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45年,仲秋。
瑶台的骨架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那不是木头的原色,而是数以万计的松木、柏木、杉木被剥去树皮,用火焰炙烤表面形成炭化层后,呈现出的那种介于死亡与永恒之间的灰白色。木料纵横交错,榫卯咬合,构成一座高达五丈的巨型台基骨架,像一头被剥去皮肉、仅剩骸骨的史前巨兽,匍匐在伊水北岸的河洲上。
子时已过,但工地未歇。
沿着工地边缘,每隔十步便燃着一堆篝火。火焰舔舐着黑夜,将劳工们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尚未夯实的土地上,拉长、扭曲、晃动,如同群魔乱舞。夯土的号子声不再整齐,变得稀疏而疲惫,夹杂着监工皮鞭的脆响和偶尔的闷哼。
履癸站在工地南侧新筑的土台上。
今夜他屏退左右,只带了两名贴身侍卫。他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兜帽遮住半张脸,静静望着这片属于他的、正在诞生的奇迹。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柳絮纷飞的河洲。三个月后,地基已深挖五尺,三千根木桩打入地下,第一批三层台基的骨架已然立起。按照这个速度,明年仲秋前竣工并非不可能——只要征发更多的劳力,只要各诸侯国的贡木、石料、铜锭能源源不断运来。
但代价呢?
履癸的目光扫过工地。他看到一个少年扛着一根比他腰还粗的圆木,踉跄前行,突然膝盖一软,连人带木栽倒在地。旁边的监工立刻上前,鞭子雨点般落下,少年抱着头蜷缩,像一只受伤的幼兽。更远处,几个劳工围着一口大陶釜,用木勺舀着稀薄的粟米粥,在深秋的寒夜里呵出团团白气。
“王。”
身后传来关龙逄的声音。履癸没有回头,他知道老臣会来。这几日,关于“癸四之死”的传言已在阳城悄悄蔓延,虽然赵梁迅速处理了尸体,并以“十斛粟米”安抚其家人,但有些东西,不是粟米可以填平的。
“太宰夜访工地,是来劝朕停工的么?”履癸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
关龙逄走上土台,与履癸并肩而立。老臣穿着一件单薄的葛衣,花白头发被风吹乱,身形在巨大的工地衬托下更显佝偻。
“老臣不敢。”关龙逄望着那些在篝火中晃动的人影,“老臣只是……想请王亲眼看一看。”
“看什么?”
“看看这些为王筑台的人。”关龙逄缓缓道,“那个倒地的少年,可能家中还有卧病的母亲等他采药。那几个喝粥的汉子,他们的妻儿此刻或许正蜷缩在漏风的茅屋中,数着米缸里所剩无几的粮食。而那个死去的癸四……”
他顿了顿,声音发涩:“老臣今日去看了他的孙子。八岁的孩子,守着十斛粟米和祖父冰冷的草席,不哭不闹,只是睁着眼睛看天。老臣问他怕不怕,他说:‘阿爷说,给王干活,死了光荣。’”
履癸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光荣。”关龙逄重复这个词,语气中充满悲凉,“可老臣在那孩子眼里,看不到光荣,只看到一片死寂。像一口枯井,再也映不出星光。”
夜风突然大了,卷起工地上的尘土,迷了人眼。履癸抬手拉了拉兜帽,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
“太宰,”良久,他开口,“你可知朕昨夜做了一个梦?”
“王梦到了什么?”
“朕梦到自己站在一座高耸入云的台上,台下是万国来朝的使者,山呼万岁。朕伸手,仿佛能触摸星辰。”履癸的声音带着某种迷醉,“但就在朕最得意时,脚下的台突然崩塌。朕向下坠落,看到那些筑台的劳工,他们仰着头看着朕,脸上没有惊恐,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平静。然后朕听到一个声音,分不清是谁在说——”
他转过身,兜帽下双眼在火光中亮得骇人:
“王啊,您建的这座台,从一开始就是您自己的坟墓。”
关龙逄心头剧震。
履癸忽然笑了,笑声短促而干涩:“很可怕的梦,是不是?所以朕今夜要来这里,要亲眼看看这座‘坟墓’建得如何。朕要告诉自己,梦是反的。”
他指向工地中央那具巨大的骨架:“你看那台基,深五尺,夯九层,可抵百年风雨。其上将起三层高台,每层高三丈,以巨木为柱,青石为阶。最上层建‘倾宫’,殿高五丈,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取九五至尊之意。殿顶不用茅草,用烧制的陶瓦,瓦当铸玄鸟纹。殿内立柱包铜,地面铺玉砖,墙壁绘九州贡赋图……”
他描述得越详细,关龙逄的心就越沉。
因为老臣听出了那描述背后无法估量的代价:需要多少座山的树木被伐尽?多少条河的石头被采空?多少座铜矿被挖穿?多少人会像癸四一样,倒在通往这座“奇迹”的路上?
“王,”关龙逄终于打断他,声音嘶哑,“昔禹王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故天下平,诸侯服。今王侈宫室而竭民力,纵使瑶台高耸入云,可能换来一句真心归附吗?”
履癸沉默。
篝火噼啪作响,远处传来劳工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太宰,”履癸终于开口,语气异常平静,“你总是提禹王。可你想过没有,禹王为何要‘卑宫室’?因为那时天下未定,洪水肆虐,民无余力。但现在呢?”
他张开双臂,玄色斗篷在夜风中猎猎展开,仿佛要拥抱整个工地:
“现在,夏立国四百载,九州一统,四夷宾服。伊洛平原年年丰收,铜山锡矿取之不竭,奴隶战俘用之不尽。这样的盛世,若还守着土阶茅茨,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夏室衰了,穷了,不配再做天下共主了!”
他的声音渐高,在夜空中回荡:
“朕建瑶台,不是为了一己享乐!朕是要向天下宣示:夏室不但未衰,反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盛!朕要让四方诸侯踏上瑶台时,从第一步台阶开始就感到战栗;要让后世史官写下这一段时,无法回避‘夏桀之世,宫室壮丽,国势雄浑’!”
关龙逄闭上眼。
他知道,所有的劝谏在这一刻都已苍白无力。年轻的王心中有一幅宏大的图景,那图景里没有饥民的枯槁,没有劳工的佝偻,只有一座通天之台和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太阳。
而所有试图提醒他图景之外还有现实的人,都会被那光芒灼伤眼睛。
“王志已定,”关龙逄缓缓跪倒,额头触在冰冷的夯土上,“老臣……唯有一言。”
“说。”
“瑶台可建,但请王下三道旨意。”关龙逄的声音从地面传来,闷而沉重,“第一,凡参与工程者,每日口粮加倍,病者可就医,死者家属得抚恤。第二,农忙时节,许一半劳力归家务农,以保来年收成。第三,加征诸侯贡赋时,分三年递增,给诸侯喘息之机。”
他抬起头,眼中是最后一丝希冀:
“如此,或可减缓民怨,不至……不至让王梦中那崩塌一幕,成为现实。”
履癸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老臣。
篝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土台上,一个挺拔如松,一个佝偻如弓。许久,履癸伸手扶起关龙逄:
“太宰所请,朕准了。”
关龙逄怔住,几乎不敢相信。
“但,”履癸话锋一转,“工期不能拖。明年仲秋,朕要在瑶台之巅宴请诸侯。所以——口粮可加,但工时亦要加;农忙可归,但归者需缴双倍赋税抵役;诸侯贡赋可分三年,但今年必须先交足明年之数。”
关龙逄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
这不是妥协,这是更精巧的盘剥。
“王……”他还想说什么。
“太宰,”履癸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朕知道你是忠臣,心系百姓。但治国如驭车,不能只看眼前坑洼,要望远处的坦途。一时的苦累,换万世的荣光,值得。”
他转身望向工地,眼中又燃起那种灼热的光:
“等瑶台建成,等天下诸侯匍匐在台下,等夏室的威名传遍四海——那时,所有付出过的人,都会感激今日的艰辛。历史只会记住胜利者,太宰。而朕,注定是那个胜利者。”
夜风更劲,卷起沙尘,迷离了篝火,也迷离了关龙逄的视线。
他看着履癸玄色的背影融入工地的光影中,仿佛看到那个梦中从高台坠落的帝王,正张开双臂,拥抱那注定到来的坠落。
就在这时,工地东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履癸皱眉望去,见几个劳工围在一起,中间似乎有人争执。监工的鞭声响了几下,却压不住一个嘶哑的吼声:
“老子不干了!这哪是给人干的活?!这是要把人当牲口使啊!”
履癸眼神一冷,大步走去。关龙逄心中暗叫不好,连忙跟上。
人群分开,露出一个赤膊的壮汉。他约莫三十来岁,浑身筋肉虬结,此刻却布满鞭痕,新旧交错。他手中握着一根断掉的夯锤木柄,对着围上来的监工怒目而视,眼中血丝密布。
“癸大,你疯了?!放下!”监工头目是个疤脸汉子,手中皮鞭滴着血——显然刚才已经动过手。
“疯?老子是醒了!”癸大嘶吼,“我弟弟癸四怎么死的?!累死的!饿死的!尸骨未寒,你们又逼我干这催命的活!我家还有老娘要养,我不能死在这儿!”
履癸走到近前,监工们慌忙跪倒。劳工们这才发现王来了,吓得纷纷后退,只剩癸大一人站在原地,握着木柄的手微微颤抖。
“你说,”履癸看着癸大,语气平淡,“这活是催命的?”
癸大看着眼前这个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从众人的反应中猜出了他的身份。恐惧本能地涌上,但一想到草席上弟弟冰冷的尸体,一股血气又冲了上来。
“是!”他咬牙道,“王,您看看这工地,看看这些人!我们每天干六个时辰,吃两顿稀粥,睡四个时辰,起来又是六个时辰!铁打的也扛不住啊!我弟弟癸四,就是活活累死的!他才四十岁啊!”
履癸沉默片刻,问:“你弟弟的事,赵梁没处理吗?”
“处理?”癸大惨笑,“给了十斛粟米,尸首都不让运回村,说工地死人晦气,就地埋了!我连给他烧张草纸的地方都没有!”
周围劳工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显然,癸四的遭遇不是个例。
履癸转身看向监工头目:“有这回事?”
疤脸监工冷汗涔涔:“王,是……是赵大人说,工地死人是常事,若都运回去,恐动摇民心,所以……”
“所以就地掩埋,当做无事发生?”履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监工头目不敢答话。
履癸走回癸大面前,忽然伸手。癸大本能地后退,但履癸只是从他手中取过那截断木柄,在手中掂了掂。
“你说得对,”履癸开口,声音清晰得让所有人听见,“这不是给人干的活。”
癸大一愣。
“这是给英雄干的活。”履癸举起木柄,指向那座巨大的台基骨架,“你们在建造的,将是九州第一高台,将是夏室中兴的象征,将是后世传颂千年的奇迹!而你们的名字,将会和这座台一起,载入史册!”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茫然的脸:
“当然,苦,累,甚至……有牺牲。但哪一种伟大,不需要牺牲?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难道不苦?杼王东征,身被数创,难道不累?但他们成了英雄,他们的名字至今被传唱!”
他走到癸大面前,将木柄塞回他手中:
“你现在可以选择:放下这木柄,回家去,继续做你的农夫,守着几亩薄田,庸碌一生,死后无人记得。或者——拿起它,继续筑台。等瑶台建成那天,朕会亲自在台上刻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字。你的,你弟弟癸四的,所有人的名字。让后世每一个登上瑶台的人都知道,这座奇迹,是你们用血汗筑成的!”
癸大握着木柄,手在颤抖。
履癸的声音如魔咒般钻进他耳朵:“想想你的弟弟。如果他死得默默无闻,只是一捧黄土,那他的死就毫无价值。但如果他的名字刻在瑶台上,被千万人仰望,那他的死就是光荣的,就是有意义的!而你,作为他的兄长,是让他的死变成黄土,还是变成青史留名?”
泪水从癸大眼中涌出。这个铁打的汉子,在鞭子下没哭,在弟弟死时没哭,此刻却泪流满面。
他缓缓跪倒,将额头抵在木柄上,嘶声道:“我……我干!”
“好!”履癸转身,对所有人高声道,“传朕旨意:自今日起,所有参与筑台者,名字皆录于册,瑶台建成之日,刻碑铭记,永世传颂!死者加倍抚恤,生者完工后免三年赋役!”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参差不齐的欢呼。许多人跪地叩首,高呼“王恩浩荡”。
只有关龙逄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懂了履癸的手段:用虚幻的荣誉,麻醉真实的痛苦;用遥远的青史,掩盖眼前的血泪。这比单纯的压迫更可怕,因为它让被压迫者主动拥抱枷锁,甚至感激戴德。
癸大爬起来,抹去眼泪,扛起一袋新土,走向夯土区。他的脚步踉跄,背影却挺得笔直,仿佛真的背负着什么神圣的使命。
履癸目送他离去,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转身看向关龙逄,轻声问:“太宰,现在你觉得,朕能让梦中那崩塌一幕成真吗?”
关龙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看着履癸玄色的身影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向工地深处,走向那座越来越高的白骨之台。
夜空中,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半边月亮。
瑶台的骨架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显得愈发狰狞。
关龙逄缓缓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穹。他忽然想起终古被囚禁前说的那句话:
“太阳终有西斜之时。”
而此刻,他仿佛看到那个太阳,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奔向它最炽烈、也最危险的顶点。
远处阳城方向,隐约飘来丝竹之声——那是瑶台别苑,履癸为妺喜新建的居所。据说今夜有东夷乐师献艺,奏的是有施氏古老的祭神之乐。
关龙逄闭上眼睛。
在那些欢快的乐声中,他仿佛听到了另一重声音:夯土的闷响、劳工的喘息、皮鞭的脆响、死者最后的呻吟……还有那首越来越清晰的民谣,在伊水两岸随风飘荡:
“台高高哟,可摘星辰;台塌塌哟,埋我骨魂……”
这声音如影随形,缠绕着正在崛起的瑶台,缠绕着这座四百年的王朝,缠绕着那个坚信自己能创造永恒太阳的年轻帝王。
夜色浓稠如墨。
而黎明,还远未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