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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维商● 第五章 酒池肉林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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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643年,孟夏,丁亥日。

酒气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发酵。

那不是粮食酿造后的醇香,而是某种更原始、更暴烈的气味——像熟透的果实集体腐烂在密闭的陶瓮中,甜腻中带着刺鼻的酸,透过瓮口封泥的缝隙渗出来,弥漫在倾宫地窖的甬道里,与霉斑、鼠尿、朽木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混沌。

妺喜提着青铜灯盏,赤足走在甬道的青石板上。

足底传来的冰凉让她保持清醒。她只穿着一件素麻深衣,长发未绾,披散至腰际。灯盏里的油脂是鲸膏,燃烧时几乎无烟,光线稳定而惨白,照出甬道两侧密密麻麻的陶瓮——每个都有一人高,瓮身鼓起如孕妇的腹部,表面用朱砂写着“甲子”“乙丑”“丙寅”等干支纪年,最早的可追溯到五十年前夏王槐的时代。

这些是先王的遗产。

夏人信酒通神。每逢祭祀、盟誓、征战、丰收,必以醴酒敬天地、飨祖先、飨将士。历代夏王都将最好的酒封存于地窖,视为与神灵沟通的媒介,非大典不得启用。窖中常年保持阴冷,有专职“酒正”记录每瓮酒的品类、年份、用途,若私自取用,罪同渎神。

但此刻,妺喜停在甬道尽头。

这里没有陶瓮,而是一个新挖的池。

池深五尺,长宽各三丈,池壁用烧制的方砖砌成,砖缝以糯米浆混合石灰填补,密不透水。池底铺着一层打磨光滑的青玉板——那是从荆山贡来的玉料,本该用于雕琢礼器,如今却躺在阴冷的地下,承受着池中液体的浸泡。

池中是酒。

不是某种单一的酒,而是数十种酒液的混合物:黍酿的“醴”、稻酿的“酎”、麦酿的“醴”、果酿的“浆”……不同年份、不同产地、不同酿造法的酒被倾倒在一起,颜色浑浊如泥浆,表面浮着一层油亮的泡沫。酒气在这里浓烈到几乎凝成实体,吸一口,鼻腔黏膜便传来灼烧感。

池边立着一名黑衣老妪。

巫盐背对妺喜,正将一把晒干的曼陀罗花瓣撒入池中。花瓣在酒液表面旋转、沉没,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她手中握着一根人胫骨磨制的长柄勺,缓缓搅动池中酒液,动作虔诚如进行某种仪式。

“姑姑,”妺喜轻声开口,“够了。”

巫盐没有回头,苍老的声音在酒气中飘忽:“不够。要让这池酒‘活’起来,还需要三样东西:月圆之夜的露水、难产而死的妇人脐血、以及……一位帝王的精魄。”

妺喜走到池边,低头看着那池深不见底的浑浊。灯盏的光映在酒液表面,竟折射不出倒影,仿佛所有的光都被这池子吞噬了。

“他会来吗?”她问。

“会。”巫盐终于停下搅动,将骨勺挂回池边青铜钩上,“赵梁已传话,王今晨要来查验‘酒池’进度。那个谄臣将这池子吹嘘成‘前无古人的神迹’,王怎能不好奇?”

妺喜沉默片刻:“姑姑,你说这池酒真能让饮者‘忘忧’?”

巫盐转身,深陷的眼窝在灯光下如同两个黑洞:“忘忧?不,孩子。曼陀罗、乌头、罂粟汁……我混入的这些,只会让人产生‘极乐’的幻觉。幻觉越美,现实越苦。饮者不会忘记忧愁,他们只会沉溺在虚假的快乐中,直到现实彻底崩塌,将他们压垮。”

她枯瘦的手指轻抚池壁:“而你我要做的,就是让那个坐在最高处的人,第一个饮下这池酒。”

地窖入口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妺喜迅速吹灭灯盏,与巫盐退入池边的阴影中。


辰时正,倾宫地窖。

履癸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被浓烈的酒气呛得皱了皱眉。

但他很快舒展眉头,甚至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权力的气味。只有掌控了足够多粮食、足够多劳力、足够多时间的王者,才能将如此巨量的酒囤积于此,任其发酵、混合、沉淀,最终成为只有他能享用的私藏。

赵梁举着火把在前引路,胖脸上堆满谄笑:“王请看,这便是臣依照古方所建的‘醴泉池’!池深五尺,合五行之数;长宽各三丈,应天地人三才。池壁青砖九千块,每块烧制时都刻有祈福铭文;池底青玉一百零八片,对应周天星宿之数……”

履癸走到池边,俯身观察。酒液在火把照射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光泽,像凝固的血。池边整齐悬挂着数十个青铜勺,勺柄长短不一,最长的几近一丈。

“那些长勺何用?”履癸问。

“回王,此乃‘流觞’之器!”赵梁眼睛发亮,“待池成之后,王可在池边设宴,宾客不需侍者斟酒,只需用长勺自池中取酒,酒液顺勺柄流淌,如清泉自斟,岂不风雅?更妙的是——”

他击掌三下。

阴影中走出八名仅着轻纱的夷女,每人手持一个陶罐。她们走到池边,将陶罐中的东西倾倒入池:第一罐是晒干的梅子,第二罐是蜜渍的桃脯,第三罐是盐渍的桂花……最后两罐,竟是活着的锦鲤和金龟。

鱼龟入池,在浑浊的酒液中惊慌游窜,激起阵阵涟漪。

“此乃‘活酒’!”赵梁的声音因激动而尖细,“酒中有果,可取食;酒中有鱼,可戏观;酒中有龟,可占卜!饮一杯酒,便尝遍四季风物,观尽水族灵性,此等意趣,纵是黄帝、尧舜复生,亦未曾享!”

履癸看着那些在酒中挣扎的鱼龟,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他很快笑了:“善!赵卿果然深得朕心!”

赵梁如蒙大赦,继续道:“不仅如此,臣已命人在池上架设木桥,桥中空,内置铜管,连通池底。宴饮时,可命乐师在桥头吹奏,声通过铜管传入池中,与酒液共鸣,其声悠远如天籁……”

履癸听得入神,仿佛已看到那个画面:他坐在池边高台,脚下是流淌着美酒与珍馐的池子,耳边是经由酒液润色的仙乐,眼前是臣服的四夷使者、妖娆的舞姬、奇异的表演……

就在这时,阴影中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履癸猛然转头:“谁?”

妺喜从黑暗中走出,依旧赤足,素衣,长发披散。她没有看履癸,而是走到池边,俯身拾起一条刚刚浮上水面、停止挣扎的锦鲤。鱼身已变成诡异的粉红色,鳃部渗出丝丝血线。

“王,”她轻声道,“这鱼死了。”

履癸皱眉:“酒池之中,岂能无鱼?死几条,再放便是。”

妺喜抬起眼,那双在昏暗光线中依旧清澈的眸子直视履癸:“妾不是在说鱼。妾是在想,若先王们知道他们封存了数十年的祭神之酒,被倒入池中供鱼戏玩,会作何感想?”

地窖陡然寂静。

赵梁脸色煞白,嘴唇翕动想辩解,却被履癸抬手制止。

“你说什么?”履癸的声音冷了下来。

妺喜放下死鱼,在池边跪下,指尖轻触酒液:“妾入夏宫三年,学了些夏礼。知夏人信‘酒以成礼’,祭祀之酒,色清为尊,味醇为敬,量少为诚。因酒是粮食精华,是天地赐予人、人再敬献天地的媒介。”

她抬起头,火把的光在她脸上跳跃:“可这池酒,混浊如泥,五味杂陈,鱼龟粪溺混杂其中。这不再是敬神的酒,这是……亵渎。”

“放肆!”赵梁终于忍不住喝道,“妺喜!你一个夷女,安敢妄议王制?!”

妺喜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履癸:“王曾问妾,为何总望向东方。妾今日可答:因东方有施氏的神屋里,也有一池‘酒’。但那池酒只有一瓮的量,每年春祭时,族长会取一杯洒向大地,一杯洒向东海,最后一杯,分给全族老人品尝——因老人最知稼穑艰辛,最配饮这天地之恩赐。”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那时的酒,喝下去是暖的,是活的。而这池酒……”

她掬起一捧酒液,任其从指缝流回池中:

“是死的。”

履癸久久沉默。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地窖中回荡。赵梁冷汗涔涔,几个夷女瑟瑟发抖。阴影中的巫盐缓缓握紧了袖中的骨匕——若王震怒,她准备拼死一搏。

但履癸没有怒。

他走到妺喜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你说得对,这池酒是死的。因为它只是酒。”

他伸手,也掬起一捧酒,任其流淌:

“但朕能把它变活。”

妺喜怔住。

履癸站起,转身对赵梁道:“传旨:自今日起,倾宫酒池每日需注新酒十瓮,直至池满。注酒时,命乐师奏《九夏》,巫祝诵祝词。酒池之名,不叫‘醴泉’,叫——”

他想了想,眼中闪过一道光:

“‘天醴’。”

赵梁一愣:“天……醴?”

“天赐之醴。”履癸的声音在地窖中回响,“朕是天子,朕所饮之酒,便是天酒。朕所建之池,便是天池。鱼龟游其中,是天赐生机;果脯沉其中,是天赐丰饶;乐声鸣其中,是天赐雅音。何来亵渎?这是朕——以人身,行天事!”

他越说越快,仿佛被自己的话语点燃:

“至于先王们的祭酒?他们祭祀时,夏室疆土不过中原一隅。而朕今日之夏,东至大海,西抵流沙,南越江汉,北通鬼方!朕的功业远超先王,朕的礼仪,自然也当超越先王!用他们的酒筑朕的天醴池,正是昭告天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妺喜跪在地上,仰视着履癸。

这一刻,她看清了这个男人眼中熊熊燃烧的东西:那不再是征服东夷时的野心,也不是建造瑶台时的虚荣,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可怕的——僭越

他要取代的不仅是诸侯,不仅是先王,甚至不仅是人间的礼法。

他要取代“天”的位置。

“可是王,”她轻声说,像最后一丝挣扎,“酒池再大,终有饮尽之时。而天下之粮,并非无穷……”

履癸大笑,笑声在地窖中震荡,惊得池中鱼龟乱窜。

“饮尽?朕不会让它饮尽!”他张开双臂,玄色王袍在火光中如展翼的巨鸟,“朕已下诏:九州诸侯,每年贡粮三成需酿为酒,送至阳城!东方夷人善酿果酒,南方楚人善酿稻酒,西方羌人善酿奶酒——天下万酒,皆汇于此池!此池将永无枯竭之日,正如朕的夏室,永无衰亡之时!”

他俯身,将妺喜扶起,手指擦过她脸颊时,带着酒液的湿黏:

“爱妃,你不是喜欢看光吗?等酒池注满那天,朕要在池边设千盏铜灯,灯油混入酒中,一点燃——整个池子都会烧起来!那才是真正的‘天光’,是朕为你点燃的、永不熄灭的太阳!”

妺喜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低估了这个男人。他不是单纯的暴君或昏君,他是一个……试图用自己的意志重构整个世界的疯子。

而疯子,往往比理智者更难对付。

因为她准备好的毒药,是针对一个“人”的。可如果目标已不自视为人,毒药还有用吗?

“对了,”履癸忽然想起什么,对赵梁道,“酒池既成,‘肉林’也该动工了。朕要的不是普通肉林——”

他指向地窖顶端:

“在倾宫正殿前,立百根铜柱,每根高两丈。柱身中空,内置炭火。每日清晨,将新鲜宰杀的牛羊猪鹿,整只穿于柱上,炭火慢炙,油脂滴落,香气弥漫终日。百官朝议时,可观肉色而知火候;宴饮时,可随时割取最嫩之处。此非‘肉林’,而是——”

他斟酌词句,眼中光芒大盛:

“‘天炙’!”

赵梁已激动得语无伦次:“天……天醴!天炙!王圣明!此等创举,真乃旷古绝今!”

履癸满意点头,搂着妺喜向地窖外走去。走到台阶前,他忽然停步,回头对阴影中的巫盐道:

“你是有施氏的巫吧?朕听说夷人巫术有沟通天地之能。从今日起,你专职照看天醴池,每月朔望,为池酒祈福。若能让池酒生出异象——譬如酒色变金、池中生莲、鱼龟言吉——朕重重有赏。”

巫盐在阴影中躬身,声音嘶哑:“老奴领命。”

履癸这才转身,搂着妺喜拾级而上。脚步声渐远,地窖重归寂静。

许久,巫盐缓缓走出阴影,来到池边。

她看着池中那些逐渐停止挣扎的鱼龟,看着漂浮的果脯,看着浑浊如血的酒液。然后她伸手入怀,取出一包用油纸包裹的粉末——那是磨碎的曼陀罗籽、乌头根、还有几味连她都叫不出名字的、产自东海深处的毒藻。

她将粉末撒入池中。

粉末遇酒即溶,无色无味。

“沟通天地?”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地窖喃喃,“我会的。我会让这池酒,沟通幽冥。”


同一时刻,阳城西市。

关龙逄站在一家酒肆前,手中握着一只陶碗。

碗中是浊酒,掺了水,酒色淡如米汤,碗底还有未滤净的麸皮。这是阳城平民最常饮的酒,三枚贝币一碗,能让人微醺,忘却一日劳作的疲惫。

但今日,酒肆无酒。

“太宰,不是小人不卖,”店主是个独臂老汉,曾是征伐有缗氏时的伤兵,此刻满脸愁苦,“是实在无粮酿酒了啊。王征瑶台役夫,又征酿酒粮,今年收成本就不好,家家户户存粮见了底,哪还有余粮酿酒?”

关龙逄望向街市。往日的西市,此时该飘满酒香、肉香、熟食的香气。可今日,只有寥寥几个摊贩,卖的是晒干的野菜、磨碎的豆粕、还有从伊水捞上来的小鱼小虾。

一个妇人抱着孩童走过,孩子哭闹着要吃的,妇人从怀中掏出半块黑乎乎的饼——那是用麸皮混合橡子面烤成的,硬如石块。她掰下一小块,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噎得直瞪眼,却拼命吞咽。

“王在建酒池。”关龙逄身后的年轻史官低声道,“学生听闻,要注满那池,需用酒三万瓮,相当于阳城十万军民一年的口粮。”

关龙逄闭眼。

他想起倾宫地窖里那些先王封存的祭酒——那是夏室四百年积累的精华,是连先王发重病时都舍不得动用的、准备在王朝最危难时刻祭天祈命的珍宝。

而现在,它们要被倒入池中,与果脯鱼龟为伍。

“太宰,”史官犹豫道,“终古老先生让学生带话:昨夜观星,‘酒旗’星暗淡,‘天仓’星偏移,主……主粮秣空虚,酒食成祸。”

关龙逄睁开眼,望向宫城方向。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正在崛起的地窖,看到了池中翻滚的浑浊酒液,看到了池边悬挂的长勺,看到了履癸眼中那种要将整个天下都酿成一池酒的疯狂。

“酒池……”他喃喃重复这个词。

忽然,他想起《禹贡》中的一句话,那是禹王划分九州时对后世子孙的告诫:

“酒者,百药之长,亦百祸之端。饮之有节,可通神明;饮之无度,必丧邦国。”

一滴浑浊的泪,从老臣眼角滑落,坠入手中的空碗。

碗底,几只蚂蚁正在搬运最后一点麸皮残渣,忙碌而专注。

它们不知道,就在它们头顶的地面上,一个王朝正在将自己的根基,酿成一池看似绚烂、实则致命的迷酒。

更远处,阳城外,几个从瑶台工地偷偷溜出来的役夫,正围着一堆篝火,用陶罐煮着野菜汤。汤中无盐,无油,只有野菜的苦涩。

其中一个年轻役夫忽然哼起歌来。调子苍凉,词句含糊,但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默默听着。

那歌谣顺着夜风飘散,飘过荒芜的田野,飘过寂静的村落,飘向那座灯火通明的宫城。

歌中反复吟唱的,仍是那四个字:

“时日……曷丧……”

而在宫城深处,倾宫地窖里,巫盐将最后一把粉末撒入池中,然后跪在池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开始吟唱一首有施氏古老的咒歌。

那是召唤“酒神”的咒语。

在东夷传说中,酒神不是赐福的神,而是掌管“迷醉”与“遗忘”的邪神。饮下祂的酒,会忘记痛苦,也会忘记责任;会看见幻梦,也会失去真实。

咒歌在地窖中回荡,与池酒共鸣,发出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的嗡鸣。

池中,最后一条锦鲤翻起白肚,停止了呼吸。

它的眼睛圆睁,倒映着地窖顶部那些象征着周天星宿的青玉板。

仿佛在凝视一个正在坠落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