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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维商● 第一章 九鼎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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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650年,夏王发十四年春,辛日。

阳城的清晨是被青铜唤醒的。

第一缕光越过嵩山余脉,淌过伊洛平原,触到那座矗立在黄土台基上的四阿重檐宫殿时,已然沾染了烟火气——那是从宫城西南角青铜作坊飘来的,混杂着木炭的焦苦、陶范的土腥,还有某种金属在烈火中蜕变时散发的、近乎血腥的甜锈味。

二十八岁的姒履癸站在寝殿外的夯土高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味道他从小熟悉。祖父杼在位时,王室匠人首次将锡掺入铜液,铸出第一柄泛着暗金色泽的戈,从此夏师所向披靡。父亲发继位后,宫城南隅的铸铜区日夜不息,礼器、兵器、工具……青铜的脉络从阳城延伸向四方,维系着这个已历四百年的王朝。

而今天,这气息里却透着他从未察觉的沉重。

“王,吉时将至。”

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履癸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关龙逄——三朝老臣,掌王室礼典的太宰。老人穿着玄端缙绅,头戴素冠,手中捧着的玉圭在晨光中泛着润泽的幽光,像一块凝结的夜色。

“太宰,”履癸终于转身,声音平静,“依你看来,今日之祀,天听否?”

关龙逄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微动。他注视着眼前即将继位的新王——姒履癸身长八尺有余,继承了有夏氏族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眼眶,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东西,却让老臣感到陌生。不是先王发年轻时的温厚审慎,亦非更早的荒淫之王孔甲的轻佻混沌,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要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锐利。

“天听与否,在王之德,不在祀之丰俭。”关龙逄缓缓躬身,“然先王骤崩,九州诸姒未集,东夷贡贝迟滞,西羌牧马不朝……王今日承鼎,当知鼎之轻重。”

履癸嘴角扬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望向宫殿正北方那座最为高大的“一号宫殿”基址,那里,九尊青铜鼎已按九州方位陈列于庭。

“重?”他轻声道,更像自语,“寡人只觉太轻。”


巳时三刻,阳城宫城正殿前。

夯土台基高达三尺,表面敷着细泥与白灰,打磨得光可鉴人。台基四周立着百余根直径半尺的栎木柱,柱础是整块青石,柱身涂朱,顶端架设着纵横的梁枋,支撑起覆盖茅草的厚重屋顶。这是禹王时代传下的“土阶三等,茅茨不翦”之制,象征着有夏氏族起于微末、不忘其本的祖训。

只是如今,那茅草屋檐下悬挂的已是精美的玉铃,随风轻响时,声音清越如泉。

九鼎就列在殿前庭中。

最大的冀州鼎居中,高约四尺,其余八鼎环伺。它们并非后世想象的那般纹饰繁复——早期的青铜铸造技术尚显朴拙,鼎身布满范线接痕,饕餮纹样粗犷如孩童刻划,鼎腹内壁还残留着祭祀时燎烧牲血的暗红色垢迹。阳光照射下,青铜表面泛出青绿与锈红交织的斑驳光泽,像一片片凝固的、生了病的晚霞。

鼎前设祭坛:玉琮、玉璧陈于紫檀案上,太牢三牲(牛、羊、豕)已宰杀洗净,盛于陶俎。身着葛麻祭服的巫祝手持龙纹玉钺,低声吟唱着古老的《九夏》之乐。乐声苍凉,混着陶埙呜咽、石磬清鸣,在初春尚且料峭的空气里缓缓流淌。

履癸一步步踏上土阶。

他头戴冕旒,十二串白玉珠垂落面前,晃动间切割着视线,将台下黑压压的臣属、诸侯使者、氏族首领分割成模糊的色块。玄色缯衣绣着日月山峦纹样,厚重地压在他的肩头——这是父亲发穿过的王服,还残留着药草与衰老的气息。

祖父杼铸鼎定邦,父亲发守鼎维艰。而现在,轮到他了。

祭乐抵达高潮。大巫将手中玉钺高举过顶,嘶声长呼:“维禹之功,九州攸同——天命有夏,嗣王承之!”

履癸在鼎前跪下。额头触地时,他闻到泥土深处散发的、混杂着去年黍稷根茎腐烂的微甜气味。这是夏人立身的土地,四百年来,无数双脚曾这样跪拜,无数双手曾在此播种、收获、征战、死亡。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关龙逄展开龟甲刻写的祝辞,声音枯槁却清晰,“先王发,昭升于天,宅心仁厚,勤政恤民……今嫡子履癸,敏而好学,武而能文,谨承天命,嗣守夏鼎……”

祝辞很长。履癸保持着跪姿,目光却透过晃动的玉旒,落在正前方的冀州鼎上。

鼎耳铸成夔龙形,龙首昂起,张口向天。有一瞬间,履癸觉得那龙眼似乎在转动,冷冷地注视着他。他知道这是光影戏法——父亲发病重时,曾握着他的手说:“吾儿,你看那鼎耳……先祖禹铸它时,说‘德轻如毛,民鲜能举之’。可如今,它重得连我都托不住了。”

当时父亲的手枯瘦如柴,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烫得他心悸。

“——祗告先灵,永绥厥位!”关龙逄终于念完最后一句。

履癸起身,走向九鼎。

按照仪程,他需以手掌依次抚过九鼎之耳,象征握九州权柄。当他触到第一尊兖州鼎时,青铜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窜入骨髓——不是寻常的凉,而是一种吸走所有热量的、沉甸甸的寒意。

第二尊青州鼎,鼎耳有细微的裂纹,用锡料填补过,摸起来略凸。

第三尊徐州鼎……

第四尊……

他的动作沉稳庄重,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触碰一尊鼎,心底就有什么东西在叠加。那不是权力带来的快意,而是某种近乎恐惧的明晰:这九尊粗粝的青铜器,牵连着东至大海、西至流沙、南抵江汉、北达河套的广袤疆域;牵连着数百氏族、万千聚落、百万生民的生息存亡;牵连着黄河何时泛滥、黍稷是否丰登、夷狄是否来犯、诸侯是否臣服……

第九尊雍州鼎。

履癸的手悬在鼎耳上方,停顿了一息。最后一鼎,也是最西之鼎。去年秋,来自岐山的周人使者入贡时,带来的不是往日的玉璋、战马,而是几车普通的粟米。父亲发躺在病榻上苦笑:“姬姓的粟,硌牙啊。”

他终于握住鼎耳。

就在那一刹那——

“轰隆!”

遥远的天际传来沉闷的雷鸣。春雷始鸣,本是常事,但这雷声来得太巧,太突兀。台下传来压抑的低哗。履癸猛地抬头,透过玉旒的缝隙,他看见西北天空积聚起铅灰色的云层,云缝中电光一闪而逝。

关龙逄脸色微变。老臣抬头望天,嘴唇无声地翕动。

履癸却笑了。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牢牢握住雍州鼎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转身,面向庭中百官诸侯,将双臂缓缓平举。

玄色广袖如垂天之云。

“天雷——”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残余的骚动,“是为新鼓!云电——是为新旌!”

他停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看到惊愕、猜度、畏惧、算计,也看到零星的振奋。

“先王晏驾,天命未改!朕,姒履癸,今日承此九鼎,当继禹王疏凿之志,承杼祖拓疆之勇,守先王仁厚之心——”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最后如金石迸裂,“使九州复归一统,诸夏再振雄风!不从者,鼎烹之!不臣者,师伐之!不轨者——”

他松开鼎耳,右手猛然下劈,虚空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神戮之!”

庭中死寂。只有春风掠过茅草屋檐,发出沙沙的轻响,如无数窃窃私语。

然后,关龙逄第一个跪下,额头触地:“天佑有夏,王命维新!”

像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矮了下去,伏地之声响成一片:“天佑有夏!王命维新!”

声浪在宫墙间回荡,惊起远处林中的群鸟。

履癸站在高台上,保持着双臂平举的姿态。玉旒在眼前晃动,将跪伏的众生切割成流动的光斑。他感到方才触摸青铜的右手掌心,仍残留着那股刺骨的寒意,但更深处,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正从胸腔升腾而起,几乎要冲破冠冕礼服。

这就是权力。孤绝,冰冷,却又让人血脉贲张。

祭祀终于接近尾声。巫祝开始燎祭,将牲肉置于鼎上柴堆点燃,焦香混合着青烟滚滚升腾,试图连接天地。履癸在侍从搀扶下步下土阶,准备移步偏殿,接受诸侯使者的正式朝贺。

经过关龙逄身边时,老人忽然低声道:“王今日之言,甚壮。然……”

履癸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太宰但说无妨。”

关龙逄沉默片刻,苍老的声音像风吹过龟甲裂缝:“鼎耳有瑕,可以锡补。民心有隙,何物可填?”

履癸侧过脸。透过晃动的玉旒,他看到老臣仰望着那尊冀州鼎,目光落在鼎腹一处不起眼的、被新铜汁掩盖的破损处——那是三十年前,有穷氏叛乱攻入阳城时,用石斧砸出的痕迹。

“那就用更烈的火,更沸的铜。”履癸的声音平静无波,“重铸一尊,无可摧之鼎。”

说罢,他迈步向前。玄色衣袂掠过夯土地面,扬起细微的尘埃。

关龙逄仍站在原地,望着新王挺拔却孤直的背影融入宫殿深处的阴影。许久,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瞬间就被风吹散在燎祭的青烟里。

没有人注意到,庭院角落,一个来自东夷有施氏的年轻使者,正悄悄抬起头,目光掠过九鼎,落在履癸消失的殿门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他怀中,一枚温润的鱼形玉珮,正贴着皮肤散发出微弱的热度。

更远处,阳城外郭的普通民居区,几个黧面樵夫蹲在土墙根下,听着宫内隐约传来的乐声与呼声。其中一个最年轻的,忽然用嘶哑的嗓子哼起一首俚俗的歌谣,调子古怪,词句含糊。

旁边的老者猛地推了他一把:“不要命了?敢唱这个!”

年轻人讪讪住口,但那双被生活磨得浑浊的眼睛里,却跳动着某种压抑的火星。方才那支含混的歌谣,若仔细分辨,开头似是:

“是日何时……”

春雷又响了一声,这次更近,仿佛就在宫城上空炸开。铅云彻底吞没了阳光,阳城陷入一片昏蒙的、青铜色的晦暗之中。

履癸已步入偏殿。他在主位坐下,看着鱼贯而入、准备朝贺的诸侯使者,目光扫过他们恭敬低垂的头颅、华美各异的服饰、手中捧着的琳琅贡品。

殿内烛火初燃,在突然阴沉的天色里跳动着橘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绘有龙蛇纹样的墙壁上,巨大、晃动、张牙舞爪。

他缓缓握紧右拳,掌心那枚被鼎耳硌出的红痕,隐隐作痛。

天下,太重了。

但,他必须要举起来。

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