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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权之蚀●第四章:诸侯之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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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龙肉羹

公元前1706年,季冬。

豢龙池的血腥味,三日不散。

那对“黑龙”被宰杀的过程极其残忍。刘累亲自操刀,但他太久没处理过活物——之前都是驯养,不是屠宰。第一刀下去没刺中心脏,鳄鱼在池中疯狂挣扎,尾鞭扫断了两根柱子,血染红了整个池水。最后是十名卫士用长矛将其钉住,才勉强断气。

剥皮时更糟。鳄皮坚韧,刘累的青铜刀卷了刃,换了石刀、骨刀都不行。最后是从军中调来战斧,硬生生将皮肉劈开。整个过程持续了六个时辰,惨叫声(后来人们坚称那是“龙吟”)传遍半个西亳,连大雪都盖不住那声音。

肉被切成拳头大小的块状,放入九口大鼎中烹煮。皋特意加入了他炼制的“仙草”——其实是一些致幻的菌类和草药。煮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肉质糜烂,骨酥如泥,混合成一种粘稠的、灰绿色的糊状物,盛在陶碗中,送到每位朝臣和诸侯使者面前。

那味道难以形容:腥、膻、臊,还带着丹药的苦和草药的涩。许多人闻到就吐了,但不敢不喝——因为孔甲派人传话:“饮此龙羹者,与朕同寿;拒饮者,视同逆天。”

顾伯是第一个喝的。他端着陶碗的手在抖,闭上眼睛,仰头灌下,然后剧烈咳嗽,脸憋成了猪肝色。但他还是强撑着跪下,高呼:“谢王上赐仙羹!臣感念天恩!”

有了他带头,其他人只好硬着头皮喝。葛伯喝到一半就吐了,被卫士按住强行灌完。韦伯更狡猾,假装喝下,实则偷偷倒进袖中的皮囊——后来那皮囊腐烂发臭,被家中仆役发现,成了西亳的笑谈。

示壬也被赐了一碗。他端着碗,没有立刻喝,而是仔细看了看羹的质地,闻了闻气味,然后用手指蘸了一点,在舌尖尝了尝。这个动作被监酒的巫官看见,厉声质问:“商族质子,莫非疑心王上所赐?”

“不敢。”示壬平静地说,“臣只是想起《神农本草》有云:‘龙肉,味甘平,主惊痫癫痈。’而此羹味苦辛,性大热,恐非龙肉本味。或许是烹制时加入了其他药材。”

这话很巧妙,既没否认这是“龙肉”,又解释了为何味道怪异。巫官一时语塞,只能催促他快喝。

示壬一饮而尽。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喝的是清水。喝完后,他还将碗倒扣,示意点滴不剩。

但没人知道,他在舌下藏了一小片薄玉——那是商族特制的“试毒玉”,遇某些毒物会变色。玉片没有变色,说明羹中无毒,但他在口腔中尝到了至少三种致幻草药的味道。

当夜,西亳城陷入了诡异的狂欢。

喝下龙羹的大臣们,半数出现了幻觉:有人看见自己飞升成仙,在宫殿屋顶跳舞,摔断了腿;有人抱着柱子倾诉衷肠,说那是自己早逝的爱妾;顾伯最惨,他以为自己变成了龙,脱光衣服在雪地里打滚,高呼“我要回黄河去”,被家人硬拖回府,冻掉了三根脚趾。

孔甲没有喝羹。他站在通神台顶,俯瞰着这座疯癫的城市。雪停了,月光清冷,照得瓦顶上的积雪泛着蓝光。城中各处传来怪叫、狂笑、哭泣,像百鬼夜行。

皋站在他身后,低声汇报:“已有十七位大臣出现癫狂症状,八人受伤。顾伯病重,医师说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

“死了也好。”孔甲的声音很轻,“他活着,就是提醒所有人,那碗羹有多荒唐。”

“王上……”皋欲言又止。

“你想说,我玩过头了?”孔甲转过身。月光下,他的脸瘦得脱形,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不,这才是刚刚开始。我要让他们记住——我给的,不管是仙丹还是毒药,他们都得吞下去。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他咳嗽起来,咳得很凶,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嘴。放下时,袖口有暗红的血迹。皋看见了,但不敢问。

“东方有什么动静?”孔甲问。

“顾伯病倒后,他的儿子顾仲接管了封地。探子回报,顾仲这三个月,一直在暗中联络葛、韦等诸侯,还……还派人去了商地。”

“商地?”孔甲眼中闪过寒光,“报丙也敢插手?”

“不是插手,是……示好。顾仲送了十车粮食给商侯,商侯回赠了五车铜料。往来书信中,称商侯为‘东伯’,俨然以东方诸侯领袖自居。”

孔甲沉默良久,忽然笑了:“好啊,终于有人跳出来了。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王上的意思是……”

“让他们闹。”孔甲望向东方,“闹得越大越好。等他们公开反叛,我才有理由一举扫平,将东方诸国彻底并入王畿。否则,这些世袭诸侯,永远是我心头之患。”

他顿了顿,补充道:

“派人去顾地,以探病为名,告诉顾仲:他父亲是喝龙羹病的,是‘福薄承受不了仙气’。如果他识相,就亲自来西亳请罪,献上封地三成的赋税权。如果不来……”他没有说完。

皋明白了。这是逼顾仲造反。

“那商族那边……”

“示壬还在我们手里。”孔甲说,“报丙不敢轻举妄动。继续让他抄书,让他看,让他记。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他父侯那些小动作,是如何害死他儿子的。”

二、东方之盟

顾仲没有来西亳。

他父亲顾伯在病榻上撑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死了。死前回光返照时,他拉着儿子的手,说了三句话:

“第一,不要信孔甲的任何承诺。”

“第二,葛伯、韦伯靠不住,他们只会自保。”

“第三,若真想反,去联商。”

说完就咽了气。眼睛睁着,怎么都合不上。

顾仲为父亲举行了简葬,然后召集家臣。他没说反叛,只说:“王上赐羹,父王承受不起仙气,薨了。作为人子,我当去西亳问个明白,为何仙气会杀人?”

这话说得巧妙——不是问罪,是“请教”。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刀锋。

葛伯、韦伯果然如顾伯所料,称病不来,只派了使者,送来些敷衍的慰问品。但他们在私下信中暗示:若顾仲真要做什么,他们可以“在道义上支持”。

道义支持,意思就是不出兵、不出粮、不出头。

顾仲冷笑,烧了信。他亲自挑选了三十名死士,扮作商队,带着真正的厚礼去了商地。

商侯报丙在毫邑(今河南商丘)接见了他。这位以“贤明”闻名的诸侯已经五十多岁,须发花白,但眼神清亮,穿着朴素的麻衣,坐在简陋的木案后,案上堆的是农事简牍,而非珍宝玩物。

“顾公子节哀。”报丙的声音温和,“令尊之事,我亦听闻。不知公子此行,所为何来?”

顾仲跪地,行了臣子礼——这不是对诸侯的礼,是对共主的礼:“商侯明鉴。孔甲无道,好鬼神,虐臣民,今又以毒羹害死我父。东方诸国,人人自危。仲斗胆,请商侯振臂一呼,率东方诸侯,共讨暴君!”

报丙没有立刻回答。他提起陶壶,为顾仲倒了碗清水,缓缓道:“公子可知,我商族自始祖契封商,四百年来,一直臣服夏室。为何?”

“因为夏为天下共主。”

“不。”报丙摇头,“因为夏室曾有其德。禹王治水,启王定鼎,太康失国而有少康中兴,不降、扃虽守成,亦保境安民。那时夏室配得上‘共主’二字。但如今……”

他顿了顿,看着顾仲:

“公子要我讨伐孔甲,以何名?若说‘暴虐’,他尚未大规模屠戮百姓;若说‘荒淫’,他后宫空虚,只迷丹药;若说‘害死令尊’,那碗羹,是令尊自愿喝下的。”

顾仲急了:“可他建通神台,耗民力十万;立巫官制,乱朝政根本;强征贡赋,致民不聊生……”

“这些,都是‘失德’,不是‘大逆’。”报丙的声音依然平静,“我若以此起兵,天下人会怎么看?会说商侯早有异心,借题发挥。那些还忠于夏室的诸侯,会群起攻我。到时候,不是讨暴君,是天下大乱。”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孔甲继续胡作非为?!”

“等。”报丙说了一个字。

“等什么?”

“等他自己走到绝路。”报丙望向西方,目光深远,“公子,你见过猎人捕虎吗?最好的方法不是正面搏斗,是设下陷阱,让老虎自己走进来。孔甲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通神台、巫官制、龙肉羹、逼诸侯——都是在给自己挖陷阱。我们要做的,只是在一旁看着,等他掉进去时,再给他最后一击。”

顾仲沉默许久,问:“那我要等到何时?”

“等到他做出一件,让所有人都无法容忍的事。”报丙从案下取出一卷竹简,推给顾仲,“这是我儿示壬从西亳送回的记录。你看最后一条。”

顾仲展开。竹简上密密麻麻,是示壬工整的字迹,记录着西亳的大小事件。最后一条写着:“腊月廿三,王命征东方十七国处子三百人,入巫宫为‘神侍’。不从者,以逆天论,发兵讨之。”

“处子三百人……”顾仲的手在颤抖,“他要这么多女子做什么?”

“炼丹。”报丙的声音冷了下来,“皋的邪术里,有一味药引,叫‘纯阴之血’。需取处子经血,混合水银朱砂,炼成‘姹女丹’。据说服之可通鬼神,延寿命。”

顾仲猛地站起:“此等禽兽之举,天理难容!”

“所以,时候快到了。”报丙也站起来,“公子回去后,可以开始准备了。但记住:不要公开反叛,先暗中集结兵力,囤积粮草。等孔甲真的来征处子时,你们可以‘保护子民’为名,拒绝交出。那时,他就是无道暴君,你们就是义军。”

他走到顾仲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耐心些。我商族等了四百年,才等到这个机会。你们顾国,只需要再等几个月。”

三、神侍

征召处子的诏令,在开春第一天发布。

诏书写得冠冕堂皇:“朕承天命,通鬼神,需纯阴之女三百,侍奉天神,炼制仙丹。凡入选者,家族免赋十年,赐金帛,光耀门楣。抗拒者,是为逆天,诛三族。”

使者带着诏书和巫官,分赴东方十七国。每到一个城邑,就在市集宣读,然后由巫官“甄选”——其实就是看容貌。被选中的女子,当场就被带走,家人哭喊阻拦,便以“逆天”罪论处,轻则鞭刑,重则当场格杀。

第一个爆发的是葛国。

葛伯原本想忍——他已经忍了孔甲太多事。但这次,被选中的女子里,有他的小女儿葛莹,年方十四,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巫官来要人时,葛伯跪地哀求,愿意献上十倍的金帛,只求放过女儿。巫官冷笑:“王上要的是人,不是钱。葛伯是想用钱买通天神吗?”

葛伯的夫人当场晕厥。葛伯看着女儿被强行拖走,眼中最后一点犹豫,化作了决绝的恨意。

他关起门,召来家将,只说了一句话:“反了。”

但怎么反?直接起兵攻打西亳,那是送死。他想起了顾仲,想起了商侯的话。于是连夜派人去顾国,只有四个字:“我听你的。”

顾仲收到信时,正在地图前沉思。葛伯的投诚在意料之中,但还不够。他需要更多诸侯,需要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义名分。

机会很快来了。

三日后,被征召的三百名女子抵达西亳。她们被关进巫宫旁新建的“神女馆”,那是一排低矮的土屋,阴暗潮湿,每间塞二十人,只有一个小窗透气。当夜,皋就带着巫官来取“药引”——不是一次性取完,而是每月固定日期,取经血。过程极其羞辱:女子被单独带到密室,由巫官“施法”,实则就是强迫取血。

第二个夜晚,有人自尽了。

是个十五岁的女孩,来自韦国。她用撕碎的衣带在梁上自缢,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同屋的女子们哭声震天,惊动了整个神女馆。

皋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将尸体拖出去,扔进炼丹炉,说是“以纯阴之体祭炉,可增药效”。然后警告所有人:再有人自尽,就杀她全家。

消息传回韦国,韦伯终于坐不住了。他或许能忍受赋税,能忍受羞辱,但不能忍受女儿被如此践踏后,还要被挫骨扬灰。他亲自去了顾国,见到顾仲的第一句话是:

“算我一个。但我要亲手杀了皋。”

至此,东方三大诸侯——顾、葛、韦——正式结盟。他们秘密约定:以“清君侧,诛妖巫”为名,各出兵五千,合兵一万五,突袭西亳。不杀孔甲(因为杀王会引起其他诸侯反弹),只杀皋,摧毁巫官体系,逼孔甲退位。

但还有一个问题:西亳有王师两万,且城池坚固。一万五千人强攻,胜算不大。

顾仲再次想起了商侯。

四、西羌离心

商侯报丙没有直接答应出兵。

他给了顾仲另一个建议:“西亳的城墙,从外面难破,但从里面容易。王师两万,真正效忠孔甲的不多,大多是迫于巫官监控。如果能策反一部分,尤其是西羌部族的士兵,或许可以里应外合。”

“西羌?”顾仲疑惑,“他们不是孔甲最忠实的支持者吗?”

“曾经是。”报丙说,“但皋排挤羌族巫者,重要职位都给了自己的门徒。西羌几位大酋长早有不满。而且……”他压低声音,“我儿示壬传来消息,孔甲最近在大量征用羌族女子为‘神侍’,这触犯了羌族的禁忌——他们的巫术传承,女子地位崇高,不可亵渎。”

“那我们该如何联络?”

报丙从怀中取出一枚骨牌,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这是羌族大祭司的信物。你派人持此牌去羌地,找一个叫‘赤哲’的酋长。他是前任大祭司之子,对皋恨之入骨。若能说动他,西羌至少有三四千兵马可为我们所用。”

顾仲接过骨牌,只觉得沉重如铁。

就在东方密谋反叛的同时,西亳城中,孔甲的身体终于垮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春分祭祀那天,他勉强登上通神台,刚念完祭文,就一口血喷在祭坛上,整个人向后栽倒。皋连忙扶住,宣布“王上与天神沟通,耗费心力”,匆匆结束了仪式。

但所有人都看见了:那血是黑色的,粘稠如墨,落在白色的祭石上,触目惊心。

孔甲被抬回寝宫,昏迷了三天三夜。御医束手无策,因为孔甲只许皋接近。皋给他灌了大量金丹,第四天清晨,他终于醒来,但眼神涣散,说话颠三倒四。

“皋……”他抓住老巫的手,“我梦见父亲了……他说我错了……他说夏室要亡在我手里……”

“王上,那是心魔。”皋低声说,“您服了药,睡一觉就好了。”

“药……”孔甲忽然笑起来,笑声凄厉,“对,药。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药?为什么我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冷……”

他猛地掀开被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身体——肋骨根根可见,腹部凹陷,皮肤下是青黑色的血管,像蛛网蔓延。最可怕的是他的左臂,当年孟津落水时的伤口从未愈合,现在已经溃烂成一个拳头大的洞,能看见森森白骨,脓血不断渗出。

“你看,”孔甲指着那个洞,“我就像这个伤口,表面看着还在,里面已经烂透了。”

皋跪地,老泪纵横:“王上,是老臣无能……”

“不,你很有能。”孔甲平静下来,靠在枕上,眼神空洞,“你让我相信自己是神王,让我建通神台,让我服金丹,让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现在,我快死了,你呢?你准备怎么办?”

“老臣愿随王上……”

“别说这些虚的。”孔甲打断他,“告诉我实话:东方是不是要反了?”

皋沉默许久,点头:“顾、葛、韦三国暗中调兵,西羌也有异动。但王上放心,王师两万,城池坚固,他们攻不进来。”

“攻不进来?”孔甲笑了,“皋,你记得胤甲是怎么死的吗?不是死在战场上,是死在自己人手里。当年我能策反诸侯杀他,今天别人也能策反我的人杀我。”

他咳嗽起来,咳出一团黑色的血块,像凝固的沥青。

“听着,”他抓住皋的手,力道大得惊人,“我死后,你立刻带着所有巫官、所有丹药、所有典籍,离开西亳,往西走,去羌地,或者更西。不要留在中原,他们会把你们赶尽杀绝。”

“王上!您不会死!”

“我会。”孔甲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那是回光返照的清醒,“我知道我会怎么死——要么被毒死,要么被杀死,要么病死。但不管哪种,都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我只是……”

他望向窗外,春光正好,桃花开了。

“我只是有点遗憾。如果当年父亲直接把王位传给我,如果我没有杀胤甲,如果我没有建这座台子……会不会不一样?”

没有人能回答。

皋退出寝宫时,看见示壬站在廊下。年轻人依旧穿着朴素的麻衣,手中捧着新抄的《夏令》,仿佛外面的兵荒马乱与他无关。

“你都听见了?”皋问。

示壬行礼:“臣只是来送书。”

皋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说:“你父侯,是不是已经在准备出兵了?”

示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说:“商族世代臣服夏室,此心不改。”

“好一个此心不改。”皋笑了,那笑声比哭还难听,“你回去告诉你父侯:孔甲一死,夏室必乱。到时候,谁能收拾残局,谁就是新的天下共主。但那个人,未必是他。”

示壬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皋的眼睛:“国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皋压低声音,“如果商侯真有雄心,就该趁现在,联络诸侯,共推新王——一个姒姓的、成年的、懂实务的亲王。而不是等着天下大乱,让四方蛮夷乘虚而入。”

“国师心中已有人选?”

皋没有回答,转身离去。

示壬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然后他低下头,在手中的竹简边缘,用指甲刻下几个小字:

“春分,王病危,皋欲寻新主。”

他将竹简卷好,走到宫墙边。那里有个排水孔,他蹲下身,将竹简塞进孔中——自会有人取走,送往商地。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望向通神台。

那座九层高台在春光中矗立,依然雄伟,但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孤单,有些……过时。

就像台上那个人一样。

五、烽火初燃

叛乱在一个月圆之夜爆发。

导火索是一件小事:皋为了炼制新一炉“姹女丹”,需要九名“纯阴之血最盛”的女子,一次性取尽全身血液。被选中的女子中,有一个是西羌赤哲酋长的妹妹。

赤哲曾派人送来十车珠宝,恳求放过妹妹。皋收了珠宝,但人没放——因为炼丹不能停。赤哲的妹妹被取血时,挣扎咬伤了一名巫官,被当场打死,尸体照样扔进丹炉。

消息传到羌地,赤哲砸碎了所有孔甲赏赐的器物,点燃了狼烟。

按照约定,顾仲、葛伯、韦伯同时起兵。顾军五千从北,葛军五千从东,韦军五千从南,三面合围西亳。而赤哲率领四千羌兵,混在运送粮草的队伍中,早已潜入西亳外围的营寨——那里驻守着八千王师,其中三千是羌族士兵。

当夜子时,赤哲在营中发难。他高举骨刀,用羌语高呼:“巫者辱我姊妹,夏王不公!羌族儿郎,随我杀妖巫,救同袍!”

三千羌兵倒戈,与赤哲里应外合,半个时辰就控制了营寨。其余五千王师猝不及防,有的被杀,有的投降,有的逃往西亳城内。

城墙上,守军看见自家营寨火光冲天,军心大乱。更可怕的是,许多羌族士兵在城中也有亲属,他们打开城门,放入了赤哲的队伍。

战斗在街巷中展开。羌兵熟悉地形,又有内应,很快控制了西门和南门。顾仲的军队从北门攻入,葛伯、韦伯从东门攻入。一万五千联军如潮水般涌进西亳,王师节节败退。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巫宫,通神台,皋。

孔甲是在喊杀声中惊醒的。他挣扎着坐起,听见窗外兵刃碰撞、惨叫、火焰燃烧的声音。寝宫门被撞开,皋浑身是血冲进来:

“王上!叛军入城了!快随老臣从密道走!”

“不走。”孔甲平静地说,“扶我起来,去通神台。”

“王上!那里是叛军首要目标!”

“所以才要去。”孔甲推开皋,自己下床。他站不稳,摔倒在地,但爬起来,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外走,“我要让他们看看,就算死,我也要死在台上。那是我建的,我的台。”

皋跪下抱住他的腿:“王上!留得青山在啊!”

孔甲低头看他,眼中是奇异的温柔:“皋,你走吧。带着你的巫官,你的丹药,你的典籍,往西去。你说得对,夏室需要新主,但那个新主,不该是你我这种靠鬼神骗人的人。”

他掰开皋的手,继续往前走。

走廊上,宫女宦官四散奔逃,没人管这个病重的君王。他扶着墙,走走停停,咳血就擦在墙上,留下一路暗红的掌印。走到通神台脚下时,他听见了叛军的呐喊:

“杀皋!毁巫宫!”

“清君侧!正天道!”

抬头,通神台高高矗立,台阶如天梯。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往上爬。

一级,两级……十级,二十级……

左臂的伤口剧痛,他撕下一截衣袖,胡乱缠住,继续爬。血渗出来,滴在台阶上,但他不在乎。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春夜的寒意刺骨,但他体内那团火还在烧——那是金丹的余毒,也是最后的不甘。

爬到第三层时,他看见了城中的火光。巫宫在燃烧,神女馆在燃烧,连豢龙池也被点燃了——刘累不知是死是活,那对鳄鱼的干尸在火焰中发出噼啪的响声。

爬到第五层时,他听见了皋的惨叫。老巫被赤哲亲手抓住,绑在柱子上,一刀一刀凌迟。羌族有仇必报,皋取了他妹妹多少血,他就割皋多少刀。

爬到第七层时,他看见了顾仲。那个年轻的诸侯站在巫宫废墟上,举着火把,高声宣布:“妖巫已诛!从此废除巫官制!凡被征女子,悉数放归!”

欢呼声震天。

爬到第九层——终于到了。

平台上空无一人。九只青铜鼎还在,鼎中香灰早已冷透。中央的祭石上,还残留着他春分时喷出的黑血。

孔甲走到台边,扶着栏杆,俯瞰这座正在燃烧的城市。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曾经英俊、如今却如鬼魅的脸。

远处,有人看见了他。

“看!台上有人!”

“是孔甲!暴君还在!”

箭矢破空而来,钉在他身边的柱子上。但他没躲,只是站着,望着。

忽然,他笑了。

“父亲,”他轻声说,仿佛不降就在身边,“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选的路——传给叔父,叔父传给胤甲,胤甲死在我手里,现在我也要死了。我们姒家,就这样一代杀一代,直到死绝。”

他咳出一口血,血落在栏杆上,顺着纹路流淌,像一条细细的河。

“叔父,”他又说,这次是对着虚空中的扃,“你说得对,王座是刑具。我现在终于感觉到了——它烤着我的骨头,烧着我的魂,比金丹还毒。”

更多的箭射来。有一支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但他浑然不觉。

“胤甲……”他最后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伯父对不起你。但我不后悔杀你,因为如果换成你,你也会杀我。这就是我们的命,生在王家,就必须吃人,或者被人吃。”

他抬起头,望向东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

而他,等不到太阳升起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是示壬。

年轻人手中没有兵器,只拿着一卷竹简。他走到孔甲身边,并肩站在栏杆前,望着城中的大火。

“你不该上来。”孔甲说,“下面的人会以为你是我的同党。”

“臣是来还书的。”示壬举起竹简,“这是臣抄录的最后一卷,《夏本纪》,从禹王到您。臣抄完了,该回商地了。”

孔甲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问:“你父侯,会是个好君王吗?”

示壬沉默。

“他会的。”孔甲替他说了,“他不信鬼神,只信实务;不建高台,只修水利;不征处子,只劝农桑。他比我,比胤甲,比叔父,甚至比父亲,都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他顿了顿,自嘲地笑:

“可惜,他姓子,不姓姒。否则,我真想把这位子让给他。”

示壬深深鞠躬:“王上言重了。”

“不重。”孔甲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玉璜——父亲不降给的,他戴了一辈子,“这个,给你。带回去,交给你父侯。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了天下共主,至少对百姓好一点。别学我。”

示壬接过玉璜,入手温润。

“还有,”孔甲最后说,“告诉你父侯,小心那些诸侯。顾仲、葛伯、韦伯,今天能反我,明天就能反他。君王这条路,从来都是……孤独的。”

“走吧。”孔甲说,“趁还能走。”

示壬看着他,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走下台阶。

孔甲独自留在台上。然后他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爬上栏杆,站在边缘。风吹起他的白发和破衣。

他张开双臂,像要拥抱这片即将不属于他的江山,拥抱这片他爱过、恨过、毁过的土地。忽然一个趔趄,滚落下来。

身体在空中下滚时,他看见了那只花豹——它不知何时溜上了台,正蹲在角落里,琥珀色的眼睛望着他,平静,漠然,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砰——

身体砸在通神台基座的石板上,像一袋破败的粮食。

血,缓缓洇开。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