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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权之蚀●第二章:西亳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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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神台

公元前1708年,仲夏。

西亳城外的平原上,十万民夫的脊背在烈日下弯曲成一片蠕动的丘陵。

他们来自三个方向:东面,顾伯、葛伯从封地强征的四万农夫,用草绳拴着左手腕,连成望不到头的长队;西面,羌族各部“进献”的三万奴工,赤裸的上身用赭石画着部族图腾;北面,是从斟鄩废墟中驱赶而来的两万幸存者,眼神空洞如死鱼。

他们正在建造的,是一座前所未有的宫殿。

不是传统的坐北朝南、中轴对称的宫城,而是一座高达九丈的夯土金字塔。基座正方形,每边长百丈,向上逐层收缩,共九层。每层边缘立青铜柱,柱身铸有扭曲的、非人非兽的纹饰——那是国师皋根据羌族古巫符改造的“神纹”。金字塔顶端,是一个十丈见方的平台,台上正在修建的,是那座被称为“通神台”的核心建筑。

孔甲此刻就站在尚未完工的通神台上。

他穿的不是冕服,而是一身素白麻衣,赤足披发,额间用丹砂画着一只竖立的眼睛。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袂,让他看起来像个苦修的祭司,而非君王。脚下,是三百尺的高度,足以俯瞰整个工地:蚁群般的民夫、蜿蜒如巨蟒的运土队伍、远处正在挖掘的护城河——河水被特意设计成弯曲的“之”字形,因为皋说:“直道通人,曲径通神。”

“王上,第七层的夯土不够实。”皋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卷皮质图纸,“昨夜用‘人柱’试过了——扔下一名奴工,落地时身体未碎,说明夯土有弹性,必须重夯。”

“人柱”是皋发明的检测方法:将活人从高处抛下,根据尸体碎裂程度判断夯土硬度。

孔甲没有回头:“那就重夯。用双倍人力,三日内必须完成。”

“那需要再征调两万民夫……”

“让顾伯去办。”孔甲顿了顿,“告诉他,如果征不来,就用他自己的家兵填。”

皋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头称是。

远处忽然传来骚动。一队监工挥舞皮鞭,驱赶着几十个步履蹒跚的民夫。其中一人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监工上前就是几鞭,血痕在白日下刺眼。旁边有人想扶,被一同抽打。

孔甲看着,忽然问:“皋,你说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老巫怔了怔:“蝼蚁之民,能想什么?无非是活下去。”

“不。”孔甲摇头,“他们在恨。恨我,恨你,恨这个台子。每一鞭抽下去,恨意就深一分。等台子建成了,这恨也积满了。”

“那王上为何还要……”

“因为恨有用。”孔甲转过身,眼中是冰冷的理智,“恐惧让人服从,但恨让人记住。我要他们世世代代都记得——这座通神台,是他们的血泪垒成的。这样,等他们的子孙站在这台子下仰望时,才会真正相信:能站在上面的人,不是凡人。”

他走下脚手架,回到临时搭建的营帐。帐中简陋,只有一张木案、几张草席,案上堆着竹简——是各地送来的奏报。他随手翻开一卷,是东方十七个氏族联名上书,请求减免今秋贡赋,理由是“青壮皆被征调,田地荒芜”。

“准。”孔甲提笔批示,“但告诉他们,减赋可以,每家需出一名处子,入西亳巫宫为‘神侍’。”

皋倒吸一口凉气:“王上,这恐怕会激起民变……”

“就是要他们变。”孔甲放下笔,“变了,我才有理由出兵镇压,才有理由收缴他们的兵器、粮仓,才有理由把他们的子弟扣在西亳为质。温水煮青蛙,青蛙会跳;大火猛烧,青蛙反而不敢动。”

帐帘忽然被掀开,一股热浪涌入。进来的不是侍从,而是一头花豹——正是那只从斟鄩跟来的豹子。它比三个月前壮实了些,毛皮有了光泽,但左后腿依然微跛。它径直走到孔甲脚边,趴下,用头蹭了蹭他的小腿。

孔甲弯腰,抚摸它的头顶。豹子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它倒是适应得快。”皋低声说。

“野兽比人简单。”孔甲收回手,“给它食物,它就跟着你;给它安全,它就依赖你。不像人,你给他再多,他还会要更多。”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名身着葛衣的中年男子在门外跪拜:“臣刘累,叩见王上。”

二、豢龙氏

刘累是个奇人。

他自称是尧帝后裔,祖上世代“御龙”。当然,不是真的驾驭神龙,而是擅长驯养大型爬行动物——鳄鱼、巨蟒、蜥蜴之类。他身材瘦小,手脚细长,眼睛微微凸出,看人时总带着一种爬行动物般的、一眨不眨的专注。

孔甲第一次见他,是在半个月前的黄河边。那时刘累正在表演“驯鼍”——让一条七尺长的扬子鳄听从指令翻身、张口、静止。围观百姓惊呼“神技”,孔甲却看出门道:那鳄鱼的嘴被细线缝过,动作稍大就会疼痛;眼中蒙着药膏,看不见,只能靠气味和声音判断。

但孔甲还是召见了他。因为皋说:“通神台建成了,需要‘神迹’。”

“你要的龙,找到了吗?”孔甲问。

刘累伏地:“回王上,臣在孟津渡寻得一对‘黑龙’,长三丈,鳞甲如铁,已暂养于水笼中。只是……”

“说。”

“只是此物凶猛,需以活畜日日喂养,且畏强光、喜阴湿。若要运来西亳展示,恐途中死伤。且……”他偷偷抬眼,“真龙乃天神坐骑,凡人驯养,恐遭天谴。”

“天谴?”孔甲笑了,“皋,告诉他,什么是天谴。”

老巫上前一步,声音平板:“天谴者,乃天象异常、地动山摇、疫病流行。而自王上登基以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何来天谴?此非天谴,乃天佑。”

刘累冷汗涔涔:“是,是臣失言……”

“你要什么?”孔甲直接问。

“臣……臣需要一处避光阴湿的馆舍,需每日活羊三只、活鸡十羽,需十名助手,还需……”他咬了咬牙,“还需王上一道旨意:若驯养成功,赐臣氏‘御龙’;若失败,恕臣死罪。”

帐内安静片刻。豹子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刘累,喉咙里发出低吼。

“准。”孔甲说,“但再加一条:三个月后的秋分大典,我要那对龙出现在通神台下,当众显圣。若成,你便是夏室‘豢龙氏’,世袭罔替;若败……”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刘累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道:“王上,此人眼神闪烁,恐不可信。”

“我知道。”孔甲走回案前,翻开另一卷奏报——是西羌几个部落的酋长联名请求,希望允许他们的巫者在中原招收弟子,“但眼下需要他。通神台建得再高,也只是土堆;需要活的东西,让百姓相信,我真的能通神。”

“那对‘龙’……”

“鳄鱼而已。”孔甲淡淡道,“刷上桐油掺铁粉,在暗处看就像黑龙。关键不是它是什么,是百姓相信它是什么。”

他忽然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皋连忙奉上水,孔甲喝了一口,摊开手掌——掌心有暗红的血迹。

“王上!”皋脸色大变。

“没事。”孔甲用布擦去血迹,“老毛病了。汶水之战时留下的内伤,加上这几个月劳心劳力……”他顿了顿,“皋,你炼的‘金丹’,还要多久?”

“还需四十九日。但王上,是药三分毒,尤其金丹乃金石炼制,恐伤及根本……”

“我要活到看见通神台建成的那天。”孔甲打断他,“要活到让天下人都相信,我孔甲,就是天命。”

他望向帐外。烈日下,那座九层高台已初见轮廓,像一只从大地中伸出的、企图触摸天空的巨手。

而巨手的阴影,正缓缓覆盖下方那些蝼蚁般的民夫。

三、质子

西亳城的营建,吸引了四方目光。

诸侯们派来了使者,名义上是“恭贺新都”,实则是打探虚实。羌族各部送来了巫者,希望能在这座“通神之城”中获得一席之地。而最特殊的客人,来自东方一个不起眼的氏族——商。

商族使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名叫示壬。他是商侯报丙的次子,此行的身份是“质子”——按照上古规矩,臣服于共主的小诸侯,需派遣子弟入朝侍奉,以示忠诚。

但示壬的到来悄无声息。没有华车,没有仪仗,只带了五名随从,十车贡品(主要是粟米和兽皮),住进了西亳城边缘一处简陋的馆舍。每日清晨,他准时入宫,站在朝会大殿的最角落,低头垂手,像个影子。

孔甲起初没注意到他。直到有一天,皋在汇报巫官选拔进度时,随口提到:“商族质子示壬,每日在典藏阁抄录先王典籍,已抄完《禹贡》《山海图》两卷。”

“抄那些做什么?”孔甲正在查看新铸的“巫官印”——青铜方印,印钮铸成三头蛇形,蛇眼镶绿松石。

“说是奉父命,学习夏室典章,以教化商民。”

孔甲放下印,若有所思:“带他来见我。”

示壬被带到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袖口有墨渍,手上还沾着竹简的细屑。他跪地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声音平和,没有年轻人常见的紧张或讨好。

“你在抄书?”孔甲问。

“是。臣父常说,商族僻处东夷,文化粗陋,当学习中原礼乐典章。”

“都抄了哪些?”

“已抄《禹贡》九州物产、《山海》四方异兽,正在抄《夏令》四时政令。”

孔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个年轻人有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像深井,不起波澜。但他抄的那些书——《禹贡》讲地理经济,《山海》讲资源异物,《夏令》讲行政律法——没有一本是关于祭祀或天命的。

“为什么不抄《祀典》?”孔甲忽然问,“或者《天命》?”

示壬低头:“臣愚钝,以为治国当先实务。祭祀天命,乃王上圣心独断,非臣子可妄学。”

回答得体,但孔甲听出了言外之意:你对神神鬼鬼的东西感兴趣,我们商族只关心实实在在的治国之道。

他笑了:“你很聪明。但聪明人往往活不长,尤其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

示壬伏地:“臣不敢。”

“起来吧。”孔甲挥手,“既然喜欢抄书,就继续抄。把夏室三百年所有典章——从禹王到先王扃——全部抄录一份。抄完了,我许你回商地。”

“谢王上恩典。”

示壬退下后,皋低声道:“此子不简单。臣观察他多日,他抄书时,每遇重要处,会在另简做注,注的不是释义,而是……疑点。”

“比如?”

“比如《禹贡》记载扬州‘厥贡金三品’,他注:‘今扬州之金,不及徐兖,何故?’《夏令》载春耕时令,他注:‘据商地观测,此令早十日为佳。’”皋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似乎在……比较夏制与商俗的优劣。”

孔甲沉默良久,忽然问:“商侯报丙,是个怎样的人?”

“据探报,勤政爱民,简朴克己,商地三年无讼,仓廪充实。且……”皋顿了顿,“且不事鬼神,祭祀只用黍稷,不用人牲。”

“不事鬼神。”孔甲重复这四个字,望向东方,“他在等我犯错。”

“王上?”

“一个勤政爱民的诸侯,一个简朴克己的领袖,一个不靠鬼神靠实务的统治者——他在用自己,映照我的荒唐。”孔甲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在等,等天下人比较之后发现:哦,原来真正的‘天命’,不一定非要在通神台上找。”

皋脸色发白:“那是否要……除掉商族质子?”

“不。”孔甲摇头,“留着他,让他抄,让他看。我要他知道,就算他父侯再贤明,也只能缩在东夷之地;而我,就算再荒唐,也依然是天下共主。这就是现实——仁义赢不了刀剑,贤明赢不了强权。”

他走到帐边,望向远处工地。夕阳西下,民夫们仍在劳作,监工的皮鞭声此起彼伏。更远处,通神台的轮廓在暮色中如巨兽匍匐。

“通知顾伯,”他忽然说,“秋分大典时,我要东方所有诸侯,都必须亲自到场。不来的,视为叛逆。”

“那商侯……”

“他必须来。”孔甲转身,眼中闪过寒光,“我要他跪在通神台下,亲眼看他的儿子,如何向我行礼。我要天下人知道——顺我者,质子可归;逆我者,父子皆亡。”

四、巫宫夜宴

通神台主体完工那夜,孔甲在巫宫设宴。

巫宫建在金字塔基座西侧,是座半地穴式的建筑——深入地下一丈,地上部分只有矮墙,屋顶用巨木支撑,覆以茅草。这是皋的设计:“神居幽深,近地气。”

殿内没有灯烛,只有九尊青铜火盆,盆中燃烧着特制的香料:松脂、麝香、曼陀罗花粉混合,烟雾缭绕,气味甜腻醉人。火光在烟雾中跳跃,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墙壁的彩绘上——那些画不是传统的祥云瑞兽,而是扭曲的人形、长翅的蛇、多眼的怪物,全是皋从羌族古巫图中临摹的“天神”。

宾客分坐两侧。左边是诸侯:顾伯、葛伯、韦伯等人,锦衣华服,却坐立不安,因为他们的席位不是按爵位,而是按“贡献”——谁出的民夫多,谁进献的珍宝多,谁就更靠近主位。右边是羌族酋长和各地巫者,披发纹身,眼神狂热。

孔甲坐在主位,没有穿冕服,而是披着一件黑色羽衣——那是用九百只乌鸦的羽毛缝制的,皋说乌鸦是“通冥之鸟”。他脸上戴着一副青铜面具,面具铸成三面:正面是人脸,左面是兽,右面是鬼。说话时,声音从面具后传出,带着空洞的回响。

“今日之宴,不为饮乐,为通神。”他举起青铜爵,爵中不是酒,而是暗红色的液体,粘稠如血,“此乃‘神浆’,以天山雪莲、昆仑朱草、百年龟血炼制,饮之可见鬼神。”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皋率先饮尽,片刻后,他浑身颤抖,眼睛翻白,口中念念有词,忽然指着殿顶:“看!天神垂目!”

所有人抬头。烟雾缭绕中,隐约可见屋顶某处绘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眼瞳用夜光贝镶嵌,在昏暗中有微光——那是事先做好的机关。

顾伯咬咬牙,也饮了。很快,他脸色潮红,手舞足蹈,喃喃道:“我看见了……看见了先祖……先祖说我做得对……”

有人带头,其他人陆续饮下。药效发作后,殿内陷入诡异的狂欢:有人痛哭流涕,有人狂笑不止,有人抱着柱子说情话。几个巫者跳起癫狂的舞蹈,肢体扭曲到非人的角度。

孔甲静静看着,面具后的脸毫无表情。他没有喝——那“神浆”里确实有致幻草药,但更多是心理暗示。人总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尤其在群体氛围中。

示壬坐在最末席。他没有被赐“神浆”,只安静地吃着面前的黍饭,偶尔抬头观察,眼神清明如常。孔甲注意到了,但没有点破。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皋忽然击掌。

殿门打开,刘累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四名壮汉,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笼,笼外蒙着黑布。笼子放在殿中央,刘累跪地:“臣刘累,献‘黑龙’于王上!”

黑布揭开。

笼中是一对巨鳄。每条长约两丈,浑身涂着混合铁粉的桐油,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它们的眼睛被药膏糊住,嘴被皮索绑着,只能发出沉闷的呼噜声。但在致幻的宾客眼中,这俨然就是“黑龙”——有人当场跪拜,有人尖叫后退。

“此龙乃黄河之精,得王上天威感召,方现真身。”刘累高声说,“臣已驯之,可听王命。”

他吹响骨笛。笼门打开,两条鳄鱼缓缓爬出,在殿中匍匐,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孔甲起身,走下主位。他赤足踏在冰凉的石板上,走到鳄鱼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这是赌命,若鳄鱼暴起,瞬间就能将他撕碎。

但他伸出手,按在一条鳄鱼的头顶。

鳄鱼没有动,只是喘息。

“跪。”孔甲说。

刘累再次吹笛。两条鳄鱼竟真的低下头颅,前肢弯曲,做出类似跪拜的动作。

殿内爆发出惊呼和赞叹。顾伯带头高呼:“王上通神!天命所归!”

呼声如潮。连那些羌族酋长也抚胸行礼,眼中再无怀疑。

孔甲收回手,转身,面具后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示壬身上。年轻人依然安静地坐着,但孔甲看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今日所见,”孔甲的声音响彻大殿,“便是天意。我有神浆可通鬼神,有神台可接天听,有神龙可显威能。从今往后,夏室不只是一个王朝,更是神在人间的代行。凡我臣民,当奉神谕如奉王命;凡我王命,皆是神谕。”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即日起,立‘巫官制’。国师皋总领巫政,各地设巫监,凡祭祀、刑罚、赋税、征战,皆需巫官占卜定吉凶。违神谕者,以逆天论处。”

这是正式将神权嵌入国家机器。诸侯们脸色变幻——这意味着,他们以后做事,不仅要听孔甲的命令,还要听巫官的“神谕”。

但无人敢反对。方才的“神迹”还历历在目。

宴会结束后,宾客散去。孔甲摘下面具,脸色苍白,额角有细密的冷汗。皋扶住他:“王上,药效过了?”

“嗯。”孔甲揉着太阳穴,“那两条东西,能养多久?”

“刘累说,鳄鱼畏寒,入冬前必须送回温水。且每日需活食,消耗巨大。”

“那就养到秋分大典。”孔甲走到殿外,夜风一吹,清醒了些,“大典之后,它们就没用了。”

“那刘累……”

“封他‘豢龙氏’,赐宅邸,但不给实权。”孔甲望着夜空,星辰稀疏,“这种人,用完了就得关起来。他知道太多把戏,万一说出去……”

他没说完,但皋明白了。

远处传来豹子的叫声——它被关在别院,不许参加夜宴。孔甲循声走去,在兽栏前停下。豹子看见他,凑到栏边,用头蹭他的手。

“还是你简单。”孔甲轻声说,“给你吃的,你就满足;关着你,你就认命。不像人,永远不知道满足,永远想着造反。”

豹子呜咽一声,像是在回应。

身后传来脚步声。示壬不知何时跟来了,站在十步外,躬身行礼:“王上,臣有一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王上今日示人以神迹,固可慑服人心。然神迹需常显,方可维持敬畏。若有一日,神迹不显,或……被人看破,当如何?”

问题尖锐如刀。

孔甲转身,盯着这个年轻的质子。月光下,示壬的脸平静无波,仿佛真的只是求知。

“你看破了?”孔甲问。

“臣不敢。只是读书时见古语:‘民不可欺,久欺必反。’”

“那你觉得,我在欺民?”

“臣不敢妄断。只是想起先祖商契曾言:‘天命靡常,唯德是辅。’”示壬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孔甲的眼睛,“德在民心,不在神迹。”

四目相对。许久,孔甲笑了:“你父侯教你的?”

“是。”

“那你回去告诉他——”孔甲的声音冷了下来,“德能赢民心,但刀剑能赢天下。让他好好在商地修德,我在这西亳修神。看最后,是德高一尺,还是神高一丈。”

示壬深深鞠躬,退入黑暗中。

孔甲独自站在兽栏前,直到夜深。豹子已经趴下睡着了,呼吸均匀。他抬起头,望向那座已经完工的通神台——在月光下,它像一个巨大的墓碑,矗立在这片被强征来的土地上。

而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要么成为真正的“神王”,要么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没有第三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