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龟裂的河床
祈雨的队伍走出阳城时,太阳正毒。
这是“更始四年”的夏末,洛水已经断流三个月。河床裸露着,龟裂的土地像一张张干渴的嘴,向天张开。裂缝深处,偶尔能看见鱼骨——是上一个雨季搁浅的鱼,如今只剩下惨白的骨架。
姒皋走在队伍最前面。他穿着麻衣,赤足,这是古礼中求雨者的装扮。身后跟着七十二名巫祝——是的,他不得不再次启用他们。自从三年前那次中毒妥协后,巫祝们收敛了些,但每次天灾,他们总要站出来,用“神罚”来解释一切,然后用更盛大的祭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今天这场祈雨,是国师姒狰力主的:“须登南山,以人牲祭云中君。”
姒皋拒绝了人牲。他用三头牛、九只羊替代。这已经让姒狰很不满,但王命难违。
南山并不高,但久旱之下,山路尘土飞扬。每走一步,都扬起一团黄烟。姒皋的赤足很快就磨破了,血混着泥土,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但他没有停。
身后有老臣低声劝:“陛下,或可乘车……”
“若心不诚,乘车何益?”姒皋头也不回。
他想起大禹的传说。为了治水,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胫毛尽脱。那是何等决心。如今他只是走一段山路,流一点血,就能感动上天吗?他自己都不信。
但他必须走。因为他是夏王。因为百姓在看着。
山顶有座简陋的祭坛,是孔甲年间修建的,如今已残破。巫祝们摆上牺牲,点燃香草。烟雾升起,但在干燥的空气里很快散开,形不成那种直通天际的烟柱。
姒狰开始念咒。古老的祷词从他口中吐出,抑扬顿挫,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其他巫祝应和着,敲击手中的青铜铃和陶埙。声音在空旷的山间回荡,显得格外空洞。
姒皋跪在祭坛前,按照礼制叩首。额头触地时,他闻到了泥土的味道——不是湿润的泥土香,是干裂的、死亡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若真有神明,请降甘霖。不为朕,为洛水两岸快要渴死的百姓,为田里枯死的禾苗,为那些眼巴巴望着天的眼睛。
没有回应。
只有太阳,无情地烤着大地。
仪式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结束时,姒皋几乎虚脱。胥扶他起身时,发现他额头发烫——中暑了。
下山的路上,姒皋脚步虚浮。经过一处村庄时,他看见几个孩子蹲在干涸的井边,用绳子吊着陶罐,一次一次放下去,拉上来,罐底只有几滴混着泥沙的水。
一个老妇人看见王驾,颤巍巍跪下:“陛下……求来雨了吗?”
姒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胥代为回答:“已祭天,天必应之。”
老妇人眼中闪过一线希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小声嘀咕:“三年前也这么说……去年也这么说……”
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山路上,每个人都听见了。
姒皋回到宫中就倒下了。高烧,昏迷,胡话。太医说不仅是中暑,还有心力交瘁。昏沉中,他不断梦见水:梦见洛水汹涌,梦见大雨倾盆,但每次伸手去接,掌心只有灼热的沙。
第七天,他勉强能坐起时,问的第一句话是:“下雨了吗?”
胥摇头。
“一点都没有?”
“没有。”
姒皋靠在榻上,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良久,他说:“开王室最后一座粮仓,设粥棚。从今日起,宫中日食一餐,省下的粮全部分出去。”
胥大惊:“陛下!王室存粮已不足——”
“照做。”姒皋打断他,“若天要亡夏,至少让百姓知道,他们的王,曾试图让他们活着见证。”
粥棚设在阳城四门。第一天,人潮汹涌。胥不得不调来士兵维持秩序。第二天,人更多。第三天,发生了踩踏。
姒皋闻讯赶到西门时,现场已经清理,但地上还留着斑驳的血迹。士兵报:死二十七人,伤百余。大多是因为太久没吃饱,身体虚弱,一挤就倒。
一个年轻的母亲抱着孩子的尸体,坐在路边,不哭不闹,只是呆呆地望着天。孩子大约两三岁,瘦得皮包骨,小脸上还凝固着惊恐。
姒皋走过去,蹲下。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母亲转过头,看他。眼神空洞:“陛下,粥……还有吗?”
“有。”姒皋声音沙哑,“一直会有。”
“那就好。”母亲点点头,又转回去看天,“我儿是饿死的,不是挤死的……对吧?”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进姒皋心里。
他站起身,对胥说:“厚葬死者,抚恤其家。从朕的用度里出。”
胥低声:“陛下,您的用度已经减无可减了。”
“那就卖。”姒皋说,“宫里那些用不着的玉器、青铜器,全卖了,换粮。”
“那是礼器,关乎国体——”
“人都要死了,还要国体何用?”姒皋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咳嗽起来。咳出血丝,染红了袖口。
胥沉默,最终躬身:“老臣……遵命。”
那天晚上,姒皋登上宫墙。粥棚的火把还亮着,排队的人蜿蜒如长龙。夜风吹来,他听见隐约的哭声,还有孩子微弱的呻吟。
他抬头看天。星河璀璨,但没有一丝云。
“先祖啊,”他低声说,“你们当年治水,是为了让百姓活。现在你们的子孙,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渴死、饿死。这算什么天命?”
没有人回答。
只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瞬间熄灭。
像夏室最后一点希望。
第二年·易子而食
“更始五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洛水彻底干了。井也干了。阳城唯一的水源,是城西一口深井,那是前朝挖的,据说通了地下河。每天,井边排着长队,士兵持戈把守,每人每日限取一瓢。
姒皋下令王室与民同限。他自己也每日一瓢,洗脸、饮用、甚至浇那盆奄奄一息的兰花——那是母亲留下的,他总想保住点什么。
但粮食,是真的没了。
最后一座粮仓在腊月初见了底。胥来报时,姒皋正在批阅奏报——其实没什么可批的,各地报上来的都是灾情、流民、叛乱。他用的是最粗糙的竹简,连漆都没上,因为国库连漆都买不起了。
“陛下,”胥的声音在颤抖,“粮……尽了。”
姒皋放下笔:“粥棚还能撑几天?”
“若按现在的分量……三日。”
“再减半。”
胥猛地抬头:“陛下!那和清水无异——”
“那就掺树叶,掺树皮。”姒皋说,“活着,比饱着重要。”
胥老泪纵横:“老臣无能……”
“不是你无能。”姒皋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枯死的庭院,连耐旱的柏树都黄了叶,“是这天,要绝夏。”
那天夜里,姒皋做了一个决定。他换上便服,只带两名贴身侍卫,悄悄出宫。他要亲眼看看,他的百姓,到底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阳城的夜晚,死寂中藏着细碎的声响。那是饥民在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树皮、草根、甚至墙角的土——有一种观音土,吃了能暂时充饥,但会腹胀而死。
姒皋走过一条小巷时,听见压抑的啜泣。他示意侍卫停下,自己悄悄靠近。
那是一户低矮的土屋,门虚掩着。透过门缝,他看见昏暗的油灯下,一对夫妻对坐着,中间放着两个包裹。包裹在动——里面是孩子。
男人声音嘶哑:“换吧。”
女人死死抱住自己怀里的包裹:“不……再等等,也许明天……”
“明天粥棚就没了!”男人低吼,“你都听见了,粮尽了!不换,两个都得死!”
女人哭出声。她怀里的包裹传出微弱的孩子哭声,另一边的包裹也哭了,声音更细。
姒皋浑身冰凉。他知道这是什么——易子而食。史书上看过的四个字,此刻活生生在眼前。
他想冲进去,想喊“朕给你们粮”,但他没有。因为粮在哪里?他连自己的子民都喂不饱,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用最残忍的方式求生?
屋里,男人伸手去抢女人怀里的孩子。女人挣扎,孩子哭得更厉害。混乱中,包裹散开,露出两个孩子的小脸——都是男孩,约莫两三岁,瘦得眼睛显得特别大。
姒皋看见其中一个孩子的眼睛,清亮,无辜,正看着他。
他后退一步,踩到了枯枝。
“谁?!”男人警觉地回头。
姒皋转身,快步离开。侍卫跟上,低声问:“陛下,要不要……”
“去粥棚。”姒皋声音发紧,“现在就去。”
粥棚还有最后一点火把。胥正在监督分粥,看见姒皋,吃了一惊。姒皋摆手,自己走到大锅前。锅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掺着不知名的野菜叶子。
“从明天起,”姒皋说,“掺树皮、观音土,无论如何,让粥看起来稠一点。”
胥明白了什么,脸色惨白:“陛下,那会吃死人的……”
“不吃,现在就会死。”姒皋看着排队的人群,那些眼睛里没有希望,只有求生的本能,“至少……给他们一个盼头。”
他停顿,又说:“今天起,派兵巡视街巷。但凡发现易子……当场阻止,发双倍粥。”
“可粮——”
“朕有办法。”
姒皋确实有办法。他回宫后,召来了姒狰。
国师这三年养尊处优,虽然实权被削,但待遇未减,甚至胖了些。他见到姒皋,依然恭敬行礼,但眼中藏着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吧,最后你还是需要我。
“国师,”姒皋开门见山,“朕要粮。”
姒狰故作惊讶:“陛下,国库不是……”
“朕知道你有。”姒皋盯着他,“三年前抄没国师府秘库,那些霉粮,你说全埋了。但朕后来查过,埋掉的不足一半。剩下的,去哪了?”
姒狰脸色微变:“陛下明鉴,那些粮确实——”
“姒狰。”姒皋打断他,声音不高,但带着寒意,“朕今天不是来问罪的。朕是来做交易的。你手里的粮,朕按市价三倍购买。现钱没有,但可以用宫中的玉器、青铜器抵。你卖,过往贪墨,朕一笔勾销。你不卖……”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姒狰额头渗出冷汗。他当然藏了粮——乱世中,粮食比黄金还硬。他本打算等粮价再涨几倍,或者等夏室真的崩溃时,用这些粮换一个退路。但现在王找上门,他若拒绝,恐怕活不过今晚。
“臣……遵命。”他最终低头。
三天后,一批粮食秘密运入宫中。胥清点后报:约八千斛,足够阳城百姓撑一个月。
“他还有。”姒皋说,“但够了。一个月后……再说。”
粥重新变稠了些。虽然里面掺了树皮观音土,但至少看着像粥。姒皋命人在粥棚旁设药棚,太医熬制促排的草药——吃观音土后必须喝,否则会死。
易子的事件渐渐少了。但姒皋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礼该祭灶,但姒皋取消了所有祭祀,省下的牺牲全部分给百姓。那天晚上,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听着远处隐约的、有气无力的爆竹声。
胥进来,带来一个消息:“陛下,西河郡守报,当地出现人相食……”
“知道了。”姒皋摆摆手,“下去吧。”
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退下了。
姒皋起身,走到殿外。夜空中飘起了细雪——这是今冬第一场雪,但太小了,落地即化,对旱情毫无帮助。他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化成水渍。
他想起父亲孔甲。那个沉迷丹药的帝王,死时七窍流血,但至少没经历过这样的绝望。也许无知,真的是一种幸福。
而他,清醒地看着一切崩塌,却无能为力。
雪花落在他残缺的冠冕上,落在空荡荡的那串玉旒该在的位置。冰冷。
第三年·蝗虫与童谣
“更始六年”的春天,没有带来希望,带来了蝗虫。
起初只是零星几只,从东方飞来。老农看见,脸色就变了。他们烧香磕头,祈祷这只是过路。但没用。三天后,天边出现了黑压压的云——不是云,是蝗群。
它们像一张巨大的、会移动的毯子,覆盖了天空。太阳被遮住,白昼如黄昏。振翅的声音轰隆如雷,又像千万把钝刀在摩擦。
蝗群落下时,声音更加恐怖——那是咀嚼的声音。咔嚓咔嚓,铺天盖地。它们啃食一切绿色:刚冒头的禾苗、树上的嫩叶、甚至晾晒的衣物。所过之处,只剩灰黄的骨架。
姒皋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他没有下令驱赶——因为无济于事。古书记载,蝗灾是“天罚”,除非天子自省,否则不会退。
可他自省了什么?他减赋税、惩贪腐、省自身、济灾民,上天还要他怎样?
姒狰趁机提议:“当祭天地,以人牲谢罪。”
这次,姒皋同意了。但他指定的人牲,是姒狰。
“国师沟通天地,若以身饲蝗,或可感动上苍。”姒皋在朝会上说,语气平静,“国师可愿?”
姒狰脸色煞白,跪地求饶。最终,祭祀还是用了牛羊。仪式在蝗群飞舞中进行,场面诡异:巫祝们念着祷词,蝗虫在他们头上盘旋,偶尔落下,停在祭品上,开始啃食。
一个年轻的巫祝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法器,被姒狰当场呵斥。
姒皋冷眼看着。他突然觉得,也许父亲孔甲是对的——这世上根本没有神明,或者有,但神明根本不在乎人间的疾苦。所有的祭祀、祷告、牺牲,不过是人在绝望中抓住的稻草,和那些蝗虫一样,只会啃食所剩无几的希望。
蝗灾持续了十天。十天后,它们飞走了,留下一个更荒芜的世界。
阳城周边,本就稀疏的庄稼被啃食殆尽。连树皮都被啃光了——蝗虫饿极了,什么都吃。百姓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就在这时,童谣开始流传。
第一首是在蝗灾最盛时出现的,传唱者是个盲眼的老乐师。他抱着断了弦的琴,在街巷里游荡,用沙哑的嗓子唱:
“夏木枯,九鼎锈,新王补冠难补漏——”
孩子们很快学会了,蹦跳着传唱。胥派人去抓老乐师,但老人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第二首出现在蝗灾后:
“洛水干,阳城旱,何日真龙换假龙——”
这句更毒。“真龙”指天命所归,“假龙”暗指姒皋得位不正——毕竟他是孔甲之子,而孔甲死于非命。流言开始滋生:也许夏室天命真的尽了,该换人了。
姒皋听到时,正在喝药——他的呕血之症越来越频繁。药碗停在嘴边,良久,他问胥:“太傅,你说朕是假龙吗?”
胥跪下:“陛下切勿听信谗言!陛下继位以来——”
“朕问的是你心里话。”姒皋打断他。
胥沉默。许久,他说:“老臣侍奉三朝,见过真正的盛世,也见过衰败。陛下,天命……也许不在一个人,在一群人,在民心。民心散了,天命就没了。”
“那民心散了吗?”
胥没有回答,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第三首童谣,是在姒月发现的。
那年姒月十三岁,已经长成了清秀的少女。她不像其他公主那样待在深宫,而是经常带着侍女在阳城走动,有时去探望老臣,有时去粥棚帮忙。胥劝过,但姒皋默许——他说:“让她看看真实的世界,总比活在谎言里强。”
那天姒月从城西回来,脸色苍白。她直接来到姒皋的书房,屏退左右。
“伯父,我听到一首童谣。”她说。
“又是骂朕的?”姒皋苦笑。
姒月摇头,轻声念出:
“祖父狂,父亲惶,孙子生在破庙堂——”
姒皋手中的笔掉了。
祖父狂,指孔甲。父亲惶,指他自己。孙子……他还没有孙子。但“破庙堂”是什么意思?夏室虽衰,宫室尚在,何来破庙?
除非……是指夏室将亡,宗庙崩塌,后世子孙只能流落破庙?
姒皋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案几,稳住呼吸:“谁唱的?”
“几个流民的孩子。”姒月说,“我问他们从哪学来的,他们说是一个游方的道士教的,道士给了他们半块饼。”
“道士……”姒皋喃喃。又是神秘人物,又是童谣。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民间怨气了,是有组织的舆论攻势。谁在背后?残存的巫祝?不满的诸侯?还是……
他想起东方那个日益强大的商族。
“姒月,”他抬起头,“你怕吗?”
姒月想了想:“怕。但怕没用。伯父,童谣里说‘孙子生在破庙堂’,可您还没有孙子。这是预言,还是诅咒?”
“都是。”姒皋说,“预言往往因为有人相信而实现,诅咒往往因为有人恐惧而应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春日的阳光明媚,却照不暖他的心。
“姒月,若有一天,这宫城真的变成破庙,你要活下去。”他说,“带着你父亲那把玉刀,往东走。商地……也许有生机。”
姒月睁大眼睛:“伯父,您——”
“朕只是说如果。”姒皋回头,对她笑了笑——一个疲惫的、苍白的笑,“去休息吧。这些事,让朕来操心。”
姒月走了。姒皋独自站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开始发芽的树——蝗虫过后,居然还有生命挣扎着冒出绿意。
他忽然想起登基那日,姒月问他会不会杀她。他说不会。他说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三年过去了,他给了她什么?一个越来越破败的宫殿,一个越来越绝望的国家,一首预言她未来流落破庙的童谣。
他摘下头上的冠冕,看着那处空缺。三年了,他以为时间能填补些什么,但空缺依然是空缺,甚至因为周围玉旒的磨损,显得更加刺眼。
胥悄无声息地进来,看见他手中的冠冕,明白了什么。
“陛下,”胥低声说,“老臣查到一些事。关于胤甲公子……”
姒皋抬头。
“当年公子被贬,确实与国师有关,但不止。”胥的声音在颤抖,“公子曾秘密调查诸侯与巫祝勾结之事,查到……查到商族。”
“商侯主壬?”
“不,是主壬的父亲,示壬。”胥说,“公子发现,示壬早就在暗中收买夏室官员,甚至巫祝,搜集情报,等待时机。公子准备上书揭发,但被国师先下手为强,诬陷他谋反,这才……”
姒皋闭上眼睛。所以,连胤甲的死,背后也有商的影子。那个表面恭顺、年年进贡的商族,早就在织一张大网,等着夏室自己坠入。
而他,姒皋,这三年来在为什么挣扎?在填补一个注定要漏的破船,在抵抗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
“太傅,”他睁开眼,眼中有了某种决绝,“朕要见商使。”
暗流·姒月的发现
胥病倒了。
在“更始七年”的秋天,老司徒终于撑不住,倒在了巡查洛水旧渠的工地上。太医说是积劳成疾,加上年纪大了,怕是难好。
姒皋每日下朝后都去探望。胥的住处简朴,除了书简,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摆设。老人躺在榻上,瘦得脱了形,但眼睛依然清明。
“陛下不该总来,”胥说,“国事繁忙……”
“国事永远忙不完。”姒皋坐在榻边,亲自为他喂药,“太傅,你要好起来。夏室……不能没有你。”
胥苦笑:“夏室不能没有的,是陛下。老臣……只是陪陛下走一段路。”
这话说得悲凉。姒皋手一颤,药汁洒了些。
胥看着他,忽然说:“陛下,老臣有句话,憋了很久。”
“你说。”
“退吧。”胥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带着姒月公主,还有……还有您若将来有了子嗣,离开阳城,往南走,去荆蛮之地。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夏室……救不了了。”
姒皋僵住。
“陛下这三年的努力,老臣看在眼里。但大势已去。”胥眼中涌出泪,“天灾不断,诸侯离心,民心思变,连童谣都在预言夏亡。陛下,这不是您一个人的错,这是积了三十年的毒,爆发了。您硬扛,只会和这艘破船一起沉没。”
“可朕是夏王。”姒皋说,“王,就该与国同休。”
“那是最蠢的做法!”胥突然激动,咳嗽起来,“禹王当年若在洪水前说‘与民同休’,哪有夏朝?汤王若在夏桀暴政时说‘与国同休’,哪有商朝?陛下,王的责任不是殉葬,是保存火种!夏室可以亡,夏人的血脉、夏人的文明,不能绝!”
姒皋沉默。许久,他问:“太傅,你也觉得朕是假龙吗?”
胥摇头:“陛下是真龙。但真龙困在浅滩,也会被虾戏。换个地方,换个时机,或许……”
他没有说下去。但姒皋懂了。
那天离开胥的住处,姒皋没有回宫,而是去了太庙。他屏退左右,独自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
从大禹开始,一路往下:启、太康、仲康、相、少康、杼、槐、芒、泄、不降、扃、廑、孔甲,然后是他,皋。
四百多年,十四代王。有的英明,有的平庸,有的昏聩。但无论怎样,夏室延续了四百多年。现在,要在他手里终结吗?
他想起祖父不降。那位以“不降”为名的先王,在位时诸侯宾服,四夷来朝。不降曾说过:“王权如鼎,三足而立:一曰民,二曰臣,三曰天。失其一足,鼎倾;失其三足,鼎碎。”
他现在还有几足?
民?民在易子而食。
臣?忠臣老病,佞臣当道。
天?天降旱灾、蝗灾、瘟疫。
三足皆失,鼎已碎。
姒皋跪了整整一夜。天亮时,他站起身,膝盖疼得几乎无法直立。但他眼神变了——不再是挣扎,而是一种认命后的平静。
他决定,听胥的。但不是现在。他要再做最后一件事:为夏室,找一个体面的结局。
与此同时,姒月正在做自己的调查。
胥病倒后,姒皋让姒月协助整理档案。这是个枯燥的工作,但姒月做得认真。她想知道,父亲当年到底查到了什么,以至于非死不可。
在堆积如山的简牍中,她发现了一个暗格。里面不是竹简,是龟甲——这是更古老的记录方式,夏室早年用龟甲占卜记事,后来改用竹简,这些龟甲就被遗忘了。
她一片片看过去。大多是祭祀记录,但有一片不同。上面刻的字很小,很密,记录的是孔甲三年的一次密会:
“……商侯示壬入朝,夜访国师皋。赠丹砂十斛、青铜百斤。国师允:缓河东赋税,报以‘商地丰收,天命所归’……”
姒月心跳加速。她继续翻,又找到一片:
“……胤甲公子疑商,遣密探往商地。探回报:商族私练甲士,铸兵不止。公子欲奏,国师阻之,言‘无证莫言’……”
再一片:
“……公子得密报:商与有缗、有仍会盟,约‘夏衰共举’。公子急,欲面王。国师设宴,公子饮后呕血,贬西河……”
龟甲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姒月浑身发抖。她终于拼凑出了真相:父亲不是被孔甲一人害死的,是被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包括国师、商族、叛夏诸侯——联手逼死的。因为他触及了核心秘密:夏室的衰落,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而她的伯父姒皋,知道吗?
她想起这三年来,伯父对商的隐忍,甚至试图联姻(虽然未成)。他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但无力反抗?
姒月将龟甲藏入怀中。她需要时间消化,更需要决定:要不要告诉伯父?
胥病榻前的那番话,她偷听到了。她知道伯父在考虑退路。如果现在告诉他这些,他会不会绝望?会不会放弃最后一点挣扎?
她犹豫了。
那天晚上,姒月做了个梦。梦见父亲胤甲站在一片荒原上,背对着她。她跑过去,想看清父亲的脸,但始终追不上。最后父亲回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他说:“月儿,真相不重要,活着重要。”
她惊醒,一身冷汗。
窗外,秋风萧瑟。又一年要过去了。
幻听·皋的崩溃
蝗灾过后,姒皋开始出现幻听。
起初很轻微,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听见远处传来捣药的声音——咚,咚,咚,很有节奏。他以为是自己太累,没在意。
但后来,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白天也能听见。有时他在朝会上,正听着大臣争吵,突然那捣药声就在耳边响起,盖过了一切。他必须用力掐自己,才能保持清醒。
他问近侍,近侍摇头说没听见。问太医,太医诊脉后说“思虑过度,肝气郁结”,开了安神的药,但没用。
姒狰趁机进言:“或是先王魂灵未安,需再行祭祀。”
姒皋拒绝了。他知道这不是什么魂灵,这是他的心魔——对父亲的愧疚,对无能的愤怒,对结局的恐惧,混合成了这挥之不去的捣药声。
那是孔甲炼丹的声音,也是夏室最后疯狂的声音。
幻听之后是噩梦。几乎每夜,他都会梦见父亲孔甲。有时孔甲在丹炉前回头,七窍流血的脸突然变成他自己的脸;有时孔甲指着他说:“皋儿,你也会和我一样,死在这座宫殿里,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最常梦见的是胤甲。堂叔总是站在一片荒原上,背对着他,无论他怎么喊,都不回头。只有一次,胤甲回头了,脸上没有怨恨,只有深深的疲惫:“皋儿,这条路,太难走了。放弃吧。”
他在梦中回答:“叔父,我还能往哪退?”
胤甲指向东方。那里,旭日初升,但光芒刺眼。
姒皋惊醒,一身冷汗。东方,是商地。
胥的病越来越重。深秋时,已经不能下榻。姒皋最后一次去探望时,胥握着他的手,手冰凉,像枯枝。
“陛下,”胥气若游丝,“老臣……要走了。走前,有件事必须告诉您。”
“你说。”
“胤甲公子……是被毒杀的。毒,是商侯示壬提供的,通过国师之手。”胥眼中涌出泪,“公子查到了商族的阴谋,所以他们必须灭口。老臣当年就知道,但不敢说……因为说了,夏商必战,而那时夏室,根本打不起……”
姒皋静静听着,没有震惊,没有愤怒。他已经麻木了。
“陛下,走吧。”胥用尽最后力气,“带着姒月,往南走。荆蛮之地,山高林密,商的手伸不到那里。隐姓埋名,活下去。夏室……不值得您殉葬。”
姒皋点头:“朕知道了。”
胥露出解脱的笑容,手缓缓垂下。
姒皋坐在榻边,看着老人安详的脸。胥侍奉三朝,见证了夏室从尚有余晖到彻底日落。他尽力了,所有人都尽力了。
可尽力有什么用呢?
姒皋为胥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没有陪葬品,因为国库空了。墓碑上只刻了两个字:“忠臣”。
送葬那日,下了小雨。这是三年来第一场像样的雨,但来得太迟了。雨水打在姒皋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
回宫后,他召见了姒月。
少女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眼神里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她看着姒皋,等待他开口。
“姒月,”姒皋说,“胥太傅走了。”
“我知道。”姒月低声,“我去祭拜了。”
“他临终前,让朕带你走。”姒皋看着她,“往南走,隐姓埋名。你愿意吗?”
姒月沉默良久,反问:“伯父,您走吗?”
姒皋没有回答。
“您不走,我就不走。”姒月说,“父亲当年没逃,您也没逃,我为什么要逃?”
“你父亲死了。”姒皋声音干涩,“朕可能也会死。”
“那就像父亲一样死。”姒月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伯父,这三年来,我看着您挣扎,看着您痛苦,也看着您从未放弃。即使所有人说您是假龙,即使童谣预言夏亡,您还在努力。为什么现在要逃?”
姒皋怔住了。他没想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女,会说出这样的话。
“伯父,您说过要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姒月继续说,“家不是一座宫殿,不是一片国土。家是有人值得坚守,有东西值得牺牲。我的家在夏,在阳城,在您身边。您若留下,我就留下。”
姒皋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胤甲的影子——那种近乎固执的坚持,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他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
“好。”他说,“我们不逃。”
那天晚上,幻听又来了。捣药声,咚,咚,咚。但这次,姒皋没有抗拒。他闭上眼睛,让声音包围自己。
然后,在捣药声中,他听见了别的:洛水曾经的涛声,丰收时的笑声,祭祀时的钟声,还有胤甲教他骑马时的叮嘱声。
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成了夏室四百年的回响。
他知道,他活在这回响里,也将死在这回响里。
这是他的命。
他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