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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维商● 第三章 双日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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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647年,季夏,乙巳日。

阳城观星台在子夜时分沉默如巨冢。

这座台基由夯土筑成,高约五丈,呈覆斗形,四面有斜坡踏道。台顶平坦,约十丈见方,中心立着一尊青铜“表”——一根高九尺的铜柱,顶端铸成鸟首形,鸟喙指向正北紫微垣方向。表身刻满刻度与星图,在星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表旁设“圭”,一条南北向的玉尺,嵌于磨光的青石板中,用以测量日影。

太史令终古跪在圭前,已跪了三个时辰。

他今年五十七岁,瘦得像一捆枯柴,深褐色麻衣洗得发白,袖口露出嶙峋的手腕。花白头发用骨簪草草绾起,几缕碎发被夜风不断吹拂,扫过他凹陷的眼眶。他手中捧着一副龟甲——不是常见的腹甲,而是罕见的背甲,呈浑圆的穹窿状,表面天然纹路如同星图,这是太史令代代相传的“天龟”,据说来自禹王治水时洛水所出。

龟甲上,昨夜烧灼的裂纹已经冷却。

裂纹走势诡异:从中央“千里路”向四周迸射,却在边缘突然折返,形成数个闭合的环。更奇的是,在“肩甲”位置,一道裂痕分叉成两道几乎平行的细纹,如同……两个并行的日轮。

“荧惑守心,彗星袭月,今又……”终古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如秋虫,“双日之征。”

他缓缓抬头,望向东方天际。

那里,地平线尚未泛白,但“大火星”——心宿二——已经升起。这颗夏人视为“农祥”的赤红色星辰,此刻显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目。而在它左上方,本该是空无一物的“天市垣”区域,竟隐约浮动着一团模糊的光晕。

不是星,不是月。

是另一轮“太阳”的虚影。

终古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夜风带来远处伊水河面的湿气,混合着观星台下那片黍稷田即将成熟的气息——本该是丰饶的甜香,此刻却让他胃部痉挛。

他想起七日前那个黎明。

第一次出现“双日”时,他正在台顶校准浑仪。东方既白,晨曦初露,可就在真正的日轮跃出嵩山的一刹那,在其上方约十度处,另一轮略暗、边缘模糊的“日”同时显现。两日并悬,光芒交织,天空亮得异常,连飞鸟都惊惶失措,在宫城上空盘旋哀鸣。

那一刻,终古手中的铜规坠地,在石板上撞出刺耳的锐响。

随后五日,异象每日必现,从最初持续数息,到昨日长达半刻。阳城内外,流言已如野火燎原:农夫跪在田埂上不敢仰视,妇人将孩童藏于瓮中,坊间暗传“天命将革”的谶谣。朝堂上,以赵梁为首的一批新晋臣子,却开始悄然散布另一种说法……

“太史令。”

身后传来年轻的声音。终古回头,见是他的弟子巫咸,一个二十出头的瘦削青年,手中捧着记录星象的竹简,脸色苍白。

“寅时三刻了。”巫咸低声说,“王……昨夜又宿于瑶台别苑。”

终古沉默。自三个月前将有施氏女妺喜迎入阳城,王在新建的“瑶台”别苑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那别苑筑于宫城西北,引伊水为池,堆土成山,虽未完全竣工,却已夜夜笙歌。而本该由王亲自主持的仲夏祭天仪典,昨日竟交由关龙逄代行。

“星图录好了?”终古问。

巫咸点头,展开竹简:“大火星西移已确认,较去岁偏移三指。‘辅星’增亮,‘钩陈’暗淡,北斗杓柄指向异常……”他顿了顿,“还有,昨夜彗星再现于‘天棓’分野,尾长丈余,色青白。”

终古接过竹简。骨锥刻出的字迹在星光下清晰可辨,每一笔都像刻在他心上。这些星象单独出现,或可归于偶然,但如此密集、如此明确地指向“天命动摇”的征兆,在他四十年观星生涯中从未有过。

“老师,”巫咸忽然跪下,声音发颤,“今晨弟子入城采买,听到坊间传唱……传唱一首歌。”

“什么歌?”

巫咸喉咙滚动,极轻地哼出几个音调。调子古怪,词句含糊,但终古听清了其中反复出现的两个音节:

“时……日……”

终古猛然抬手制止。

他站起身,膝盖骨发出“嘎吱”的轻响。东方天际,第一缕真实的晨光已撕裂夜幕,而那团诡异的“双日”虚影,正随着天色渐亮而缓缓浮现——先是一个朦胧的光斑,继而轮廓渐清,真的像另一个正在升起的太阳。

“备简。”终古声音低沉,“老夫要入宫。”

“现在?”巫咸惊愕,“王尚未……”

“现在。”终古转身,望向宫城方向。那座尚未完工的瑶台在晨曦中显出轮廓,檐角悬挂的铜铃随风轻响,叮咚之声飘过数里,竟隐约传来。

“有些话,再不说……”他顿了顿,“就永远说不出了。”


辰时正,夏宫正殿。

履癸坐在髹黑漆的木榻上,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枚玉璜。璜呈半环形,两端雕成龙首,是昨日有缗氏新献的贡品——在“减贡三成”风波后,有缗氏不仅如数补齐,还额外加了五车海盐与十名善舞的夷女。

王榻下方,左右分列两班臣子。

左侧以关龙逄为首,多是鬓发斑白的老臣,穿着朴素的葛麻深衣,面色凝重。右侧则以赵梁为首,此人约四十许,面白无须,眼角上挑,穿着崭新的丝帛深衣,衣襟绣着繁复的云雷纹——这是用有施氏贡上的新式提花机织成,阳光下流光溢彩。

殿内气氛微妙。

履癸看起来心情不错。他嘴角噙着笑意,目光扫过臣子,最后落在赵梁身上:“赵卿,昨日瑶台新苑的‘流觞曲水’之设,甚得朕意。你是如何想到引伊水支流入园的?”

赵梁躬身,声音清亮如磬:“臣闻王曾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然在臣看来,水更能成景、怡情、养性。伊水奔流,滋养万民,是为‘载舟’;引入苑中,化作清溪,是为‘怡王’。一水二用,方显王化之妙啊。”

几个右侧的臣子低声附和,左侧的老臣们却眉头紧锁。关龙逄正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高声通报:

“太史令终古求见——言有急奏!”

履癸挑眉:“宣。”

终古踏入殿内时,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老史官未穿朝服,一身粗麻素衣,赤足,白发散乱,手中捧着的不是玉圭,而是一卷厚重的竹简。他走得极快,麻衣下摆扬起尘土,在光洁的夯土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太史令,”履癸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何故如此仓促?”

终古在御榻前十步停下,深深一揖,随后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王!臣夜观天象,连占龟卜,得大凶之兆!不敢不报!”

殿内骤然寂静。

赵梁眼角微跳,关龙逄则是瞳孔一缩。

“说。”履癸放下玉璜。

“其一,”终古展开竹简,“自去岁始,‘大火星’持续西移,今已偏离常位三指。大火为夏之‘辰星’,主农祥、国运,其动,乃天命不稳之兆!”

“其二,春分以来,彗星三现于东方‘天棓’分野,尾扫‘房’‘心’。彗为扫帚,主除旧布新,其频现,乃除旧之象!”

“其三,”终古声音陡然拔高,“近七日,天现‘双日并出’异象!每日晨昏,伪日与真日同辉,光耀失常,鸟兽惊恐!臣灼龟占之,得‘双环相扣’之纹——”

他举起那枚天龟背甲,让裂纹朝向王榻:

“此乃‘天有二日,民有二主’之象!主……主王朝倾覆,神器易手!”

最后四字如惊雷炸响。

殿内死寂。几个老臣面色惨白,赵梁身后有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唯有关龙逄闭目长叹。

履癸缓缓站起。

他走到终古面前,接过那枚龟甲,低头审视。裂纹在晨光中清晰无比,那双环之纹的确触目惊心。他看了很久,久到终古举着龟甲的手臂开始颤抖。

然后,履癸笑了。

笑声起初低沉,继而渐响,最后变成毫不掩饰的、洪亮的大笑。他笑得前仰后合,玄色王袍的广袖随之摆动,像一只振翅的巨鸟。

终古愕然抬头。

“太史令啊太史令,”履癸止住笑,拭了拭眼角,“你侍奉三代先王,观星四十载,难道不知——天象之说,在人如何解之?”

他转身,踱步至殿门,望向东方天际。此刻真实日轮已高升,那轮“伪日”虚影在强光下几乎不可见,但细心观察,仍能察觉那片区域的光晕异常明亮。

“你说‘天有二日’,”履癸背对众人,声音平静下来,“朕却看到,天只有一个太阳——就是朕头顶这个。至于旁边那个……”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厉:

“那是朕的倒影!”

臣子们齐齐一震。

履癸猛然回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自朕登基以来,平有施,慑东夷,收贡赋,建新苑。夏之疆土,东至大海,西抵流沙,南越江汉,北通鬼方——较之先王时,广袤何止倍蓰?如此功业,岂非旷古烁今?”

他大步走回御榻,抓起那枚有缗氏玉璜:“昔年禹王治水,天降玄圭;今日朕拓土开疆,天现双日!这不是凶兆,这是祥瑞!是上天在昭示:朕之功绩,已可并肩日月!那个伪日,不是来夺朕之位的,是来为朕增辉的!”

赵梁第一个反应过来,伏地高呼:“王圣明!天现双日,正应王德配天地,功盖古今!此乃夏室中兴之兆!”

右侧臣子们如梦初醒,纷纷跪倒,颂扬声此起彼伏。

左侧老臣们面面相觑,几个看向关龙逄。老宰辅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深深低下头,肩膀塌陷下去。

终古仍站在原地,身体僵硬。他看着履癸眼中燃烧的、近乎癫狂的光芒,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年轻史官时,曾听老师讲过夏朝开国之初的故事:

禹王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那时也有异象——洪水滔天,龙蛇出没。但禹王从未说“这是朕之倒影”,他说的是“此天警也,当修德以应之”。

“王……”终古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无比,“天象可曲解,民心不可欺啊。今岁伊洛流域大旱,黍稷歉收,而瑶台之役征发民夫三万,有农家父子三人皆被征,田亩荒芜,老母饿毙道旁……臣昨日入城,亲见饥民掘鼠穴而食,而宫中酒肉之气飘溢街巷。王啊,这才是真正的‘双日’——宫中日暖,民间日寒!长此以往,纵无天象之警,祸乱亦将自下而生!”

履癸脸色沉了下来。

赵梁见状,立刻起身喝道:“终古!你妖言惑众,诅咒王朝,该当何罪?!王之功业,岂是尔等腐儒所能妄议?至于饥民——哪年没有饥民?王已开仓放粟,仁至义尽!倒是你,身为太史令,不颂王德,反借天象攻讦,是何居心?!”

终古不理赵梁,只是盯着履癸,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王可曾想过,为何‘双日’之象,只在晨昏出现?”

履癸眯起眼。

“因为,”终古一字一顿,“那是真正太阳初升或将落时,光芒较弱,才能照出‘幻日’的虚影。一旦日居中天,光耀万丈,一切虚影便荡然无存。”

他上前一步,枯瘦的身躯竟散发出惊人的气势:

“王今日如日中天,自然看不到虚影。但太阳……终有西斜之时啊。”

殿内落针可闻。

履癸与终古对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这眼神让履癸感到前所未有的刺痛,仿佛被剥去华服,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中。

“来人。”履癸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

两名甲士应声入殿。

“太史令终古,年老昏聩,妄议天象,蛊惑人心。”履癸坐回御榻,语气恢复平静,“削去太史令之职,暂囚于观星台,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得离台半步。”

终古没有反抗,任由甲士架住双臂。被拖出殿门时,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不是看向履癸,而是看向关龙逄。

那一眼里,有未尽之言,有托付,还有一种“我尽力了”的释然。

殿门关闭,隔断了老史官的身影。

许久,关龙逄缓缓出列,跪地:“王,终古虽言语过激,然忠心可鉴,且掌天文历法四十载,无人可替。可否……”

“太宰。”履癸打断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但天象之事,从今往后,该有新的说法。”

他看向赵梁:“赵卿,朕命你暂领太史令之职,重订星象释义。凡有异象,皆需先呈报于朕,由朕定其吉凶。”

赵梁狂喜,伏地叩首:“臣领命!必使天象昭昭,皆应王德!”

履癸点头,目光再次扫向众臣:“传朕旨意:双日并出,乃天降祥瑞,昭示夏室中兴。着令各诸侯、方伯,献礼庆贺。另——瑶台工程,加快进度。朕要在一个月后的仲秋之夜,于瑶台之巅,设宴款待群臣,共赏‘双日同辉’之奇景。”

旨意传下,右侧臣子们山呼万岁。

关龙逄仍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椎窜上——不是来自地面,而是来自心底。他忽然想起终古被拖走前那一眼。

那是在说:下一个,就是你了。

履癸起身,准备退朝。经过关龙逄身边时,他忽然停步,低声问:“太宰,你说终古所言,可有半分道理?”

关龙逄沉默片刻,缓缓道:“老臣只知,禹王尝悬钟、鼓、磬、铎、鞀于庭,曰:‘教寡人以道者击鼓,喻以义者击钟,告以事者振铎,语以忧者击磬,有狱讼者摇鞀。’故天下归心。”

履癸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太宰之意,是朕该学禹王,广开言路?”

“老臣不敢。”

“不,你说得对。”履癸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亲切,“但太宰啊,禹王悬器纳谏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而今日之夏,四海宾服,宇内升平——此时需要的不是谏鼓,而是颂钟。”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

“朕要听的,是天下人齐声高呼:天命在夏,日月中天!”

说完,他大步离去。玄色袍角掠过门槛,消失在殿外刺目的阳光中。

群臣陆续退去。赵梁经过关龙逄身边时,脚步稍停,俯身轻声道:“太宰,识时务者为俊杰。王心如日,逆之者焚啊。”

关龙逄没有回应。

待殿内空无一人,他才缓缓起身,走到殿门前。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照得广场上的夯土地面白花花一片,几乎睁不开眼。而在那轮真实的太阳旁,那团“伪日”的光晕虽已几乎看不见,但仔细分辨,仍能感觉到那片天空的亮度异常。

两个太阳。

一个在天上。

一个,正在这宫阙之中,熊熊燃烧。

关龙逄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咳出眼泪。他抬手拭去,发现指尖沾染的不是泪,而是血丝——方才跪地时,他咬破了嘴唇。

他望向观星台方向。那座高台在烈日下沉默矗立,像一座墓碑。

“终古兄……”他喃喃道,“你看到了真正的‘双日’。可你看不到的是……那个该升起的太阳,正在坠落。而那个虚影,正在取而代之。”

远处,瑶台工地上传来劳工的号子声、木槌的敲击声、监工的呵斥声。那声音与宫城内隐约飘出的丝竹之音混在一起,诡异而刺耳。

更远处,阳城外郭的贫民区,有妇人抱着枯瘦的孩童,跪在龟裂的田埂上,对着天空那轮毒辣的日头,哼唱着模糊的歌谣。调子苍凉,词句断续: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歌声被热风吹散,飘过宫墙,却传不进那座越来越高的瑶台。

也传不进,那颗正在自我封神的、年轻帝王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