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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烬之子●第四章:临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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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黄昏的托付

姒皋知道,自己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呕血之症从每日一次,变成三次、五次。太医换了几茬药方,最后跪在榻前不敢抬头:“陛下……此非药石可医,乃心血耗尽。”

胥死后,姒皋的身体迅速垮了下去。像是支撑宫殿的最后一根梁柱倒了,整座建筑便开始倾斜、开裂,最终要轰然倒塌。

“更始十一年”的秋分日,姒皋把三个人叫到病榻前:太子发、太傅胥生前指定的继任者老臣姒文、还有姒月。

十六岁的发已经长成挺拔的少年,眉眼间有姒皋年轻时的影子,但眼神更清澈,还没有被那种深重的疲惫浸染。他跪在榻前,握着父亲枯瘦的手,嘴唇紧抿,强忍着眼泪。

姒文六十五岁,是胥的堂弟,为人沉稳但魄力不足。胥临终前推荐他,说:“此人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但如今夏室……已无成可守,只需一个稳妥的过渡。”

姒月十四岁,站在稍远处。她穿着素服——为胥守孝未满。三年来,她长高了许多,神情里那种孩童的稚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静默。她看着姒皋,眼神复杂,有关切,有悲伤,还有一种……了然。

“都来了。”姒皋靠在枕上,声音微弱但清晰,“朕的时间不多了。有些事,今日必须交代。”

他先看向姒文:“姒文,朕任命你为太傅,辅佐新君。太子年幼,朝政……你多费心。”

姒文叩首,老泪纵横:“老臣定当竭尽残年,不负先兄(胥)所托,不负陛下信任。”

“不是信任,”姒皋轻轻摇头,“是无奈。夏室如今……还有谁能托付呢?”

这话说得直白,姒文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话。

姒皋转开发:“发儿。”

“儿臣在。”发的声音有些哽咽。

“跪下。”

发依言跪得更直。

姒皋从枕边摸出一个锦囊,颤抖着手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是那顶残缺的冠冕。九旒缺一,在昏暗的光线下,玉珠泛着温润却凄凉的光。

“戴上。”姒皋说。

发愣住。按礼,新王登基时才戴此冠。现在……

“戴上。”姒皋重复,语气不容置疑。

发双手接过冠冕,戴在头上。玉珠垂落,遮挡了部分视线。他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弯脖颈的重量——不只是冠冕本身的重量,是一种传承了四百年的负担。

姒皋看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他从怀中取出另一样东西:那块断裂又重镶的玉璜。胤甲的那半块,皋的半块,当年摔碎后,他命工匠用金丝镶合,裂缝处填了朱砂,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玉璜,染了三代人的血。”姒皋将玉璜放在发手中,“你叔祖父胤甲的忠,朕的……愧,现在传给你。你要带着它,走朕没走完的路。”

发握紧玉璜,金丝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父王,儿……怕担不起。”

“怕也要担。”姒皋喘了口气,“因为你是夏王,更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没能给你的,是一个完整的江山,只能给你这些了。”

他停顿,积蓄力气,然后说三条遗命:

“第一,勿与巫祝彻底决裂。他们虽可恶,但仍是联系天地人心的绳——断了这根绳,百姓连最后一点敬畏都没了,夏室立时便崩。”

“第二,重结商侯。其子主壬(即报丁)有雄才,可为盟友,但需防范。若事有变……保姒月出奔商地。商侯重信诺,或许会给她一条生路。”

姒月猛地抬头,想说什么,被姒皋用眼神制止。

“第三,”姒皋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耳语,“若事不可为……保宗庙祭祀不绝。社稷可亡,夏人之魂不可亡。记住,我们不是输给谁,是输给了……时间。”

发泪水滚落:“父王,您别说了……您会好的……”

姒皋笑了笑,笑容苍白:“朕好不了了。但你要好。你比朕强,年轻,有锐气……或许,你能做到朕做不到的事。”

他伸出手,摸了摸发的头顶,像发小时候那样。然后,手无力地垂下。

“都退下吧。朕……累了。”

三人行礼退出。走到门口时,姒皋忽然又说:“姒月留下。”


第二日·父子的最后对话

第二日清晨,姒皋的精神意外地好了些。他让侍从扶他坐起,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格,在地面投下温暖的光斑。

发独自进来,手中端着药碗。

“父王,该喝药了。”

姒皋接过碗,看了一眼黑褐色的药汁,没有喝,放在一边:“坐。”

发跪坐在榻前。

“昨夜,朕梦见你祖父了。”姒皋望着窗外,“他站在丹炉边,背对着朕。朕叫他,他不回头。最后他说:‘皋儿,你比我强,至少你试过了。’”

发沉默。

“朕试过了吗?”姒皋自问自答,“试了。减赋税、惩贪腐、修水利、济灾民……能做的都做了。可为什么,夏室还是一天比一天糟?”

“不是父王的错。”发低声说,“是天灾,是积弊……”

“是天命。”姒皋打断他,“发儿,你信天命吗?”

发想了想:“儿臣……不知道。”

“朕也不知道。”姒皋说,“但朕知道,人不能全靠天命活着。你祖父当年就是太信天命——信巫祝的话,信丹药能通神,最后死在幻觉里。朕这十一年,想证明人定胜天,可到头来……还是输了。”

他转回头,看着发:“所以朕给你的遗命,都是妥协:向巫祝妥协,向商族妥协,甚至……向灭亡妥协。你恨朕吗?恨朕没给你留下一个能大展拳脚的局面?”

发摇头,泪水再次涌出:“儿臣不恨。儿臣只恨自己不能为父王分忧,不能……”

“不要说这种话。”姒皋抬手,止住他,“你未来的路,比朕更难。朕至少还有‘中兴’的幻想,你……可能连幻想都没有。”

他停顿,艰难地吸气:“所以朕今天要告诉你一些……史简上不会写的事。”

发坐直身体。

“关于你叔祖父胤甲。”姒皋的声音压得很低,“他不是病死的,是被毒杀的。毒,来自商侯示壬,通过国师皋的手。原因是他查到了商族的阴谋——商早就想取代夏,他们在等时机。”

发脸色发白。

“朕当年知道一些,但不敢深查。因为查下去,夏商必战,而那时夏室……根本打不起。”姒皋眼中闪过痛苦,“所以朕选择了沉默。这沉默,让胤甲枉死,也让商族坐大。这是朕一生最大的罪。”

“父王……”发的声音颤抖。

“朕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复仇。”姒皋盯着他,“恰恰相反,朕要你记住:政治,有时候不是对错问题,是选择问题。朕选择了保全夏室一时,牺牲了胤甲。你未来也会面临选择,可能更残酷。到时候,不要被道德捆住手脚——但要记住,每一个选择,都要付出代价。”

发似懂非懂,但郑重地点头。

姒皋继续说:“关于巫祝。朕当年中毒,就是姒狰所为。朕没有杀他,反而留用他,为什么?因为杀他一人,会激起整个巫祝集团的反弹。朕需要时间,需要他们至少表面上的配合。这是妥协,也是……算计。”

“那现在……”

“现在朕快死了,无所谓了。”姒皋惨笑,“但你还活着。所以朕要你继续妥协,直到你有足够的力量,或者……直到夏室彻底不需要妥协的那一天。”

他伸手,从枕下摸出一卷竹简,递给发:“这是朕这十一年来的施政记录,还有对诸侯的分析、对天灾的应对、对未来的……一些猜测。你拿去看,但不要全信。因为朕的记录里,也有很多错误。”

发接过竹简,沉甸甸的。

“最后,”姒皋靠回榻上,闭上眼睛,“对你姑姑姒月好一些。朕欠她父女太多……这辈子,还不清了。”

发跪伏在地:“儿臣谨记。”

“去吧。”姒皋摆摆手,“让朕……静一静。”

发退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父亲靠在阳光里,面容枯槁,但神情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知道,这是父亲最后一次,以君父的身份教导他。

从明天起,他就要独自面对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了。


第三日·玉璜的归还

姒月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碗粥。

不是宫中的精米,是掺了野菜的粗粥。她自己煮的。三年来,她常去粥棚帮忙,学会了辨认能吃的野菜,也学会了生火做饭。

“伯父,喝点粥吧。”她坐在榻边,舀起一勺,吹凉。

姒皋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酸楚。这个本该养尊处优的公主,却早早学会了生存的技能。

他喝了几口,摇头示意够了。

姒月放下碗,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是那把胤甲留下的玉刀,还有她自己那半块玉璜。

“伯父,”她轻声说,“这玉刀,您当年说是父亲留下的。这半块玉璜,您说是信物。现在……我都还给您。”

姒皋愣住:“为什么?”

“因为我不需要了。”姒月抬起头,眼神清澈,“三年前您说,等您把夏室整顿好了,两块玉璜拼在一起,还我一个完整的家。现在……家不会完整了,夏室也不会好了。所以这些东西,该物归原主。”

姒皋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不是病痛,是更深的东西。

“姒月,你恨朕吗?”他问出了三年前同样的问题。

姒月想了想,摇头:“不恨。但也不原谅。”

“不原谅……是对的。”姒皋苦笑,“朕也不原谅自己。”

“伯父,我不是来讨债的。”姒月说,“我是来告别的。胥太傅临终前说,您可能会让我去商地。如果这是您的安排,我接受。但走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

“你说。”

“您这十一年,后悔过吗?”姒月问,“后悔继位,后悔做这些事,后悔……活着?”

姒皋沉默了很久。

窗外有秋风掠过,吹落几片枯叶。

“后悔过。”他终于开口,“无数次。后悔当年没拦下那杯毒酒,后悔没早一点清算巫祝,后悔没在国力尚存时与商一战……但唯一不后悔的,是继位。”

他看向姒月:“因为如果朕不继位,夏室可能十年前就亡了。朕这十一年,虽然没做成什么,但至少……拖延了时间。给你,给发儿,给那些还相信夏室的人,多争取了十一年。”

“可这十一年,百姓过得很苦。”

“是。”姒皋承认,“但若没有这十一年,他们会更苦。亡国时的混乱、屠杀、流离失所……朕见过史书记载,那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朕的挣扎,或许没能让他们活得更好,但至少……让他们死得慢一点。”

这话残忍而真实。姒月眼中浮起泪光。

“姒月,”姒皋伸手,想碰碰她的脸,但手抬到一半又无力垂下,“若有一天,夏室真的亡了,你要活下去。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记住——记住夏室曾经存在过,记住你父亲那样的人曾为之奋斗过,记住朕……这样失败但尽力过的王。”

姒月的眼泪终于落下:“伯父……”

“收好玉刀。”姒皋说,“那是你父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至于玉璜……”

他拿起自己那半块,和姒月那半块拼在一起。金丝镶合的裂缝在光线下格外刺眼,朱砂填充的红色像凝固的血。

“完整的玉璜,朕给不了你了。”姒皋说,“但这道裂缝,就是夏室现在的样子——碎了,但还勉强拼在一起。你带着它,无论走到哪里,都记得:你的根,在这道裂缝里。”

他将拼合的玉璜放回姒月手中。

姒月握紧,玉石的冰凉透过掌心。

“我会记住。”她说,“也会活下去。”

姒皋点点头,闭上眼睛:“去吧。让朕……睡一会儿。”

姒月起身,走到门口时,姒皋忽然又说:“姒月。”

她回头。

“谢谢你。”姒皋的声音几不可闻,“谢谢你……还愿意叫我伯父。”

姒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眼泪在转身的瞬间,汹涌而下。


第四日·回光

第四日,姒皋突然能下床了。

不仅下了床,还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到了庭院里。秋日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坐在石凳上,看着满院的萧瑟——草木枯黄,池塘干涸,连鸟雀都少了。

“陛下,风大,还是回屋吧。”侍从小声劝。

“无妨。”姒皋摆摆手,“朕想看看……看看这座宫殿。”

他抬起头,望向宫城的深处。太庙的方向,烟囱没有冒烟——自胥死后,日常祭祀又荒废了。悬圃宫的方向,宫门紧闭,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他所在的“安宁殿”,名字叫安宁,却从未安宁过。

“去叫姒文来。”他说。

姒文匆匆赶来时,姒皋正看着地上的一队蚂蚁。蚂蚁在搬运一只死去的昆虫,齐心协力,浩浩荡荡。

“陛下。”

姒皋没有抬头:“姒文,洛水旧渠……修得如何了?”

姒文一愣:“回陛下,去岁蝗灾后,民夫多逃散,工程……停了。”

“停了。”姒皋重复,“也好。省点力气,做点别的。”

“陛下是指?”

“朕死后,一切从简。”姒皋终于抬头看他,“不修陵,不厚葬,陪葬品……就用那些熔炼巫器剩下的青铜渣,还有未用完的丹砂。墓碑上不要刻谥号,就刻‘夏王皋’三个字。”

姒文大惊:“陛下!这不合礼制!先王——”

“先王是先王,朕是朕。”姒皋打断他,“省下的钱财,全部用来修洛水渠。告诉发儿,这是朕的遗命——他若问为什么,就说……朕想给百姓留点实在的东西,而不是一座豪华的坟墓。”

姒文跪地,泪流满面:“陛下仁德……老臣……遵命。”

“还有,”姒皋继续说,“朕的棺木,用普通梓木即可。漆都不用上。下葬时,让太子扶棺,但不要百官送葬——让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别耽误正事。”

“可这……”

“照做。”姒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一个王朝的体面,不在葬礼的排场,在活人能不能吃饱饭。朕活着时没让他们吃饱,死了……就别再劳民伤财了。”

姒文叩首,说不出话。

姒皋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他让侍从扶他起身,慢慢走向宫城西侧——那里有个小门,通向宫外。

“陛下,您要去哪?”

“去城墙。”姒皋说,“朕想再看看……阳城。”

登上城墙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将整座城池染成金色。炊烟袅袅升起——那是粥棚在生火。街巷里有人走动,虽然步履蹒跚,但至少……还有人。

姒皋扶着雉堞,极目远眺。西边是洛水方向,如今只剩干涸的河床。东边是商地,那片土地正日益肥沃。南边是荆蛮,北边是戎狄……

四百多年前,大禹划九州时,这里曾是天下中心。如今,中心已死,边缘正在崛起。

他想起胥临终前的话:“陛下,退吧。”

他没有退。不是不想,是不能。王的责任,有时候就是站在沉船上,直到最后一刻。你可以跳船逃生,但总得有人掌舵,让船沉得慢一点,让更多人有机会游向岸边。

夕阳沉入远山,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孤独的、即将消逝的符号。

他转身,对侍从说:“回去吧。”

回宫的路上,他忽然问:“今日是初几?”

“回陛下,九月十七。”

“九月十七……”姒皋喃喃,“再有七日,就是霜降了。”

霜降,秋天最后一个节气。之后,就是冬天。

他可能,熬不到冬天了。


第五日·西亳的方向

第五日,姒皋的精神又差了下去。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偶尔清醒,也是眼神涣散。

但傍晚时分,他突然挣扎着要起身。侍从慌忙搀扶,他指着西方:“扶朕……向西跪。”

侍从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在寝宫中央,面朝西方,姒皋艰难地跪下。他让侍从退到门外,独自一人。

西方,是夏室发源地西亳的方向。

那里葬着大禹、葬着启、葬着夏室历代先王。那里有宗庙,有社稷,有夏人最初的梦想。

姒皋双手伏地,额头触地。冰冷的地面让他清醒了些。

他开始说话,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在祷告:

“列祖列宗……不肖子孙皋……今日来请罪了。”

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继位十一年……未能重振夏室,反令江山日颓,百姓困苦……皋之罪,罄竹难书。”

他停顿,艰难地喘息。

“然皋扪心自问……十一年来,未尝有一日敢忘先祖之托。减赋税、惩贪腐、修水利、济灾民……能做的,都做了。可为何……还是走到了今天?”

无人回答。只有风声。

“或许……是天命已尽。”姒皋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或许夏室气数……真的到头了。若如此,皋愿承担一切罪责,只求……只求先祖保佑发儿,保佑姒月,保佑夏人血脉……不绝。”

他抬起头,额头已磕红。眼中泪光闪烁:

“皋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字字千斤。

像是说给先祖听,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历史听。

说完,他瘫倒在地。侍从冲进来,将他扶回榻上。他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嘴角渗出血丝。

太医匆匆赶来,把脉后摇头:“陛下……已是油尽灯枯。”

那一夜,姒皋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他让侍从拿来竹简和笔,想写点什么,但手抖得握不住笔。最后,他用手指蘸着药汁,在席上划了三道痕:

一竖,直直的一道。

一圈,一个未封口的圆。

最后一笔,只划了一半,手就无力地垂下。

侍从看不懂,但小心地记下了形状。

这三道痕,成了姒皋最后的、无人能解的遗言。


第六日·无声的告别

第六日,姒皋已不能言语。

发和姒月守在榻边。姒皋时而睁眼看看他们,眼神浑浊,但偶尔会闪过一丝清明。那时,他会努力做出一个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愧疚。

发握着他的手,一遍遍说:“父王,儿臣在,儿臣在……”

姒月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

午后,姒皋突然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那里有一棵树——是棵老槐树,孔甲年间种下的,如今也枯了大半。但有一根枝桠,竟然在深秋冒出了几点新绿。

奇迹般的新绿。

姒皋盯着那点绿色,看了很久。然后,他的目光转向发,又转向姒月,最后回到窗外。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和姒月凑近去听。

没有声音。只有微弱的气流。

但姒月看懂了唇形。他在说:“绿……”

然后,眼睛缓缓闭上。

这一次,没有再睁开。

发和姒月以为他睡着了,没有惊动。直到黄昏,太医来诊脉,才发现——姒皋已经没了呼吸。

平静地,在秋日的午后,在儿子和侄女的陪伴下,停止了呼吸。

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重的疲惫,终于得到了解脱。

发愣在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姒月轻轻推了推他:“太子殿下……陛下,薨了。”

发这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伏在父亲身上,痛哭失声。

姒月站在一旁,没有哭。她看着姒皋安详的脸,想起这十一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个在废墟中继位的年轻伯父,那个在荒地上断犁的执着王,那个在粥棚前沉默的憔悴身影,那个在病榻上交代后事的枯槁老人……

他尽力了。

真的尽力了。

她俯身,从姒皋怀中取出那半块玉璜——昨夜,他偷偷塞回去的。现在,她将自己那半块也取出,拼在一起,放入姒皋手中。

“伯父,”她轻声说,“完整的玉璜,您带走吧。在那边……见到我父亲,替我说声对不起。也替您自己……说声对不起。”

然后,她退后一步,跪下,郑重地行了三叩之礼。

殿外,秋风骤起,吹落了老槐树上那几点新绿。

嫩芽飘进殿内,落在姒皋身上,像最后的祭奠。


第七日·葬礼与新王

姒皋的葬礼,完全按照他的遗命:简朴至极。

棺木是普通的梓木,未上漆。陪葬品不是青铜礼器,而是那些熔炼巫器剩下的青铜渣、未用完的丹砂、还有他十一年来批阅过的竹简——大多已经磨损,字迹模糊。

墓碑立在阳城以北的荒山,与胥的墓相邻。碑上只有三个字:“夏王皋”。没有谥号,没有生平,没有颂词。

下葬那日,秋雨绵绵。发扶棺而行,身后跟着寥寥数人:姒文、几位老臣、姒月,还有十几个自愿送葬的百姓——他们说,陛下当年减赋,救过他们家人的命。

泥土湿润,棺木入土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发抓起一把土,撒在棺盖上,手在颤抖。

姒月站在一旁,看着墓碑。雨水顺着碑面流下,“夏王皋”三个字在雨水中模糊,又清晰。

仪式草草结束。众人准备离开时,姒月忽然说:“等等。”

她走到墓碑旁,蹲下身,用手指在碑的背面,刻下一行小字。雨水冲刷,字迹很快模糊,但依稀可辨:

“曾有人,真心想救这个王朝。”

刻完,她起身,对发说:“走吧,太子殿下。不,现在该叫……陛下了。”

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坟墓。新土未干,墓碑孤零零立着,在秋雨中显得格外凄凉。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就是夏王了。

十六岁,面对一个千疮百孔的王朝,面对虎视眈眈的诸侯,面对深不可测的商族,面对饥饿的百姓,面对盘根错节的巫祝……

而他头顶的冠冕,依然残缺。

雨越下越大。众人匆匆下山。走到山脚时,发回头望去——父亲的坟墓已隐在雨幕中,看不见了。

只有那座无字的碑(背面有字但无人看见),和旁边胥的碑,相依而立。

像两个时代的守望者,守着一段即将终结的历史。

回宫的路上,发问姒月:“姑姑,父王最后在席上划的那三道痕……是什么意思?”

姒月沉默许久,说:“或许,一竖是夏室,一圈是未完成的梦想,最后一半……是未尽的嘱托吧。”

“那未尽的嘱托是什么?”

“不知道。”姒月看着车窗外的雨,“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也或许……他也不知道。”

马车驶入阳城。雨中的城池灰蒙蒙的,像一幅褪色的画卷。

而在东方,商地的方向,雨势渐小,云层破开一道缝,阳光漏下,照亮了那片日益肥沃的土地。

商侯主壬站在宗庙前,看着西方的雨云,对身边人说:“夏王皋……薨了。”

“父亲,我们该做什么?”年轻的商族子弟问。

“等。”主壬说,“等新王犯错,等夏室内乱,等……天命彻底转移。”

他望向西方,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皋王……也算个人物。可惜,生错了时代。”

而在夏宫,发戴上那顶残缺的冠冕,坐在空荡荡的朝堂上。下面站着稀稀拉拉几个臣子,大多垂垂老矣。

他开始处理第一件政事:批阅各地灾情奏报。

笔尖落在竹简上时,他想起父亲的话:“你未来的路,比朕更难。”

他知道。

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夏王。

因为他是姒皋的儿子。

更因为——他别无选择。

窗外,秋雨敲打着屋檐,滴滴答答,像倒计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