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商汤的恐惧
安邑。孟春之月。
商汤站在倾宫的废墟上。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歌舞升平的瑶台。玉阶九重,珠帘百丈,夜明珠镶嵌的廊柱在黑暗中自生光华。现在,一切都化作了焦土。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木质的梁柱成了乌黑的炭,玉器在高温中炸裂成齑粉,青铜礼器熔化成诡异的形状,像垂死挣扎的野兽。
汤赤脚踩在滚烫的灰烬上。他的脚底很快被烫出了水泡,但他没有停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在感受这片土地的灼热——这是夏朝五百年积累的温度,是一个王朝最后的体温。
“王。”伊尹跟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担忧。
汤没有回头。他走到废墟中央,那里曾经是夏桀的宝座所在。现在只剩下一堆融化的青铜,金水凝固时形成了奇特的漩涡状纹路,像一只永远闭不上的眼睛。
“他在哪里坐的?”汤问。
伊尹沉默片刻,指向那堆青铜:“此处。”
汤蹲下身,用手去触摸那些金属。已经不烫了,只是温温的,带着灰烬的粗糙质感。他的手指沿着纹路移动,忽然停住了——在漩涡的中心,有一个清晰的掌印。五指张开,掌心深陷,仿佛曾经有人用尽全力按在这里,要把什么按进大地深处。
是夏桀的手印吗?还是某个在火中挣扎的侍卫?又或者,只是金属冷却时偶然形成的痕迹?
汤不知道。但他盯着那个掌印看了很久,久到伊尹以为他变成了石像。
“王。”伊尹再次开口,“诸侯已在明堂等候,该举行告天仪式了。”
汤缓缓起身。他的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声——四十岁的身体,已经开始背叛他了。
“伊尹。”他看着远方,那里是黄河的方向,“你说,夏桀在最后的时刻,在想什么?”
谋士沉默了。这个以智慧著称的老人,第一次没有立刻给出答案。风吹过废墟,扬起细小的灰烬,在阳光下像金色的尘埃。
“他也许在想,”伊尹最终说,“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二、夜不能寐
殷邑。仲夏之夜。
新落成的王宫还没有名字。汤坚持要等,等一个吉兆,等一个梦,或者等他自己不再从梦中惊醒。
他总是在子时醒来。
醒来时一身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战鼓。梦里总是同样的场景:他站在鸣条岗上,看着夏桀赤脚走向他。但每一次,当夏桀抬起头,那张脸就变成了他自己的脸。然后夏桀——或者说那个有着汤的脸的夏桀——会开口说话,声音像两块青铜在摩擦:
“你也在等太阳落山吗?”
汤会在这个时候惊醒。他坐起来,看着寝宫里的黑暗。窗外有蝉鸣,有守夜侍卫的脚步声,有远处黄河隐约的水声。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梦里的那句话,总在耳边回荡。
他开始写《汤诰》。
不是在白天,而是在这些惊醒的深夜里。他让侍从备好简牍,自己跪坐在席上,借着青铜灯树微弱的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刻: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刀在竹简上划出深深的刻痕,发出“沙沙”的声响。每写一个字,他都觉得是在自己的骨头上刻字。这些话是说给诸侯听的,说给臣子听的,说给后世子孙听的——但首先,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
写到这里,他的手会停住。夏桀的脸浮现出来,不是战败时那个疲惫的老人,而是更早的时候——汤作为商国使者朝见夏王时,看到的那个坐在九重玉阶之上、戴着十二旒冕旒的天子。那时夏桀还很年轻,眼神里有睥睨天下的光芒,也有深不见底的寂寞。
“尔万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
刀锋偏了一下,在“毒”字的最后一笔划出一道多余的刻痕。汤盯着那道刻痕,忽然想:夏桀真的只是“凶害”吗?那些酒池肉林,那些倾宫瑶台,那些用象牙做筷子、用玉杯饮酒的奢靡——那真的只是为了享乐吗?
还是说,那是一个被困在“天子”这个名号里的人,在用尽一切办法告诉自己:我还活着,我还能感受,我还能选择如何度过这一天?
汤放下刻刀。灯树上的火焰跳动了一下,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扭曲。
“王又在写诰命?”一个轻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汤抬起头,看到有莘氏。他的妻子,如今是商国的王后。她穿着素色的深衣,头发松松地绾着,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黍粥。
“睡不着。”汤说。
有莘氏把粥放在案几上,在他身边坐下。她没有看竹简上的字,只是看着他:“还在想鸣条的事?”
“我在想,”汤慢慢地说,“如果我是他,如果我从一出生就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我,所有人都要跪拜我,所有的规则都可以被我改变——我会变成什么样?”
有莘氏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纺织留下的薄茧。
“你不会。”她说,“因为你在问这个问题。”
汤苦笑:“夏桀也许也问过。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在他父亲发还在世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戴上那顶冕旒的时候——他一定也问过: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王?”
“然后他忘记了这个问题。”
“或者,”汤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他记得,但答案让他绝望了。所以他决定,既然找不到答案,就干脆把问题也毁掉。”
晨光透进窗棂。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商朝的第一百七十三天。
汤站起来,走到窗边。远处,早起的农人已经下田,他们的身影在薄雾中模糊不清,像另一个时代的幽灵。
“伊尹说,要建一座新的明堂。”汤说,“比夏朝的更高,更大,用更多的青铜。”
“你要建吗?”
“要建。”汤的声音很轻,“但我要在明堂的柱子上刻字。刻《汤诰》里的每一句话,刻夏朝为什么灭亡,刻商朝要如何避免重蹈覆辙。我要让每一个走进明堂的人,都先看到这些字。”
有莘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觉得有用吗?”
“不知道。”汤诚实地说,“但如果不刻,我会睡不着。”
三、妺喜的三种结局
传说一:被杀
处决是在一个秋日进行的。
地点不在安邑,也不在殷邑,而是在黄河边一片无名的河滩上。这是伊尹的建议——不要让这件事成为仪式,不要给它任何象征意义。
妺喜被带下囚车时,身上还穿着那件粗麻衣裳。三个月没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的头发散乱,脸上有污渍,但腰杆挺得很直。
监刑的是个年轻的商军将领,叫仲虺。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传说中“一笑倾宫”的祸水,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她看起来那么普通,那么瘦小,站在宽阔的黄河边,像一株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芦苇。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仲虺问。
妺喜看着黄河。秋天的河水很浑,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奔流不息。她看了很久,然后说:“能给我一碗水吗?”
仲虺示意侍卫。一个陶碗递过来,妺喜接过,没有喝,而是走到水边,蹲下身,把碗浸入河中。
河水很凉。她舀起一碗,看着碗里浑浊的水,水面上漂着细小的泡沫和草屑。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把碗里的水倒回河中。
“不用了。”她说,“这水太脏。”
然后她站起来,自己走到行刑的位置,跪了下来。
刀落下时,她没有闭眼。她看着天空,天空很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彩。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有施氏的部落里,她也是这样看着天空。那时她还是个少女,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和千里之外的一个王朝绑在了一起。
血喷出来,染红了河滩上的卵石。血很快被泥土吸收,只剩下深褐色的痕迹。
仲虺站在那里,看着尸体,看了很久。最后他说:“埋了吧。不要立碑,不要留标记。”
士兵们挖了一个浅坑,把尸体放进去,填上土。第二年春天,那里长出了一片野花,是艳丽的红色,像血。
传说二:归隐
她逃走了。
不是在行刑前,也不是在押送途中,而是在一个更早的时刻——鸣条之战后的第三天夜里,当夏桀的三千残兵在济水边扎营时,她悄悄地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留书。只是趁着守夜的士兵打盹,从营地的边缘溜出去,走进了黑暗的丛林。
她往南走,一直往南。穿过淮河流域,穿过长江,最后到达江南的丘陵地带。那里气候湿润,森林茂密,散居着一些与世无争的部落。
她在一条小溪边搭了间茅屋。用树枝做骨架,用茅草铺屋顶,用泥土糊墙壁。屋子很小,只能容下一张竹榻、一个土灶、几个陶罐。
当地的居民好奇地来看她。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比划着问她是哪里人,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里。她只是微笑,摇头,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表示不会说话。
时间久了,人们也就习惯了。他们给她送来多余的粮食,教她辨认山里的野菜,告诉她哪些果子有毒,哪些草药可以治病。她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但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干活:种一小片菜地,采一些野果,用竹子编些简单的器具。
有时候,孩子们会跑来她的茅屋前玩。他们叫她“哑婆婆”,喜欢看她用草叶编小动物。她会编蚱蜢,编小鸟,编小鹿,编好了就送给孩子们。孩子们高兴地举着草编的玩具跑回家,他们的笑声在山谷里回荡,像清脆的铃声。
她活得很久。久到夏朝彻底成为传说,久到商朝也传了十几代君王,久到她的茅屋翻修了三次,周围的树木都长成了参天大树。
她死的时候是个春天。那天她照常去溪边打水,回来时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休息。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看着远处的山,山上的杜鹃花开得正艳,一片片的红色,像晚霞落在了山坡上。
她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
孩子们发现她时,她脸上还带着微笑。手里握着一把刚采的野菜,野菜很新鲜,叶子上还带着露珠。
人们把她葬在茅屋后的山坡上,面朝她常看的那片山。没有墓碑,只在坟前种了一棵杜鹃。每年春天,杜鹃花开的时候,整座坟都会被红色覆盖,像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锦衣。
传说三:化为旱魃
这是流传最广的传说,也是最可怕的。
人们说,妺喜没有死,也没有归隐。她的怨气太深,深到肉身消亡后,魂魄无法归天入地,只能在人间徘徊。而这份怨气与夏朝最后的酷热结合在一起,化作了“旱魃”——一个带来干旱的魔神。
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商朝中期。那年大旱,黄河断流,田土龟裂,蝗虫蔽天。巫祝占卜后说,是“夏余之孽”作祟。人们想起了妺喜,想起了那个据说能让夏日结冰、能让酒池永不干涸的女人。
于是有了祭祀,有了驱旱的仪式。人们用泥土塑成女偶,给她穿上破旧的衣裳,然后在正午时分将她抬到烈日下暴晒,用桃木鞭抽打,最后投入火中焚烧。仪式中要齐声高喊:
“旱魃旱魃,归于流沙!赤地千里,非尔之家!”
但干旱还是会来。每隔几年,十几年,总会有一场特别持久的大旱。于是人们又说,旱魃没有死,她只是在沉睡,每当人间的君王失德,每当世道开始败坏,她就会醒来,用干旱惩罚这片土地。
这个传说一直延续到周朝,到秦汉,到唐宋。旱魃的形象逐渐变化,有时是青衣女子,有时是赤发鬼怪,有时是独脚的精怪。但核心没有变:她是一个被王朝抛弃的女人,一个用干旱来复仇的怨魂。
有趣的是,在一些偏远地区的传说里,旱魃不完全是邪恶的。人们说,她虽然带来干旱,但也会在极度干旱的时候,给那些善待孤寡、孝敬老人的人家,悄悄留下一口不枯的井,或是一处隐秘的泉眼。
“因为她记得,”一个老农在旱季里对孙子说,“记得自己曾经也是人,记得渴是什么滋味。”
但这些,都只是传说了。
四、考古镜头:二里头,2018年
探方T2047,深度3.2米。
洛阳铲带出来的土是灰褐色的,夹杂着破碎的陶片和炭化的谷物。李明教授蹲在探方边,用手捏起一撮土,在指尖捻开。
“文化层很清晰。”他对身边的研究生说,“你看,这一层是二里头四期,也就是夏文化晚期。再往下,就是三期的地层了。”
研究生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探方,在土壁上投下清晰的光影分割线。已经是发掘的第三十七天,这个位于二里头遗址东北部的探方,正在逐渐揭示一座大型建筑的基址。
“李老师!”探方底部传来助手的喊声,“有发现!”
李明放下手中的土,顺着梯子下到探方底部。那里已经清理出一片夯土地面,平整而坚硬,历经四千年依然没有完全破碎。助手指着地面的一处:“这里,有火烧的痕迹。”
李明蹲下身,用手电筒照射。果然,夯土表面有一片深黑色的炭化层,形状不规则,但边缘清晰。他用小刷子轻轻刷去表面的浮土,炭化层下露出了木质的纹理——是房梁。
“火烧过的梁柱。”他喃喃道,“而且是一次很大的火。”
继续清理。更多的炭化木料显露出来,纵横交错,显示这里曾经有复杂的木构建筑。陶片越来越多,大多是灰陶,也有一些黑陶,器形以尊、爵、斝等酒器为主。偶尔有玉器的碎片,但都很小,像是故意被砸碎的。
然后,在探方的最深处,靠近东北角的位置,刷子碰到了金属。
李明的手停住了。他换了更细的竹签,一点一点地剔去包裹的泥土。青铜的绿色锈斑逐渐显露,然后是器物的轮廓——一个爵。三足,长流,尾尖,腹部有简单的弦纹。
但它是破碎的。
不是自然碎裂,而是被故意砸碎的。爵足被从根部折断,流和尾被砸扁,腹部有一个明显的凹陷,像是被重物撞击过。李明小心翼翼地将碎片逐一取出,放在铺着软布的托盘里。一共十七片,最大的一片是爵的腹部,上面还保留着一段完整的弦纹。
“这是……”助手凑过来看。
“礼器。”李明说,“而且是高等级的礼器。在二里头,只有宫殿区才会出土这样的青铜爵。”
他抬起头,环视这个探方。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建筑基址,面阔约二十米,进深约十五米。夯土地面平整,柱洞排列整齐,墙基清晰可辨。但在建筑的中部,有大面积的火烧痕迹,炭化木料堆积层厚达三十厘米。而这座青铜爵,就埋在炭化层的最底部。
“突然废弃。”李明轻声说,“一场大火之后,这座建筑就被废弃了。没有人来清理废墟,没有人来重建,就这么被埋在了地下。”
研究生也下来了,他指着青铜爵的碎片:“为什么要把礼器砸碎埋在这里?如果是撤离,应该带走才对。”
李明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那片最大的碎片,对着阳光看。青铜在阳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弦纹的凹槽里积满了细小的尘土,四千年的尘土。
“也许不是撤离。”他终于说,“是终结。有人在这里举行了一场仪式,砸碎了礼器,然后放了一把火。”
“什么仪式?”
李明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祭祀,也许是诅咒,也许是……告别。”
他把碎片放回托盘,站起身。探方外,二里头遗址的发掘区在阳光下延伸,一个又一个探方像大地的伤口,又像是时间的窗口。远处,现代化的洛阳城天际线隐约可见,高楼在热霾中微微晃动。
“记录吧。”李明对研究生说,“位置、深度、伴出物、保存状况。特别注明:青铜爵为故意损毁后埋藏。”
研究生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风吹过发掘区,扬起细细的尘土,落在四千年前的夯土地面上,落在刚刚出土的青铜碎片上,落在李明花白的头发上。
“老师。”研究生忽然问,“你觉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李明沉默了很久。他想起史书上的记载,想起“倾宫”的传说,想起夏桀和妺喜,想起酒池肉林,想起那个在鸣条之战的晨雾中倒下的王朝。
“也许,”他缓缓地说,“这里就是倾宫。”
风更大了。探方里,那片青铜爵的碎片在托盘中微微颤动,弦纹里的尘土被吹出来一点,在阳光下像金色的烟雾,升起,盘旋,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最后一句:
夏桀不是第一个亡国之君,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只是第一个,让我们如此清晰地看见:一个王朝如何从内部开始腐烂——就像那件青铜爵,首先是在铸造时就有了砂眼,然后在漫长的使用中积累了应力,最后在一次轻微的敲击下,沿着看不见的裂纹,彻底破碎。
而那个站在顶点的人,既是加害者,也是最后的祭品。他砸碎了礼器,也砸碎了自己;他点燃了宫殿,也点燃了命运。火焰熄灭后,留下的不只是灰烬,还有一个问题,在四千年的风中回荡:
当一个人可以拥有一切时,他还剩下什么可以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