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丹房最后的香火
悬圃宫最深处的丹房,终年不通风。
孔甲已经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自从胤甲“病逝”的消息传来,他就再没踏出过这间石室一步。青铜丹炉日夜不熄,炉火将四壁映成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国师皋说,这是“炼魂之火”,能烧尽世间浊气,直通神明之境。
“陛下,新丹已成。”
皋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空洞得不似人声。他捧着玉盘跪在丹炉前,盘中三枚金丹流转着妖异的金红色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脉动。
孔甲从蒲团上缓缓起身。他的龙袍已经三个月未换,袖口沾着丹砂与朱砂的污渍,下摆被炉火燎出焦黑的洞。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深陷在阴影里,眼窝是两个黑洞,只有偶尔炉火闪过时,才能看见眼底最后一点执拗的光。
“国师,”他的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此丹……当真能见先祖?”
“服之三日,神魂可通三界。”皋低头,玉盘举得更高,“臣以性命担保。”
孔甲笑了。那笑容在炉火映照下扭曲变形,像是某种古老陶器上的神魔面孔。他伸手,枯瘦的手指在金丹上方悬停片刻,然后捏起其中最大的一颗。
丹房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很急。
近侍慌慌张张地推开石门时,孔甲已经将金丹送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灼热的气流直冲咽喉,然后是四肢百骸。
“陛下!姒昊公子他——”
话音未落,丹房外传来兵戈碰撞之声。
二、三种死亡的叠影
第一重:丹药的滋味
孔甲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炸开了。
起初是热,仿佛吞下了太阳的碎片。然后那热变成了痛,从五脏六腑开始蔓延,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血管里游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嗬——”
七窍开始流血。
最先是从眼角,两行血泪顺着深刻的法令纹蜿蜒而下,在苍白的面颊上画出诡异的图腾。接着是鼻孔,暗红的血滴落在龙袍前襟,迅速洇开成朵凋零的花。最后是耳朵和嘴角,血不是流出来的,是涌出来的,温热黏稠,带着铁锈和某种甜腻的异香。
国师皋依然跪着,只是头埋得更低。玉盘还举在手中,剩下两枚金丹静静躺着,流光溢彩。
“你……”孔甲想抓住什么,手在空中虚握,最终只抓住了空气。
他向后倒去。
身体撞在冰冷的石板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炉火还在烧,跃动的火光在他逐渐扩散的瞳孔里跳舞。视野开始模糊,石室的穹顶旋转着下压,那些雕刻在石壁上的云纹、雷纹、夔龙纹,此刻都活了,扭曲着扑向他。
原来这就是死亡。
第二重:刀兵的声音
丹房的门被撞开了。
姒昊持剑冲进来,甲胄上溅满血迹。他身后是十几名亲卫,每个人手中的青铜剑都在滴血——那是守卫悬圃宫的巫祝们的血。
“伯父!”
姒昊看见倒地的孔甲,脚步顿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的停顿,国师皋突然暴起。
这个年过六旬的老者动作快得不合常理。他扔开玉盘,袖中滑出一柄骨刀——不是青铜,是某种大型兽类的腿骨磨制而成,刃口涂抹着暗绿色的汁液。刀锋直刺姒昊咽喉。
亲卫们扑上来。
刀剑交击,骨刀竟劈断了第一把青铜剑。但第二把、第三把剑同时刺入皋的身体。老国师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不顾穿透胸膛的剑刃,硬生生向前再冲三步,骨刀距离姒昊的心口只有三寸。
然后力竭。
他倒下时,眼睛还死死盯着炉火,嘴唇翕动,念着无人听清的咒文。
姒昊大步走到孔甲身边。老人还没死,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血从七窍不断涌出,将石板染成暗红色。
“伯父,”姒昊单膝跪下,声音复杂,“你不该杀胤甲。”
孔甲的嘴唇动了动。
姒昊俯身去听,只听到破碎的气音:“天……命……”
“没有天命了。”姒昊说得很轻,但很清晰,“从你沉迷巫术、疏远诸侯、诛杀忠良那天起,夏的天命就已经断了。”
他站起身,对亲卫做了个手势。
混乱中,没有人看清是谁补上了最后一剑。也许根本不需要补剑,因为当姒昊带人退出丹房时,孔甲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
第三重:悔悟的时分
也许以上两种都未发生。
也许根本没有政变,没有刀兵,没有毒丹。也许孔甲只是独自坐在丹房里,对着炉火,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个黄昏。
胤甲死后第七日,孔甲终于提笔。
他想要写一篇祭文,给那个被他亲手逼死的侄子。竹简铺开,墨已研好,笔尖悬在简上,却久久无法落下。
该写什么?
写“朕承天命,尔等辅之”?可胤甲确实是最忠诚的辅佐者,是他自己听信谗言,将侄子贬黜边疆。
写“巫通神明,国之大计”?可三年来,国师皋耗尽国库,炼出的丹药除了让他产生种种幻象,又何曾真正唤来过一位先祖英灵?
笔尖终于落下:“朕非天命……”
停住。
涂掉。
再写:“朕非天命所归,乃……”
又停。
竹简上留下大团墨渍,像干涸的血。
炉火渐渐弱了。没有人来添炭——悬圃宫的巫祝们已经三天不见踪影,近侍们也躲得远远的。这座耗费十年修建的神宫,此刻空旷得像座坟墓。
孔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不降还在世时说的话:“王权如鼎,三足而立:一曰民,二曰臣,三曰天。失其一足,鼎倾;失其三足,鼎碎。”
他现在脚下还有哪一足?
民?自登基以来,赋税加了三次,徭役从未停歇,只为修建神宫、铸造礼器、供奉巫祝。
臣?老臣或死或贬,朝中只剩谄媚之徒。诸侯多年不朝,贡赋逐年减少。
天?他苦笑。若真有天命,为何他祭了三十年天,天却从未回应?
炉火彻底熄灭了。
最后一缕青烟从丹炉缝隙中飘出,在昏暗的石室里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穹顶的阴影中。黑暗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石壁上的纹饰,淹没了散落的竹简,淹没了那个坐在黑暗中心的身影。
孔甲闭上眼睛。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忽然看见了一个很久远的画面:那是他刚继位那年,在太庙祭祀,胤甲还是少年,跪在他身后半步,眼神清澈而坚定。祭礼结束后,少年小声说:“伯父,我会永远辅佐您,让夏的荣光重现于世。”
他当时笑了,摸了摸侄子的头。
原来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刻。
原来一切本可以不同。
“若见胤甲……”他对着虚空喃喃,仿佛那个早逝的侄子就站在黑暗里,“说伯父……错了……”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空气中。
无人听见。
三、遗物与裂痕
姒昊的人在天亮后才敢进入丹房。
他们看见的景象将伴随余生梦境:孔甲的尸体躺在血泊中,已经开始腐烂——不是正常的腐败,而是一种诡异的速朽。皮肤呈现青黑色,表面渗出黏稠的液体,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异香,混合着血腥与药石之气,令人作呕。
国师皋的尸体在不远处,骨刀还握在手中,眼睛圆睁望着穹顶。
炉火已冷,丹炉静静立着,炉门半开,里面残留着黑糊状的渣滓。
近侍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那半卷竹简。上面的字迹凌乱,涂改多处,唯有开头一句勉强可辨:“朕非天命……”后面是长长的一串墨点,像无声的叹息。
还有一句话,是孔甲断气前对唯一留在门外的老近侍说的。老侍者后来在逃亡途中告诉了一个商队的旅人,旅人又告诉了其他人,最终成为流传在黄河沿岸的诸多传闻之一:
“若见胤甲……说伯父……错了……”
但胤甲已死。
所以这句话,注定永远找不到归宿。
四、分崩的天下
孔甲暴毙的消息像野火燎过枯原,一夜之间传遍诸国。
姒昊第一时间控制了阳城,宣布继位。但国师皋的弟子们拒不承认,他们拥立皋的侄子为主,占据悬圃宫及周边三邑,宣称姒昊弑君篡位,天必诛之。
夏室内战爆发。
这场战争没有荣耀,只有丑陋。姒昊的军队与巫祝武装在阳城郊外混战,双方都打着“天命”的旗号,用的却是最下作的手段:夜袭、下毒、离间、屠杀平民充作战功。曾经象征王权的青铜礼器被熔铸成箭镞,刻着云雷纹的祭器被砸碎铺路。
诸侯们冷眼旁观。
有的趁机吞并周边小国——有缗氏吞了三个附庸,有仍氏占了五座城池。有的干脆宣布不再纳贡,自建宗庙,自铸礼器,形同独立。
最东边,商地。
示壬快马加鞭赶回商丘,尘土未洗就直入宗庙。父亲报丙正在祭祀先祖,青铜鼎中烟火缭绕。
“父亲,”示壬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微颤,“夏室已崩。”
报丙没有回头,依然面向先祖牌位,手中的祭酒缓缓洒在鼎前:“详细说。”
“孔甲暴毙,死状诡异。姒昊与巫祝内战,阳城已成废墟。诸侯皆叛,夏室实际控制之地,已不出西亳百里。”
沉默。
宗庙里只有火焰噼啪作响。
良久,报丙转过身。这位以稳健著称的老商侯,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某种光芒——那不是野心,是更复杂的东西:责任,天命,还有沉淀了数十代人的等待。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他轻声念诵古老的颂词,“先祖契佐禹治水,功在天下。后十三世,成汤立,当有天下。”
示壬抬头:“时机到了?”
“还未到。”报丙扶起儿子,“但可以准备了。从今日起,广纳流民,秘密冶铜,结交诸侯——尤其是那些对夏失望的国君。记住,商要取的不仅是天下,更是民心。”
“那夏室……”
“让他们打。”报丙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透宗庙的墙壁,看见千里之外燃烧的阳城,“一个时代要彻底死去,需要时间。我们等得起。”
五、无字碑
孔甲的葬礼仓促得近乎羞辱。
没有九鼎八簋,没有钟磬齐鸣,没有诸侯会葬。姒昊在内战间隙抽出一支小队,将已经开始高度腐烂的尸体草草入殓,葬在阳城以北的荒山。
陵墓是现挖的土坑,深不过一丈。棺椁用的是普通梓木,漆都来不及上。
陪葬品很诡异:不是象征王权的青铜礼器,而是丹炉的碎片、写满咒文的龟甲、各色矿石和草药、几十个装着不明粉末的陶罐。负责清点的人后来私下说,那些罐子打开时,有的冒出彩烟,有的钻出怪虫,有一个甚至传出了婴儿啼哭般的声响——虽然只有一瞬。
墓碑立起来了,但上面没有字。
不是来不及刻,是姒昊下令不刻。“夏之罪人,何来谥号?”他在军帐中说,“史书直呼其名即可。”
所以那只是一块粗糙的青石,未经打磨,立在荒草丛生的坟前。
下葬那天下着小雨。泥土被雨水浸湿,变成黏腻的深褐色。棺椁入土时,一个老兵忽然低声说:“你们看那石碑。”
众人望去。
青石正中,一道裂痕从顶端直贯底部,仿佛被无形的斧钺劈开。裂痕很深,边缘锋利,雨水顺着裂缝流下,像永不干涸的泪。
没人知道这裂痕是怎么来的。也许是石材本身的瑕疵,也许是下葬时磕碰,也许——只是也许——是某种隐喻,在无人见证的时刻,悄然显形。
葬礼结束,队伍匆匆离开。他们还要赶回阳城,继续那场没有荣耀的战争。
雨越下越大。
荒山上,无字碑孤零零立着,裂痕在雨水中愈发清晰。远处,夏室的最后一点疆土正在分崩离析;更远处,黄河滔滔东去,对岸的商地,新的火焰正在秘密燃烧。
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不是以壮丽的落日,而是以晦暗的黄昏;不是以英雄的挽歌,而是以罪人的沉默。
而历史,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它只是冷静地记录下这一切,然后在卷册上翻过一页,留下一道深深的、如同墓碑上裂痕般的印记。
那裂痕的名字,叫作:
孔甲之后,夏命已衰。天命流转,待有德者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