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七日的晨光,照不进悬圃宫最深处的那间丹房。
门是从里面闩上的。四个精壮侍卫用肩膀撞了三次,腐木断裂的闷响在幽长回廊里回荡。门开时,一股复杂的味道涌出——血腥气、某种甜腻的异香,还有尸体开始腐败的微酸。混合在一起,成了死亡特有的气息。
十七岁的姒皋站在门槛外,没有立刻进去。
他抬起手,示意侍卫退后。独自一人,踏进了父亲孔甲最后的炼狱。
丹房比他记忆中小。三年前他最后一次被召见时,这里堆满了鼎彝、玉器、成捆的龟甲,国师皋的声音像青铜器摩擦般刺耳。现在,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中央那座半人高的青铜丹炉已经熄火,炉门半开,露出里面黑糊状的渣滓,像凝结的血块。
三具尸体。
第一具俯卧在丹炉前,暗红色龙袍背部浸透了一片更深色的污迹。那是他的父亲孔甲。尸身已开始肿胀,手指呈不自然的勾曲,仿佛死前想抓住什么。脸侧向一边,七窍流出的血在石板地上画出诡异的图腾,如今已干涸发黑。
第二具在不远处,仰面朝天。那是国师皋。老巫师的白袍被血染红,心口处有三个窟窿,是青铜剑留下的。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痛苦,反而带着某种近乎狂热的平静,圆睁的双眼盯着穹顶,嘴角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手中还握着一柄骨刀——不是青铜兵器,是某种大型兽类的腿骨磨制而成,刃口涂抹着暗绿色的汁液,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第三具靠在墙边,是个老人。姒皋认出是叔祖父姒衡,宗室中最年长的长辈。老人胸前插着一支箭,箭杆已折断,只留箭簇没入体内。他双手紧握箭杆,似乎曾试图拔出,最终力竭而亡。脸上凝固着惊愕与不甘。
“公子。”
近侍姒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心翼翼:“该更衣了……冠冕找到了,但……”
姒皋没有回头:“但什么?”
“缺了一串玉旒。昨夜混乱中,不知被谁踩碎,还是……”
还是被人故意取走了。
姒皋明白后半句的意味。九旒天子冕冠,每一串玉珠都象征一种权力:天命、军权、祭祀、民生……缺一旒,便是王权残缺。在今日登基,这是最恶毒的诅咒,也是最赤裸的预言。
“无妨。”他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就戴那顶残缺的冠冕。”
他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尸体。那张曾经威严、后来狂热、最终扭曲的脸,此刻只是一团青黑色的死肉。姒皋想起五岁那年,孔甲将他举在肩上,指着西亳方向说:“吾儿,那片山河,将来都是你的。”
那时父亲眼中还有光。
后来光变成了火——炼丹炉里的火,祭坛上的火,焚烧谏臣竹简的火。火吞噬了一切,最终也吞噬了他自己。
姒皋转身,走出丹房。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
“传令:悬圃宫即日起封闭。所有丹炉、药石、巫器,登记造册。三日后,熔炉为农具。”
侍卫领命而去。姒文欲言又止。
“说。”
“公子,国师虽死,但其弟子门徒尚有百余人,散居城中各处。还有……诸侯使者已在驿馆等候三日,今晨有缗氏的使者不请自来,直闯宫门,被拦下了。”
姒皋点点头,望向宫城深处。太庙的方向,烟囱没有冒烟——已经七天没有举行日常祭祀了。
“先去更衣。”他说,“然后,去看看还有多少人愿意来参加一个仓促的加冕礼。”
二
太庙主殿进不去。
不是门锁着,是里面堆满了东西:成捆的龟甲兽骨、大大小小的青铜神像、彩绘的木偶、风干的草药,还有几十个陶瓮,瓮口用泥封着,贴着符咒。这是孔甲晚年“通神”的场所,也是国师皋的圣地。
姒皋站在殿外,看着里面层层叠叠的“神器”,忽然觉得可笑。这些物件耗尽了夏室三十年的积蓄,换来了什么?父亲七窍流血死在丹房,国家分崩离析,诸侯各自为政。
“在偏殿吧。”他淡淡地说。
偏殿狭小,供奉着夏室近祖的牌位:父亲孔甲、祖父不降、曾祖扃……牌位上的金漆有些剥落了,香案积着薄灰。殿内站了不到三十人: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十几个残存的侍卫,还有三个穿着巫祝服饰的人——他们缩在角落,不敢抬头。
老司徒胥站在最前面。这位三朝元老已经七十有三,背佝偻得厉害,但双手捧着天子冠冕时,却稳如磐石。冕冠上的玉珠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唯独左侧前方空缺了一串,像被人硬生生扯掉,留下几根断裂的丝线。
“公子……”胥的声音沙哑,“吉时将至。”
姒皋跪下。冰冷的地板透过薄薄的麻衣,寒意直抵膝盖。他抬头,看见祖父不降的牌位。那位以“不降”为名的先王,真的做到了不降其志吗?还是最终也屈服于什么?
胥开始念诵祝祷词。古老的雅言在空旷的偏殿里回荡,本该庄严肃穆,却因为老人的哽咽而破碎:
“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夏室,降兹……降兹……”
他卡住了。该说什么?降兹灾厄?降兹诅咒?还是降兹一个十七岁、面对烂摊子的新王?
姒皋平静地开口:“继续念,太傅。”
胥深吸一口气,跳过套话,直接说:“望新王重振夏室,抚百姓,安诸侯,承先祖之德,开……开万世太平。”
最后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连念祝词的人都不信。
冠冕落在头顶。比想象中重。缺失的那串玉旒让重心微微偏移,姒皋必须挺直脖颈才能保持平衡。他缓缓起身,转身面对众人。
那一瞬间,他从那些人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同情、怀疑、恐惧,还有深藏的算计。唯独没有希望的闪光。
“诸卿。”他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年轻,但刻意压低了,“今日起,朕为夏王。年号……便用‘更始’。”
更始。更改而始新。这是他的宣言。
胥第一个跪下:“陛下万岁。”声音里听不出是喜是悲。
众人随之跪拜。三个巫祝跪得最快,几乎匍匐在地。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喧哗。一个侍卫冲进来,还未开口,身后已跟进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中年汉子,皮甲外罩着锦袍,腰间佩剑——这本是入宫禁的行为,但此刻无人阻拦。他身后两人抬着一只麻袋,咚的一声扔在殿中,尘土飞扬。
“有缗氏使臣,姒狰。”汉子抱拳,连腰都没弯,“闻新王登基,特来致贺。”
殿内死寂。姒皋认得这张脸——三年前诸侯朝觐时,此人站在有缗侯身后,曾当面讥讽孔甲的丹药“不如喂狗”。
“贺礼何在?”姒皋问。
姒狰踢了踢麻袋。袋口松开,里面的东西滚出来:不是金银玉器,是一捧捧发黑霉变的粟米,裹着蛛网和鼠粪,散发着陈年腐味。
“此乃今年贡粮。”姒狰咧嘴笑,露出一口黄牙,“路途遥远,霉变了。我主有言:夏室既好神仙,当不食人间粟米。往后贡赋,便免了罢。”
胥气得浑身发抖:“放肆!此乃太庙——”
“太庙?”姒狰环顾四周,嗤笑,“堆满巫蛊之物的太庙?供奉一个炼丹暴毙的先王?我主说了,夏德已衰,有缗氏自今日起,自种自食,不劳王廷费心。”
他转身就走。侍卫看向姒皋,手按剑柄。
姒皋轻轻摇头。
姒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陛下可知‘更始’何意?上一个用这年号的,是百年前东夷某部酋长,用了三个月,部族内乱,身首异处。好兆头啊!”
笑声远去。
殿内静得可怕。霉粟的腐味混着香火气,令人作呕。
姒皋走下台阶,来到麻袋前。他蹲下,抓起一把粟米。霉斑深入米心,轻轻一捏就成粉末。他摊开手掌,黑粉从指缝洒落。
“太傅。”他说,没抬头,“宫中存粮,还有多少?”
胥沉默片刻:“若按常规用度……王室三月,禁军两月,百官……”
“直说总数。”
“不足五万斛。且多是陈年旧粟,似这般霉变的,恐占三成。”
五万斛。姒皋想起去年随父亲巡视洛水灾区时,一个县令哭诉:全县灾民三万,每日需粟三百斛才能不饿死人。五万斛,只够那样的灾区撑半年。
而夏室需要养活的,远不止一个县。
他站起身,拍掉手中霉粉:“即日起,王室用度减半。禁军、百官俸禄暂发七成。省下的粮食,统计阳城内外饥民人数,设粥棚。”
胥睁大眼睛:“陛下,这……”
“照做。”姒皋走向殿门,阳光重新照在脸上,也照在残缺的冠冕上,“还有,召集所有工匠,明日开始修补洛水旧渠。愿意出工的百姓,每日发粟三升。”
“可国库……”
“熔丹炉,毁巫器,所有青铜重铸为农具。”姒皋在门口停步,侧过半张脸,“先王非死于天命,死于人心。诸卿可愿与朕,从收拾人心开始?”
没有人回答。
但他也不需要回答。
三
入夜后的阳城,安静得诡异。
没有灯火,没有市声,连犬吠都稀少。孔甲晚年开始宵禁,说是“防鬼祟入城”,实则防民口、防刺客。七年下来,这座曾经“夜不闭户”的王都,成了暮气沉沉的死城。
姒皋没带侍卫,只和胥两人,走在空旷的街道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陛下不该冒险。”胥低声道,“城中尚有国师余党,诸侯耳目……”
“若连自己的都城都不敢走,朕还算什么王?”姒皋说。
他们来到西仓。这是夏室在阳城的三大粮仓之一,孔甲初年所建,储粮本该够都城三年之用。守仓的老吏打开沉重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鼠尿的气味扑面而来。
仓内昏暗。胥举着火把,火光所及,一个个高大的粮囤排列着,但许多已经坍塌,露出里面空荡的底部。角落里,几个麻袋堆着,表面爬满霉斑。
“就这些?”姒皋问。
老吏跪地颤抖:“陛下……三年前,国师说需‘万斛灵粟’祭天,拉走了三十囤。两年前先王炼丹,说需‘千年陈粟为引’,又拉走二十囤。去年大旱,先王命开仓济民,但发出去的……多是沙土充数的霉粟,真正的存粮早已……”
他没说下去。火把噼啪作响。
姒皋走到粮仓最深处。那里有个小门,门锁锈蚀。他让人砸开,里面是个更小的隔间。
一具白骨靠墙坐着。
衣服已经朽烂,但从残留的纹样看,是个低级仓吏。白骨怀中抱着一卷竹简,抱得很紧,手指骨穿过了简上的绳孔。
姒皋蹲下,轻轻取下竹简。竹片泛黄,但字迹还能辨认:
“孔甲三年,秋。大巫祝率众至,强征军粮三千斛,言作‘祭天神米’。臣阻,杖三十。是夜,闻巫祝私语:此粮实运往有缗氏,换丹砂铜矿。臣欲上报,门已被锁。今粮尽,罪在臣身。唯望后人见此简,知夏室之粮,非亡于天灾,亡于蠹虫。姒稷绝笔。”
简末有干涸的血迹,呈深褐色。
胥举火把靠近,看清内容后,老泪纵横:“姒稷……是老臣的侄孙……七年前失踪,原来……”
姒皋沉默了很久。他将竹简卷好,递给胥:“厚葬此人。追封为忠仓大夫,抚恤其家。”
“陛下,其家早在五年前逃荒离去,不知所踪……”
火把的光摇晃着。姒皋看着那具白骨,想象着七年前,这个仓吏被锁在这里,看着粮食被搬空,听着门外巫祝的狂笑,一点点饿死。死前用血写下真相,抱简而亡。
这就是父亲统治下的夏室。
他起身,走出隔间。粮仓的腐朽气味似乎更浓了。
“太傅。”
“老臣在。”
“你说,朕能补好这顶破冠冕吗?”姒皋指着自己头上的天子冕,缺失的玉旒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胥没有立刻回答。许久,才缓缓道:“冠冕易补,人心难补。但陛下今日所为……是个开始。”
是个开始。姒皋咀嚼着这四个字。开始之后呢?面对空虚的国库、叛离的诸侯、饥饿的百姓、盘根错节的巫祝势力,还有暗处那些等着看他笑话、甚至要他性命的眼睛。
十七岁。他忽然感到肩膀沉重。
离开粮仓时,已近子时。他们绕道后宫,经过一处荒废的偏院时,听到细微的响动。
姒皋示意胥止步,独自走近。院门虚掩,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踮脚想摘树上的野果。那是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衣衫单薄,在秋夜寒风中瑟瑟发抖。
女孩听到脚步声,猛然回头。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姒皋愣住了。
那双眼睛。清亮,倔强,带着超越年龄的警惕——和他记忆中的堂叔胤甲,一模一样。
“你是谁?”女孩问,声音稚嫩但镇定。
“我是姒皋。”他说,“你呢?”
女孩眨眨眼:“他们说,你是新夏王。”
“是。”
“那你会杀我吗?”
问题来得突然。姒皋皱眉:“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是胤甲的女儿。”女孩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孔甲伯祖父杀了我父亲,说他是‘病逝’。现在你做了王,会不会也让我‘病逝’?”
姒皋感到胸口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他想起那个总是皱着眉、说话直来直去的堂叔。胤甲比孔甲小十岁,比皋大八岁。小时候,是胤甲教他骑马、射箭、读《禹贡》。也是胤甲,在孔甲开始沉迷巫术时,第一个站出来劝谏,然后被贬到边疆,三年后“病逝”。
现在,他的女儿站在这里,在废弃的院子里摘野果充饥,问新王会不会杀她。
姒皋解下腰间玉佩。那是半块玉璜,青白玉质,雕着夔龙纹,断裂处参差不齐——这是胤甲的遗物,当年被孔甲摔碎,皋偷偷捡回一半。
他蹲下,与女孩平视,将半块玉璜放在她小小的掌心:“你叫什么?”
“姒月。”
“好名字。”姒皋说,声音很轻,“姒月,你听着:你父亲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我向你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没人能伤害你。这半块玉璜你收好,另一半在我这里。等有一天,我把夏室整顿好了,两块拼在一起,还你一个完整的家。”
姒月看着掌心的玉,又看看他。许久,她握紧玉璜,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一次,伯父。”
伯父。这个称呼让姒皋眼眶发热。他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女孩单薄的身子。
“胥。”
“老臣在。”
“带她回去,安置在安宁殿。配侍女两人,护卫四人。从今日起,姒月是夏室公主,待遇与我亲女无异。”
胥领命,牵起姒月的手。女孩走了几步,回头:“伯父。”
“嗯?”
“你会是个好王吗?”
姒皋笑了,笑容苦涩:“我尽力。”
女孩被带走了。姒皋独自站在荒院中,仰头看天。秋夜的星空璀璨,银河横贯天际。古人说,帝王是紫微星下凡。他的紫微星在哪里?还是夏室的紫微,早已陨落?
风起,吹动他冠冕上残缺的玉旒,相互碰撞,发出空洞的轻响。
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了。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
而他头顶的冠冕,依然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