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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权之蚀●第三章:双龙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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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河伯之怒

公元前1707年,孟秋。

黄河在孟津渡拐弯的地方,撞出了一片巨大的滩涂。千百年泥沙堆积,形成了一片肥沃的洼地,夏人称之为“龙湫”。往年这时候,洼地里该长满一人高的芦苇,野鸭成群,渔舟唱晚。但今年不同——连续四十天的暴雨让黄河水位暴涨,浑浊的河水冲垮堤岸,将整个龙湫变成了方圆十里的泽国。

正是在这片泽国中央,人们看见了那两条“龙”。

第一个发现者是个十三岁的渔家少年,名叫阿鳗。那日清晨,他划着父亲留下的独木舟,想去被淹的旧屋捞些还能用的家当。浓雾笼罩水面,能见度不足十步。就在他靠近自家那棵半淹的老槐树时,听见了声音——不是水声,不是风声,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呜咽。

然后他看见了它们。

两条巨大的黑影,在浑浊的水中缓缓游动。每一节脊背露出水面时,都闪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尾巴摆动,激起半人高的浪花。它们的眼睛——如果那还能叫眼睛的话——是两个浑浊的、没有瞳孔的黄色圆球,在水雾中泛着诡异的光。其中一条忽然转过头,朝着阿鳗的方向张开了嘴——那嘴里没有牙齿,只有一片暗红色的、肉质的腔壁,喷出一股带着腐臭的热气。

阿鳗尖叫一声,掉转船头拼命划。回到岸边时,他浑身湿透,语无伦次。村人起初不信,直到三天后,洼地边缘出现了第一具尸体——是邻村放牛的老汉,下半身被撕得稀烂,上半身还死死抱着一截牛腿。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

消息传到西亳时,孔甲正在通神台的最高层闭关。这是他立下的规矩:每旬要有三日独处“通神”,期间不食五谷,只饮“神浆”,不接见任何人。但皋还是闯了进来,因为这事关“天命”。

“龙?”孔甲盘坐在蒲团上,脸色因饥饿而灰败,但眼睛异常明亮,“什么龙?”

皋将探子的描述复述一遍,补充道:“村民已立祠祭祀,称其为‘河伯使者’,献牛羊三牲,但……无效。昨日又有一孩童被拖入水中。现在方圆百里无人敢近河。”

孔甲缓缓起身,走到台边。从这里可以望见东北方向,但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一片灰蒙蒙的天际线。秋雨还在下,淅淅沥沥,将整个西亳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中。

“刘累呢?”他问。

“已派人去请,应该快到了。”

半个时辰后,刘累匆匆赶到。他比三个月前更瘦了,眼窝深陷,身上带着一股混合了腥臊和草药的气味——那是长期与鳄鱼相处的痕迹。听完描述,他脸色变了变,跪地道:

“王上,那恐怕不是臣驯养的‘黑龙’。”

“哦?”

“臣那对龙,最长不过两丈,且双眼被药膏所蔽,只在暗处活动。而村民所见,能在白日浓雾中出没,且……食人。”刘累的声音发颤,“那可能是真正的蛟鼍,甚至……真的是龙。”

“真的龙?”孔甲转身,盯着他,“你不是说,世上已无真龙?”

“臣……臣是说,真龙罕见,百年难遇。但黄河乃四渎之首,藏有上古异种,也不无可能……”

皋打断他:“刘累,你当初献龙时,可是信誓旦旦说那是黄河之精。如今又说可能是异种,莫非你当初是欺君?”

刘累伏地磕头:“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依古法驯养鼍龙,刷以桐油铁粉,使其形似黑龙。但若真有巨鼍成精,化为蛟龙,也非臣所能知啊!”

帐内陷入沉默。只有雨打茅顶的沙沙声。

许久,孔甲开口:“备车,我去看看。”

“王上不可!”皋和刘累同时劝阻。

“为何不可?”孔甲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面容,“若真是神龙现世,我身为天子,当亲往祭祀,迎回西亳。若是妖物作祟——”他顿了顿,“我便亲手斩了它,让天下人看看,什么是真命天威。”

他的语气平静,但皋听出了一丝异样——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与恐惧的战栗。这三个月来,孔甲越来越沉迷于“通神”,服食的“金丹”也越来越多,有时会产生幻觉,分不清现实与幻象。皋曾私下减少药量,但孔甲发现后大发雷霆,差点将他处死。

“那……老臣陪王上去。”皋最终说。

“不,你留守西亳。”孔甲从架上取下那件乌鸦羽衣,“通知顾伯、葛伯,还有各路诸侯,三日后齐聚孟津。我要让他们亲眼见证——天降祥瑞,还是妖孽横行。”

二、孟津三日

孟津渡的临时行营搭在离洼地三里远的高坡上。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泽国:浑浊的水面一望无际,漂着断木、草团、偶尔还有泡胀的动物尸体。更远处,是黄河的主河道,黄浪滚滚,声如雷鸣。

孔甲到达时,诸侯们已陆续到来。顾伯、葛伯、韦伯等人的营帐扎得最靠前,却都紧闭帐门,只派家臣出来打探。西羌酋长们则在水边立了祭坛,杀羊宰牛,巫师们围着火堆跳着诡异的舞蹈,试图与“河伯”沟通。

示壬也来了——作为商族质子,他被安排在行营最边缘的小帐。每日除了例行请安,就默默观察。孔甲注意到,这年轻人随身带着竹简和笔,似乎在记录什么。

第一日,孔甲命刘累放出那对“黑龙”。

两只鳄鱼被装在特制的木笼里运来,笼外蒙着黑布。当它们在洼地边缘被放出时,围观的诸侯和士兵发出惊呼——毕竟,在大多数人认知里,这确实是“龙”。但很快,异状发生了:两条鳄鱼下水后,不但没有展现“神威”,反而惊恐地往岸上爬,无论刘累如何吹笛驱使,都不肯再入水。

“它们在害怕。”示壬不知何时走到了孔甲身边,轻声说。

孔甲没有回头:“怕什么?”

“怕水里的东西。”示壬指向远处,“您看,水面有漩涡。”

果然,在洼地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三个旋转的水涡,每个都有丈许宽,正缓缓移动,所过之处,连漂浮的断木都被吸了进去。

刘累脸色惨白,跪地道:“王上,此水有异,臣的龙……不敢近。”

孔甲沉默地看着那三个漩涡。许久,他说:“那就等等。”

第二日,漩涡消失了。但清晨时分,守夜的士兵发出了尖叫——他们在水边发现了新的痕迹:一道宽达三尺的拖痕,从水里一直延伸到岸边的泥滩,泥里混杂着鳞片状的压痕和某种粘稠的、暗绿色的液体。

皋亲自去查看,回来时脸色凝重:“王上,那痕迹……不像是鼍。鼍腹扁平,拖痕该是平的,但这痕迹中间有深深的凹陷,像是……有爪。”

“爪?”

“对,而且不止一对。”皋的声音发颤,“从间距看,至少有三对足。”

帐内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三对足的生物?那是什么怪物?

孔甲却笑了:“三对足?那不是龙,是虫子。”

“王上?”

“《山海图》有载:‘水有兽焉,名曰合窳,其状如彘而人面,黄身而赤尾,其音如婴儿,食人。’”孔甲缓缓道,“也有载:‘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不管是哪种,都不是你们想的鼍龙。”

他站起来,走到帐外。秋日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浑浊的水面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传令,今日正午,我要下水。”

“王上!”皋和刘累同时跪倒,“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孔甲望向那些诸侯的营帐,“他们都在等着看笑话。等着看我这‘神王’,怎么被一条‘虫子’吓破胆。我若不去,明日流言就会传遍天下:孔甲畏妖,天命不佑。”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我这一生,打过最硬的仗,杀过最亲的人,坐过最烫的王座。现在,不过是下水看看,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但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正午时分,阳光最烈。孔甲换上了一身特制的皮甲——内衬牛皮,外镶铜片,关节处用鱼皮加固,轻便且防水。他不许任何人跟随,只带了一柄青铜剑、一把短匕,登上了特制的木筏。木筏上绑着九只陶瓮,瓮口封泥上刻着巫符,据说是可以驱邪的“镇水咒”。

筏子缓缓划向洼地中央。岸上,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诸侯们走出营帐,羌族巫师停止舞蹈,连示壬也放下竹简,走到了水边。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桨声和风声。

筏子行至百丈外时,水面上忽然冒起了气泡。不是普通的气泡,而是巨大的、一连串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呼吸。紧接着,筏子开始摇晃——不是波浪的起伏,而是被某种力量从下方顶撞。

孔甲稳住身形,拔剑出鞘。

下一刻,两条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

三、真龙?假龙?

后来的记载,因目击者的立场不同而分为三个版本。

在孔甲的官方文告中,是这样描述的:

“王驾临孟津,天现祥云。有黑龙二,自黄河深处跃出,长十丈,鳞甲映日,目如明月。二龙绕王筏三匝,俯首低鸣,状甚恭顺。王以手抚其额,龙乃温驯。是夜,王梦天神授以《龙驭经》,醒而命乐师作《破斧》之歌,以纪天瑞。遂封刘累为‘御龙氏’,赐姓御龙,世袭罔替。”

为了佐证这个版本,随行的宫廷画师绘制了巨幅壁画:孔甲站在筏上,一手抚龙,一手持剑,头顶祥云缭绕,脚下波涛平静。这幅画后来被刻在西亳通神台的基座上,成为“天命所归”的证据。

但在诸侯和部分随行官员的私下记录里,故事是另一个样子:

“王筏至中流,有巨物出,非龙也,乃二鼍,长三丈余,吻部有伤,疑为人所伤而狂。一鼍撞筏,筏几覆,王落水。卫士急救,以长矛刺鼍目,鼍负痛遁。王归岸,面色如土,衣甲尽湿,左臂有伤,血流不止。是夜,王高热呓语,呼‘胤甲’‘扃’之名。刘累以药敷伤,三日方愈。然王讳之,命史官改记为‘降龙’。”

有几个细节被反复提及:孔甲落水时,头盔掉了,露出早生的白发;他爬上岸时,靴子丢了一只,赤足踩在泥里,像个逃难的农夫;最要命的是,他在昏迷中不断喊“我错了”“我不该”,被守在帐外的示壬听见。

而在孟津当地百姓的口耳相传中,真相更加诡异:

“那不是龙,也不是鼍,是河伯发怒了。为啥发怒?因为王上在黄河边建通神台,挖了龙脉,惊动了河底的祖宗。那两条东西,是河伯派来的‘阴兵’,专吃不敬之人。王上差点被拖下去,是一个商族的小伙子扔了块刻着字的玉圭,那东西才退的。后来王上封了那个小伙子一个官,但他没要,走了。”

这个版本里有个关键人物:示壬。据说在孔甲落水、巨鼍逼近的危急时刻,是示壬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圭,上面刻着商族的玄鸟图腾和古老的契文,扔向水中。巨鼍看见玉圭,竟然后退了。但事后孔甲问起,示壬只说:“臣只是扔了块石头,碰巧吓退了它们。”

无论哪个版本是真的,结果都是一样:孔甲在孟津待了七天,最后带着两条“龙”的尸体回到了西亳。

那确实是两条巨大的扬子鳄,每条都有三丈长,但都已死去多时。一条眼睛被刺瞎,伤口溃烂生蛆;另一条腹部有道旧伤,肠子都漏了出来。刘累检查后断定:它们早就病了,所以才会暴躁袭人。

但孔甲下令:将这两条“龙”的尸体运回西亳,以王室礼仪厚葬,并筑“豢龙池”,宣布从此“龙归于夏”。

回程路上,孔甲一直待在马车里,不见任何人。只有皋进去送药时,听见他在喃喃自语:

“它们怕我……它们真的怕我……”

“谁怕您,王上?”

“龙。”孔甲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它们看见我,就逃了。为什么?因为它们知道,我是真命天子,它们不敢伤我。”

皋看着他那因高烧而潮红的脸,想说“那是因为卫士刺伤了它们”,但最终只是低头:“是,王上天命所归。”

车窗外,秋雨又下了起来。

四、破斧之歌

回到西亳的当夜,孔甲在通神台顶举行了盛大的祭祀。

九只青铜鼎被重新点燃,这次烧的不是柴,而是特制的香料:龙涎香、麝香、檀香,还有从两条“龙”尸体上割下的脂肪。浓烟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形成诡异的烟柱,久久不散。

台下,诸侯、酋长、朝臣、巫官跪了一地。他们被告知:王上在孟津降服真龙,得天授《龙驭经》,从此夏室与龙族结盟,江山永固。

孔甲站在烟火中,穿着那件乌鸦羽衣,脸上戴着青铜面具。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某种非人的空洞:

“昔我夏祖,大禹治水,龙马负图。今朕承天,黑龙来朝,此乃天命再续。自即日起,立《龙典》,设龙祠,以刘累为‘御龙氏’,世掌龙祀。凡我夏土,见龙必拜,伤龙者诛九族。”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那是他昏迷期间,皋连夜伪造的《龙驭经》,上面用朱砂写着谁也看不懂的符文。

“此经乃天神亲授,凡三百言,言言天机。朕已命乐师谱曲,作《破斧》之歌。此歌一出,天地震动,鬼神皆惊。”

他挥手,乐师们开始演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音乐:不是传统的钟磬丝竹,而是用青铜斧、石磬、兽骨笛、人皮鼓组成的诡异合奏。节奏忽快忽慢,旋律刺耳尖锐,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野兽嚎叫。歌词更是晦涩难懂,混杂着古夏语、羌巫咒、还有孔甲自己编造的“神言”:

“斧破东方,龙出孟津;
血染玄衣,天命维新;
神浆饮罢,通我幽襟;
九鼎重铸,万世夏音……”

歌声在夜空中回荡。台下,有人面露痛苦——那声音太刺耳;有人眼神迷茫——他们听不懂;但也有人,尤其是那些羌族巫师,跟着节奏晃动身体,仿佛真的感受到了“神启”。

示壬跪在人群最后,低着头,但手指在袖中悄悄划动——他在记忆旋律和歌词。这三个月,他抄录了夏室几乎所有的典籍,发现一个规律:越是荒唐的统治,越需要制造复杂的仪式和晦涩的文本,因为只有让人看不懂,才能维持神秘感,才能让掌权者垄断解释权。

《破斧》之歌,就是这种逻辑的产物。

祭祀持续到子夜。当最后一声音符消散,孔甲忽然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他的眼睛在烟火映照下异常明亮,但瞳孔扩散,显然还处于药物或高烧的影响中。

“诸位,”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甚至有些虚幻,“你们知道,龙为什么怕我吗?”

无人应答。

“因为我和它们一样,都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孔甲笑了,那笑容让人毛骨悚然,“我父亲本该传位给我,但他传给了叔父;叔父本该传给我,但他传给了胤甲。我就像一条从古老时代逃出来的龙,闯进了不属于我的河流。所以我理解它们——那些受伤的、发狂的、被世界抛弃的生灵。”

他走下祭坛,走到刘累面前。刘累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你骗了我。”孔甲轻声说。

“臣……臣罪该万死……”

“不,你做得很好。”孔甲弯腰,扶起他,“因为你让我明白了: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什么。你给我的假龙,我用来建立了神权;河里的真龙,我用来巩固了天命。所以,不管是真是假,都是我的工具。”

他转向所有人,张开双臂:

“从今日起,我就是龙,龙就是我。伤龙者,就是伤我;拜龙者,就是拜我。此乃新天新地,新法新规!”

“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响起,但稀稀拉拉。孔甲不在乎,他转身,重新登上通神台。在那里,他独自站到天明。

而那一夜,西亳城中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刘累被封“御龙氏”,赐宅邸、奴仆、良田百顷,但被软禁在宅中,不得随意出入。

第二,顾伯等人被要求献出家中珍藏的“龙形器物”——玉龙、铜龙、绘龙的帛画,全部收缴,存入新建的“龙祠”。

第三,示壬的住处被搜查。卫士翻出了他记录孟津之行的竹简,上面客观描述了事件经过,没有美化,也没有丑化。竹简被送到孔甲面前,孔甲看后,沉默良久,下令:“还给他,让他继续记。”

皋不解:“王上,此人记录对您不利啊……”

“让他记。”孔甲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因为总有一天,他会发现,他记录的这些荒唐事,就是夏室灭亡的轨迹。而我要他亲眼看着,亲手写着,却无能为力。”

五、裂痕

孟津事件后,孔甲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开始频繁咳血,左臂的伤口迟迟不愈,化脓溃烂,散发恶臭。御医束手无策,因为孔甲只信皋炼制的“金丹”。那丹药以水银、朱砂、雄黄为主,短期服用会让人精神亢奋,产生“通神”的幻觉,但长期服用,毒素积累,会摧毁五脏六腑。

皋曾尝试减少药中金石的比例,改用草药,但孔甲一吃就知道:“这不是金丹,你在骗我。”然后大发雷霆,差点将皋投入炼丹炉。从此,皋只能按原方炼制,眼睁睁看着孔甲一天天衰弱。

精神也出现了问题。孔甲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有时半夜惊醒,说看见父亲不降站在床边,骂他“逆子”;有时在朝会上突然愣住,对着空处说话,仿佛那里站着胤甲。最严重的一次,他在通神台上练剑,突然跪地痛哭,对着空气喊:“伯父,我错了,我不该杀你……”

所有这些,都被严密封锁。对外,孔甲依然是那个“神王”,每月初一、十五准时出现在通神台祭祀,接受万民朝拜。只是他的脸越来越苍白,身形越来越瘦削,需要浓妆和华服才能掩盖病容。

而朝政,实际已落入皋手中。

老巫利用“巫官制”,将亲信安插到各个要害部门:税收、司法、军队后勤,甚至诸侯的监国。所有政令都需要巫官“占卜”后才能执行,而占卜的结果,自然都由皋掌控。顾伯等人起初还试图反抗,但皋只需一句“神谕曰:顾地有灾,需增贡赋以禳”,就能让他们乖乖就范。

但裂缝已经开始出现。

首先是西羌各部。他们原本支持孔甲,是因为孔甲尊重他们的巫术,给了他们权力。但渐渐地,他们发现皋在排挤羌族巫者,重要职位都给了自己的门徒。几个大酋长私下聚会,商议是否要减少对西亳的支持。

其次是东方诸侯。顾伯等人发现,他们从孔甲那里得到的好处,远不如付出的代价:不断加征的赋税、强征的民夫、还有那些以“神谕”为名索要的珍宝。有人开始偷偷联络商侯报丙——那个远在东夷、却以“贤明”闻名的诸侯。

最后,是夏室内部。姒姓宗亲中,还有一些旁支子弟对孔甲不满。他们记得胤甲的仁政,记得不降、扃时代的稳定,对现在这种神神鬼鬼的统治深感厌恶。只是碍于孔甲的暴虐和皋的监控,不敢公开反抗。

所有这些暗流,示壬都看在眼里,记在简上。他依然是那个安静的质子,每日抄书、观察、记录。孔甲有时会召见他,问些奇怪的问题:

“你说,人死后真的有魂吗?”

“臣不知。”

“我杀了那么多人,他们的魂会不会来找我?”

“……”

“你父侯信鬼神吗?”

“商族祭祀,敬天法祖,但不行淫祀。”

“淫祀……”孔甲重复这个词,笑了,“对,我现在做的就是淫祀。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回不了头了。”

秋去冬来,第一场雪落下时,孔甲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召见了刘累。

此时的刘累已被软禁三个月,整个人形销骨立,眼中满是恐惧。见到孔甲时,他跪地不起,以为死期将至。

但孔甲只是问:“你那对假龙,还活着吗?”

“还……还活着,只是入冬畏寒,臣每日以温水养之。”

“带我去看看。”

豢龙池建在通神台西侧,是个半地下的建筑,以炭火保持温暖。池中两条鳄鱼趴在浅水里,一动不动,鳞片失去光泽,眼睛浑浊。它们老了,也病了,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孔甲蹲在池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手,探入水中。水很温暖,但鳄鱼没有反应。

“它们快死了。”他说。

“臣……臣会尽力……”

“不用了。”孔甲站起来,“明天,把它们杀了。”

刘累愕然:“王上?它们可是‘神龙’……”

“神龙?”孔甲笑了,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刘累,你我都知道,它们是什么。我留着它们,是因为需要它们证明我是天命。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

他转身往外走,到门口时停住:

“杀了之后,肉做成羹,给朝中大臣每人送一碗。告诉他们,这是‘龙肉’,吃了可以延年益寿。”

“那……那王上您呢?”

“我不吃。”孔甲的声音飘过来,“我吃的药,比龙肉毒多了。”

当天夜里,西亳下起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通神台,覆盖了豢龙池,也覆盖了这座正在腐烂的城池。

孔甲独自站在台顶,望着白茫茫的天地。雪花落在他肩上、头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没有戴面具,也没有穿羽衣,只穿着单薄的麻衣,却感觉不到冷——丹药让他浑身燥热,像有一团火在体内燃烧。

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是某个羌族巫师在唱《破斧》,声音嘶哑,曲调扭曲,在风雪中时断时续。

孔甲听了一会儿,忽然也开口唱起来。但他唱的不是《破斧》,而是一首很老的、几乎被遗忘的童谣: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先王受命,奄有九土;
今我何辜,沦胥以铺;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歌声在风雪中飘散,无人听见。

只有那只花豹,不知何时溜上了台顶,蹲在他脚边,仰头看着这个奇怪的主人。它的眼睛在雪光中亮如琥珀,映出孔甲那张苍白、扭曲、濒临崩溃的脸。

天亮时,皋在台顶找到了昏迷的孔甲。他浑身滚烫,口鼻出血,但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是半块玉璜,上面刻着玄鸟纹,是不降当年赐给幼子孔甲的生日礼物。

“父王……”他在昏迷中喃喃,“我冷……”

皋脱下自己的黑袍,盖在他身上,然后抬头望向东方。

风雪渐歇,天际泛起鱼肚白。

新的一天,新的混乱,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