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37年,季夏,戊午日。
伊水瘦成了一条奄奄一息的青蛇。
河道中心还淌着浑浊的细流,勉强维持着“河”的尊严。两岸是大片裸露的河床,龟裂的泥板翘起锋利的边缘,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裂缝深处,偶尔能看到鱼骨——不是完整的鱼,是被太阳晒干后碎裂的骨片,与干涸的蚌壳、螺壳混在一起,像某种古老而残酷的象形文字。
旱情进入第三个月。
阳城以北的邙山,那片本该在盛夏绿得发黑的松柏林,此刻枯黄了一半。松针成片脱落,铺满山坡,踩上去发出干燥的脆响。野鹿瘦得肋骨凸起,在山脊上茫然站立,仰头嗅着空气——它们在寻找水汽,但空气里只有尘土、草木焦糊和远方焚烧尸体的臭味。
城中开始死人了。
起初是老人。在某个燠热的夜晚悄然停止呼吸,家人默默用草席卷了,趁夜抬出城,埋在早已干硬的田埂下。没有哭声,因为眼泪也是珍贵的水分。后来是孩童,饿死的、病死的、喝了脏水腹泻而死的。尸体多了,便不能一一掩埋,于是东门外设了“化人场”——挖个大坑,丢入尸体,浇上少许桐油,点火。
黑烟日夜不绝,像一条通往幽冥的灰蛇,扭曲着升上天空。
而瑶台的工地,依旧在运转。
丑时,太宰府。
关龙逄坐在书房里,手中捧着一卷帛书。
不是竹简,是珍贵的帛书——用丝帛书写,一卷可抵百斤粟米。帛上绘着一幅图:《禹王导水图》。据说是大禹治水成功后,命人将九州水系、山脉、疏浚工程绘于特制的丝帛上,代代相传,至夏王发时已列为王室重宝,非祭祀大典不得展示。
此刻,这幅本该供奉在宗庙的圣物,摊在关龙逄的书案上。
烛光跳动,照亮图上蜿蜒的线条:黄河如一条暴躁的巨龙,被禹王以疏、导、泄、排之法驯服;伊、洛、瀍、涧四水如龙之爪牙,各归其道;九条山脉如龙骨,撑起九州疆域。图旁用朱砂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注记,记载着何处该筑堤、何处该开渠、何处该蓄水、何处该泄洪。
这是夏室立国的根本——不是九鼎,不是刀兵,是治水。
治水平土,才有稼穑;稼穑丰饶,才有邦国;邦国安泰,才有礼乐;礼乐昌明,才有天命。禹王留下的不是一幅图,是一个王朝的生存密码:与水和解,与地共生。
关龙逄的手指拂过图上伊水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用墨点特别标记的节点——“伊阙”。注记写着:“两山对峙,伊水中流。水缓则淤,水急则溃。当于东岸开三道泄洪渠,西岸筑五里护堤,使水势中平,滋养两岸。”
可现在呢?
东岸的三道泄洪渠,两道被瑶台工程填平,取土烧砖;一道被改道,引入新建的“酒池”作为水源。西岸的五里护堤,石头被撬去铺了瑶台的台阶,泥土被挖去夯了倾宫的地基。伊水没了约束,雨季泛滥,旱季枯竭,今年这场大旱,三分天灾,七分人祸。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老仆关山端着一碗清水进来,放在案边。水只有半碗,清澈见底,碗底沉着几粒用来净水的明矾,在烛光下像凝固的泪珠。
“老爷,该歇息了。”关山声音嘶哑,他跟着关龙逄四十年,主仆早已如兄弟。
关龙逄没动,眼睛依旧盯着图:“关山,你说,禹王画这图时,可曾想过四百年后,他的子孙会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关山沉默片刻:“老爷,您……真要明日去?”
“要去。”
“可赵梁的人已在府外盯了三日。”关山压低声音,“今日朝堂上传出风声,说王命巫祝占卜旱情,得‘坤上坎下’之卦,解为‘地水师’——主刀兵,不主旱涝。赵梁当场进言,说旱情乃‘天淬火’,意在助王炼就‘不坏金身’……”
关龙逄笑了,笑声干涩:“不坏金身?百姓的尸骨,倒真是炼狱的好柴薪。”
他端起水碗,抿了一小口。水润湿干裂的嘴唇,带来短暂的清凉,但很快就被喉头的灼烧感吞没。他已经三天没怎么进食了,不是府中无粮,是吃不下——每吃一口,就想起东门外化人场的黑烟,想起那些围着粥棚眼巴巴张望的孩童。
“关山,”他忽然问,“你还记得先王发临终前说的话吗?”
老仆点头:“记得。先王握着您的手说:‘履癸聪慧,但性如野火。若遇明臣,可成燎原之势,照亮九州;若遇谀臣,则成焚身之火,玉石俱焚。’”
“是啊,燎原之火……”关龙逄望着跳动的烛火,“先王看错了。不是臣明不明的问题,是火自己想烧成什么样的问题。如今的王,不要照亮九州,他要做唯一的太阳,烧尽一切他看不顺眼的东西——包括阴影,包括劝谏,包括……这幅图所代表的一切。”
他缓缓卷起帛书,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
“但我还是要试最后一次。”他站起来,身形在烛光中显得异常单薄,宽大的深衣空荡荡地挂在骨架上,“不是为劝他回头——他回不了头了。是为我自己,为太宰这个位置,为四十年食夏禄的良心。”
他看向窗外。夜色浓稠,但东方天际已透出一线鱼肚白。
“总要有人,在太阳升起前,说出黑夜还未过去。”
辰时三刻,倾宫前庭。
履癸坐在新制的“清凉榻”上。
榻以整块青玉雕成,玉质温润,内嵌铜管,铜管中循环流动着从地窖取出的冰水。宫女跪在两侧,用孔雀羽扇轻摇,将冰玉的凉气扇向他。即便如此,他的额角仍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是昨夜在酒池宴饮至天明的宿醉与燥怒。
他面前跪着三十七名巫祝。
这些巫祝来自九州各地:东夷的鸟纹巫,西羌的羊骨巫,南楚的蛇形巫,北狄的狼首巫……每人面前摆着自己的法器:龟甲、蓍草、骨筹、玉版、铜盘。从三日前开始,他们便被集中于此,日夜占卜,只为回答王的一个问题:
旱灾何时结束?
但答案不能让王满意。
东夷巫说:“大火星西移,触怒炎帝,需献百童祭日。”
西羌巫说:“地母干渴,需掘井九十九口,引地泉润之。”
南楚巫说:“旱魃作祟,需寻女尸未腐者,焚之求雨。”
北狄巫说:“杀白马九匹,血祭昆仑。”
履癸越听脸色越沉。这些答案要么荒诞不经,要么劳民伤财,要么——如东夷巫所言“献百童”,简直是在他本就沸腾的民怨上再浇一桶油。
“一群废物。”他冷冷道,“占卜三日,就给朕这些答案?”
巫祝们伏地颤抖,不敢抬头。
赵梁侍立在旁,眼珠一转,上前道:“王,臣倒有一解。”
“说。”
“臣观天象,虽旱情严峻,然王所居倾宫,地气清凉;所饮天醴,池水不竭;所食天炙,肉脂丰盈。此非旱灾不及于王,实乃上天特例——旱魃、炎帝、地母,皆不敢犯真龙。故旱情非灾,乃天淬火也!”
他越说越激动:“昔年黄帝铸鼎,需天火淬炼;今王承天命,亦需天旱淬身!待淬炼完成,王将如精金,不惧水火,不避刀兵,成就万世不坏之躯!届时大雨自降,甘霖普施,岂不比杀童焚尸、掘井血祭更显天威?”
一番诡辩,竟让履癸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是啊,为何整个阳城都在干渴,唯独倾宫清凉?为何伊水断流,酒池不竭?为何百姓饿殍,自己依旧肉食丰盈?难道真是上天特意的淬炼?
他正要开口,宫门外突然传来喧哗。
守卫高声阻拦:“太宰!王正在议事,您不能……”
“让开!”
苍老却铿锵的声音穿透宫门。接着,门被推开,关龙逄大步走入。
他未穿朝服,只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麻深衣,赤足——这在宫中是大不敬。花白头发未绾,披散肩头,被晨风吹得凌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抱着的那卷帛书,用玄色丝带郑重捆扎,捧在胸前如捧祭品。
履癸皱眉:“太宰,你这是……”
关龙逄在庭中站定,目光扫过那些巫祝,扫过赵梁,最后落在履癸身上。
他没有跪。
“老臣关龙逄,”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请王观一物。”
说罢,他解开丝带,将帛书缓缓展开。
《禹王导水图》在晨光中显现。
那些古老的线条、朱砂注记、九州山川、疏浚工程……像一道沉睡四百年的魂魄,突然在倾宫前庭苏醒。巫祝们中有识货的倒吸凉气——他们认得这是王室秘宝,更认得它所代表的、与眼前这一切截然相反的世界。
履癸瞳孔微缩。
“此乃禹王遗图。”关龙逄将图举起,让阳光照亮每一个细节,“王请看:这是黄河,这是伊水,这是洛水……这是禹王留给子孙的治世之道——不是酒池肉林,不是瑶台倾宫,是导水入田,润泽万民!”
他向前一步,葛衣下摆扫过尘土:
“今岁大旱,三月不雨,伊水断流,田亩龟裂,百姓易子而食,死者枕籍于道。王可知为何?”
他自问自答,手指图上伊阙位置:
“因为王填了泄洪渠!毁了护堤!将本该滋养农田的水,引去注了酒池!将本该修筑水利的劳力,征去建了瑶台!将本该赈济灾荒的粮食,酿成了池中腐酒!”
每说一句,他的声音就高一分: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不是天淬火,是王自焚!”
庭中死寂。
连扇风的宫女都僵住了动作。赵梁脸色煞白,想开口呵斥,却被履癸抬手制止。
王从清凉榻上站起,一步步走到关龙逄面前。他低头看着那幅图,看着那些精细的线条,看着伊阙处那个刺眼的墨点。
“太宰,”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你拿这幅图来,是想说朕错了?”
“老臣不敢言王错。”关龙逄直视他的眼睛,“老臣只言事实:若按禹王之法,保留泄洪渠与护堤,纵遇大旱,伊水至少可保三成流量,两岸农田可救一半。若不大兴土木,省下劳力修渠挖井,至少可开新渠十条,深井百口,缓解旱情。若不酿池酒,省下粮食赈灾,至少可活万人性命!”
他顿了顿,眼中涌起泪光:
“王啊,您听——东门外的化人场,尸体烧不完啊!您闻——空气中除了焦臭,还有饿殍腐烂的甜腥!您看——那些跪在宫门外求雨的百姓,他们磕头磕得额头见骨,不是求天,是求您睁开眼啊!”
履癸沉默。
他的目光从图上移开,望向宫门方向。隔着重重宫墙,他仿佛真的听到了隐约的哭声,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腐臭。有那么一瞬间,那张年轻而骄矜的脸上,闪过一丝近乎动摇的空白。
但只是一瞬间。
因为赵梁突然跪倒,高声道:“王!太宰妖言惑众,诅咒王朝,其心可诛!什么禹王遗图?若禹王之法真能治旱,为何禹王自己也曾九年治水不成?最终还不是靠天降息壤,神龟负图,方成其事?这说明——天命大于人谋!王承天命,所作所为即是天意,岂是前朝旧图所能妄议?!”
这番话如毒针,刺破了履癸心中那丝动摇。
是啊,天命大于人谋。
朕即是天意。
朕建瑶台,是彰显天威;朕设酒池,是凝聚天泽;朕征伐诸侯,是执行天罚。至于旱灾?那是上天在考验朕,在淬炼朕,在淘汰那些不配活在朕盛世中的蝼蚁!
他眼中重新燃起那种熟悉的、灼热的光。
“太宰,”履癸缓缓道,“你说这幅图是治世之道。那朕问你:按此图治国,可能让朕的瑶台高耸入云?可能让朕的酒池永不枯竭?可能让朕的天炙香飘千里?可能让四夷诸侯望朕而股栗,闻朕而胆寒?”
关龙逄怔住。
“不能。”履癸自问自答,嘴角扯出冷笑,“它只能让百姓有口饭吃,有口水喝,像牛羊一样活着,繁衍,死去。这样的‘治世’,与尧舜何异?与先王发何异?朕要的,不是重复前人,是超越——超越尧舜,超越禹王,超越一切被史书歌颂的‘圣王’!”
他一把抓过帛图,握在手中:
“这幅图很好,但它属于过去了。属于那个洪水肆虐、民智未开、王权不振的时代。而现在——”
他双手用力。
“嗤啦——”
帛书被撕裂。
先是纵向一道裂口,贯穿黄河主干。接着横向撕扯,伊水、洛水、瀍水、涧水……所有水系被拦腰斩断。再对折,撕碎,九州疆土分崩离析。最后,他将碎帛抛向空中。
碎片如雪,纷纷扬扬落下。
落在关龙逄花白的头发上,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落在他赤足站立的地面上。
“现在,”履癸俯视着老臣,声音如冰,“朕的治世之道,就是朕的意志。朕要让后人提起夏桀时,不是说‘他像禹王一样治水’,而是说‘他做到了禹王不敢做的事,建了禹王不敢建的台,饮了禹王不敢饮的酒,成了禹王不敢成的——神!’”
关龙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看着那些飘落的碎片,看着四百年的智慧化为残屑,看着禹王的魂魄在自己眼前被撕碎。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缓缓跪下,不是向王,而是向那些碎片。
俯身,额头触地。
“老臣明白了。”他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闷而遥远,“王已不需要治水之道,因为王正在把自己变成一场洪水——席卷一切,摧毁一切,最后连自己赖以立足的土地,都会一并冲垮。”
他抬起头,最后一次看向履癸:
“老臣只有最后一问:当洪水退去,王站在一片废墟之上,可会想起今日撕碎的这幅图?可会想起图中那句禹王留给所有后世子孙的话?”
履癸眯起眼:“什么话?”
关龙逄一字一顿,背诵出帛图卷首的铭文: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犹水也,君犹舟也。”
话音落,庭中只剩风声。
许久,履癸笑了。
“载舟覆舟?”他转身走回清凉榻,慵懒坐下,“太宰,你又错了。朕不是舟,朕是驾驭洪水的龙。水涨,朕踏浪而行;水退,朕呼风唤雨。至于那些载舟覆舟的水——”
他端起冰镇酒爵,一饮而尽:
“朕要它们载舟,它们就得载;朕要它们覆舟,它们连自己都保不住。”
说罢,挥手:“太宰关龙逄,年老昏聩,妖言乱政,诅咒王室。着——斩。”
两个字,轻飘飘的。
像拂去肩上的一片碎帛。
赵梁眼中闪过狂喜,立刻高呼:“来人!将逆臣关龙逄押赴东市,即刻行刑!”
四名甲士上前。关龙逄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架起双臂。被拖出宫门时,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目光不是看向履癸,而是看向那些散落在地的帛图碎片。
一片碎片恰好落在一块水渍上(可能是宫女打翻的冰水),丝帛吸水,渐渐显露出模糊的字迹——是“伊阙”注记的后半句:
“……水势中平,滋养两岸。后世若违此法,水旱频仍,国基动摇。”
关龙逄笑了。
那笑容苍凉而解脱,仿佛在说:禹王,您看到了吗?
然后他被拖出宫门,拖下台阶,拖向宫外那个焦渴的、燃烧的世界。
履癸重新躺回清凉榻,闭目养神。
宫女继续扇风,巫祝们瑟瑟发抖地退下,赵梁指挥内侍清扫庭中碎片。一切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当一片碎帛被扫到履癸榻边时,他忽然睁开眼,捡起那片帛。
上面只剩半个字:“舟”。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然后随手一扔。
碎帛飘出庭外,被风吹起,越飘越高,越过宫墙,飘向东市方向。
午时,东市刑场。
没有围观的人群。
因为能走动的人,要么在瑶台工地劳作,要么在粥棚前排队,要么已经躺在化人场的尸堆里。只有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趴在刑场外的土墙豁口,睁着大眼茫然看着。
关龙逄跪在刑台上。
他依旧赤足,葛衣,白发披散。刽子手是个独眼老兵,手中的青铜钺磨得锃亮,但在烈日下竟没有反光——因为空气太干,灰尘太厚,连光都被吞噬了。
监刑官是赵梁的心腹,展开诏书,用尖锐的嗓音宣读罪状:“……妄议朝政,诅咒王室,诋毁王功,动摇国本……”
关龙逄没听。
他仰头望天。太阳毒辣,刺得他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努力睁着,直到泪水被蒸干,眼球刺痛。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个年轻史官时,曾随先王发巡视黄河。那时洪水初平,两岸新绿,农夫在田间插秧,孩童在渠边嬉水。先王指着那片景象说:“关卿,你看,这就是禹王留给我们的——活着。”
活着。
多简单的两个字。
可现在,他要用死,来祭奠这两个字。
宣读完毕。监刑官喝问:“逆臣关龙逄,可有遗言?”
关龙逄缓缓转头,看向宫城方向。
然后,他用了最后力气,嘶声喊出三个字:
“时——日——曷——丧——?!”
声音撕裂干渴的空气,在空旷的刑场上回荡,撞上宫墙,反弹回来,化作无数个回声:
“曷丧……曷丧……曷丧……”
墙头的孩童们忽然跟着哼唱起来,调子稚嫩却清晰: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监刑官脸色大变:“快!行刑!”
青铜钺挥落。
血溅出,在滚烫的土地上“滋”地腾起一股白气,瞬间被蒸干,只留下一团褐色的污迹。
头颅滚落,眼睛仍睁着,望向天空。
那双眼睛里,最后映出的不是太阳,而是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乌云——很小,很薄,但在纯蓝的天幕上,醒目如墨滴。
几乎在同时,阳城上空响起第一声雷。
闷雷,从遥远的天际滚来,仿佛大地深处压抑已久的呻吟。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乌云迅速积聚,遮蔽了太阳。
刑场上,监刑官和刽子手惊恐抬头。
墙头的孩童们却欢呼起来:“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一滴雨,砸在关龙逄未瞑目的眼睛上。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雨水混着血水,渗入干裂的土地。
刑场外,那些原本在粥棚前排队的人群,突然开始骚动。他们仰头张口,迎接久违的雨水,然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关太宰——显灵了——!”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声音汇成浪潮,冲过街巷,冲过坊市,虽然很快被雷雨声吞没,但某种东西,已经在雨中生根。
倾宫内,履癸站在窗前,望着突如其来的暴雨。
雨水打在瑶台未完工的木架上,打在酒池泛着油光的液面,打在倾宫新铺的陶瓦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赵梁在一旁谄笑:“王您看,太宰刚死,雨就来了。这说明老天都认可王的决断,这是天降甘霖,为王洗尘啊!”
履癸没说话。
他只是望着雨,望着那个刑场的方向。
忽然,他问:“关龙逄最后喊了什么?”
赵梁支吾:“没……没听清,大概是求饶吧……”
“不,”一个侍卫小声接话,“他喊的是……‘时日曷丧’。”
履癸身体微微一震。
他想起那片碎帛上的“舟”字。
想起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想起关龙逄被拖走时,那个苍凉而解脱的笑容。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那片沾着关龙逄鲜血的土地上,雨水汇成细流,冲刷着血污,渗入裂缝深处。
而在裂缝的最底层,一颗被鲜血浸泡过的野草种子,悄然膨胀,裂开,探出一点几乎看不见的、倔强的绿芽。
那是死亡里长出的新生。
也是洪水到来前,最后一声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