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34年,孟春,甲寅日。
玄鸟巫死在了立春祭坛上。
死得很安静。当履癸将最后一捧黍稷撒向祭坛中央的燎火时,这位侍奉夏室三代先王的老巫祝缓缓跪倒,额头触地,然后就再没起来。起初人们以为他在行大礼,直到燎火燃尽,灰烬飘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一场提前降临的雪,才有人察觉不对。
赵梁上前轻推,老巫祝的身体顺势侧倒,露出半张脸——眼睛圆睁,瞳孔散大,嘴角却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微笑。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痛苦的扭曲,仿佛只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选择停止呼吸。
履癸站在祭坛高阶上,看着内侍们慌乱地抬走尸体。春寒料峭的晨风掀起他玄色祭袍的下摆,露出里面缀满玉片的衬里。他没有说话,只是仰头望向天空。今日立春,本该是“东方苍龙七宿”之首——角宿——在黎明前升起的日子,但天空阴沉,铅云低垂,别说星辰,连太阳都看不见。
“王,”赵梁凑过来,声音压低,“玄鸟巫年事已高,猝死祭坛……恐非吉兆。是否暂停祭礼,另择吉日?”
履癸收回目光,看向祭坛下黑压压的巫祝群。那些穿着各色祭服、手持各式法器的巫祝们,此刻都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他能感觉到一种细微的、却无处不在的恐惧,像冰层下的暗流,在沉默中涌动。
“暂停?”履癸忽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祭坛上显得格外突兀,“为什么要暂停?玄鸟巫侍奉先王四十载,今日死在祭坛,正是以身殉职,功德圆满。这是吉兆——大吉之兆!”
他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传朕旨意:玄鸟巫忠贞殉职,追封‘国巫’,以诸侯礼葬之,陪葬品加等!其子嗣入太史监,世袭罔替!”
巫祝群中传来压抑的骚动。追封厚葬是恩典,但“殉职”二字,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这意味着,王认为死在祭坛上是巫祝最好的归宿。今日死的是玄鸟巫,明日会是谁?
履癸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走向祭坛中央的青铜鼎。那是夏室立国时铸造的“春鼎”,专用于立春祭礼,鼎腹铸着青龙纹,鼎耳呈发芽的禾苗状。按照古礼,王应在鼎前诵读《春诰》,以谢天赐农时,祈五谷丰登。
但他没有诵读。
他伸出手,直接探入鼎中——鼎里盛着刚宰杀的太牢(牛、羊、豕)鲜血,还带着体温的黏稠。他掬起一捧血,任由其从指缝滴落,在鼎沿和祭坛地面上溅开暗红的花。
“天听!”他高声喊道,声音因用力而嘶哑,“朕,夏王履癸,今日告于皇天上帝:去岁大旱,朕已斩妖言惑众之臣(指关龙逄),涤清朝堂!今岁开春,朕将亲耕籍田,重振农事!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然朕闻,天有常道,地有常数。旱涝丰歉,皆循其理。今朕既承天命,当知天理,掌天时!故自今日起,凡祭祀之礼、占卜之权、星历之算,皆需经朕核准,方可施行!巫祝所言,需合朕意,方为天意!不合朕意,即为妖言!”
话音落,祭坛死寂。
连风都停了。
巫祝们惊愕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王要亲自掌管祭祀、占卜、星历?这是要剥夺神职集团四百年来代天立言的特权,将神权彻底收归王权!
太史令终古站在巫祝群最前方,身体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是愤怒。他手中紧握着那枚“天龟”背甲——自三年前因谏“双日”被囚后,这是他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大祭。他本想在今日祭礼后,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以星象示警,劝王收敛。但现在,他明白,不必了。
王已不再需要“天意”的代言人。
王要自己成为“天意”。
“王!”一个年轻的东夷鸟纹巫忍不住开口,“祭祀占卜,乃沟通天地之大礼,需专职巫祝斋戒沐浴,感通神明,方可……”
“闭嘴。”履癸甚至没看他,只是盯着鼎中的血,“感通神明?朕就是神明在人间的化身!朕的意志,就是神明的意志!朕说要下雨,天就得下雨;朕说要丰收,地就得丰收!若有不从——”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巫祝群:
“那就是你们巫祝无能,是你们斋戒不诚,是你们感通不力!到时候,别怪朕以渎神之罪,送你们去陪玄鸟巫!”
年轻鸟纹巫脸色惨白,踉跄后退。
终古闭上了眼睛。
他感到怀中那卷《夏历》竹简沉甸甸的,像一块即将压垮他的墓碑。那是夏室四百年天文观测的结晶,是历代太史令用生命校准的历法,是农耕、祭祀、战争、盟誓一切国家大事的时间基石。但现在,王说,时间也要由他来定了。
祭礼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继续。
履癸草草完成了剩余仪式——燎祭太牢,撒黍稷,舞《云门》。乐师们奏得小心翼翼,舞者跳得战战兢兢,连燎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礼成时,天空依旧阴沉。
一滴雨都没下。
同一日午后,太史监观星台。
终古将最后一批竹简装入樟木箱。
竹简的内容很杂:有记录“大火星”四百年运行轨迹的《火历》,有标注日月食周期的《交食谱》,有绘制二十八宿坐标的《星图》,还有夏室历代太史令的观测手记——包括他老师记录“孔甲乱政时,彗星七现”的秘录,以及他自己三年前标注“双日并出,主国分”的那片龟甲。
箱底压着一卷特殊的帛书:《夏王世系录》。不是官方修订的谱牒,是太史令一脉秘传的“实录”,记载着每位夏王的生辰、死因、功过、乃至……一些不宜公开的隐秘。比如“帝扃卒,子廑立,三年而崩,谥‘荒’”,旁注小字:“好猎,坠马而亡,实为野猪所伤,耻之,故讳”;又比如“帝发晚年多病”,旁注:“疑为慢性毒,下毒者或为宠妃夷女”。
终古的手指在“履癸”的名字上停留。
这个名字下还只有寥寥几行:“帝发嫡子,武德过人,伐有施、有缗,威震东方。然……”后面的竹简是空白的,等待他这位太史令来填写。但现在,他写不下去了。
不是不敢写,是写出来也没用了。
王已经不需要史官的记录,不需要巫祝的占卜,不需要天象的警示。王只需要赞美,只需要顺从,只需要一个能证明他永远正确的“天意”。
“老师。”
年轻的巫咸站在门口,眼睛红肿——他是玄鸟巫的孙子,今晨才在祭坛上目睹祖父的死亡。
“都收拾好了?”终古问,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巫咸点头:“《禹贡》九州图、《山海经》异兽谱、《神农本草》药典……凡太史监所藏典籍,已分装七箱。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老师,我们真的要走吗?这里是太史监,是夏室四百年的……”
“四百年的什么?”终古打断他,语气陡然激烈,“知识?传承?还是谎言?”
他走到窗前,推开木窗。寒风灌入,吹散室内的霉味。从这里可以看见倾宫的屋檐,看见瑶台高耸的骨架,看见更远处伊水干涸的河床。
“巫咸,你祖父是怎么死的?”终古背对着弟子问。
巫咸沉默片刻:“……猝死。”
“猝死?”终古笑了,笑声苍凉,“你祖父身体虽老,但每日晨起吐纳,饮食有节,上月还与我下了一整夜六博棋,毫无疲态。这样一个老人,会在祭礼上毫无征兆地‘猝死’?”
他转身,眼中布满血丝:
“我检查了他的遗体。没有外伤,没有中毒迹象,但我在他指甲缝里,发现了一点点黑色的灰烬——那是瑶台工地上,焚烧病死者尸体时特有的灰,因为混了石灰和硫磺,颜色发黑,气味刺鼻。”
巫咸瞳孔骤缩:“您是说……”
“你祖父前天奉命去瑶台工地‘驱邪’,因为那里又挖出了几十具累死的役夫尸体,怨气太重,工匠不敢开工。”终古一字一顿,“他回来后,就一直咳嗽,说胸口闷。我劝他休息,他说‘王命难违,明日大祭不能缺席’。然后今天,他就死在了祭坛上。”
他走到巫咸面前,枯瘦的手按住弟子的肩膀:
“孩子,你祖父不是猝死。他是被瑶台的怨气、被王的暴政、被这个正在腐烂的王朝……毒死的。”
泪水从巫咸眼中涌出。他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终古松开手,走到那排樟木箱前,轻轻抚摸箱盖:
“这些典籍,记载着夏室如何从大禹治水起步,如何观测天象定农时,如何调和阴阳顺四时,如何敬畏天地安万民。但现在,坐在倾宫里的那个人,撕了禹王的水图,杀了劝谏的忠臣,毁了历法的权威,连巫祝死在祭坛上,都只当是‘吉兆’。”
他深吸一口气:
“这个王朝,已经背叛了它立国的所有根本。它不配再拥有这些典籍,不配再代表‘天命’。我要带着它们走,去一个……还愿意倾听天意、尊重知识、敬畏生命的地方。”
“去哪里?”巫咸擦去眼泪,声音坚定起来。
终古望向东方。
那里,铅云裂开一道缝隙,漏下几缕稀薄的阳光。
“商地,亳邑。”他说,“商汤重巫尊史,广纳贤士。更重要的是——他还在倾听。”
三日后,深夜,阳城东门。
守门的士卒靠在垛口打盹。
连年征战,瑶台工役,加上旱灾饥荒,夏军的士气早已涣散。这些本该警惕的城门守卒,此刻大多抱着长戈昏睡,只有几个实在饿得睡不着的老兵,蹲在角落里用陶罐煮着野菜根,低声抱怨粮饷拖欠、家中断炊。
终古和巫咸牵着三匹驮马,悄然走近。
驮马背上捆着七个樟木箱,用油布严密包裹。马嘴套了嚼子,蹄子包了麻布,走起来几乎没有声音。终古换了一身商旅的粗麻短褐,巫咸扮作学徒,两人脸上都抹了锅灰,遮住原本的肤色与轮廓。
“站住!”一个老兵抬头,有气无力地喝道,“宵禁时分,出城何事?”
终古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塞进老兵手中。布袋沉甸甸的,里面是五十枚海贝——这是他毕生积蓄的一半。
“老哥行个方便。”终古压低声音,“我们是亳邑的药材商,前日入城采购,不料老母病危,需连夜赶回。这些……请老哥和兄弟们喝口酒。”
老兵掂了掂布袋,脸色稍缓,但仍有疑虑:“文书呢?王有严令,无官府文书不得夜出。”
终古又掏出一卷竹简——那是伪造的“行商许可”,盖着阳城西市吏的假印(用半块玉璧贿赂小吏所得)。老兵识字不多,装模作样看了看,又打量终古和巫咸几眼,最终挥挥手:
“走吧走吧!这年头,早点离开这鬼地方也好。”
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刚够驮马通过。
终古躬身道谢,牵马出城。巫咸紧跟其后,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最后一匹驮马即将踏出城门时,城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下面何人?!”
是巡夜的校尉。他本在城楼里饮酒,听到动静出来查看。
老兵慌忙解释:“是、是亳邑的药材商,有急事出城……”
“药材商?”校尉走下楼梯,手中提着灯笼,“驮的什么?打开检查!”
灯笼的光照在油布包裹的木箱上。终古心脏狂跳,手悄悄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一把匕首,必要时刻,他准备拼命。
就在这时,远处倾宫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天的乐声。
是履癸在举办夜宴。
自从立春祭坛上宣布接管神权后,他夜夜笙歌,以“与民同乐”为名,实则是在测试自己的新权威——他要证明,没有巫祝的斋戒,没有繁琐的祭礼,只要他高兴,随时可以创造“欢乐”,而这欢乐,就是最好的“祥瑞”。
乐声飘来,隐约能听见编钟的轰鸣、骨笛的尖啸、还有众人山呼“万岁”的喧哗。
校尉侧耳听了听,啐了一口:“妈的,又在喝酒作乐。老子们在这儿挨饿受冻……”
他烦躁地挥挥手:“赶紧滚!别碍眼!”
终古如蒙大赦,牵马疾步出城。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座正在狂欢的宫殿,也隔绝了他侍奉了四十年的王朝。
三人三马,没入城外深沉的夜色。
走出三里后,终古才敢回头。
阳城在夜色中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但瑶台的骨架在星光照耀下依然清晰,像一具巨大的、指向天空的白骨。倾宫方向灯火通明,乐声隐约可闻,仿佛一座建立在火山口上的狂欢之城。
“老师,”巫咸轻声问,“我们……还能回来吗?”
终古沉默良久。
然后他说:“回不来了。但我们会去一个……值得让这些典籍流传下去的地方。”
他抬头望向星空。
今夜无云,银河横贯天穹,星辰清晰如钉。大火星已西移到“心宿”边缘,再往前,就要离开夏人观星体系中的“王域”了。而在它旁边,那颗被商地巫祝称为“商星”的星辰,明亮得几乎刺眼。
终古从怀中掏出那枚“天龟”背甲,最后一次为夏朝占卜。
他不用火灼,只是将龟甲平放在掌心,仰望星空,心中默问:夏室气数,还剩几何?
夜风吹过,龟甲纹丝不动。
但他仿佛听到了答案——不是从龟甲,是从星空中,从大地上,从那些饿殍的尸骨里,从那些累死的役夫眼中,从关龙逄溅血的刑场上,从玄鸟巫僵硬的微笑里……
答案只有一个字:
尽。
他收起龟甲,翻身上马。
“走吧。”他说,“天亮前,要赶到第一个接应点。”
马蹄嘚嘚,踏碎夜露,向东而去。
那里,晨曦的第一缕光,正在地平线下积聚。
七日后的亳邑,商王宫。
商汤站在露台上,看着仆从们将七口樟木箱小心翼翼地抬入偏殿。
他今年约莫四十岁,面容清癯,蓄着短须,眼睛不大却极有神采,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七分专注,让人感觉被真正地“看见”了。他穿着朴素的葛麻深衣,腰间只佩一枚玉环,脚上是寻常的麻履——若非身处王宫,看起来更像一位儒雅的学者。
伊尹站在他身侧,低声汇报:“终古,夏室太史令,侍奉发、孔甲、履癸三代,掌天文历法四十载。因谏‘双日’被囚三年,立春日目睹玄鸟巫猝死祭坛,王夺神权,遂携夏室典籍奔商。”
商汤点头,目光落在那口最重的箱子上:“里面是……”
“《夏历》《星图》《交食谱》,夏室四百年天文观测之精华。”伊尹顿了顿,“还有《夏王世系录》——太史令一脉秘传的帝王实录。”
商汤眼中闪过一道光。
他快步走下露台,进入偏殿。终古和巫咸已等候在此,见到商汤,躬身行礼。
“先生请起。”商汤亲手扶起终古,目光真挚,“先生携夏室典籍来投,是看得起我子履。从今往后,先生便是商国太史令,这些典籍,还请先生继续掌管、修订、传承。”
终古怔住。
他本以为要经过重重试探、考核、甚至刁难,才能获得信任。没想到商汤如此干脆,不仅接纳,还让他继续掌管最核心的典籍——这是何等的胸襟与信任?
“商王……”终古声音哽咽,“老朽乃夏室叛臣,您不怕……”
“叛臣?”商汤摇头,“不,先生是‘抱器归明’。夏室无道,背弃天命,先生携典籍出走,是保存文明火种,是大义之举。我若因此猜忌,岂不成了第二个履癸?”
他请终古坐下,亲自斟了一碗清水(不是酒,因在斋戒期)奉上:
“我有一事,想请教先生。”
“商王请讲。”
“今春大旱,自去岁延续至今,中原赤地千里。我欲在亳邑郊外设坛祷雨,但……”商汤目光恳切,“我不知该以何名义祈天?是以商国诸侯之名?是以万民疾苦之名?还是……”
终古捧着水碗,手指微微颤抖。
他听出了弦外之音:商汤在问,他是否有资格,代表“天意”向天祈雨?
这是最核心的政治问题——谁能与天沟通,谁就掌握了统治的合法性。
沉默良久,终古放下水碗,走到那口装有《夏王世系录》的箱子前,打开,取出那卷帛书。他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提起笔。
“商王,”他说,声音平静而坚定,“请您沐浴斋戒三日。三日后,老朽将为您主持祷雨之祭。至于名义——”
他笔尖落下,在空白处写下第一行字:
“商君子履(汤),承天景命,吊民伐罪,祷雨于桑林……”
商汤瞳孔骤缩。
“承天景命”——这是天子祭天时的用语。
终古这是在用夏室太史令的权威,为他“认证”天命!
“先生,”商汤起身,深深一揖,“履何德何能……”
“商王不必过谦。”终古扶起他,眼中泛起泪光,“老朽观星四十年,看尽了夏室的兴衰。履癸撕禹王图,杀忠谏臣,夺神权,废祭祀……他已亲手斩断了夏室与天命的联系。而您——”
他望向窗外,那里,几个商国老农正带着孩童在田边挖井,虽满面尘灰,眼中却有光:
“您打开粮仓救济饥民,立法保护孕兽幼鱼,为百岁老人洗脚,甚至……愿意为一个叛逃的老史官,保留他所珍视的知识与尊严。这些事,履癸永远不会做,因为他不屑;尧舜禹会做,因为那是‘圣王之道’。而您在做,是因为您觉得……这是‘人’该做的事。”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老朽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老朽知道,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能让百姓眼里有光的王,就是天命所归的王。”
商汤怔住,许久,眼眶微红。
他再次深深躬身:“谢先生教诲。”
三日后,亳邑郊外,桑林祭坛。
商汤斋戒沐浴,穿粗麻祭服,赤足登上祭坛。终古主持祭礼,巫咸辅之。祭品很简单:一筐新采的桑叶,一坛清水,三束干枯的禾苗——象征干旱的残酷。
没有华丽的乐舞,没有血腥的牺牲,没有谄媚的颂词。
商汤跪在祭坛中央,仰天祷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围观者耳中: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今岁大旱,赤地千里,民饥乏食。此罪在予一人,非万民之咎!若天降灾,请罚子履;若需牺牲,请取子履!唯愿天降甘霖,活我百姓,子履虽死无憾!”
祷罢,他伏地叩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围观的百姓中,传来压抑的哭泣声。
不知是谁先跪下的,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桑林内外,黑压压跪倒一片。没有命令,没有强迫,是自发地,为那个愿意替他们承担天罚的王祈祷。
终古站在祭坛旁,仰头望天。
天空依旧晴朗,万里无云。
但他心中一片平静。
因为他知道,雨会不会下,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在这一刻,在这个简陋的祭坛上,一个新时代的“神权”——基于民心、责任与牺牲的神权——已经诞生。
而那个在倾宫里自封为神的男人,正在用酒池肉林和虚假的狂欢,为自己挖掘坟墓。
果然,一个时辰后,天空依旧无雨。
商汤缓缓起身,脸上没有失望,只有更深的责任。他走下祭坛,对百姓说:“天不雨,是予德薄。自今日起,减膳撤乐,直至天降甘霖。诸君且归,予当更修德政。”
百姓泣拜,渐次散去。
终古走到商汤身边,低声道:“商王,其实……”
“先生不必安慰。”商汤微笑,“我知道,天命不是一次祷祝就能换来的。但我相信,只要坚持做对的事,天——或者民心——终会看见。”
终古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从怀中掏出那枚天龟背甲。
“商王,请伸手。”
商汤不解,但还是伸出手。
终古将龟甲放在他掌心,然后握住他的手,将龟甲紧紧合拢。
“这是夏室太史令代代相传的‘天龟’,据说来自禹王时洛水所出。”终古的声音庄严如誓,“今日,老朽将它传于您。愿您持此龟甲,永记今日之心——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商汤感到掌心龟甲传来的、古老而温润的触感。
他握紧,深深一揖:“履,谨受教。”
就在这一揖起身的刹那——
“轰隆!”
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闷雷。
所有人都愣住了,抬头望去。
只见西北方向,不知何时积聚起滚滚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亳邑推移。
风起了,带着潮湿的土腥味。
终古仰头,泪水滑落。
这不是他召唤的雨。
但这是民心召唤的雨。
是历史选择的雨。
第一滴雨落下时,商汤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雨水打在他的背脊上,浸湿粗麻祭服,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握紧掌心的龟甲,感受着那来自四百年前、穿越无数兴衰的、文明的温度。
而在千里之外的阳城,履癸正醉卧在酒池边的软榻上,听着乐声,看着舞姿,对身边的妺喜笑道:
“爱妃你听,朕说今日有雨,今日便有雨。朕即天意,从今往后,再无人敢质疑。”
妺喜望着窗外渐密的雨帘,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她没说话。
只是在心中,为那个正在桑林祭坛上沐浴雨水的男人,也为那个刚刚将夏室神权彻底埋葬的老史官,默默敬了一杯酒。
酒是空的。
杯是虚的。
但敬意,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