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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之耀●第一章:少年临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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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坟之间

新雪覆盖了阳城以北的荒山。

两座新坟并立,左边是姒皋,右边是司徒胥。墓碑都很朴素,没有谥号,没有歌功颂德的长篇铭文,只有简短的几个字。雪落在碑面上,很快融化成水,顺着刻痕流下,像无声的泪。

十六岁的姒发跪在两坟之间,已经三个时辰。

麻衣单薄,积雪没过他的膝盖,寒冷透过布料刺入骨髓。但他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两件东西:左手是断裂重镶的玉璜——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上面金丝镶合的裂缝里填着朱砂,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右手是一卷竹简,胥最后的手记,字迹颤抖,最后几行几乎难以辨认。

身后传来踏雪声。姒月披着素白斗篷走来,在他身侧蹲下,将一件厚裘披在他肩上。

“回去吧,发儿。”她轻声说,“你父王若在,不会让你这样糟蹋身子。”

姒发抬起头。他的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但眼睛亮得惊人:“姑姑,父王最后在席上划的那三道痕……我大概明白了。”

“哦?”

“一竖,是夏室。”姒发用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一道,“一圈,是他未完成的治水梦。”他画了一个未封口的圆,“最后那一半……是未说出口的话:若事不可为,当如何?”

姒月沉默地看着雪地上的痕迹。

“父王没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答案。”姒发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颤,“他知道夏室将倾,但他放不下。所以他挣扎了十一年,直到油尽灯枯。胥太傅劝他退,他不退——不是不想,是不能。因为他是王。”

“你想说什么?”姒月问。

姒发站起身,膝盖的雪簌簌落下。他转向父亲的墓碑,一字一句说:“我想说,父王的路走错了。”

姒月瞳孔微缩。

“不是说他做错了什么。”姒发快速补充,“减赋税、惩贪腐、修水利……每一件都对。但他太想保住一切——保住夏室的体面,保住王权的威严,保住那些早已腐朽的东西。所以他处处妥协,处处受制,最后耗尽了自己,却没改变什么。”

他转过身,看着姒月:“姑姑,我不想像父王那样。我不想在妥协中慢慢窒息。”

“那你想怎样?”

“我要走第三条路。”姒发握紧手中的玉璜,“不是祖父孔甲的疯狂,也不是父王的挣扎。我要走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

雪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洒下,照在两座墓碑上,也照在少年清瘦却挺直的脊梁上。

姒月看了他很久,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她自己的半块玉璜。她蹲下身,将两块玉璜在父亲坟前的雪地上拼合。裂缝被雪水浸湿,朱砂的颜色显得更加暗红,像凝固的血。

“你父我兄,皆盼你走出第三条路。”她轻声说,“但现在,路在你脚下。”

姒发也蹲下,拿起完整的玉璜。两块玉石在掌心合为一体,沉甸甸的。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伯祖父胤甲教他识字时说过的话:“璜,半璧也。合二为一,方成礼器。治国亦如是——需合众力,方成大事。”

那时他不懂。现在,他好像懂了点什么。

“姑姑。”他说,“三日后登基,我不在太庙行礼。”

“那在哪里?”

“洛水之滨。”姒发望向东方,那里是干涸的河床,“夏兴于治水,今当思本。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新王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祭祀鬼神,是疏通河道,让水流回来。”

姒月眼中闪过什么,是惊讶,是担忧,还有一丝欣慰:“可巫祝不会答应。宗室不会答应。连那些老臣……”

“所以我不需要他们答应。”姒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雪,“我只需要去做。”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深深一躬:“父王,您未走完的路,儿替您走。您未做完的梦,儿替您做。但儿不会走您的路——儿会走自己的。”

说完,他转身下山。雪地上留下一串坚定的脚印。

姒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雾中。许久,她对着墓碑轻声说:“兄长,你听见了吗?你的儿子……长大了。”

风吹过,卷起坟前的雪末,像无声的回答。


二、洛水之誓

登基那日,天空阴沉,却没有下雪。

洛水河床裸露着,龟裂的土地向远方延伸,像大地的伤疤。河岸两侧,稀稀拉拉站着几百人——有老臣,有士兵,有被强征来的百姓,还有几个远远观望的巫祝。没有仪仗,没有礼乐,只有寒风吹过干枯芦苇的呜咽声。

姒发站在河床中央临时搭建的土台上。他没穿冕服,只着简单的深衣,头发用一根木簪束起。冠冕被他放在一旁——那顶残缺的九旒冕,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太傅姒文站在台下,眉头紧锁。按他的意思,新王登基至少该在太庙,至少该有完整的礼仪,至少……不该在这片象征衰败的干涸之地。

但姒发坚持。

“开始吧。”他说。

姒文叹了口气,展开简牍,开始念诵祝祷词。古老的雅言在空旷的河床上回荡,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念到“承天命,抚万民”时,远处传来骚动。

是巫祝们。为首的还是姒狰——国师皋的侄子,三年前因姒皋中毒事件失势,但仍在巫祝集团中保有影响力。他带着十几个白衣巫祝走来,手里牵着一头牛。

“陛下!”姒狰走到土台前,行礼,“臣等特备祭牲,以敬河伯,祈洛水复流。”

那牛是头黑牛,肩高体壮,显然是精心挑选的。牛脖子上系着红绸,眼睛被布蒙着,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安地踏着蹄子。

姒发看着牛,又看看姒狰:“谁说要用人牲祭河了?”

“此乃古礼!”姒狰提高声音,“昔大禹治水,亦杀白马祭河!今洛水断流三载,非以血祭,不能动河伯之心!”

他身后,巫祝们齐声附和:“血祭河伯!血祭河伯!”

围观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低声议论:“是啊,三年没雨了……”“祭一下也好……”“可陛下不是说……”

姒发走下土台,来到黑牛前。他伸手摸了摸牛的脖颈,皮毛温热,肌肉在手下颤动。牛似乎感觉到善意,轻轻蹭了蹭他的手。

“你看,”姒发转身对众人说,“它不想死。”

姒狰一愣:“陛下,祭牲乃——”

“朕知道祭牲是什么。”姒发打断他,“但朕今日要改一改规矩。”

他解开牛眼睛上的布。牛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四周。姒发又解开它脖子上的红绸,拍了拍它的背:“去吧。”

黑牛迟疑片刻,突然撒开蹄子,朝着下游奔去。它跑过干裂的河床,扬起一路尘土,最后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中。

所有人都呆了。

姒狰脸色铁青:“陛下!您这是亵渎神明!洛水若再不流——”

“若真有河伯,”姒发转身上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该要的,不是一头牛的命,是朕这个天子的命。因为让洛水断流的,不是牛,是朕的祖父、父亲,还有朕这个即将继位的王——是我们这些治理天下的人,失了德行,才招致天谴。”

台下鸦雀无声。

姒发继续说:“所以今日,朕不祭牛,不祭羊,朕祭——”他拿起一旁的水罐,将里面的液体缓缓倒在土台上。

不是酒,是水——浑浊的、从深井里打上来、每人每日限取一瓢的水。

“朕以水祭水。”他说,“朕向洛水发誓:从今日起,夏王姒发,当以治水为第一要务。疏通河道,重修堤坝,引泉开渠。若不能令洛水复流,朕,不配为君。”

风停了。云层裂开,一缕阳光照在土台上,照在少年王挺直的脊背上。

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欢呼。不是整齐的、礼仪性的欢呼,是杂乱的、发自肺腑的喊声:“陛下万岁!”“洛水万岁!”

姒文怔怔地看着,老眼湿润。他想起姒皋当年登基时,也是在这样简陋的场合,也是面对质疑,但那个年轻王眼中是沉重的负担,而这个少年眼中……是火焰。

姒狰和巫祝们脸色难看,却不敢再说什么。他们悄悄退到人群边缘,眼神交换间,全是阴霾。

仪式继续进行。姒发戴上那顶残缺的冠冕时,没有低头。玉旒在风中晃动,缺失的那一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朕知此冠残缺。”他对着众人说,“但朕不会补它。朕要留着这处空缺,日日警醒:夏室之鼎,缺了一足。那一足,就是水利,就是民生。待有一日,洛水复流,万民安居,那时——朕再补上这串玉旒。”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若补不上,这顶破冠,就让它破着。至少让后世子孙知道,曾有一个王,承认自己的江山是残缺的,并且……试图修补它。”

欢呼声更响了。甚至有人跪地叩拜,不是出于礼仪,是出于真心。

姒发站在台上,看着那些激动的面孔。他知道,这一刻的民心是真实的,但也是脆弱的。如果他做不到——如果洛水真的再也流不回来——今日的欢呼,就会变成明日的唾骂。

但他没有退路。

他也不想要退路。

仪式结束后,姒文上前,低声说:“陛下今日所为……太过冒险。巫祝不会善罢甘休,诸侯也会认为新王年轻气盛——”

“太傅。”姒发摘下冠冕,递给侍从,“父王当年就是太在乎别人怎么想,所以处处掣肘。朕不一样。朕要让别人来适应朕,不是朕去适应别人。”

“可国力空虚,如何治水?民夫从哪来?钱粮从哪来?”

“会有办法的。”姒发望向远方,“至少,朕开了个头。”

他转身离开河床。走过一处土坡时,看见姒月站在那里,正望着黑牛消失的方向。

“姑姑在看什么?”

“在看那头牛。”姒月说,“它自由了。”

“不好吗?”

“好。”姒月转过头,眼神深邃,“但发儿,你给了牛自由,却把自己套上了更重的枷锁。今日的誓言,所有人都听见了。你若做不到……”

“那就做到。”姒发说得很简单。

姒月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你确实不像你父亲。也不像你祖父。你像……你叔祖父胤甲。”

“像吗?”

“像他年轻的时候。”姒月轻声说,“那时候他也相信,人定胜天。”

她没说后半句:后来胤甲死了,死在“胜天”的路上。

姒发似乎听懂了言外之意,但他只是点点头:“那就够了。”

他继续往前走。姒月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胤甲也曾这样,背对着她,走向一个明知艰难却义无反顾的未来。

历史,总是在重复。

只是这一次,结局会不同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王,已经点燃了火。

至于这火能照亮前路,还是焚尽一切……

只有时间能回答。


三、第一道王命

回宫的第一件事,姒发召见了姒文和几位尚能做事的老臣。

议事的地方不在正殿,在偏殿一间狭小的书房——这里原是姒皋批阅奏报的地方,堆满了竹简,空气中有陈旧墨汁和霉变纸张的味道。姒发没让人收拾,他说:“父王的气息还在,能让朕清醒些。”

“陛下,”姒文率先开口,“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先王驾崩,诸侯必有异动。臣收到密报,有缗氏已集结兵力,似有动作。还有商地——”

“商地怎么了?”

姒文迟疑:“商侯主壬派了使者,说是吊唁先王,但……带了重礼。”

“多少?”

“黄金百镒,玉器十箱,粟米……五千斛。”

书房里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五千斛粟米,足够阳城百姓吃一个月。在夏室最缺粮的时候,这简直是雪中送炭——或者说,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条件呢?”姒发问。

“说是……贺新王登基,别无他求。”姒文眉头紧锁,“但臣以为,商族所图非小。示壬在世时,就暗中结交诸侯,囤积粮草。如今主壬继位,更是……”

“朕知道了。”姒发打断他,“礼收下,粟米入库。使者好生款待,三日后朕亲自见。”

“陛下!这——”

“太傅,我们现在需要粮。”姒发的声音平静,“不管商族想做什么,先把粮食拿到手,让百姓吃饱。至于代价……以后再说。”

姒文张了张嘴,最终没再反驳。

姒发转向其他人:“治水之事,朕已有初步想法。不征民夫,改用‘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

“阳城内外,流民数千,每日靠粥棚苟活。”姒发说,“与其白养着,不如让他们干活。修一丈渠,发粟三升;挖一车土,发粟五升。干得多,吃得多。这样既修了水利,也安顿了流民,还省了纯粹放赈的粮食。”

几个老臣面面相觑。这法子……闻所未闻。自古征发民夫,要么是徭役(无偿),要么是雇佣(付钱),哪有直接用粮食换工时的?

“陛下,”一位老司农小心翼翼地说,“此例一开,恐民习以为常,日后……”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姒发说,“现在,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司农,你去统计流民人数,制定工酬标准。太傅,你去筹备第一批粮食——就从商族送的那五千斛里出。”

“可那是商粮!”姒文急了,“用商粮修夏渠,传出去——”

“传出去怎样?”姒发抬眼,“说夏王用商粮救夏民?那又如何?总比夏民饿死,夏渠荒废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诸位,父王给朕留下的,是一个烂摊子。按常理,朕该先稳定朝局,安抚诸侯,慢慢恢复国力。可我们没时间了。洛水断流三年,再旱一年,阳城就得迁都。诸侯虎视眈眈,再示弱一次,他们就会扑上来分食。”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个人:“所以朕要行险招。用商粮,修夏渠;用流民,代征夫;用治水,聚民心。每一步都冒险,但每一步都必须走。”

他停顿,声音放缓:“朕知道你们担心。但请相信朕——相信这个十六岁的王,能带着夏室,走出一条新路。”

沉默。许久,姒文第一个跪下:“老臣……遵命。”

其他人也随之跪拜。

姒发扶起姒文:“太傅,还有一事。朕要组建‘洛水营’。”

“洛水营?”

“从流民中挑选青壮,半农半兵。”姒发说,“平日治水,闲时操练。一来可以保护工程,防备宵小;二来……夏室需要一支新军,一支不属于旧贵族,不属于巫祝,只忠于朕的军队。”

姒文倒吸一口冷气。新王登基第一天,就要建军?这简直是……

“陛下,此事需从长计议——”

“三天。”姒发说,“三天内,给朕一份名单,一份计划。朕要在一个月内,看到洛水营的雏形。”

他不再给反驳的机会,挥挥手:“都去忙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众人退下。书房里只剩下姒发一人。

他走到父亲常坐的那张席子前,坐下。席子已经磨损,边缘露出草茎。案几上还有半卷未批完的竹简,是姒皋最后的手笔——关于减免某个受灾郡县赋税的提议,字迹虚浮,显然写时已很吃力。

姒发拿起那卷简,轻声说:“父王,您太累了。现在,让儿来扛吧。”

他将竹简卷好,放在一旁。然后铺开新的竹简,提笔蘸墨。

第一道正式的诏令,他写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

“更始十二年春,王令:自即日起,罢孔甲朝所设‘神祭’‘丹砂’等一切杂税。旧欠尽免。各封国赋税,减三成。流民愿修洛水渠者,以工代赈,酬以粟米。洛水不复,此令不终。”

写完,他盖上传国玉玺——那方玉玺缺了一角,是当年孔甲炼丹爆炸时崩坏的,一直未修补。印在竹简上,“夏王之宝”四个字,残缺了一笔。

像这个王朝,像他头上的冠冕,像他手中的玉璜。

处处残缺,处处裂痕。

但姒发看着那道诏令,眼中没有沮丧,只有坚定。

残缺,就补。

裂痕,就修。

补不上,修不好,那就带着残缺走下去。

至少,要让后世知道,曾有人试图修补过。

他放下笔,望向窗外。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

新的时代,开始了。

而他,是这个时代最年轻的掌舵者。

前方是惊涛骇浪,是暗礁险滩,是无数双等着看他笑话的眼睛。

但他不怕。

因为十六岁的心,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只知道,路在脚下,就该往前走。

哪怕脚下,是干裂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