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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维商● 第八章 妺喜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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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636年,仲秋,庚申日。

雨后的蘑菇在瑶台木架的阴影里疯狂生长。

那是些惨白、细长、伞盖薄如蝉翼的菌子,一丛丛从潮湿的朽木缝隙里钻出来,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它们没有香气,反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铁锈与腐烂树叶混合的味道。瑶台的工匠们不敢碰这些蘑菇——有老匠人悄悄说,这是“怨气所化”,因为建造这座台累死的人太多,他们的魂魄找不到归处,便附在木头上长出这些邪物。

妺喜赤足走过那些蘑菇丛。

她的足踝纤细苍白,脚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在薄皮下清晰可见。足底沾着露水和朽木的碎屑,但她毫不在意。身上只披了一件素纱深衣,衣料薄得近乎透明,晨光穿透,勾勒出少女日渐成熟的身形曲线。长发未绾,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发梢还滴着水——她刚刚在伊水边沐浴归来,尽管河水依旧浑浊,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土与不明秽物。

巫盐跟在她身后三步处,黑衣如影,手中捧着一个漆盒。盒子是标准的夏宫样式:黑底朱纹,绘着玄鸟与云雷图案。但若仔细看,会发现云雷纹的走向有些异常——那不是夏工匠习惯的顺时针螺旋,而是逆时针旋转,在东夷巫术里,这象征着“逆转”与“倒流”。

两人走到瑶台东北角的“听雨轩”。这是座半开放的木构亭子,三面敞轩,一面靠着一株百年古柏。亭中设石桌石凳,桌上摆着一副焦黑的龟甲——昨夜雷雨,柏树被闪电击中,树干裂开,露出里面一个被雷火灼烧成炭化的松鼠巢穴,巢中恰好有这片龟甲。巫盐说这是“天赐之兆”,一早便取来供在亭中。

妺喜在石凳坐下,指尖轻触龟甲表面。焦脆的触感,带着雷火特有的、刺鼻的臭氧味。甲背的裂纹天然形成某种图案:中央一道主干裂痕,向四周辐射出六道分支,像一棵倒立的树,或者——一支张开的孔雀尾羽。

“东夷的‘雀瞳卦’。”巫盐低声道,“主潜伏、窥伺、暗行。得此卦者,宜为间谍,不宜正面交锋。”

妺喜收回手指,望向亭外。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倾宫的屋檐,看见酒池上升腾的、混合酒气与水汽的薄雾,看见更远处宫城外那些低矮的民房屋顶。雨后初晴,阳光刺眼,但她还是能分辨出东门外化人场的方向——那里黑烟依旧,只是被雨压制得低矮了些,贴着地面蜿蜒,像一条受伤的蛇。

“他杀了关龙逄。”妺喜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下雨了”。

“三日前。”巫盐补充,“血溅东市,当时就下了雨。坊间传言,是关太宰的冤魂唤来了甘霖。”

“冤魂……”妺喜嘴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如果冤魂真能唤雨,这阳城早就该被淹没了。每天死那么多人,每个人的魂魄都该化作一片乌云。”

她顿了顿:“姑姑,你说关龙逄临死前,喊的是什么?”

巫盐沉默片刻:“探子回报,他喊了‘时日曷丧’。”

“时日曷丧。”妺喜重复这四个字,舌尖品尝着它们的音节,“予及汝皆亡……多美的诅咒。不是求饶,不是控诉,是同归于尽的邀请。可惜,履癸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但不在乎。他觉得自己是太阳,太阳怎么会怕‘曷丧’呢?”

她站起身,走到亭边,手扶栏杆。栏杆是新砍的柏木,树皮还未完全剥净,指尖能感受到粗糙的纹理与湿润的树脂。

“但他不是太阳。”她轻声说,更像自言自语,“太阳不会害怕阴影,不会需要酒池来证明自己的光辉,不会用瑶台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他只是一团……燃烧得太旺的火,旺到以为自己可以永不熄灭。”

巫盐打开漆盒。

盒中不是珠宝,不是香料,而是一排排细小的、用油纸包裹的粉末包。纸包上写着夷文标注:有的画着蜷缩的蛇(代表缓慢发作的神经毒素),有的画着裂开的果核(代表致幻剂),有的画着滴落的水珠(代表利尿剂,长期服用会导致肾衰竭)。这些都是三年来,巫盐通过有施氏残存的渠道,从东海诸岛、南楚密林、西羌高原搜集来的秘药,有些连夏宫的医官都未曾见过。

“最后一味‘醉梦散’昨天送到了。”巫盐取出一个画着漩涡纹的纸包,“产自东海‘鲛人岛’,当地土人用它来与祖先通灵。少量致幻,中量昏睡,长期服用会混淆现实与梦境,最后分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妺喜接过纸包,指尖捻开一个小口。里面是淡蓝色的粉末,细如尘埃,在光线下折射出诡异的虹彩。没有味道,或者说,味道淡到只有最敏锐的嗅觉才能察觉——那是一缕海水的咸腥混合着某种深海藻类的甜腻。

“怎么用?”她问。

“混入酒中最佳,遇酒即溶,无色无味。也可掺入熏香,但效果较慢。”巫盐顿了顿,“王这两月来,每日必饮‘天醴池’中心的‘头酒’,说那是酒之精华。赵梁命人特制长柄银勺,每日辰时取池心酒一斗,直送王榻。”

妺喜将纸包递还:“那就从明天开始,每天在银勺入池前,将醉梦散抹在勺柄内侧。剂量……先按中量,持续十日,观察反应。”

巫盐小心收起纸包:“若王出现异常,赵梁必会彻查。”

“那就让他查。”妺喜转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查到酒池,查到酒正,查到那些负责取酒的宫女太监,甚至查到赵梁自己头上——但查不到我们。因为我们在瑶台,离酒池三里远,从不过问酿酒取酒之事。我们只是王‘最宠爱的妃子’,每日赏花观鸟,调琴作画,对朝政一无所知。”

她走到石桌前,手指再次拂过那片焦黑龟甲:

“姑姑,你说商汤会赢吗?”

巫盐没有直接回答:“三个月前,商地使者秘密见过有施氏旧部。他说,商汤最近做了三件事:第一,将自家粮仓打开,任凭饥民取食,只登记姓名,说‘来年丰收时愿还则还,无力则免’;第二,立法‘禁捕孕兽、幼兽、以及网尽一泽之鱼’,违者罚粟十斛;第三,亲自为辖内一位百岁老人洗脚,说‘长者如父,不敢不敬’。”

妺喜静静听着。

“还有,”巫盐压低声音,“商汤重用了那个从有缗氏逃出去的姒无余——王的那位堂兄。他现在是商军的‘司马’,负责训练车兵。”

亭中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远处瑶台工地传来的、沉闷的夯土声,一下,一下,像缓慢的心跳。

许久,妺喜说:“他在收买人心。”

“是。”巫盐点头,“但他收买得很聪明。不是施舍,是‘借贷’;不是禁猎,是‘可持续’;不是作秀,是真的弯腰为老人洗脚。他在告诉天下:看,这才是君王该有的样子。”

妺喜笑了。那笑容复杂,有嘲讽,有悲凉,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可履癸也在告诉天下:看,这才是君王该有的样子——瑶台要高,酒池要深,肉林要香,谁敢不从,就杀谁的全家。”

她走到亭边,望向东方。那是商地的方向,千里之外,但她仿佛能看见亳邑城外的农田,看见粮仓前排队领粟的饥民,看见商汤那双据说“温和如春水”的眼睛。

“他们会赢的。”她轻声说,“不是因为他们更强,是因为他们更……像人。”

巫盐深深看她一眼:“那我们的仇呢?”

“我们的仇……”妺喜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姑姑,你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复仇?是让履癸死吗?是让夏朝灭吗?”

“是。”

“那之后呢?”她抬头,眼中竟有泪光闪烁,“有施氏能复活吗?那些死在瑶台工地的族人能复活吗?我那个被毒死在夏宫的姑姑能复活吗?如果不能,复仇的意义是什么?只是让另一群人坐上那个位置,开始新一轮的循环?”

巫盐怔住。

她从未听过妺喜说这样的话。三年来,这个少女一直冷静、缜密、步步为营,像一个完美的复仇机器。但此刻,机器露出了裂缝,露出了里面那个真实的、十六岁就被送入虎穴的、背负着全族血仇的少女。

“孩子,”巫盐的声音第一次露出疲惫,“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我只知道,如果我们不做什么,有施氏就白死了,你姑姑就白死了,关龙逄也白死了。而那个坐在倾宫里的人,会继续建更高的台,挖更深的池,杀更多的人,直到这片土地再也流不出一滴血,长不出一粒粮。”

她走到妺喜面前,枯瘦的手按住少女的肩膀:

“我们可能改变不了循环,但至少,可以打断这一次。”

妺喜闭上眼睛。

泪水滑落,在脸颊上留下冰凉的痕迹。

再睁眼时,那双眸子恢复了平静,深如古井。

“你说得对。”她擦去泪痕,“至少,打断这一次。”

她转身,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支青铜发簪,簪头雕成简化的玄鸟形,但鸟眼的镶嵌物不是常见的绿松石,而是一颗罕见的黑曜石。在特定光线下,黑曜石内部会浮现出淡淡的红色光晕,像凝固的血滴。

“这是三日前,商地来的‘货郎’混在珠宝匣里送进来的。”妺喜将发簪递给巫盐,“他说,簪身中空,里面有东西。”

巫盐接过,仔细检查簪尾。果然,在玄鸟尾羽的缝隙处,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卡扣。她指甲轻拨,簪身悄然裂开一条细缝——里面卷着一小片极薄的、近乎透明的帛。

展开帛片,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几行夷文。巫盐快速浏览,脸色渐变。

“念。”妺喜说。

巫盐深吸一口气,低声翻译:

“商君子履(汤)敬问有施灵女:闻君在夏,如明珠投暗,宝剑藏匣,每念及此,寤寐痛心。今夏室将倾,天命西移,此诚英雄奋起之时也。君若愿为内应,传递消息,他日鼎革,必复有施故土,奉君为东夷共主。兹遣伊尹为使,以庖厨之名入阳城,望君接应。密约:每月朔日,倾宫北角第三株柏树下,埋简为讯。”

亭中寂静。

只有帛片在巫盐手中微微颤抖的窸窣声。

妺喜接过帛片,走到亭边,借着阳光仔细看那些字迹。墨色很淡,是用某种植物汁液混合矿物粉末写成的,遇水即化,遇火即燃,是标准的密信用墨。字迹工整而有力,透着书写者沉稳的自信。

“伊尹……”她念着这个名字,“就是那个‘负鼎俎,以滋味说汤’的厨子?”

“不止是厨子。”巫盐低声道,“探子说,此人原是‘有莘氏’的奴隶,陪嫁到商地。表面上是庖厨,实则有经天纬地之才。商汤与他交谈三日,便拜为‘师’,言听计从。这次派他亲自入阳城,足见商汤对此事的重视。”

妺喜将帛片凑近石桌上的蜡烛火苗。

火焰舔舐,帛片瞬间蜷缩、焦化,化作一小撮灰烬。她将灰烬撒入亭边的水洼,看着它们溶解、消散。

“姑姑,”她忽然问,“你说商汤承诺‘复有施故土,奉君为东夷共主’,这话可信几分?”

巫盐沉默良久:“三分信,七分用。”

“怎么说?”

“三分信,是因商汤确实需要东夷支持。夏室在东方的统治已崩溃,谁能得到东夷诸部拥戴,谁就能控制半个天下。奉你为共主,是最快的收服手段。”巫盐分析道,“七分用,是因一旦大局已定,‘共主’之位是否还给你,就看商汤的心情了。史书上帝王事成后诛杀功臣、背弃盟约的例子,还少吗?”

妺喜点头:“所以,我们既要借商汤之力复仇,又不能完全相信他的承诺。”

“正是。”

“那就去见见这位伊尹。”妺喜转身,眼中重新燃起那种冷静而锐利的光,“看看这个能让商汤拜师的人,究竟是何等人物。”


五日后,倾宫庖厨院。

伊尹穿着粗麻短褐,系着油腻的围裙,正蹲在一口大陶釜前,用长柄木勺缓缓搅动釜中的肉羹。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个子不高,肩膀宽阔,手臂筋肉结实——这是常年颠锅握勺练出来的。脸型方正,肤色黝黑,眼角有深刻的鱼尾纹,但一双眼睛异常明亮,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黑曜石,看人时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心底。

他搅羹的动作很有韵律,手腕轻柔,勺沿贴着釜壁滑动,不发出一点碰撞声。羹汤浓稠,泛着乳白色的光泽,里面翻滚着切得极细的肉末、藕丁、姜丝,还有几片翠绿的野菜叶子——那是他从阳城郊外亲手采来的,说“宫中所供之菜,气浊,不如野地新鲜”。

赵梁站在一旁,胖脸上堆着谄笑:“伊师傅这手‘太羹’绝艺,真是名不虚传。方才王尝了一口,连说三声‘善’!这不,命我再来取一钵,说要赏给妺喜娘娘尝尝。”

伊尹头也不抬:“太羹之道,重在火候。这一釜还需半刻钟,急不得。”

“不急不急!”赵梁搓着手,“只是……王还说,想请伊师傅去瑶台,为今晚的酒池夜宴主理‘八珍’。您看……”

“庖厨之人,本职在灶台。”伊尹淡淡道,“瑶台远在三里外,食材搬运不便,火候更难掌控。若王真要尝八珍,可命人将食材送来,我在此处烹制,快马送去便是。”

赵梁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敢发作——眼前这厨子虽是商地来的,却是商汤亲自举荐的“贡使”,名义上是来进献烹饪新法,实则是商汤向夏王示好的棋子。这几日他做的菜,履癸每尝必赞,已特许他自由出入倾宫庖厨,这可是连许多朝臣都没有的待遇。

“那……那也行!”赵梁干笑,“我这就去安排食材!”

他匆匆离去。伊尹这才停下搅动,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庖厨院角落——那里堆着刚送来的柴薪,几个劈柴的杂役正埋头干活。其中一个年轻杂役抬头,与伊尹目光一触即分,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是商地埋在阳城的暗桩之一,负责传递消息。

伊尹转身,从案板上拿起一根白萝卜,开始雕刻。他的刀工极好,青铜小刀在手中翻飞,萝卜很快变成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他将莲花放入清水盆中漂着,然后继续雕第二朵、第三朵……

就在他雕到第五朵时,庖厨院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两个宫女引路,后面跟着一位披着孔雀羽披风的少女。

妺喜来了。

她今日的装束比平日隆重:绾了高髻,插着那支黑曜石玄鸟簪,脸上薄施脂粉,唇点朱红。孔雀羽披风在午后的阳光下流光溢彩,每一步都漾开一圈光晕。但她的表情很淡,甚至有些疏离,像一尊精心打扮后出来巡游的神像。

庖厨院里的杂役、厨工、宫女纷纷跪倒。伊尹也放下刻刀,躬身行礼:“小人伊尹,见过娘娘。”

妺喜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那盆萝卜莲花上。

“好手艺。”她开口,声音清冷,“听闻商地来的伊师傅,擅调‘至味’,能化寻常食材为珍馐。王连日夸赞,本宫便来瞧瞧。”

伊尹保持躬身姿势:“娘娘过誉。烹饪之道,不过‘因材施治,顺性而为’。食材自有其性,火候自有其时,小人只是顺势而为,不敢居功。”

“因材施治,顺性而为……”妺喜重复这八个字,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话说得妙。不知伊师傅对‘人’,是否也秉持此道?”

伊尹缓缓直身,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

“人亦材也。君子如玉,需温养;小人如棘,需修剪;君王如鼎,需承重;百姓如水,需疏导。顺其性则治,逆其性则乱——此道通于庖厨,亦通于天下。”

妺喜瞳孔微缩。

这番话,看似在论烹饪,实则暗含治国之理。且“君王如鼎,需承重”一句,分明是在回应夏桀的“九鼎之重”——当初履癸登基时,关龙逄也曾以“鼎重”劝诫,如今言犹在耳,人已成灰。

“伊师傅高论。”妺喜移开目光,望向那釜太羹,“这羹,可能让本宫先尝一口?”

“自然。”伊尹取来一只干净的陶碗,舀了半勺羹汤,又特意捞了几片肉末和野菜,双手奉上。

妺喜接过,用小匙舀起,缓缓送入口中。

羹汤温润,肉香醇厚,藕丁清脆,姜丝微辛,野菜的清香恰到好处地平衡了油腻。确实是她入夏宫三年来,尝过的最精妙的滋味。

但她吃的不是味道。

在羹汤入口的瞬间,她的舌尖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异样——不是毒,不是药,而是某种……信息的味道。

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将碗递还给宫女。

“好羹。”她说,“听闻伊师傅擅制‘八珍’,今晚瑶台夜宴,本宫期待你的手艺。”

说罢,转身欲走。

“娘娘。”伊尹忽然开口。

妺喜停步,侧头。

伊尹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牌——不是夏宫制式,而是东夷常见的鱼形佩。玉质普通,雕工粗朴,但鱼眼处嵌着一颗小小的黑曜石,与妺喜发簪上的那颗,如出一辙。

“小人入阳城前,曾路经有施故地。”伊尹双手奉上玉牌,“见废墟中尚有此物,想是故人遗落。小人不敢私藏,特献于娘娘——或有故土之思,可慰乡情。”

妺喜盯着那枚玉牌。

她认得它。这是有施氏族长一系代代相传的“信鱼”,她父亲有一枚,她姑姑也有一枚。姑姑被送入夏宫时,这枚玉牌随她而来,她死后,玉牌不知所踪。如今,竟出现在一个商地厨子手中。

她缓缓伸手,接过玉牌。

玉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故土的体温。

“多谢。”她低声道,将玉牌握入掌心,指尖摩挲着鱼眼处的黑曜石。

两人目光再次相遇。

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伪装,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确认。

我是商汤的使者。

我是有施的遗孤。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我们可以合作。

所有这些话,都没有说出口,但已在目光交汇中传递完毕。

妺喜转身离去,孔雀羽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绚烂的弧线。

伊尹躬身相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庖厨院门外,才缓缓直起身。

他回到灶台前,继续搅动那釜太羹。但若细看,会发现他的动作比之前更沉稳,更坚定,仿佛刚刚在羹汤里,又加进了一味至关重要的调料。

而那味调料的名字,叫——

希望。


是夜,瑶台夜宴。

履癸心情很好。

下午有探子回报,说东方诸侯在得知关龙逄被斩后,非但没有进一步反抗,反而纷纷加派贡使,送来更多的珠宝、美玉、美人。尤其是莘、邳二国,主动提出将明年贡赋再增三成,只求“王息雷霆之怒”。

这让履癸更加确信:杀关龙逄是对的。这些诸侯就是贱骨头,你越狠,他们越怕;你越讲道理,他们越蹬鼻子上脸。

所以今夜,他要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酒池畔,千盏铜灯已点燃,灯油中混了酒池中的“天醴”,燃烧时散发出奇异的、带着甜香的酒气。池中木桥上,舞姬赤足起舞,每一步都踏响机关,通过池底铜管奏出缥缈的乐音。池边设长案,案上摆满伊尹精心烹制的“八珍”:淳熬(肉酱浇饭)、淳母(肉酱浇黍饭)、炮豚(烤乳猪)、炮牂(烤母羊)、捣珍(捶打的里脊肉)、渍(酒腌牛肉)、熬(烘烤肉脯)、肝膋(网油包狗肝烤制)。

履癸坐在主位,左拥右抱两位新进的夷女,右手举着酒爵,对妺喜笑道:“爱妃,今日这八珍,比往日如何?”

妺喜坐在他右侧稍下的位置,面前只摆着一碟清炒野菜,一盅粟米粥。她浅尝一口粥,轻声道:“伊师傅手艺确实精湛。只是妾脾胃虚弱,无福消受珍馐,只能以清粥小菜佐酒。”

“清粥小菜?”履癸大笑,“爱妃太过自苦!来,尝一口这炮豚——”

他切下一块烤得金黄酥脆的乳猪肉,亲手递到妺喜唇边。

妺喜迟疑一瞬,张口接了。肉香在口中化开,确实是顶级的美味,但她味同嚼蜡。

因为她知道,就在此刻,倾宫北角第三株柏树下,伊尹埋下了第一封密简。

她也知道,就在此刻,商地的军队正在秘密集结,东夷诸部正在暗中串联,而那个叫商汤的男人,正在亳邑的祭坛前,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巨变祈祷。

更知道,就在此刻,醉梦散已经抹在了每日取酒的银勺柄上,正缓缓溶解,流入酒池,流入那些狂欢者举起的酒爵,流入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恨之入骨,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的男人的身体。

履癸浑然不觉。

他仰头饮尽爵中酒,酒液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玄色王袍的衣襟。他眼中已有了醉意,那醉意混合着权力带来的亢奋,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近乎危险的、燃烧的光芒。

“赵梁!”他高呼。

“臣在!”

“传朕旨意:瑶台工期,再提前一月!朕要在立冬之前,登台祭天,昭告天下——夏室天命,如日永耀!”

“臣领旨!”

群臣山呼万岁,乐声更盛,舞姿更狂。

妺喜静静看着这一切。

她看着那些谄媚的脸,看着那些虚假的笑,看着池中倒映的灯火如何被舞姬的赤足踏碎,又如何重新拼凑成扭曲的光斑。

然后她抬头,望向夜空。

今夜无月,但星河璀璨。大火星依旧在西移,已接近“心宿”的边缘。而在它旁边,那颗被她暗中称为“商星”的星辰,正越来越亮。

她端起酒爵,将剩余的酒缓缓倾倒在地。

酒液渗入泥土,无声无息。

像是在祭奠什么。

也像是在开启什么。

远处,倾宫方向,巫盐站在那株古柏下,看着伊尹埋好密简,悄然离去。

她蹲下身,抚摸着新翻的泥土,低声念诵起有施氏古老的咒语——不是诅咒,是祈福,为那些即将在血与火中重生的灵魂。

夜风吹过,柏叶沙沙作响。

仿佛在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