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元年春·断犁
春耕的晨鼓敲响时,阳城还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
这是姒皋登基后的第一个春天,也是他“更始”元年的开篇。按照祖制,夏王当在春分日行“亲耕”大典,扶犁破土,以示重农恤民。往年孔甲在位时,这仪式早已流于形式——王驾至“籍田”,虚扶一下包金裹玉的礼犁,自有奴隶将田地翻好,再种下早已准备好的秧苗。
但姒皋改了规矩。
“用真犁。”他吩咐胥,“就城东那片荒地,朕亲自翻。”
胥欲言又止。那片地荒废八年了,自孔甲建悬圃宫起,征发民夫挖土运石,田里的熟土被挖去夯筑宫墙,留下的是碎石和瓦砾。老农都说,那地“死”了。
“陛下,”胥终究开口,“或可择城南熟田,先取吉兆……”
“吉兆?”姒皋正让侍从为他换上粗麻短衣,闻言抬头,“太傅,你觉得夏室现在需要的,是吉兆,还是实绩?”
胥哑然。
晨光初露时,王驾出宫。没有仪仗,没有礼乐,只有百余名官员、侍卫,还有十几个被临时召集的老农。队伍沉默地走向城东,沿途有百姓探头张望,眼神木然——他们见惯了“亲耕”,知道那不过是又一场表演。
直到看见姒皋真的走向一架沾着泥土的旧木犁。
那犁简陋得寒酸:犁辕是未去皮的榆木,犁铧是半旧的青铜,刃口有多处磕损。一个老农战战兢兢地牵来两头瘦牛,牛肋骨根根可见。
姒皋挽起袖子,双手握住犁柄。青铜的冰凉透过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对老农点头:“走。”
牛迈步。犁铧切入土中。
第一下就卡住了。
不是松软的熟土,是坚硬的板结层,下面还有石块。犁铧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犁身剧烈震颤。姒皋双臂肌肉绷紧,青筋凸起,用力向前推。犁向前挪了半尺,犁出一道浅沟,沟底露出白色的碎石。
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姒皋不言语,调整姿势,再次用力。这次犁深了些,但“咔嚓”一声脆响——青铜犁铧撞上了埋在土里的硬物。
他停下来,示意老农牵住牛。自己蹲下身,用手扒开泥土。
不是石头。是一块残破的陶片,边缘锋利,上面有烧制的云雷纹。再往下扒,更多碎片出现:陶鬲的足、陶罐的口沿、还有半截彩绘的人面——那是祭祀用的礼器。
“这是……”胥凑近看,脸色变了。
“前朝祭坛。”一个老农在身后小声说,“孔甲先王建悬圃宫前,在此设坛祭天,后来嫌此地‘地气不足’,废弃了。祭器就地砸碎埋了……”
姒皋站起身,看着手中那截彩绘人面。陶片上的人眼圆睁,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似笑非笑。他忽然想起父亲孔甲最后那几年,时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看见了“先祖显灵”。
原来所谓的“灵”,就是这样被砸碎掩埋的过去。
他扔掉陶片,重新扶犁:“继续。”
这次犁铧刚切入,就撞上了更大的阻碍。一声闷响,犁身猛地一震,姒皋虎口崩裂,鲜血渗出。犁铧从中间断裂,半截青铜片飞了出去,插在不远处的土里。
断了。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声音。
姒皋看着手中只剩半截的犁铧,又看看地上那道只犁了三尺、深浅不一的沟。半晌,他松开手,断裂的犁柄落地。
“陛下……”胥上前。
姒皋抬手制止。他转向那个一直瑟瑟发抖的老农:“老丈,这地,还能种吗?”
老农扑通跪下,以头抢地:“陛、陛下……这地荒了八年,地下全是碎石瓦砾,还有、还有前朝的坛基……小人曾试过开垦,但犁坏了三架,种下的粟苗长不到一尺就枯死……地脉断了,地脉断了啊!”
“地脉断了。”姒皋重复这四个字,声音很轻。
他环顾四周。荒草萋萋,远处是悬圃宫高耸的宫墙——那是用这片土地的“生气”夯筑起来的。父亲用八年时间,抽干了这片土地的魂魄,建起一座通神的宫殿,最后死在宫殿最深处的丹房里。
现在,他要在这片死地上,重新种出粮食。
何其荒谬。
姒皋弯腰,捡起那半截飞出的犁铧。青铜断面参差不齐,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他擦掉上面的泥土,递给胥:“收好。挂在太庙偏殿。”
“陛下,这……”
“让后世子孙看看,”姒皋说,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在场每个人都听见,“夏室的犁,是怎么断在祖宗埋下的废墟上的。”
他转身,不再看那片荒地。麻衣上沾了泥土,虎口的血染红了袖口。
回宫的路上,没有人说话。经过城门时,姒皋看见几个孩童在玩泥巴,捏出小小的鼎、爵、还有歪歪扭扭的人形。一个孩子捏了个长袍广袖的小人,另一个孩子一巴掌拍扁:“巫祝!害人精!”
泥人变成一滩烂泥。
姒皋停下脚步。孩子们发现王驾,吓得呆住。他走过去,蹲下身,看着那滩被拍扁的泥。
“为什么说巫祝是害人精?”他问。
最大的孩子壮着胆子说:“我爹说的……他说巫祝吃了我们家的粮,我妹妹就饿死了。”
“你妹妹……”
“去年冬天,没吃的。”孩子眼睛红了,“我爹去悬圃宫求粮,巫祝说心不诚,要捐‘诚心粟’……我家最后三升种粮捐了,换来一道符,说贴门上就有粮。贴了,没有。妹妹……没熬过腊月。”
孩子说不下去了,抹眼泪。
姒皋沉默。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那是他今日的早餐,两块粟米饼。他递给孩子们:“分着吃。”
孩子们不敢接。他放在地上,起身离开。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孩子们争抢的细碎声音。
胥跟上来,低声说:“陛下,孔甲时各地为建神宫、铸祭器,强征粮赋,民间早有怨言。去岁大旱,饿殍遍野,但悬圃宫的祭祀一日未停,甚至加征‘诚心粟’……此类事,恐非一桩。”
“朕知道。”姒皋说。他当然知道。他只是没想到,会以一个被拍扁的泥人、一个饿死的小女孩这样具体的方式,再次确认这个事实。
宫门在望时,他突然问:“胥,若朕现在下诏,尽废巫祝,会如何?”
胥浑身一震:“陛下三思!国师虽死,但其门徒盘根错节,且祭祀体系关乎天命正统,若骤然……”
“朕知道。”姒皋打断他,语气疲惫,“所以只能缓图之。一步步来,对吧?”
胥低头:“是。”
“可百姓等不及缓图。”姒皋望着宫墙上空那片天,春日的天空澄澈湛蓝,却照不亮他眼中的阴霾,“那个小女孩,还有成千上万像她一样的人,等不及。”
他迈步进宫。影子拖在身后,被阳光拉得很长,像一个沉重的负担。
那天下午,胥呈上《减赋令》草案。姒皋看了,提笔添了一条:
“自即日起,废‘神祭税’‘丹砂税’‘诚心粟’等孔甲朝所增杂税。旧欠一律豁免。”
胥犹豫:“陛下,此举恐令国库……”
“国库早就空了。”姒皋淡淡地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至少,让百姓知道,新王和旧王不一样。”
胥领命去办。三日后,诏令颁布。
阳城街头,胥派去的探子回报:百姓听闻,大多面无表情。有人嘀咕:“免了税,可地里没粮,免了又如何?”有人冷笑:“今日免,明日加,还不是一样?”
只有少数老人对着王宫方向叩拜,但眼中也无多少喜色。
姒皋在宫墙上听了回报,什么也没说。
他早知道,失去的信任,不是一道诏令就能挽回的。
但他必须开始。
哪怕开始得如此狼狈,如此微不足道。
就像今天那架断犁,哪怕只犁出三尺浅沟,至少证明,有人试图在这片死地上,重新耕种希望。
尽管那希望,渺茫如风中残烛。
二 二年夏·白骨
暑气最盛时,胥带来了一个秘密。
“陛下,请移步。”
姒皋放下正在批阅的简牍——那是各地报上来的灾情:蝗虫、旱情、还有三处小规模民变。他揉揉眉心,跟着胥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宫城西北角一处偏僻院落。
这里曾是国师皋的“静修之所”,孔甲死后便荒废了。胥推开一扇隐蔽的暗门,露出向下的台阶。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这是?”
“老臣清查巫祝资产时发现的。”胥举着火把在前引路,“国师私设的秘库。”
台阶很深,下了约莫三丈才到底。眼前是一个宽敞的石室,墙壁上凿有放置火把的凹槽。胥点燃两侧壁灯,光线渐亮。
姒皋倒抽一口冷气。
石室里堆满了东西。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成堆的青铜器:鼎、簋、爵、斝,还有数十件未完工的兵器胚。灯光下,青铜泛着幽绿的光泽。角落里堆着玉器、象牙、成捆的龟甲,最里面是十几个大木箱,箱盖敞开,露出里面满满的粟米——但这些粟米已经霉变发黑,结成了块。
“这些都是……”姒皋走近,拿起一件青铜爵。爵腹刻着铭文:“有缗氏贡”。
“孔甲朝各地贡品,至少有四成被截留于此。”胥声音发沉,“国师以‘祭神需器’为名,强索诸侯贡品,实则中饱私囊。这些粮食,本是三年前河东大旱时,王室调拨的赈灾粮——当时国师上报‘已发放’,实则全数运入此地,任其霉烂。”
姒皋的手指收紧。青铜爵的边缘割痛了掌心。
他放下爵,走到那些木箱前。霉变的粟米散发出酸腐的气味,上面甚至长了灰白的菌丝。他想起去年冬天那个饿死的小女孩,想起城东荒地边孩子们渴望食物的眼神。
四万斛。胥后来清点,这里霉烂的粮食,足够阳城百姓吃三个月。
而就在同一时间,阳城街头有人易子而食。
“还有这个。”胥递过一卷龟甲。
龟甲已经打磨光滑,上面刻着文字。姒皋就着灯光细看,越看心越冷。那是国师皋与有缗氏的往来密信,时间跨度长达五年。信中提及:有缗氏为换取夏室“不过问其扩张”,每年向国师秘密进献丹砂、铜矿、奴隶;国师则向孔甲进言“有缗氏忠心可嘉”,并压下所有弹劾有缗氏的奏报。
最近的一封信,日期是孔甲暴毙前七天:
“……夏王(指孔甲)沉迷金丹,命不久矣。新王皋稚嫩,可图也。待其时,君可举事,某当为内应,废皋立幼(指孔甲其他幼子),共分夏土……”
姒皋放下龟甲。石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所以,”他缓缓开口,“朕的父亲,是被他信任的国师,和他视为藩屏的诸侯,一起谋害的?”
“证据确凿。”胥说,“且老臣怀疑,胤甲公子当年被贬,恐怕也与国师有关。老臣找到一名曾侍奉胤甲的老仆,他说,公子多次上书揭发国师贪腐,触怒孔甲先王……”
姒皋闭上眼睛。
他想起胤甲。那个总是眉头紧锁、说话直接的堂叔。小时候教他骑马,总说:“皋儿,马要顺着毛捋,治国也一样——要顺民心,而非逆之。”后来胤甲被贬,离京那日,姒皋偷偷去送。胤甲摸摸他的头:“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明君。”
他做到了吗?胤甲死在边疆,死因成谜。父亲死在丹房,七窍流血。而他自己,现在站在这个堆满赃物的地库里,面对一个早已千疮百孔的王朝。
“这些财物,”姒皋睁开眼,“充公。青铜器熔铸农具,玉器变卖换粮,霉粟……就地深埋,立碑刻字:‘贪腐者鉴’。”
“那国师余党……”
“抓。”姒皋转身,向台阶走去,“名单上的人,一个不漏。但记住——要公开审判,列明罪状,让百姓知道他们因何而死。”
胥跟上:“可国师门徒尚有百余,若一齐抓捕,恐生变乱……”
“那就分而化之。”姒皋在台阶上停步,回头,火光映亮他年轻但坚毅的脸,“发布告示:凡主动揭发、悔过者,罪减三等。负隅顽抗者,罪加一等。太傅,人心可用——恨国师的人,远比忠于他的人多。”
胥怔了怔,随即躬身:“陛下圣明。”
三日后,抓捕开始。
姒皋特意选在午时,阳城最热闹的市集。士兵押着七十二名巫祝——都是国师的核心党羽,其中不乏曾经在祭坛上呼风唤雨、受万民跪拜的“大祭司”。他们被褪去华服,换上囚衣,脚戴木枷,串成长队从街上走过。
百姓起初只是围观,沉默。直到一个老妇人突然冲出来,将一把烂菜叶砸在一个巫祝脸上。
“还我儿子!”她嘶喊,“去年你说他冲撞神灵,要活祭……还我儿子!”
像是点燃了引线。烂菜叶、石块、甚至有人脱下草鞋扔过去。骂声四起:
“吞我祖田的恶鬼!”
“我女儿的嫁妆被你们强征去铸钟!”
“求雨求了三年,一滴雨没有,你们却顿顿酒肉!”
群情激愤。士兵不得不组成人墙阻拦。
姒皋站在不远处的高台上,看着这一切。胥在他身边,低声说:“民心可用……陛下看得准。”
但姒皋脸上没有喜色。他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巫祝,此刻蜷缩着躲避砸来的杂物,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神色麻木,还有人眼中仍残留着怨毒。
这些人,曾经是父亲最信任的“通神者”。他们用丹药、用幻术、用所谓的神谕,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将父亲困在其中,也将整个夏室拖向深渊。
而现在,他要亲手拆穿这个谎言。
代价呢?
当夜,姒皋在寝宫批阅奏报,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是剧痛——从腹部开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血管里游走。他眼前发黑,从席上栽倒。
侍从惊叫。太医匆匆赶来时,姒皋已经意识模糊,只听见断续的话语:“中毒……巫蛊……快……”
他在高热和剧痛中挣扎了七天七夜。
时而清醒,看见胥焦急的脸,看见太医们束手无策地摇头;时而昏沉,陷入各种噩梦:有时梦见父亲孔甲在丹炉前回头,七窍流血的脸变成他自己的脸;有时梦见胤甲站在一片荒原上,背对着他,说:“皋儿,这条路,太难走了。”
第七天深夜,他短暂清醒。胥守在榻边,眼窝深陷,仿佛苍老了十岁。
“太傅……”姒皋声音嘶哑,“谁下的毒?”
胥沉默片刻:“御膳房一个小宦,已在狱中自尽。但老臣查到,他有个妹妹,被国师一名弟子控制……恐怕是报复。”
姒皋咳嗽起来,咳出血丝:“国师弟子……抓了多少?”
“已捕三十余人,其余逃散。但陛下,若继续追查,恐怕……”
“恐怕他们狗急跳墙?”姒皋惨笑,“朕已经躺在榻上了,还能跳多高?”
胥垂下头。
就在这时,侍卫来报:被囚的大巫祝姒狰(与有缗氏使者同名,实为国师侄儿)求见,说“能解陛下之疾”。
姒皋与胥对视。
“带他来。”
姒狰被押进来时,依然穿着巫祝的白袍,只是沾了污渍。他跪在榻前,抬头看姒皋,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陛下之疾,非药石可医。”
“那是什么?”姒皋问。
“是‘神罚’。”姒狰说,“陛下清算巫祝,触怒神明。若要痊愈,需立即停止抓捕,恢复祭祀,并……任命新国师。”
胥怒喝:“放肆!”
姒皋抬手制止。他看着姒狰:“若朕不答应呢?”
“那陛下恐怕……”姒狰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确。
寝宫静默。烛火噼啪。
许久,姒皋缓缓开口:“好。朕答应你。”
胥和姒狰都愣住了。
“即日起,停止抓捕巫祝。”姒皋的声音很轻,但清晰,“恢复太庙日常祭祀。至于新国师……”他看向姒狰,“就由你暂代。”
姒狰眼中闪过狂喜,叩首:“臣必尽心竭力!”
“但,”姒皋继续说,“国师府不再独立设衙,归太常管辖。祭祀用度,需经司徒府审核。所有巫祝名册,报备宫中。你可能做到?”
姒狰迟疑片刻,咬牙:“能。”
“那便去吧。”姒皋闭上眼,“朕累了。”
姒狰退下。胥待他走远,急步上前:“陛下!此等奸佞,岂可复用?况且他分明就是下毒嫌犯——”
“太傅,”姒皋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你觉得,朕真的信他的鬼话?”
胥怔住。
“毒,就是他下的。或者至少是他指使。”姒皋说,“但我们现在没有铁证。就算有,杀了他,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姒狰冒出来。巫祝势力盘根错节,若真逼急了,他们煽动民变、勾结诸侯,夏室立时便崩。”
他停顿,喘了口气:“所以,朕只能妥协。给他虚名,削其实权。缓图之……太傅,你明白吗?”
胥张了张嘴,最终颓然:“老臣……明白。”
姒皋重新闭上眼。疲倦如潮水涌来。
他想起登基那日,自己说“要收拾人心”。可现在呢?他不得不向毒害自己的人妥协,不得不保留那个腐朽的体系,不得不继续戴着那顶残缺的冠冕,扮演一个处处受制的王。
“太傅。”
“老臣在。”
“你说,朕是不是很失败?”姒皋的声音几不可闻。
胥没有回答。他只是为姒皋掖好被角,吹熄了多余的烛火。
黑暗中,姒皋听见老人压抑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有理解,有无奈,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也许是失望,也许是怜悯。
姒皋转过身,面朝墙壁。
虎口上春耕时留下的伤疤,在黑暗中隐隐作痛。
三 三年秋·质问
姒月十岁生日那天,皋送了她一把小玉刀。
刀身不过三寸,青玉质地,打磨得极薄,刃口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刀柄处刻着细密的云纹,那是胤甲生前最喜欢的纹样。
“这是你父亲留下的。”皋看着姒月小心地捧起玉刀,“他说,玉质刚韧,可雕琢,亦能守正。希望你……如这块玉。”
姒月抬头。三年的宫廷生活,让她褪去了最初的怯生,眼神愈发清澈锐利,像极了胤甲。她看着皋,忽然问:“伯父,我父真是病死的吗?”
皋手中的简牍,“啪”地一声掉在案上。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格,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里静得能听见尘埃飘落的声音。
“谁……跟你说的?”皋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
“没有人说。”姒月低头抚摸玉刀,“但我识字了,会自己看史简。史官写‘胤甲公子薨于边邑,疾’。可我看过医官记录,那年边邑并无大疫。我也问过老宫女,她们说,父亲去边邑前,身体强健,能开三石弓。”
她抬起眼,直视皋:“伯父,你告诉我真相。我父亲,到底怎么死的?”
皋感到喉咙发紧。他想避开那双眼睛,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三年了,这个秘密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里。他曾无数次想告诉姒月真相,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告诉她什么?说她的父亲是被他的父亲毒杀的?说他自己当年明明有所察觉,却因为恐惧失去继承权,选择了沉默?
“姒月……”他艰难开口。
“伯父,”姒月打断他,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你不用骗我。我早就猜到了。父亲是劝谏太多,惹孔甲伯祖父不快,对不对?”
皋怔住。
“宫女们私下说,父亲是夏室最后一个敢说真话的人。”姒月继续说,“他走了,夏室就再也没有真话了。伯父,你现在是夏王,你也说不了真话吗?”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砸在皋心上。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十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她却已经学会了从史简的缝隙里寻找真相,从宫人的窃语中拼凑事实。她的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清醒,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皋忽然想起胤甲离京那日。车队出城时,胤甲回头看了一眼阳城。那时皋躲在城垛后,看见堂叔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深重的疲惫和……怜悯。怜悯谁?怜悯即将被巫祝裹挟的孔甲?还是怜悯这个注定走向衰亡的王朝?
“你父亲,”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是被赐死的。”
姒月握玉刀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孔甲先王晚年,听信国师,欲征发十万民夫修‘通天塔’。你父亲连上九道奏章劝阻,触怒先王。先王……赐下毒酒,对外称‘疾’。”皋说完,仿佛用尽了力气,靠在案几上。
他没有说出全部真相:那毒酒,是他亲眼看着宦官送出去的。他本可以拦下,本可以去求情,但他没有。因为那时,他也害怕——害怕胤甲声望太高,害怕父亲万一改变主意立胤甲为嗣,害怕自己到手的王位飞走。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就是一种默许。
姒月许久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玉刀,指尖轻轻划过刃口——未开锋,不会伤手。父亲留给她一件不会伤人的武器,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她会生活在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处处提防的世界?
“伯父,”她抬起头,眼眶微红,但没有泪,“你告诉我这些,是求我原谅,还是求你自己心安?”
皋浑身一震。
“都有。”他听见自己说,“都有。”
姒月点点头。她将玉刀仔细收回鞘中,站起身,向皋行了一礼:“谢谢伯父告诉我真相。也谢谢伯父这三年护我周全。”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槛边,停下,没有回头:
“你养我三年,我敬你如父。但杀父之仇……我们两不相欠了,伯父。”
说完,她迈过门槛,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秋日的光影里。
皋独坐在书房中。案上的简牍散乱,阳光一点点偏移,从案头移到地面,最后消失。暮色渐浓。
胥进来时,看见皋一动不动坐在黑暗中。
“陛下?”
“太傅,”皋的声音飘忽,“朕是不是……不配坐这个位置?”
胥沉默地点亮灯烛。昏黄的光照亮皋苍白的脸。
“老臣不知道配不配。”胥缓缓说,“老臣只知道,自陛下继位,减赋税、惩贪腐、修水利,每一件事,都朝着‘明君’的方向去做。但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会焦;火候慢了,会生。陛下想三年补上三十年的窟窿,难。”
“可百姓等不及。”皋喃喃重复当年的话,“那个饿死的小女孩等不及,那些被巫祝害得家破人亡的人等不及……姒月也等不及。她十岁,已经要学会在血仇和恩情之间找平衡。太傅,这个王朝,把所有人都逼成了什么样?”
胥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皋独自登上宫城最高的角楼。秋夜的风已经带了寒意,吹动他单薄的衣袍。他望向城东——那片荒地,今年春天他命人清理了碎石,勉强种上了粟。但长势很差,稀稀拉拉,秋收恐怕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他又望向洛水方向。那是夏室的母亲河,大禹治水的起点。可如今洛水日渐枯竭,去年冬天甚至断流。胥说,上游诸侯筑坝截流,已非一日。
最后,他望向西方。那是夏室发源地西亳的方向,如今已不在掌控之中。
三年了。
他减了赋税,但国库更空;他惩了贪腐,但巫祝换了个名目继续存在;他想修水利,但征不到民夫——百姓说,怕又是“修神宫”的借口。
每一分努力,都像打在棉花上。不,不是棉花,是流沙。他越是用力,陷得越深。
角楼下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皋忽然想起登基那日,姒月问他:“你会是个好王吗?”
他说:“我尽力。”
现在他怀疑,也许“尽力”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在这个系统性的腐朽面前,个人的“尽力”何其渺小。父亲孔甲用疯狂加速了衰亡,他姒皋用清醒的挣扎,也不过是让衰亡的姿势,看起来不那么难看罢了。
风大了。冠冕上残缺的玉旒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他伸手摸了摸那处空缺。三年了,他一直没有补上那串玉旒。胥几次建议,他都摇头。
“等朕真正做成一件事,”他曾说,“等朕让百姓吃上一顿饱饭,等洛水重新流淌,等诸侯重新来朝……那时再补。”
可现在,三年过去了。
那处空缺,依然空缺。
也许,会永远空缺下去。
皋转身,走下角楼。长长的影子拖在石阶上,像一个疲惫的、被压弯的脊梁。
明天,还有新的奏报要看,新的灾情要处理,新的妥协要做。
日子总要过下去。
哪怕只是,挣扎着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