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素王
胤甲元年的春天,斟鄩城外的桃花开得异常惨烈。
那不是寻常的粉白,而是一种近乎血液稀释后的淡红,花瓣边缘卷曲发黑,像是被火燎过。风起时,花瓣如雨坠落,铺满了通往王宫的御道,车马碾过,留下黏腻的红色痕迹,久久不散。老农在田间窃窃私语,说这是“凶春”,上一次出现这种桃花,还是七十年前太康失国的时候。
姒廑——现在该称胤甲了——站在王宫最高的观星台上,俯瞰着这片诡异的春色。他继位已三个月,身上那套十二章冕服却仍显得过于宽大。十九岁的年轻夏王,眉眼间还残留着少年时的清秀,但眼下的乌青和微微佝偻的背脊,已让他看起来像个疲惫的中年人。
“王上,风大。”内侍低声提醒。
胤甲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桃林,落在西边的远山轮廓上。那里是华山的方向,也是孔甲受封“西伯”后前往的封地。三个月来,西疆没有任何急报传来,安静得令人不安。
“伯父……有消息吗?”他问。
身后的司空姒武沉默片刻:“西伯在封地修筑城池,训练部卒,与当地羌族联姻,暂无异动。”
“联姻?”胤甲转身,“娶了哪家女子?”
“羌水部酋长之女,名唤‘云’。据说此女善巫,能通鸟兽之语。”
年轻夏王的眉头蹙起。他想起了祭坛上那些白雉,想起了汶水畔那个被他一剑刺穿的岷山太巫。巫术,在夏室正统祭祀体系中一直是个敏感的存在——它既是沟通天地的古老智慧,也是煽动人心、制造混乱的危险力量。
“派人盯着。”胤甲说,“但不要惊扰。”
“是。”姒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王上,还有一事……昨日朝会,顾伯称病未至。这已是本月第三次了。”
胤甲没有接话。他走回观星台中央,那里摆着一张巨大的木案,案上铺着皮质地图。三个月来,他在这张地图上标注了无数红点:东方诸侯朝觐的次数、贡赋的数额、私下往来的记录。红点最密集的区域,正是顾、葛、韦三国所在的东方。
“他们在观望。”年轻夏王的手指划过那些红点,“看我这个靠‘玉卜’上位的侄儿,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
“王上乃先王遗诏所立,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胤甲笑了,笑容里有一丝苦涩,“三个月前祭坛上的那场戏,瞒得过百姓,瞒不过这些老狐狸。他们心里都清楚,我这个王位,是父王用一场骗局换来的。”
姒武还想说什么,却被胤甲抬手制止。
“罢了。”年轻夏王走向台阶,“去准备春祭吧。按照礼制,该祭社稷了。”
按照夏礼,新王即位后的第一个春分,需亲祭社稷坛,祈求五谷丰登。这是向天下展示王权与土地、民生紧密相连的重要仪式。但今年,胤甲决定一切从简——不筑新坛,不增贡品,甚至不要求诸侯必须到场。
诏令颁布时,朝中哗然。
“王上,社稷大祭乃国之根本,岂可轻慢?”老臣们跪了一地。
胤甲坐在王座上,目光扫过下方。三个月的时间,已足够他熟悉每一张面孔背后的心思:那些真正忧心国事的,那些借礼仪之名行试探之实的,还有那些早已暗中倒向西边的。
“寡人问你们,”他缓缓开口,“社稷之根本,究竟是祭坛上的三牲六畜,还是田间地头的禾苗麦穗?”
无人应答。
“去岁淮水泛滥,今春桃李异象,百姓心中已有不安。”胤甲起身,“若此时大兴祭祀,劳民伤财,百姓会如何想?他们会说:新王登基,不问民生,只顾自己告天祭祖。这社稷,究竟是百姓的社稷,还是我姒家一姓的社稷?”
这番话太过直白,直白到让许多老臣脸色发白。自禹王定鼎以来,王权与神权、族权始终紧密捆绑,从未有人如此公开地将“百姓”置于“祭祀”之上。
宗正姒戚颤巍巍出列:“王上……慎言啊!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不,降而生夏!王室与天相通,乃立国之基……”
“那为何天降异象,伤的是百姓的禾苗,而非我王宫的瓦当?”胤甲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叔祖,您侍奉三代夏王,见过太多风雨。您告诉我,是祭坛上的香火更能安民心,还是粮仓里实实在在的粟米更能安民心?”
老宗正语塞,良久,长叹一声,退回队列。
最终,春祭从简的诏令得以推行。胤甲亲自选定社稷坛地址——不在城郊专设的祭场,而在斟鄩城外最大的公田中央。祭品不用牛羊,只用新熟的麦穗、新酿的醴酒,以及从阳城铸铜坊赶制出来的三百件农具:铜耒、铜耜、铜镰。
祭祀那日,天公作美。连日阴雨后,阳光破云而出,照得田野一片金黄。成千上万的农人跪在田埂上,看着年轻夏王脱下冕服,换上粗布短衣,亲自下田收割第一把麦穗。汗水浸湿了他的鬓发,麦芒划伤了他的手臂,但他始终面带微笑,将收割的麦穗分给周围的老人孩童。
那一刻,许多农人眼中有了泪光。
但站在田埂上的诸侯与朝臣们,表情却复杂得多。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个威严的君王,而是一个“不像王”的王。有人私下议论:“昔年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那是圣王之姿。今王亲事农耕,与庶民何异?”
这些议论,很快传到了胤甲耳中。
“他们说我不像王。”夜间,他在东序批阅简牍时,对侍奉在侧的姒武苦笑,“那什么才像王?是像伯父那样,戴着青铜面具在战场上杀戮?还是像父王那样,在病榻上编织谎言?”
姒武沉默许久,缓缓道:“王上,您太急了。”
“急?”
“百姓需要时间认识您,诸侯需要时间接受您,就连这江山社稷……也需要时间适应您。”老将军的声音低沉,“先王用二十一年,才让天下习惯了一个‘守成之君’。您才三个月,就想改变数百年的规矩。”
胤甲放下笔,望向窗外。夜色中,王宫灯火星星点点,更远处,是沉睡的斟鄩城,以及城外汇聚的、属于各方诸侯的车马营地。
“我没有二十年。”他轻声说,“伯父在西边虎视眈眈,东方诸侯首鼠两端,朝中老臣各怀心思……就连上天,似乎也不肯给我时间。”
他指向案头一份刚刚送到的急报——来自兖州,称黄河支流改道,淹没三邑,流民数千。
“看到了吗?”年轻夏王的声音里满是疲惫,“这就是我的‘天命’。不是祥瑞,不是吉兆,是水患、是异象、是流离失所的百姓。如果这就是王位的代价,那我宁愿……”
他没有说下去。
姒武单膝跪地:“王上,您既已选择戴上这顶玄冕,便没有了‘宁愿’的余地。您只能向前,只能做得比先王更好,让那些质疑的人,无话可说。”
胤甲看着这位追随父亲半生的老将,忽然问:“将军,你后悔吗?后悔当年在汶水河滩,没有让伯父死在乱军之中?”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姒武浑身一震。
许久,他嘶声道:“末将……只后悔当年不够强,不能一举平定西疆,让今日的王上如此为难。”
年轻夏王笑了,那笑容里有理解,也有悲哀。
“去吧。”他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姒武退下后,胤甲独自坐在空荡的殿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独。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王座之下,从来不只是敌人的血……还有自己人的。”
现在他明白了。
那些血,不只是战场上流淌的,还有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权力博弈中,一点一点被耗干的心血。
他提起笔,在简牍上写下明日要颁布的新政:减免受灾三邑赋税三年,开仓放粮,征发民夫整修河堤。
字迹工整,力透简背。
仿佛这样,就能用笔墨的重量,压住这个摇摇欲坠的春天。
二、旱魃
胤甲二年的夏天,旱魃来了。
起初只是连续二十日无雨。斟鄩城外的颖水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裸露的河床上,死去的鱼虾在烈日下迅速腐烂,散发出刺鼻的腥臭。田间,刚刚抽穗的麦子开始枯黄,农人日夜汲水灌溉,但井水也在变浅、变浑。
太卜署的巫者日夜祷雨,祭坛上的香火烧了一茬又一茬,天空却始终湛蓝如洗,连云都少见。百姓开始恐慌,流言如野火般蔓延:有人说这是新王“德不配位”触怒上天,有人说这是当年玉卜作假的报应,还有人说——西伯孔甲在封地筑坛祈雨,已连得三场甘霖。
“妖言!”姒武怒不可遏,将探子送来的密报摔在地上,“分明是他暗中收买巫者,散布谣言!”
胤甲捡起密报。上面详细记载了孔甲这半年的动作:在西疆立“雨师坛”,自称得天神授法,能呼风唤雨;广纳四方术士,炼制“长生丹”;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与东方诸侯的往来信件中,多次出现“天命更易”“顺天应人”等字眼。
“王上,不能再忍了!”老将军眼眶赤红,“此獠包藏祸心,若不除之,必成大患!”
年轻夏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焦土的气息。远处,王宫南侧的“请雨台”上,巫者还在起舞,鼓声单调而绝望。
“除?”胤甲轻声重复,“怎么除?派兵征讨?可他是先王嫡子,是我的伯父,是名正言顺的‘西伯’。无旨征伐同姓诸侯,天下人会如何看我?”
“那就下旨!召他入京问罪!”
“问什么罪?问他会祈雨?问他会炼丹?还是问他和诸侯通信?”胤甲转身,眼中布满血丝,“将军,你告诉我,哪一条够得上‘问罪’?”
姒武语塞,一拳砸在柱子上,木屑纷飞。
就在这时,内侍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王上!不好了!南市……南市有民众聚集,说、说要去西疆‘请雨师’!”
胤甲脸色骤变。
南市是斟鄩最大的集市,平日里商贾云集,也是各种消息、谣言的集散地。民众聚集,意味着不满已从窃窃私语演变为公开行动。
“备车。”年轻夏王抓起外袍,“我去看看。”
“王上不可!”姒武拦住他,“如今民心不稳,若有歹人……”
“正因为民心不稳,我才更要去。”胤甲推开他的手,“若连面对自己百姓的勇气都没有,我还做什么王?”
车驾出宫时,已是午后。烈日炙烤着街道,青石板滚烫,马蹄踏过扬起尘土。越靠近南市,人群越密集,起初只是三三两两的议论,后来变成数十人、上百人的聚集。他们大多是农人,面孔被太阳晒得黝黑,眼中满是焦灼与绝望。
当王驾出现时,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更大的骚动。有人跪地高呼“王上救命”,有人则冷眼旁观,还有几个声音在喊:“求王上请西伯回京祈雨!”
胤甲走下马车。他没有戴冕,只穿着常服,额头上很快沁出汗珠。侍卫想为他撑伞,被他拒绝。
“乡亲们。”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让骚动稍歇,“寡人知道,天旱无雨,田禾将枯。你们心急,寡人心更急。”
“光急有什么用!”人群中有人喊,“再不下雨,今年就要绝收了!”
“是啊!西伯在那边都能求来雨,王上您就不能……”
“放肆!”姒武怒喝。
胤甲抬手制止。他走到那个喊话的农人面前——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衣衫褴褛,手上全是厚茧。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夏王问。
汉子有些畏惧,但还是梗着脖子:“草民……阿禾。”
“阿禾。”胤甲点点头,“你说西伯能求雨,那你可曾亲眼见过?”
“我……我没见过,但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都这么说。”胤甲重复,转向人群,“还有谁亲眼见过西伯求雨?”
无人应答。
“既然没人见过,那为何相信?”年轻夏王的声音提高,“因为你们需要相信——需要相信有一个人,有办法结束这场干旱。这种心情,寡人理解。”
他走到人群中央,环视每一张面孔: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西伯的封地有雨,而斟鄩无雨?真的是因为他有神通,还是因为——西疆本就多山,云雾易聚,雨水本就比中原丰沛?”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寡人不懂祈雨,但寡人懂治水。”胤甲继续说,“去岁黄河改道,兖州三邑被淹,寡人命人开仓放粮、整修河堤,今春那些流民已重返家园。今夏大旱,寡人已下令打开所有官仓,平价售粮;征发民夫,深挖水井;减免受灾田亩赋税。”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恳切:
“这些事,做起来不如祈雨那般神奇,不能立竿见影。但它们实实在在,能让更多人活过这个夏天。你们——愿意相信这种笨办法吗?”
沉默。长久的沉默。
然后,那个叫阿禾的汉子忽然跪下,磕了个头:“草民……草民愿意信王上!”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跪下。不是山呼万岁的那种跪拜,而是带着迟疑、带着期盼的,一种近乎赌注的托付。
胤甲扶起阿禾,对人群高声道:“给寡人三个月时间。若三个月后旱情不减,寡人亲赴西疆,请西伯回京祈雨!”
这个承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姒武也急得直跺脚——这等于给了孔甲一个冠冕堂皇的回京理由。
但胤甲只是摆摆手,转身上了马车。
回宫路上,老将军忍不住问:“王上,您真要去请孔甲?”
“我说的是‘若旱情不减’。”年轻夏王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三个月……足够做很多事了。”
“比如?”
“比如,让百姓看见,我比他会治国。”胤甲睁开眼,眼中闪过锐光,“比如,让那些观望的诸侯明白,谁才能真正给他们带来安稳。再比如——”
他掀开车帘,望向西方:
“给伯父一个错觉,让他觉得……我已经走投无路,只能求他了。”
姒武愕然,随即明白了什么:“王上是要……”
“引蛇出洞。”胤甲的声音冰冷,“他既然想要王位,就让他自己跳出来。我要让天下人看见,不是我要除他,是他逼我不得不除他。”
马车驶入王宫。夕阳西下,将宫殿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张缓缓收拢的网。
三、雨来
三个月期限将满时,雨终于来了。
那是一场诡异的雨。不是渐渐沥沥的春雨,也不是电闪雷鸣的夏雨,而是一种粘稠的、灰黄色的雨滴,从铅灰色的天空中缓缓坠落。雨水落在皮肤上,会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是掺了泥土;落在瓦当上,会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不像水声,倒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坠落。
更奇怪的是气味——雨水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像是铁锈,又像是……血。
太卜署的巫者惊恐万分,称此为“天泣”,乃大凶之兆。但百姓不在乎,他们冲出房屋,在雨中欢呼、舞蹈,用陶盆接水,仰头张嘴痛饮。干裂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水分,枯黄的禾苗似乎在一夜之间重新泛绿。
胤甲站在王宫檐下,伸手接了几滴雨。雨水在他掌心汇聚,果然是浑浊的黄色,其中还悬浮着细微的黑色颗粒。
“查清楚了吗?”他问身后的姒衍。
老太卜这半年苍老了许多,儿子和孙子的死,让他的背彻底佝偻了。但此刻,他的眼中却闪着异样的光:“老臣……已命人收集雨水,以银针试之,无毒。但以龟甲占卜,得纹……”
“说。”
“纹如鬼面,主……主阴盛阳衰,女主干政,或……或外戚乱国。”
年轻夏王的手微微一颤。雨水从指缝间漏下,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女主干政?”他喃喃重复,“我后宫空置,何来女主?”
姒衍跪地:“老臣不敢妄测。但天象如此,不可不防。”
胤甲沉默。他想起了孔甲娶的那个羌族巫女“云”,想起了西疆传来的种种诡异传闻:那女子能驭兽,能通灵,甚至能让枯木逢春。如果这就是“女主”……
“报——!”
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名信使浑身湿透冲进来,手中高举的皮卷上,插着三根黑色羽毛——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军情。
胤甲接过,展开。只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皮卷上是姒武的字迹,潦草而急促:
“西伯孔甲,借祈雨之名,聚兵三万于华山。扬言‘天降污雨,乃王失德之兆’,欲‘清君侧,正天道’。前锋已出潼关,距斟鄩……五日路程。”
“终于来了。”年轻夏王喃喃道。
他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这半年来,他减免赋税、整修水利、开仓放粮,做了所有能做的,却始终无法赢得那些人心。现在,刀兵相见,反倒简单了。
“传令。”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关闭所有城门,全城戒严。召所有朝臣、诸侯,即刻入宫议事。”
“王上!”姒衍老泪纵横,“如今民心未附,兵力不足,不如……不如暂避锋芒,迁都阳城?”
“迁都?”胤甲笑了,“那我这半年所做的一切,岂不成了笑话?百姓刚相信我,我就弃城而逃,从此天下谁还会信姒廑?”
他转身,走向正殿。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
“我要让所有人看见,”年轻夏王的声音在雨幕中回荡,“这个王位,我不但要坐,还要坐得堂堂正正。伯父想要,就自己来拿——用三万兵马,用他所谓的‘天命’,来拿。”
半个时辰后,正殿。
朝臣、诸侯齐聚,但人数比平日少了三分之一——称病的、外出巡查的、还有几个干脆“失踪”了。留下的人中,有的面色凝重,有的眼神闪烁,还有几个东方诸侯,嘴角甚至带着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
胤甲端坐王座,已换上全套冕服。十二旒玉珠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声音从珠帘后传出,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西伯孔甲,擅聚私兵,逼近王畿。依夏律,该如何处置?”
死寂。
许久,韦伯出列,阴阳怪气道:“王上,西伯毕竟是先王嫡子,或许……只是听闻斟鄩旱情,特来‘护卫’?”
“三万兵马,是护卫还是逼宫?”姒武怒道。
“那也要看王上是否‘需要’护卫了。”葛伯接口,“若王上德行无亏,何惧西伯来朝?若王上……嘿嘿,那西伯此举,也算是顺应天意民心嘛。”
赤裸裸的挑衅。
许多朝臣脸色变了。姒武的手按上剑柄,但被胤甲一个眼神制止。
年轻夏王缓缓起身,走下王座台阶。玉珠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在葛伯面前停下,隔着珠帘,与对方对视:
“葛伯的意思是,寡人德行有亏?”
“臣不敢。”葛伯嘴上说着,腰却挺得笔直,“只是天降污雨,西伯祈得甘霖,民心向背,一目了然。”
“好一个民心向背。”胤甲忽然笑了,“那寡人问你——你去岁瞒报盐产三成,今春强征民夫修私邸,致使三人累死田间。这些,也是‘民心’所向?”
葛伯脸色骤白:“王上休要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你心里清楚。”胤甲转向其他诸侯,“还有顾伯,私铸兵器;韦伯,勾结商贾垄断粮价;还有你们几位——需要寡人一一点出来吗?”
殿内鸦雀无声。那些原本趾高气扬的诸侯,此刻全都低下了头。
“你们支持伯父,不是因为他德行多好,而是因为他许了你们更多好处:更多的盐铁之利,更少的贡赋,更大的自治权。”年轻夏王的声音响彻大殿,“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靠许愿上的王,会真正信守承诺吗?今日他能许你们好处而反我,明日就能许别人好处而反你们!”
这话戳中了要害。诸侯们面面相觑,眼中开始出现动摇。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长笑:
“贤侄好口才!可惜,说得再动听,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孔甲大步踏入殿中。
他未着甲胄,只穿一身素白麻衣,披发跣足,手中却握着一柄青铜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个从坟墓中爬出的幽灵。而他身后,跟着十余名同样装束的巫者,为首的是个年轻女子——面容姣好,眼神却空洞得可怕,正是那个羌族巫女“云”。
侍卫拔刀阻拦,孔甲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殿心,与胤甲相距十步。
“事实就是,”他剑指王座,“你这个位置,本就是骗来的!玉卜是假,遗诏是假,连你所谓的‘仁德’——也不过是收买人心的表演!”
胤甲平静地看着他:“伯父既然来了,何必带这些装神弄鬼之辈?”
“装神弄鬼?”孔甲大笑,笑声癫狂,“贤侄,你可知这场雨为何而来?是我身边这位‘云’夫人,以三年阳寿为祭,向雨师求来的!而你——你除了坐在宫殿里说些漂亮话,还会什么?”
巫女“云”缓缓抬头,她的眼睛完全变成了乳白色,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她张开嘴,发出的不是人声,而是一种类似风吹过洞穴的呜咽。随着那声音,殿外的雨势骤然加大,雨水拍打着屋檐,发出密集的鼓点般的声响。
许多朝臣面露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
“看到了吗?”孔甲张开双臂,“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是天地鬼神,都在助我!”
胤甲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曾经英武的伯父,如今却像个陷入迷狂的祭司。他想起了汶水河滩上那个一剑斩巫的将军,想起了祭坛上那个谈笑风生的储君。时间,究竟把这个人变成了什么?
“伯父。”年轻夏王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你想要的,真的是这个王位吗?还是……只是想证明,父亲当年选错了人?”
孔甲的笑容僵在脸上。
“你恨的,不是我不配坐在这里。”胤甲一步步走近,“你恨的,是父亲宁愿用一个骗局,也不愿把江山交给你。你恨的,是自己明明更勇武、更有魄力,却输给了所谓的‘仁德’。”
“闭嘴!”孔甲怒吼,剑尖颤抖。
“但伯父,你有没有想过——”胤甲在剑尖前三步停下,抬手,缓缓拨开面前的玉旒,露出那张年轻而疲惫的脸,“父亲为什么选我?不是因为我比你强,而是因为……他看到了,如果你为王,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巫者,扫过孔甲癫狂的眼神:
“你会沉迷于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会用所谓的‘天命’来掩饰自己的野心,会把夏室拖入无尽的征伐与混乱——就像你现在做的一样。”
“你胡说!”孔甲一剑刺来。
姒武拔刀格挡,金属碰撞声刺耳。但胤甲纹丝不动,甚至没有眨眼。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年轻夏王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从你西征归来,你就变了。你开始相信巫术,相信天命,开始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洞——那个因为不被父亲认可而裂开的空洞。”
孔甲的手在颤抖,剑尖垂下。
殿外,雨声渐歇。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胤甲看着他,眼中是真切的恳求,“回西疆去,做你的西伯。我保证,只要你不反,永不削你的封地,永不夺你的兵权。我们叔侄二人,一个守中原,一个镇西陲,共同保住父亲留下的江山。”
这是最后的台阶,也是最后的情分。
孔甲死死盯着侄儿,眼中各种情绪翻腾:愤怒、不甘、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动摇。
但就在这时,他身后的巫女“云”忽然发出一声尖啸。那声音刺破耳膜,许多朝臣痛苦地捂住耳朵。紧接着,她七窍流血,身体如断线木偶般软倒。
几乎同时,殿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一名浑身是血的卫士冲进来:“王上!城外……城外出现叛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正在攻城!”
孔甲的脸色变了——这不是他安排的!按计划,他应该先以“天命”压服朝臣,逼胤甲退位,再让城外兵马“接应”。但现在……
“是你的人?”他猛地看向葛伯。
葛伯脸色煞白,连连摇头。
顾伯则狞笑起来:“西伯殿下,既然已经撕破脸,还等什么?城内有一千死士,城外有两万联军,今日这王位,您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原来,这些东方诸侯早就准备好了后手——他们根本不在乎孔甲是不是“天命所归”,他们要的,是趁乱攫取最大的利益。
殿内大乱。支持胤甲的大臣们聚拢到王座前,姒武拔刀怒吼:“护驾!”而诸侯们则纷纷抽出暗藏的兵器,与侍卫战成一团。
刀光剑影中,胤甲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王权。这就是他父亲用生命、他用良心换来的王位。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肮脏的、所有人都在算计的闹剧。
孔甲也愣住了。他看着那些厮杀的人,看着那些他曾经以为的“盟友”眼中赤裸裸的贪婪,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巫女——她是他真正爱过的女子,此刻却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眼睛还茫然地睁着。
“贤侄……”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你说得对……我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他扔下剑,转身,走向殿外。
“拦住他!”顾伯尖叫。
但孔甲就像没听见,一步一步,穿过刀剑,穿过鲜血,穿过那些惊愕的目光。雨水打在他身上,洗去了一些污浊,却洗不掉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
胤甲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扃曾说过的一句话:
“有些人,生来就是悲剧。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想要的,和这个世界能给他们的,从来不是一回事。”
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近。姒武浑身浴血,退到胤甲身边:“王上,从密道走吧!留得青山在……”
年轻夏王摇摇头。他弯腰,捡起孔甲扔下的那柄剑,剑身映出他苍白的脸。
“将军,你说……我如果死在今天,后世会如何评价我?”
“王上!”
“会说我软弱?说我无能?还是说……我至少试过,用仁德的方式,去守护这个王朝?”胤甲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个孩子,“其实都不重要了。”
他握紧剑,走向殿门。
雨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宫殿上,照在遍地血泊上,照在他年轻的、决绝的脸上。
远处,城门方向,最后的抵抗正在崩溃。
而历史,将在此刻,写下夏王胤甲——这位在位仅两年的年轻君主——最后的篇章。
尾声:玄鸟西飞
胤甲二年秋,斟鄩城破。
关于那天的细节,后世众说纷纭。官方史书语焉不详,只称“西伯孔甲作乱,王师败绩,王崩于乱军”。野史则描绘得绘声绘色:有人说年轻夏王战至最后一刻,身中十七箭而不倒;有人说他在城破前自焚于王宫,以免受辱;还有人说,他其实没死,而是化装成平民,混在流民中逃出了斟鄩,从此隐姓埋名。
唯一确定的是,孔甲在破城三日后,于一片废墟中登基为王。
登基大典极其简陋——没有九鼎,没有玄冕,甚至没有完整的朝臣班列。孔甲穿着染血的戎装,坐在临时搬来的王座上,接受残存诸侯的朝拜。他封赏了顾伯、葛伯等人,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早已不在躯壳之中。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一只玄鸟忽然从烧焦的宫檐下飞出,在众人头顶盘旋三圈,然后振翅西去,消失在暮色中。
太卜署的老巫者见状,伏地痛哭:“玄鸟西飞……夏室……夏室将衰啊!”
孔甲没有理会。他只是望着玄鸟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语,无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三个月后,新王迁都西亳(注:此为文学虚构,实际夏都未变),远离了斟鄩这片伤心地。他开始沉迷方术,广纳巫者,炼制丹药,朝政日渐荒废。史官战战兢兢地记录下这一切,最终汇成那句著名的评价:
“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乱,夏后氏德衰,诸侯畔之。”
——《史记·夏本纪》
而斟鄩城,在战火中残存下来,却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老臣姒武隐退,宗正姒戚郁郁而终,太卜姒衍在某个月夜投河自尽。那些曾经见证过胤甲“仁政”的百姓,在茶余饭后还会提起那个穿着粗布衣下田收割的年轻君王,但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淹没在时光的尘埃里。
只有城郊那片公田,每年春天,桃花依旧会开。
只是再也没有那种惨烈的红了。
它们变回了普通的粉白,在春风中摇曳,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仿佛那个十九岁戴上王冠、二十一岁血染疆场的少年,从未存在过。
仿佛夏王朝中衰的序幕,从未拉开。
但每当夜深人静,斟鄩城的老人们还会说,能听见王宫废墟里,传来隐约的哭声。
像是谁在问:
“如果仁德换不来江山,那仁德……还有什么用?”
没有人能回答。
只有风声呜咽,如历史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