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48年,仲夏。
有施氏的城墙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
那不是夯土的黄,也不是岩石的青,而是一种用河泥、石灰、破碎蚌壳和稻壳混合后层层版筑而成的特殊色泽——东夷人的技艺。城墙高约两丈,沿着凫山余脉的丘陵蜿蜒,将聚落、祭坛、粮仓和那座三层台基的“神屋”围护其中。墙头插着密密麻麻的竹枪,枪尖绑着染成靛蓝色的麻布条,在干热的风里有气无力地飘动,像一片枯萎的芦苇。
城墙外三里,夏军大营如同黑色的疮痍,烙在青黄交错的原野上。
营盘依古法:外掘壕沟,沟底插削尖木桩;内立木栅,栅后设望楼。最中央是王帐,以十六根涂朱木柱支撑,覆盖双层熟牛皮,帐顶矗立玄鸟旗——那是夏王室承自颛顼的祖徽。此刻,旗杆在热浪中微微晃动,投下的影子短促如匕首。
王帐内却异常阴凉。四只陶盆盛满冰块,冒着森森白气。冰是十日前从百里外山谷中采来,藏于深窖,以鲜草覆裹,快马运至。每融化一分,就意味着十户平民一月粮赋的消逝。
姒履癸赤膊坐在虎皮茵席上。
汗珠顺着他宽阔的脊背滚落,在紧绷的肌肉沟壑间汇成细流。他面前摊着一张鞣制过的羊皮,用炭条粗略勾勒出有施城墙的走向、箭楼位置、可能的暗道。两名史官跪在角落,用骨锥在竹简上刻录王言,锥尖刮擦的“沙沙”声,混着帐外隐约的马嘶与铜器碰撞声。
“围城十七日。”履癸开口,声音因缺水而沙哑,“有施储粮,可支多久?”
帐下左侧,一位面色黝黑、脸颊带疤的将领抱拳:“禀王,据俘者供,城内粮仓三座,畜圈四处。然今岁山东大旱,麦粟欠收,即便算上存粮,最多再撑半月。”
这是姒无余,履癸的堂兄,掌管“六师”中的左师。他的甲胄上沾着干涸的血迹,左臂缠着的麻布渗出黄褐色脓印。
“半月。”履癸重复,手指敲击羊皮上标出的水脉标记,“太久了。伊水那边,有缗氏的使者到了吗?”
右侧,关龙逄微微躬身:“三日前已至阳城,献白狐皮二十张,玉琮三对,并称……称今岁贡赋需减三成,因其境内遭蝗。”
帐内空气一凝。
履癸笑了。笑声不高,却让那盆最近的冰块表面炸开一道细缝。
“减三成?”他缓缓站起,走到帐边悬挂的青铜剑前——那是祖父杼的佩剑,名为“承影”,剑脊铭文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先王在时,有缗氏年贡龟甲五百、海贝三十斛、盐两百石。如今先王尸骨未寒,便要减贡。”
他拔剑。
青铜剑身映出他半张脸,眼睛在暗影里亮得骇人。
“是试探。”他转身,剑尖虚指羊皮上的有施城,“若此城不下,明日有缗氏便敢减五成,后日,莘、邳、薛、邿……东方十夷皆敢不朝。太宰——”
关龙龙逄抬头。
“你说鼎耳有瑕,可以锡补。”履癸一字一顿,“今日朕告诉你,若放任瑕疵蔓延,终有一日,熔尽九州之铜,也补不了倾覆之鼎!”
老臣沉默。他看见年轻王者的眼中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火——那不是先王发暮年时的疲惫妥协,而是初生虎兕的、要将一切障碍撕碎的蛮勇。这火焰或许能震慑群狼,但也可能,先焚尽持火者自身。
“王欲如何?”关龙逄最终问道。
履癸还剑入鞘,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
“明日日出时,总攻。”
子夜,有施城内。
妺喜跪坐在“神屋”顶层的露台上。
她穿着素麻深衣,长发未束,任由夜风吹拂。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外连绵的夏军篝火,像一条盘踞在黑暗中的、发光巨蟒的鳞片。更远处,夏营中心那顶最大的帐子依旧亮着——据今日被射上城墙的箭书说,那是夏王履癸的营帐。
父亲黄昏时来过,眼睛深陷如窟。“吾儿……为父无能。”这个统治有施氏二十年的族长,此刻背脊佝偻如老农,“夏王要的不仅是贡赋翻倍,他要的是有施臣服为‘仆邦’,交铜矿、出丁壮、质子阳城……这是要抽干我们的血脉啊。”
妺喜记得自己问:“若战至最后一卒?”
父亲摇头,手指向城内:粮仓方向传来孩童夜啼,巫医棚下躺着呻吟的伤者,井边排队取水的人群在月光下如沉默的蚁群。“你看他们。”父亲的声音干涸如龟裂的陶,“我们可以死,但有施氏的‘祀’不能绝。祖先的骨殖埋在这片山下,我们的魂灵要归入东海……若城破,夏人会焚毁神屋,捣毁祖碑,把有施之名从大地抹去。”
所以,当父亲说出那个决定时,妺喜没有哭。
“献女求和,古已有之。”父亲不敢看她的眼睛,“夏王年轻,尚未立正妃。你若能入阳城,或可周旋,为有施留一线生机……即便不能,至少,换得城墙不倒,祖先之灵不受惊扰。”
妺喜望向夜空。星河倾斜,银河仿佛一条巨大的、闪着冷光的伤口,横贯天穹。她知道东夷诸部流传的预言:当“大火星”(心宿二)偏离常轨,便是旧日崩塌、新主崛起的时刻。而今年春天,观星巫已确认——大火星向西移动了半指宽的距离。
“我答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真实,“但有两个条件。”
父亲蓦然抬头。
“第一,送我入夏营时,有施要公开宣称‘仰慕王化,自愿献女’,而非战败乞怜。”妺喜的手指攥紧衣襟,“第二,让‘巫盐’随我同去。”
父亲脸色骤变:“巫盐?她已年过六十,且是前代大巫,知晓太多……”
“正因她知晓太多。”妺喜转头,月光在她眼中凝成两汪冰潭,“有施氏真正的历史、东夷诸部的盟约、地下矿脉的图谱、还有……如何用某些草药,让一个强壮的男人渐渐昏聩。”
父亲踉跄后退,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儿。
许久,他嘶声道:“你要弑王?”
妺喜笑了。那笑容很美,却让父亲心底发寒。
“不。”她轻声说,“我要他活着,但离不开我。我要他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却只看得到我想让他看到的东西。父亲,你不是要保全有施的‘祀’吗?最好的祭祀,从来不是牛羊玉帛——”
她顿了顿,一字一字吐出:
“而是一个王朝的黄昏。”
风骤然大了,卷起露台上占卜用的龟甲,发出“哗啦啦”的脆响。远处夏营传来隐约的鼓声,那是夜巡士兵交接的信号,沉闷如大地的心跳。
父亲最终躬身,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然后踉跄退下。
妺喜独自留在露台。她解开腰间一枚鱼形玉珮——与三年前在阳城登基典礼上,那位有施使者怀中的那枚一模一样。玉珮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青色光泽,鱼眼处一点天然红斑,如凝固的血滴。
“姑姑,”她对着玉珮低语,仿佛那是一件通灵的法器,“你当年被献给夏王发,只三年便病逝阳城,连尸骨都未能归葬东海。他们说你是思乡成疾……但巫盐告诉我,你是被毒死的,因为你不肯说出有施铜矿的密图。”
她将玉珮贴在心口,感受那一点冰凉渗入皮肤。
“这次,轮到我了。”
“但结局,会不一样。”
翌日,辰时初刻。
夏军列阵。
三百乘战车居中,每乘驷马,车载三名甲士:左持弓,右执矛,中驭马。车轴包裹青铜,轮辐涂成赤色,转动时如火焰之轮。战车两侧是步兵方阵,前排持巨盾与青铜戈,后排挽弓,最后是扛着云梯与撞木的徒卒。全军肃静,唯有旗帜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玄鸟、龙、熊、虎……各部图腾狰狞俯视着前方的城墙。
履癸站在最前方的王车上。
他未着全甲,只穿犀皮胸铠,头戴饰有雄尾的皮胄,右手扶着车轼。承影剑悬在腰侧,剑鞘上昨夜新涂的朱砂尚未干透,红得刺眼。他身后,关龙逄与姒无余各乘革车,一左一右,如鹰之双翼。
“击鼓。”履癸道。
牛皮巨鼓轰然擂响。第一声,如大地闷雷;第二声,如群山崩摧;第三声,战车开始缓行,车轮碾过干裂的土壤,扬起滚滚黄尘。
城墙上有施守军开始放箭。箭矢稀疏,大多无力地坠落在阵前十丈外——十七日围城,他们的箭镞、力气、勇气,都已濒临枯竭。
履癸举起右臂。
鼓声骤变,急促如暴雨。战车开始加速,马匹嘶鸣,车轮轰鸣,大地震动。三百乘战车如同突然苏醒的青铜巨兽,冲向那道苍白的城墙。
就在第一架云梯即将搭上城垛的瞬间——
“吱呀——”
有施城门,开了。
不是被撞开,而是从内缓缓开启。没有守军涌出厮杀,只有三个身影步行而出。
最前是一名老者,葛衣跣足,双手捧着一柄玉斧——有施族长的权柄象征。其后是一名老妪,黑衣白发,手持骨杖,眼窝深陷如古井。最后,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素麻深衣,但外罩一件用千百片翠鸟羽毛缀成的披风,阳光照射下,羽衣流转着翡翠、孔雀蓝、紫铜的幻彩,每一步都漾开一圈光晕。她未戴首饰,长发以一根木簪绾起,露出修长的脖颈。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神像的平静。
夏军阵势一滞。
战车在距城门三十步处勒停,尘土缓缓沉降,露出车上甲士惊疑的脸。
履癸眯起眼睛。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件羽衣——东夷大祭时,只有沟通天地的“灵女”才有资格穿戴。然后,是少女的脸。她很美,但并非阳城后宫那种娇养出的温润之美,而是像山涧野生的兰草,清冷,坚韧,带着不容亵渎的疏离。
但最让履癸心头一动的,是她的眼睛。
当他目光与她对触时,她没有像其他贡女那样立刻低头,而是坦然回视。那双眼睛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臣服的卑微,也不是仇恨的火焰,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
捧着玉斧的老者跪下,额头触地,声音颤抖却清晰:“有施族长姒皋,率全族请降!仰慕夏王威德,愿献族中至宝——灵女妺喜,侍奉王侧!自此有施永为夏仆,岁岁朝贡,不敢有违!”
话音在旷野回荡。
夏军阵中传来松一口气的低哗,接着是逐渐高涨的欢呼。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最荣耀的胜利。姒无余咧嘴笑了,关龙逄却皱紧眉头,目光如锥,钉在妺喜身上。
履癸没有动。
他依旧站在王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三人。风卷起妺喜的羽衣下摆,翠鸟羽毛轻轻颤动,仿佛活了过来。她微微仰头,目光越过下跪的父亲,越过沉默的老巫,笔直地投向履癸。
那一刻,履癸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不是他征服了她,而是她穿越了千军万马,精准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像是宿命。
又像是陷阱。
他缓缓抬手,止住了全军的欢呼。
“灵女。”履癸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死寂,“近前。”
妺喜依言上前。她走得很稳,羽衣拖过尘土,却纤尘不染。在距王车五步处停下,再次抬眸。
“汝名?”
“妺喜。”
“何意?”
“朝日初升时,东方第一缕照在神屋上的光。”
履癸沉默片刻,忽然问:“不怕朕杀你?”
妺喜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王若要杀,昨日箭矢便已射穿城墙。王既围而不屠,所求便不止尸骸与废墟。”
“哦?”履癸挑眉,“朕求什么?”
“求东方诸夷从此望夏旗而胆寒,求天下诸侯闻王名而股栗。”妺喜的声音清冽如泉,“求一个——无人再敢质疑的‘天命’。”
履癸眼中锐光一闪。
这句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言明的野望。
他忽然笑了。不是刚才那种冰冷的笑,而是真正被取悦了的、带着狩猎者兴奋的笑。
“好。”他跳下王车,金属靴底踏起一小蓬尘土,走到妺喜面前,“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光’。”
他伸手,不是去接玉斧,而是直接握住了妺喜的手腕。她的皮肤微凉,腕骨纤细,却在他掌中纹丝不动。
“但记住,”履癸俯身,在她耳边低语,热气拂过她的耳廓,“光若不能只为朕照耀,朕便亲手,把它掐灭。”
妺喜终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扇形的阴影。
“妾之光,此生只映王一人。”
履癸大笑,转身挥手:“收兵!传令:有施氏既降,秋毫无犯!设宴,庆功!”
欢呼声震天响起。夏军如潮水般转向,战车调头,步兵收戈,刚才还杀气冲天的战场,瞬间变成了凯旋的仪仗。
只有关龙逄仍站在原地。
他看着履癸握着妺喜的手腕登上王车,看着少女羽衣的流光淹没在玄色王旗的阴影里,看着有施族长跪在尘土中无声颤抖,看着那黑衣老巫抬起骨杖,遥遥指向夏军远去的方向,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进行某种诅咒。
老臣缓缓闭上眼睛。
他想起昨夜观星时,大火星旁突然出现的那颗晦暗小星——古称“荧惑守心”,主刀兵、死丧、女主盛。
“不是曙光……”关龙逄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是引燃整个王朝的……第一粒火种啊。”
王车渐行渐远。
车上,履癸松开妺喜的手腕,却发现她腕上已被他握出一圈清晰的红痕。她浑然不觉般,只是静静望着前方逐渐开阔的原野,望着更西方——阳城的方向。
“在看什么?”履癸问。
妺喜沉默片刻,轻声道:“在看王来的路。”
“路有何好看?”
“路上有王的战车碾过的辙印,很深。”她顿了顿,“但妾听说,最深的路辙,往往最容易……困住后来者。”
履癸皱眉,侧目看她。
她却已转过脸,对他展露第一个笑容。那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明媚无瑕,羽衣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
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幻觉。
远处,有施城墙的阴影里,几个侥幸未死于围城的孩童,正用稚嫩的嗓音哼唱一首刚从伤兵那里听来的、词句含糊的夏人民谣。调子古怪,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时日……丧……”
履癸没有听见。
他的目光落在妺喜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上,忽然觉得,征服这片土地最大的战利品,或许不是有施氏的臣服,也不是东夷诸部的震慑。
而是这一刻,掌心残留的、那缕微凉却不容忽视的温度。
他握紧拳头,仿佛要将这温度攥住。
却不知道,有些东西,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如同沙。
如同光。
如同,一个王朝所剩无几的、清醒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