画着简略的地图:中间是阳城,周围标注着夏军驻防点、粮仓位置、主要道路。而在东方,亳邑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小的玄鸟标记,周围辐射出数条箭头,指向不同的战略方向。
“军事上,我们准备了五年。”伊尹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战车三百乘,虽不及夏军半数,但马匹精壮,车兵训练有素。步兵八千,皆着皮甲,持铜戈,弓弩手配箭三十支。粮草可支三月,若速战,可支半年。”
他顿了顿:“但王问的‘准备’,不只是军事吧?”
商汤笑了:“师知我。”
他望向城内。晨雾渐散,亳邑的街市开始苏醒。炊烟从简陋的房舍升起,粥棚前排起长队——那是他下令设立的赈济点,每天辰时开棚,凡饥民皆可领一碗粟粥。虽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至少,没有人饿死在街头。
更远处,校场上传来操练的号子声。那是姒无余在训练新兵——这位夏王的前堂兄、有缗氏之战的幸存者,三年前孤身投商,如今已是商军司马。他训练士兵的方法很特别:不重阵法,重耐力。让士兵负重奔跑,在泥泞中匍匐,在烈日下站立,说“夏军装备精良,但士气如纸,只要我们能撑得比他们久,赢的就是我们”。
“人心上,”商汤缓缓道,“我们收留了终古,得了夏室典籍与历法;接纳了姒无余,得了夏军虚实与战法;赈济了流民,得了百姓口碑。甚至——”
他看向伊尹:“师在阳城的三年,为我们铺好了最后的路。”
伊尹低头:“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商汤重复这句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师,你可知,有时我半夜醒来,会突然害怕?”
“王怕什么?”
“怕我们正在变成另一个‘夏’。”商汤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怕我们打着‘吊民伐罪’的旗号,实则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怕我们今日救济饥民,明日登上高位,就忘了今日的初心;怕历史只是循环——夏取代了更早的王朝,因为它更得民心;现在我们想取代夏,也以‘民心’为名。那百年后,会不会又有另一个‘商汤’,以同样的理由来取代我们?”
这个问题,太重了。
重到连伊尹都沉默了许久。
雾完全散了。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亳邑城墙下那些刚刚翻耕过的土地——那是商汤亲自划出的“公田”,收成全部用于赈济和军需。几个老农正在田里补种冬麦,动作缓慢却稳当,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王,”伊尹终于开口,“您记得臣第一次见您时说的话吗?”
商汤点头:“记得。你说‘治大国若烹小鲜’。”
“对。”伊尹的目光落在那些老农身上,“烹小鲜,不能多翻动,否则鱼肉会碎;但也不能不翻,否则一面焦了一面还生。火候要稳,手法要轻,最重要的是——要时刻记得,锅里的是‘鲜’,是活生生的东西,不是木头,不是石头。”
他转向商汤:
“夏桀的问题,不是他想做太阳,是他忘了‘民’是活生生的人。他看百姓,像看蝼蚁,像看柴薪,像看他瑶台上的一块砖、酒池里的一勺酒。所以他可以随意征发,随意杀戮,随意挥霍。因为他眼里没有‘人’,只有‘资源’。”
“那我们呢?”商汤问,“我们眼里看到的是什么?”
伊尹指了指城墙下,一个正扶着老农起身的年轻士兵——那是姒无余的部下,训练间隙来帮忙耕作:
“王看到那个士兵了吗?他叫阿蘅,莘国人,去年家乡遭蝗灾,全家逃荒到亳邑。他父母饿死在路上,妹妹病重,是王的粥棚救了她。现在他妹妹在织坊学手艺,他在军中受训。前天他来找臣,说发饷了,想买块肉给妹妹补身体,问臣哪家肉铺实在。”
商汤静静听着。
“王,这就是区别。”伊尹的声音变得坚定,“夏桀看到阿蘅,会看到一个‘兵’,一个数字,一件工具。而王看到阿蘅,会看到一个人,一个会疼妹妹、会省饷钱、会问‘哪家肉铺实在’的活生生的人。”
他顿了顿:
“只要王一直这样看人,商就不会变成夏。因为权力会腐蚀人,但‘看见具体的人’,是最好的防腐剂。”
商汤久久不语。
晨光完全铺开,照亮他的侧脸。那张清癯的脸上,有疲惫,有忧虑,但眼睛依旧清澈,像秋日的深潭,能映出天空的颜色。
“师,”他忽然说,“陪我去个地方。”
亳邑城南,桑林。
这片桑林是商汤的“籍田”——按照古礼,诸侯需亲自耕种一小块土地,以示重农。但商汤的籍田比礼制要求的大了十倍,而且他真的下地。不是作秀,是真干。春天采桑养蚕,夏天除草施肥,秋天收割贮藏,冬天修剪枝条。手心的茧,一半来自兵器,一半来自农具。
此刻,桑叶已黄,在秋风中簌簌作响。
林中有片空地,设着简单的祭坛——就是三个月前祷雨的地方。祭坛旁多了三座新坟,没有墓碑,只各立一块青石,石上刻着名字:关山、癸大、巫咸的祖父。
关山是关龙逄的老仆,在主人被斩后,悲愤自尽于太宰府门前。
癸大是瑶台的役夫,那个曾被履癸用“青史留名”蛊惑的汉子,最终累死在工地,尸体被扔进化人场。
巫咸的祖父,就是那位死在立春祭坛上的玄鸟巫。
这三人的遗骨,都是伊尹通过秘密渠道,从阳城运出来的。商汤亲自为他们下葬,没有仪式,没有宣扬,只在坟前各敬一碗清水,说:“诸君先行,他日天下清明,当为君等正名。”
此刻,商汤站在三座坟前,深深三揖。
然后他转身,对伊尹说:“师,我想在这里,做一件事。”
“王请吩咐。”
“我想在这里,”商汤环视桑林,“建一座‘民祠’。”
伊尹一怔:“民祠?”
“不是祭天,不是祭祖,是祭那些死在暴政下的普通人。”商汤的目光扫过三座坟,“关山、癸大、玄鸟巫,还有成千上万我们不知道名字的人。他们不该被遗忘,不该只是史书上的数字,或者……化人场里的一缕烟。”
他走到祭坛边,手指抚过粗糙的石面:
“我要让后人知道,权力不是为了建造更高的台、更深的池、更香的肉林。权力是为了让关山这样的忠仆不必自尽,让癸大这样的役夫不必累死,让玄鸟巫这样的巫祝不必猝死在祭坛上。权力是为了保护具体的人,具体的生命,具体的尊严。”
伊尹眼中泛起泪光。
他深深躬身:“王,此祠当建。臣愿主持。”
“不。”商汤摇头,“此祠不当由你我主持。当由百姓自己来建——他们捐一块砖,我添一块瓦;他们栽一棵树,我浇一桶水。等祠建成,由终古老先生题匾,由姒无余将军守门,由……”
他顿了顿,望向东方:
“由天下人,共同祭拜。”
风起,桑叶纷飞,如金色的雪。
一片叶子落在商汤肩头,他轻轻拈起,对着阳光看叶脉的纹理,像在看某种神谕。
“师,”他忽然问,“你说履癸现在在做什么?”
伊尹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探子报,昨夜瑶台夜宴,王命宫女以‘天醴池’酒沐浴,然后赤身起舞,说‘此乃酒神下凡’。宴至三更,王醉倒,今晨未起。”
商汤闭上眼睛。
许久,他低声说:“有时候,我真希望他没那么疯狂。希望他还有一丝清醒,还能回头。那样,也许就不需要……那么多人流血了。”
“王,”伊尹的声音很轻,“有些病,到了晚期,唯一的治法就是切除。拖延,只会让更多的组织坏死。”
商汤睁开眼,眼中已无迷茫:
“那就准备手术吧。但记住——我们切的不是‘夏’,是一个肿瘤。手术之后,要尽力让这片土地愈合,让活着的人,能过上配得上‘人’这个字的生活。”
“臣谨记。”
两人走出桑林时,日头已高。
校场上的操练声更加响亮,姒无余的吼声穿透秋日的晴空:“撑住!想想你们为什么站在这里!想想你们要保护什么!”
商汤驻足听了片刻,问:“姒将军最近如何?”
“他很沉默。”伊尹道,“除了练兵,就是擦拭他那面残破的将旗——从有缗氏城下捡回来的,上面还沾着族人的血。有时他会对着旗子说话,说‘快了,就快了’。”
商汤点头,没再问。
有些伤痛,不需要语言。
有些誓言,不需要声音。
同一日午后,阳城瑶台。
履癸从宿醉中醒来时,头痛欲裂。
阳光透过倾宫的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他躺在玉榻上,身上只盖着一层薄纱,旁边蜷缩着两个仍在熟睡的夷女,身上散发着酒气与脂粉混合的甜腻。地上散落着酒爵、果核、撕碎的帛书,还有一只打翻的香炉,炉灰撒了一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撑起身,挥手唤来宫女。
“什么时辰了?”声音沙哑。
“回王,未时三刻了。”
未时……他竟然睡到了午后。
履癸揉着太阳穴,试图回忆昨夜发生了什么。片段闪现:酒池边狂舞的宫女,赵梁献上的“东海人鱼膏”(据说点燃后能见仙人幻影),还有……妺喜。对了,妺喜。她昨夜也在,但一直坐在角落,静静饮酒,眼神空洞,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妺喜呢?”他问。
“娘娘一早就去瑶台了,说要看彩绘进度。”
履癸皱眉。最近妺喜去瑶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一待就是半天。问她在做什么,只说“看工匠画玄鸟,想起故土图腾”。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深处,藏着别的东西。
“更衣。”他起身,“朕也去瑶台。”
瑶台的彩绘已近尾声。
最高层的“倾宫”梁柱上,工匠们正在绘制巨大的玄鸟图案。不是传统的黑红二色,而是用昂贵的矿物颜料调配出的七彩:朱砂的红,石青的蓝,雌黄的黄,石膏的白……玄鸟展翅,尾羽拖出长长的虹彩,在阳光下绚烂得刺眼。
履癸登上台顶时,妺喜正站在檐下,仰头看着那些彩绘。
她今日穿得很素,月白深衣,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木簪绾起。秋日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轮廓,风吹动衣袂,像随时会羽化登仙的仙子。
“爱妃在看什么?”履癸走到她身后。
妺喜没回头,依旧仰望着玄鸟:“在看颜色。王您看,那鸟眼的黑色,用的是峨眉山的‘瞳石’,据说千年才凝结一指宽;尾羽的蓝色,来自昆仑的‘天青’,商队三年才能运回一斛;还有那红色的渐变,是工匠用九种朱砂分层渲染,每层需晾晒三日,错一时辰则色不正。”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事实:
“这一只玄鸟,用的颜料价值,可抵阳城十万军民一年口粮。而这些颜料,来自九州各地,有些产地,甚至已不在夏室控制之下——比如‘天青’的昆仑,如今是西羌人的圣地;‘瞳石’的峨眉,巴人视为禁地。可王一声令下,他们还是得献上来,因为王说‘朕要最美的颜色’。”
履癸眯起眼:“爱妃话里有话。”
妺喜终于转身,面对他。阳光从她背后射来,履癸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那双眼睛在阴影中亮得异常。
“妾只是感叹,”她轻声说,“王要的东西,总能得到。无论是远方的颜料,还是近处的人心。”
“人心?”履癸笑了,“人心最贱。你对他好,他以为你软弱;你对他狠,他反而敬畏。关龙逄劝朕爱民,朕杀了他,东方诸侯立刻加贡;终古说天象不吉,朕囚了他,巫祝们立刻听话。这就是人心——只认得力量,不认得仁慈。”
妺喜沉默片刻,忽然问:“那王可听说过‘网开三面’的故事?”
履癸皱眉:“什么?”
“商地流传的传说。”妺喜走到栏杆边,望向东方,“说商君子履(汤)有次出猎,见野外张着四面网,祝祷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汤说:‘嘻,尽之矣!’乃去其三面,祝曰:‘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乃入吾网。’诸侯闻之,曰:‘汤德至矣,及禽兽。’”
她顿了顿:
“王,四面网,可捕尽所有猎物,但也让所有猎物恐惧。三面网,看似漏了许多,但愿意入网的,都是心甘情愿的。您说,哪种网……更结实?”
履癸脸色沉了下来。
他听懂了弦外之音:这是在讽刺他用强权压服天下,看似控制一切,实则危机四伏。
“爱妃,”他声音转冷,“你最近,好像很关心商地的事?”
妺喜坦然回视:“妾是东夷人,商地亦在东夷范围,自然关心。更何况,如今流民多从商地来,说商君开仓放粮,立法护生,甚至为老人洗脚……这些事传得广了,妾难免听到。”
“谣言!”履癸拂袖,“子履不过一介诸侯,也配与朕相提并论?他做那些,无非收买人心的小伎俩!朕建瑶台,是彰显天威;他施粥,是妇人之仁!天下是靠伟业征服的,不是靠几碗稀粥!”
妺喜不再争辩,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眼神让履癸感到不适——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或者……一个注定坠落的流星。
“王说的是。”她最终低下头,“是妾妄言了。”
履癸还想说什么,但头痛再次袭来,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一步,扶住栏杆。最近这种眩晕越来越频繁,太医说是“酒伤肝,怒伤神”,开了药,但他嫌苦,很少喝。
“王。”妺喜上前扶住他,手指触及他手腕时,冰冷如玉石。
履癸忽然想起,三年前有施氏城下初见时,她的手也是这么凉。当时他以为那是恐惧,现在才明白,也许从来都不是。
“回宫。”他推开她的手,转身走下台阶。
背影在瑶台巨大的阴影里,显得有些佝偻。
妺喜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
然后她转身,再次望向东方。
这一次,她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西下,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瑶台新绘的玄鸟翅膀上,像给那只绚烂的神鸟,添上了一道黑色的伤痕。
远处,倾宫方向传来乐声——夜宴又要开始了。
而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鱼形的玉牌,握在掌心,轻声说了三个字:
“快来了。”
不知在对谁说。
也不知是什么快来了。
但秋风吹过,瑶台上的彩绘玄鸟,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翅膀。
像要起飞。
又像要坠落。
是夜,亳邑商王宫。
商汤、伊尹、终古、姒无余四人围坐在密室中。
烛光跳动,映着四张肃穆的脸。
桌上摊着那幅麻帛地图,但上面多了许多新的标记:夏军在东线的布防已确认空虚,因为履癸将主力调往西线,镇压新近叛乱的两个羌人部落;阳城粮仓的位置被标红——那是伊尹三年前做庖厨时,通过送粮车轨迹反推出来的;还有一条用朱砂画出的虚线,从亳邑直指阳城,绕过三座夏军要塞,穿过一片沼泽地。
“这条路线,可行吗?”商汤问。
姒无余点头:“臣亲自走过。沼泽看似危险,但眼下是旱季,水位下降,有隐秘的小径可通行。只是需要轻装简从,不能带战车,只能步兵突进。”
“突进的目标是?”终古问。
“阳城东门。”伊尹的手指落在阳城地图上,“守将是赵梁的侄子,好酒贪财,已通过暗线接触,承诺若商军兵临城下,他愿开城门——条件是黄金百斤,封侯。”
商汤皱眉:“这样的人,可信吗?”
“不可信。”伊尹坦白,“但他开不开门,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让履癸相信——商军主力要从东门进攻。这样,他就会调兵守东门,而真正的杀招……”
他的手指移向地图的另一侧:
“在这里。”
那是阳城北面的“鸣条岗”。
一片丘陵地带,不适合大军展开,但适合埋伏。
“姒将军,”商汤看向姒无余,“如果让你在鸣条岗对阵夏军主力,有几分胜算?”
姒无余沉默良久,缓缓道:“若夏军还是三年前有缗氏之战时的士气,臣只有三分胜算。但现在……”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压抑了三年的火焰:
“现在夏军士兵,多为强征的农夫、饥民、战俘。他们恨瑶台工程累死了自己的亲人,恨酒池肉林耗尽了家乡的粮食,恨王为了一个‘吉兆’就随便杀人。他们手里的兵器,对着的是自己的同胞;他们守的城,住的是让他们家破人亡的君王。”
他一字一顿:
“这样的军队,看似庞大,实则一触即溃。臣要做的,不是击败他们,是……唤醒他们。”
密室陷入沉默。
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许久,商汤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青铜剑前——那是商部落代代相传的“玄钺”,象征征伐之权。他伸手,握住剑柄。
剑身出鞘半寸,寒光映亮他的眼睛。
“终古老先生,”他问,声音低沉,“天象如何?”
终古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夜空中,星河璀璨。大火星已完全离开“心宿”,进入“尾宿”分野——在夏历中,这意味着“王星离位,天下将乱”。而在它旁边,那颗商星明亮如炬,几乎要与月亮争辉。
“天象已明。”终古转身,苍老的声音充满力量,“王星西坠,新星东升。此乃……革鼎之象。”
商汤深吸一口气,将剑完全拔出。
青铜剑在烛光下流动着暗金色的光泽,剑脊上古老的铭文隐约可见:“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他将剑平举,目光扫过三人:
“那就准备吧。但记住——我们不是去征服,是去解放;不是去掠夺,是去归还;不是去开始一场战争,是去结束一场漫长的苦难。”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
“传令各部:十日后,誓师出征。口号只有一个——”
四人齐声:
“吊民伐罪,解民倒悬!”
声音不大,却在密室中回荡,穿过墙壁,穿过夜色,穿过千里山河,仿佛要传到那个正在瑶台上醉生梦死的君王耳中。
而此刻的瑶台,履癸正举着酒爵,对着一轮明月高歌:
“朕即天命!朕即永恒!九州四海,唯朕独尊!”
歌声在夜风中飘散,很快被乐声淹没。
没有人听见。
也没有人在意。
因为真正的天命,正在东方的亳邑,悄悄举起了剑。
剑锋所指,是一个时代的黄昏。
也是一个新时代的——
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