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夜凶兆
更始七年,八月晦。
那一夜没有月亮。天穹像一块浸透了墨的巨缎,星子稀疏,唯有银河斜贯,泛着冷白色的微光。洛水营的工地上,夜班的民夫们点起松明火把,光晕在干涸的河床上跳跃,人影被拉得忽长忽短,如同皮影戏里的鬼魅。
姒发站在新渠的堤岸上,裹着单薄的披风。夜风已有凉意,吹动他冠冕上残缺的玉旒,发出细碎而孤独的碰撞声。他身后,妣甲安静地立着,手中捧着一卷刚刚绘好的新渠水势图。
“再有十日,新口便能与旧渠贯通。”妣甲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轻柔,“秋汛若至,水可先入新道,再引灌旧渠。只是……”
“只是什么?”
“妾观天象,星宿排列有异。”妣甲仰头,望向东北方的天际,“心宿(天蝎座α星)黯淡,箕宿(人马座γ星)偏移。按商族古历,此乃……大旱续延之兆。”
姒发沉默。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片天空除了几颗模糊的星,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相信她的判断——过去一年,妣甲凭借商族传承的星历和农时知识,让洛水营的工程避开了数次潜在的地动和塌方。
“还有多久?”他问。
“若天象无改,明岁仍将少雨。”妣甲顿了顿,声音更低,“且妾昨夜观紫微,帝星(北极星)旁有晦暗之气缠绕,恐……朝堂有变。”
话音刚落,东北天际突然亮起一道白光。
不是闪电,没有雷声。那光起初只是一个点,迅速拉长、变亮,拖着一条扫帚状的尾巴,划过小半个天空,最终悬停在太微垣(代表朝廷的星区)附近,光芒惨白,持续不散。
彗星。
工地上的民夫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抬头。松明火把的光映亮了一张张惊愕的脸。有人手中的陶罐“啪”地摔碎在地,有人喃喃念起古老的咒语,更多的人则呆立原地,仿佛被那诡异的光钉住了魂魄。
“太微彗……”妣甲的声音发紧,“主朝堂动荡,君臣失和。”
姒发死死盯着那颗彗星。它不像星辰那样恒定,光芒似乎在微微颤动,尾巴扫过的地方,周围的星光都显得黯淡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彗星——父亲皋在位时也出现过,但那次在紫微(代表帝王),而这次,在太微。
“陛下!”姒武匆匆跑来,甲胄铿锵,“营中骚动,有人说是……天罚。”
“传令:各队回营舍休息,不得议论天象。”姒发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违令者,鞭二十。”
“可是——”
“快去。”
姒武领命而去。很快,号令声在工地各处响起,民夫们被驱赶着回到简陋的窝棚。但压抑的私语声,像地下的暗流,在夜色中弥漫。
姒发仍站在那里,彗星苍白的光涂抹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得轮廓坚硬,眼神却深不见底。
“公主,”他忽然开口,“你说过,商族龟甲上,也记过彗星。”
“是。”妣甲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几片龟甲,就着远处火把的光,“您看这片:孔甲三年,彗出紫微,长三丈,七日乃灭。当年……先王崩。”
她又翻出一片:“这片:不降先王时,彗犯太微,是岁,诸侯会盟于涂山,不朝者十有三。”
姒发接过龟甲,手指抚过冰冷的刻痕。那些抽象的星图和商族文字,此刻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重量。历史在重复,或者说,天象在嘲弄试图改变历史的人。
“所以这次,”他轻声说,“要么是朕将死,要么是诸侯将叛。”
“陛下!”妣甲抓住他的手臂,“天象只是警示,并非定数!先王皋在位时,亦有彗星,不也——”
“不也挣扎了十一年,最后油尽灯枯?”姒发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公主,朕有时觉得,这彗星就像悬在头顶的剑。祖父看见了,剑落下来,他死了。父亲看见了,剑悬了十一年,慢慢把他耗死了。现在,轮到朕了。”
妣甲的手微微颤抖。她想说什么,却见姒发转过身,面向那颗彗星,忽然提高了声音,像是在对天宣告,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可朕不信!”
声音在空旷的河床上回荡,惊起远处芦苇丛中的夜鸟。
“朕不信一颗石头划过天空,就能决定人的生死、国的兴亡!”他指着彗星,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若天要罚,罚朕一人!若诸侯要叛,让他们来!但这洛水——”他猛地指向脚下正在挖掘的新渠,“朕一定要让它流起来!只要水能流,只要百姓有田种、有粮吃,什么彗星,什么天罚,朕都不在乎!”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到最后,已近乎嘶吼。
妣甲看着他,眼中泪光浮动。这一刻的姒发,不再是那个沉稳谋划的少年王,而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却仍想与天争命的年轻人。她忽然想起新婚那夜,他说“朕要让别人来适应朕,不是朕去适应别人”。
那时的锐气,如今被现实的磨石砥砺,非但没有钝去,反而淬炼出一种近乎悲壮的锋芒。
彗星依然悬在夜空,光芒冷漠。
姒发吼完,像是耗尽了力气,肩膀微微塌下。他低头,看着手中龟甲上“诸侯不朝”的刻痕,低声说:
“回去吧。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堤岸。火把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龟裂的河床上,拉得很长,长到仿佛要融入那片无边的黑暗。
而在他们身后,那颗彗星,在太微垣的位置,彻夜未熄。
二、 谣言如蝗
彗星出现的第三天,谣言已如蝗虫过境,啃噬着阳城内外每一寸人心。
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听说了么?彗星扫太微,是因为朝中阴气太重……”“什么阴气?”“嗨,还能是什么?女人干政呗!”
很快,流言变得具体而恶毒:
“那商公主是狐狸精托生的!她会妖法,迷了王心!”
“她让改河道,是在断夏室龙脉!洛水要是真按她说的改道了,夏就完了!”
“她带来的那些龟甲,上面刻的都是诅咒!我表哥在王宫当差,亲眼看见她半夜对着龟甲念念有词……”
集市上,茶肆里,甚至洛水营的工棚间,这些声音像毒藤般缠绕蔓延。许多人将信将疑,但在连续三年大旱、生计艰难的背景下,人们急需一个解释,一个可以归咎苦难的对象。而一个外来的、干政的、又通晓神秘星象的王妃,无疑是最现成的靶子。
巫祝姒狰没有公开露面,但他的弟子们开始频繁活动。他们在街头巷尾“免费”为人卜卦,卦象无不指向“阴侵阳位,女主祸国”。当有人问如何化解时,他们便神秘地说:“天意不可违,除非……驱除阴邪。”
“驱除”二字,已近乎杀机。
姒发采取了强硬手段。他下令拘捕了七名散布谣言的巫祝弟子,当众鞭笞,并宣布:“再有妄议国母、煽惑人心者,斩。”
血淋淋的鞭痕暂时压住了明面的声音,但暗流汹涌更甚。宗室贵族们开始以各种理由拒绝出席朝会,几位地方郡守的奏报也突然变得含糊敷衍,税粮的运送更是莫名其妙地“延误”了。
更始七年,九月初五,朝会。
大殿空旷得有些瘆人。原本该站满百官的丹墀下,稀稀拉拉只来了不到三十人,大多是姒文这样的老臣,或是姒武这般新提拔的少壮派。许多席位空着,像一张张无声嘲讽的嘴。
姒发坐在王座上,冠冕下的脸看不出表情。他手中把玩着那枚玉鹰佩——妣甲送的,玉石已被摩挲得温润。
“今日,”他开口,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有本奏本,无事退朝。”
短暂的沉默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宗正颤巍巍出列:“陛下……老臣有言。”
“讲。”
“老臣近日,夜不能寐。”老宗正声音嘶哑,“因闻民间传言,甚嚣尘上。皆言……皆言天现彗星,乃因后宫……失德。”他不敢直指妣甲,用了“后宫”二字,但谁都明白。
“哦?”姒发挑眉,“宗正以为,此言当否?”
“老臣……老臣不敢妄断天意。”老宗正伏低身子,“然《夏礼》有云:女主内,男主外。今王后屡屡参议朝政,过问工程,此确与古礼不合。或因此……触怒上天,降此灾异,以示警诫。”
又一名官员出列:“臣附议!且王后乃商女,其族与我夏有……有旧隙。今彗星犯太微,主外戚干政、国祚不稳。为江山社稷计,陛下当……当暂令王后避居深宫,以安天人之心。”
“臣附议!”
“臣亦附议!”
陆陆续续,又有五六人跪下。没跪的,大多低头不语。
姒发缓缓扫视下方。支持他的目光寥寥,大多是回避与犹豫。他忽然想起父亲皋临终前的叹息:“你未来的路,比朕更难。”
是啊,父亲面对的是天灾、积弊、诸侯离心。而他,还要加上一条:来自内部的、以“礼法”“天意”为武器的背叛。
他笑了,笑声很轻,却让殿内气温骤降。
“诸卿所言,甚是有理。”姒发慢条斯理地说,“女主内,男主外,古礼也。彗星示警,天意也。那么,朕倒要问问——”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下王座台阶,停在老宗正面前:“去年大旱,洛水断流,易子而食时,天意何在?尔等家中粮仓堆满霉粟,不肯捐出一粒时,礼法何在?朕的王叔姒昌,强占民田三千亩,逼得农户家破人亡时,我夏室的‘德’又何在?!”
他的声音一句高过一句,到最后已是厉声质问。老宗正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如今!”姒发转身,指向殿外天空的方向,“彗星一出,尔等便想起礼法,想起天意了?便急着要把一个想方设法为百姓治水、为夏室续命的女子,推出去顶罪了?!”
他走回王座,却没有坐下,而是俯视着所有人:“朕今日把话放在这里:王后妣甲,是朕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夏室之母。她参议朝政,是朕允许的。她献策治水,是利国利民。谁再敢以‘女主干政’‘商女祸国’为由,攻讦王后,便是与朕为敌!”
死寂。只有他因愤怒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许久,姒文出列,深深一躬:“陛下息怒。老臣……老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王后贤德,绝无僭越。然……然彗星悬天,民心惶惶,亦是实情。为今之计,当先解天象之惑,安百姓之心。”
姒发看着这位老臣。姒文的话,已是当下能获得的最大支持——不否定妣甲,但承认危机。
“太傅以为,该如何解?”他压下怒火,问道。
“或可……再行大祭。”姒文斟酌着,“请国师主持,祭天禳星,以安人心。同时,陛下或可暂减王后外出,待彗星消退……”
这已是折中之策。姒发明白,姒文在为他争取时间,平息舆论。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妥协,又是妥协。父亲当年,就是在这不断的妥协中耗尽心力。
“准。”他吐出这个字,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祭天之事,由太傅与国师商议。至于王后……朕自有安排。”
朝会散后,姒发没有回寝宫,而是去了洛水营。他需要看看那些实实在在的工程,需要听听夯土的号子,需要触摸那些正在被改变的、坚硬的土地。只有在工地上,他才能暂时忘记朝堂上那些令人作呕的算计。
妣甲在渠边等他。她穿着朴素的麻衣,头发简单挽起,正在与几个老工匠讨论一处堤岸的加固方案。见他来,工匠们行礼退开。
“陛下。”她迎上来,眼中有关切,“朝会……不顺利?”
姒发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沾了泥土的手和晒得微红的脸颊。这样的她,怎么可能是“狐狸精”?怎么可能是“祸国阴邪”?
“公主,”他忽然问,“你后悔吗?后悔嫁到夏,卷入这些是非。”
妣甲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苦涩,却无后悔:“妾若后悔,当初就不会带来那些龟甲。陛下,妾既选择留下,便已做好准备。”
她顿了顿,望向正在挖掘的新渠:“只是……妾或许,真的该避一避了。”
“连你也这么说?”姒发皱眉。
“不是妥协,是策略。”妣甲转回头,目光清澈,“陛下新政初立,洛水工程正在紧要关头,此时不宜与守旧势力全面冲突。妾暂居幕后,陛下在前台推进,可减少阻力。待水通渠成,百姓得利,届时谣言自破。”
她说得理智,但姒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她也是人,也会受伤。
“公主……”
“陛下不必安慰妾。”妣甲摇头,“妾自幼读史,知变革之难,历来如此。昔商族先王相土(商祖先)改革兵制,亦遭贵族反对,被斥为‘变古乱常’。可他坚持下来,商族方有今日。陛下如今所行,比相土更难百倍。妾若不能分担,至少……不该成为陛下的负累。”
她解下腰间一个锦囊,递给姒发:“这里面是妾绘制的后续工程图,还有秋汛应对之策。妾……暂时不便再来工地。陛下可交给可靠工匠。”
姒发接过锦囊,沉甸甸的。他想起新婚那夜,她献上龟甲;想起无数个深夜,两人对着地图筹划到天明。她不仅是他的妻子,更是他最得力的谋士,最知心的战友。
而现在,他不得不让她退后。
“委屈你了。”他声音沙哑。
“不委屈。”妣甲看着他,眼中映着天光,“只要陛下还记得,在洛水边许下的誓言。只要水……真的能流起来。”
她屈膝行礼,转身离开。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孤寂。
姒发握紧锦囊,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他抬头,那颗彗星在白天虽不可见,但它就在那里,悬在每个人的心头,也悬在这个王朝脆弱的脖颈之上。
他必须更快,必须在绳索收紧之前,凿开那道生门。
三、 无声的背叛
妣甲搬入城西别宫的当夜,姒月来了。
这位已满十七岁的公主,愈发沉静寡言。胥去世后,她继承了整理档案的工作,整日埋身于发霉的简牍和龟甲之中,眼神却愈发锐利,像能穿透历史的尘埃。
“姑姑。”姒发屏退左右,在别宫简陋的书房见她,“查得如何?”
姒月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比竹简更昂贵,但便于隐藏。上面是她以极小字迹抄录的内容。
“陛下请看。”她指着第一行,“这是从国师府旧档中抄出的。孔甲三年,彗星现前三个月,商侯示壬(主壬之父)曾秘密遣使入阳城,会见国师皋。使者所携礼单:丹砂五十斤,青铜器三十件,东海珍珠十斛。”
姒发目光一凝:“贿赂?”
“不止。”姒月指向下一段,“使者与国师密谈两日。随后,国师向孔甲先王进言:胤甲公子‘私通东夷,欲借兵谋反’。证据是……几封伪造的、带有胤甲印鉴的密信。”
书房里烛火跳跃,映着姒发骤然苍白的脸。
“所以……叔祖父胤甲,是被商族和国师联手陷害?”
“是。”姒月声音冰冷,“商族需要除掉夏室中清醒的、可能阻碍他们扩张的重臣。国师需要铲除威胁自己地位的政敌。一拍即合。”
她继续往下指:“再看这里。皋先王继位后,商族一度收敛。但在‘更始三年’大旱初起时,商侯主壬再次秘密接触姒狰——那时他已接替其叔,成为巫祝新首领。条件:巫祝集团帮助商族在夏地收购粮食、铜矿,商族则支持姒狰在夏室内部争夺权力。”
姒发想起那几年,姒狰处处与父亲皋作对,原来背后有商的影子。
“还有,”姒月翻到帛书末尾,那是几行新近添加的记录,“彗星出现前三日,有商族商队进入阳城。队中混有数名‘观星士’。他们入城后未去驿馆,而是秘密入住……姒狰一名弟子的私宅。”
“你的意思是,”姒发的声音仿佛结了冰,“这次彗星谣言,背后也有商族推动?”
“不是推动,是主导。”姒月抬起眼,眸中寒光凛冽,“陛下,彗星或许是天成,但‘彗星主女主祸国’这个说法,源头很可能就是那些商族观星士。他们精通天象,提前预判或观察到彗星将至,便借此编排故事,通过巫祝弟子散布,目标直指王后——因为王后,是陛下新政最得力的支持者,也是商族最无法掌控的变数。”
一股寒意从姒发脊背升起。他想起妣甲,那个被他“保护”起来、实则很可能是商族此轮阴谋核心目标的女子。她对此,知道多少?还是说,她也被自己的父兄,当作了一枚棋子?
“姑姑,”他艰难地问,“王后她……是否知情?”
姒月沉默良久:“妾不敢断言。但观王后平日言行,对陛下、对夏室,确是一片赤诚。或许……她也是被利用而不自知。”
她收起帛书,低声道:“陛下,这些证据,尚不足扳倒姒狰,更遑论指证商族。巫祝势力盘根错节,商族又远在东方。眼下当务之急,是保住洛水工程,稳住朝局。妾建议……陛下暂且隐忍,暗中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
“待时机成熟?”姒发苦笑,“姑姑,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彗星还挂在天上,谣言还在蔓延,诸侯在观望,宗室在拖延……朕的新政,就像一个漏水的陶罐,朕拼命想堵住窟窿,可新的窟窿不断出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秋夜的凉风灌入,带着远处洛水营隐约的号子声。那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如今却显得如此渺茫。
“陛下,”姒月走到他身后,声音很轻,“您还记得父亲(胤甲)吗?”
“记得。”
“父亲当年,也像您现在一样,想改变什么。他失败了,死了。胥太傅辅佐伯父(皋),也想改变什么,也失败了,死了。”姒月的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却又有一股顽强的韧劲,“现在轮到您了。这条路,注定白骨累累。但总要有人走,不是吗?”
姒发没有回头。他望着黑暗中星星点点的工地火光,仿佛看到了父亲皋临终前暗淡的眼睛,看到了叔祖父胤甲饮下毒酒时可能的绝望,也看到了自己未知的、或许同样黯淡的结局。
“是啊,”他喃喃道,“总要有人走。”
只是这代价,太沉重了。
四、 裂隙
妣甲迁居别宫后,姒发去探望的次数日渐减少。不是不想,是不能——每次他去,别宫外总有窥探的眼睛,第二日朝堂上便会有“王眷恋妖妃,荒废政务”的暗讽。他不得不将精力全部投入到应对朝堂压力和推进洛水工程上。
而妣甲,则在别宫里,过着近乎幽禁的生活。除了几个贴身侍女,不得见外人。她每日读书、绘图、记录天象,偶尔通过隐秘渠道,将一些治水建议传递给姒发信任的工匠。
更始七年,九月廿二,夜。
姒发在书房批阅奏报至深夜。头疼欲裂——近日呕血旧疾有复发迹象,太医开的药似乎效力渐微。案头堆着的竹简,大多是坏消息:东部边境,有缗氏骑兵频繁挑衅;南方几个小国,贡赋再度“延误”;而最迫在眉睫的,是洛水营的粮草,又快要见底了。
他揉着太阳穴,忽然听见门外侍从低声禀报:“陛下,王后……遣人送东西来。”
“进来。”
一个面生的侍女低头入内,捧着一个食盒和一卷帛书。食盒里是精致的点心,但姒发没有动,先展开帛书。
是妣甲的字迹,清秀而有力:
“陛下安好?妾夜观天象,彗星光渐弱,似有消退之兆。然箕、尾(星宿名)分野之云气凝滞不散,恐东方(商地)将有异动。妾忧之。又,闻洛水营粮匮,妾私蓄尚有金器若干,可命人暗中变卖,或可暂解燃眉。万望陛下保重身体,水渠将成,切不可功亏一篑。妾于别宫,静待佳音。”
信的末尾,画了一只小小的、简笔的玄鸟。
姒发握紧帛书,心中五味杂陈。她身处困境,却仍在为他筹谋,甚至要变卖自己的嫁妆。而她的父兄,或许正在东方策划着颠覆夏室的阴谋。
这种撕裂感,让他几乎窒息。
“告诉王后,”他对侍女说,“心意朕领了,金器不必动。让她……好好照顾自己。”
侍女退下后,姒发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他起身,在书房里踱步。父亲的玉璜、妣甲的玉鹰、残缺的冠冕、龟甲上的刻痕、夜空中的彗星……无数影像在脑中翻腾。
他走到铜镜前。镜中人眼眶深陷,下巴有了青黑的胡茬,全然不似一年前那个在洛水边立誓的锐气少年。才十八岁,却已有了暮气。
“朕错了吗?”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问。
若当初不娶商女,是否就没有这些谣言?若不推行新政,是否就不会激怒宗室?若不坚持治水,是否就能苟延残喘更久?
没有答案。
只有镜中人眼中,那越来越浓的、与父亲皋晚年相似的疲惫与怀疑。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某个临界点上。往前一步,可能是力挽狂澜;退后一步,或许就是万丈深渊。而这一步该如何迈出,他看不清。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彗星的光芒透过窗纸,在书房地上投下一片惨淡的微光。
姒发吹熄了灯,让自己浸入这片不祥的光晕中。黑暗中,他仿佛听见了无数声音:父亲的叹息、胥的谏言、姒月的警告、民夫的号子、朝臣的攻讦、还有妣甲那句温柔的“静待佳音”。
这些声音交织成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缓缓摘下头上的冠冕,手指抚过那处空缺。一年了,玉旒依然没有补上。洛水,也依然没有流起来。
也许……永远也流不起来了。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带着冰冷的绝望。
他闭上眼睛。
而在别宫深处,妣甲也未曾入睡。她倚在窗前,望着那颗逐渐黯淡的彗星,手中摩挲着另一枚玉鹰佩——与送给姒发的那枚一对。
她低声用商语吟诵起一首古老的歌谣,那是母亲在她幼时教的,关于漂泊的玄鸟寻找家园的故事。歌声轻缓,却透着一股无枝可依的苍凉。
夜色如墨,吞噬了所有的光与声。
只有那颗彗星,依旧固执地悬在太微垣旁,像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年轻王者和他摇摇欲坠的王朝,如何一步步走向命定的、漆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