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榻上的棋局
公元前1711年,季夏。
最后一场蝉鸣嘶哑着死去时,斟鄩王宫弥漫着药草与死亡混合的气息。
东序偏殿的窗牖紧闭,以隔绝暑热,却让室内空气沉滞如死水。四盏青铜灯树日夜不熄,火焰在琉璃罩中跳跃,将人影拉长又缩短,在墙壁上演出无声的皮影戏。药炉在角落咕嘟作响,煮着太医院最新调配的方剂——犀角、灵芝、冰片,还有几味来自南方的神秘草药,气味辛辣刺鼻。
姒扃斜倚在锦褥上,整个人已瘦脱了形。玄色寝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肩头,露出的手腕骨节嶙峋,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但他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依然亮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余烬。
“第几日了?”他问,声音嘶哑如枯叶摩擦。
侍奉在侧的姒廑放下药碗:“回父王,自伯父西疆立柱的消息传来,已过去二十七日。”
“二十七日……”扃的手指在锦褥上缓缓移动,仿佛在虚空中描绘着什么,“他还有多少路程回京?”
“按正常脚程,应已过华山。但探马来报,伯父一行在羌水部又停留了五日,似乎在等什么。”
“等什么?”扃笑了,那笑声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廑连忙为他抚背,感到掌心下的脊骨嶙峋如刀。待平复后,老人喘息道:“等西羌诸部的‘万民书’吧……就像当年,有扈氏逼宫时,也要先弄个‘天命所归’的把戏。”
廑的心沉了下去。这三个月的监国,他接触了太多秘密情报:东方诸侯的密信往来,朝中老臣的暧昧态度,甚至阳城铸铜坊里那些“意外”发现的、刻有孔甲名讳的玉璋半成品。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而网的中心,便是这间弥漫药味的寝殿。
“父王,‘大傩’之礼的请柬已发往四方。”他低声汇报,“三十八位诸侯、西疆四十二部酋长,均已回复赴约。典礼定于秋分日,还有……四十三天。”
“四十三天。”扃重复这个数字,闭上眼睛,“够我死三次了。”
“父王!”
老人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那些安慰的虚言。他睁开眼,望向殿顶的藻井——那里绘着北斗七星,朱砂掺金粉的颜料在经年累月的烟熏下已然黯淡,但星辰的方位依旧精准。
“你可知,我为何将死期定在秋分之后?”他忽然问。
廑一怔:“父王曾说,要亲眼见证傩礼,亲眼……”
“亲眼看着你继位。”扃接过话头,目光转向儿子,“但还有一层意思——秋分者,阴阳相半,昼夜均平。我要让天下人看见,夏室的权力交接,也该如此:不偏不倚,平稳过渡。”
少年沉默。他想起了铸铜坊里那块饕餮纹铜片,想起了羌水畔那九根立柱,想起了这三个月来如芒在背的窥探与试探。在这个暗流汹涌的时刻,“平稳”二字何其奢侈。
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呈上一卷用火漆封缄的皮卷。火漆上压着虎形纹——那是司空姒武的印记。廑接过,展开,只扫了一眼,脸色便白了。
“念。”扃说。
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探得孔甲已密会葛伯、韦伯于华山北麓。三方各出私兵五百,化装为商队,已于三日前分批东行,目的地……疑似斟鄩。”
殿内死寂。药炉的咕嘟声变得异常刺耳。
许久,扃缓缓道:“一千五百人,不够攻破斟鄩城墙,但足够在城内制造混乱,足够在傩礼上……刺杀。”
他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直冲头顶。
“父王,儿臣请命,即刻调王师入城搜捕!”
“打草惊蛇。”扃摇头,“他们既敢来,必有内应。你今日搜捕,明日就会有人将消息传出,后日孔甲便会‘闻讯疾驰回京护驾’,反倒占了忠义之名。”
“那难道放任他们入城?”
扃没有立刻回答。他让廑扶他坐起,靠在隐囊上,呼吸因这个简单的动作而变得急促。待平复后,他指向案头的一卷竹简——那是夏室宗谱,自黄帝以来历代承嗣的记录。
“翻开最后一卷。”他说。
廑照做。竹简崭新,墨迹未干,上面只有三行字:
“姒不降,在位三十五年,禅位于弟扃,以固夏祚。”
“姒扃,在位二十一年,传位于子廑,以定国本。”
“姒廑,在位……”
第三行空着,等待书写。
“这是三日前,我让宗正重修的。”扃的声音很轻,“我要让后世之人看见——不降传我,是‘禅让’;我传你,是‘传位’。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廑握着竹简的手在颤抖。他忽然明白了父亲这三个月来所有的布局:减免赋税以收民心,修缮道路以固边疆,推广农具以实仓廪,甚至抱病批阅每一份奏章……这一切,都是在为他铺路,在为他积攒继位的资本。
“但伯父他……”
“他会反对,诸侯会质疑,朝臣会议论。”扃截断他的话,“所以我们需要一场戏。一场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戏。”
老人从枕下摸出两件东西。
第一件是半片龟甲——三年前岷山太巫占卜所用,裂纹诡谲如蛛网。第二件是一枚玉琮,青玉质地,表面光滑无纹,却在底部阴刻着细如发丝的星图。
“三日后,我会召集群臣,举行最后一次朝会。”扃将龟甲和玉琮放在廑手中,“届时,我会当众占卜,问天意所属。而结果——”
他停顿,深深看进儿子的眼睛:
“必须是‘天意属廑’。”
二、最后的朝会
朝会那日,天空阴沉如铅。
自黎明起,厚重的云层便低低压在斟鄩城头,不见一丝日光。闷热笼罩着王宫,蝉噤声,鸟不飞,连风都凝滞了。百官身着朝服,鱼贯步入正殿时,都能感受到空气中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们看见,王座被移到了殿中央,而非惯常的高台之上。姒扃端坐其上,穿着正式的十二章冕服,但玄衣纁裳在他消瘦的身形上显得空荡,十二旒玉珠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
更引人注目的是王座前的青铜鼎——不是礼器,而是一只寻常的烹鼎,鼎下炭火正旺,鼎中清水沸腾,蒸汽袅袅上升,在沉闷的殿内更添燥热。
姒廑站在王座左下方,穿着监国副使的朝服,垂手肃立。孔甲尚未归京,储君之位空悬。而王座右侧,站着三位特殊的人物:太卜姒衍手持龟甲,宗正姒戚怀抱宗谱,司空姒武腰悬虎符。
这阵容本身,便是一个信号。
“今日朝会,只议一事。”扃开口,声音因虚弱而有些飘忽,却因殿内极致的安静而字字清晰,“寡人病体沉疴,恐不久于世。夏室不可一日无主,储位当定。”
话音未落,殿下已起骚动。几位老臣交换眼神,欲言又止。
“王上!”顾伯率先出列,“储君孔甲奉王命巡视西疆,功勋卓著,天下皆知。如今王体欠安,正当召储君回京侍疾,何须另议?”
“是啊王上!”葛伯附和,“孔甲殿下乃先王嫡子,文武兼备,西疆新附诸部皆服其威。若此时另立,恐寒天下之心啊!”
附和声渐起。东方诸侯、部分朝臣,甚至几位姒姓宗亲,都或明或暗地表达了支持孔甲的立场。廑站在父亲身侧,能清晰感受到那些投来的目光——审视的、质疑的、不屑的,像细针扎在皮肤上。
扃静静听着,待声音稍歇,才缓缓道:“诸卿所言,皆在情理。然——”
他抬手,姒衍上前,将那片龟甲高高举起。
“三日前,寡人夜梦北斗倾斜,紫微黯淡。醒后心悸,召太卜占之,得此龟甲。”扃的声音陡然提高,“姒衍,将占卜结果,念予众卿。”
老迈的太卜展开一卷帛书,手在颤抖,声音却异常洪亮:
“龟纹显象:客星犯紫微,应在嫡系;荧惑守心,主嗣位纷争。然天枢有光,指向东方——东方青龙,主春主生,应年少仁德之人。若逆天意,则……则三年内,兵戈再起,社稷倾危!”
殿内哗然。
“荒唐!”韦伯怒道,“星象占卜,虚无缥缈,岂可据此定储君大位?”
“韦伯此言差矣。”一直沉默的姒戚忽然开口,他将怀中宗谱展开,“夏室立国以来,凡重大承嗣,皆需问天。昔年禹王传启,启王传太康,皆有天象为证。此乃祖制!”
“可孔甲殿下亦是先王血脉!”
“所以今日,寡人要再问一次天意。”扃打断了争论。他示意,姒衍将那枚素面玉琮放入沸腾的鼎中。
清水翻滚,玉琮在鼎底沉浮。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是上古流传的“沸玉卜”:将刻有候选者名讳的玉器投入沸鼎,以玉器的变化昭示天意。但风险极大,玉器可能炸裂,可能变色,结果难以预料。
扃从袖中取出两枚玉简。一枚刻“孔甲”,一枚刻“廑”。他亲手将两枚玉简系上丝绳,悬于鼎上蒸汽之中。
“一炷香时间。”他说,“玉简吸收天地精华,自会显现天意所属。”
香被点燃。青烟笔直上升,在大殿穹顶积聚,如一团化不开的愁云。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像刀锋划过紧绷的弦。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看见父亲额角渗出的冷汗,能感受到殿下那些目光中的猜疑与算计。他忽然明白了——这场占卜根本不是要问天,而是要“演”给所有人看。父亲在赌,赌人心,赌时势,赌这最后的机会。
香燃过半时,异变陡生。
系着“孔甲”玉简的丝绳,毫无征兆地断裂了。玉简坠入沸鼎,与那枚素面玉琮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几乎同时,鼎中清水突然剧烈翻滚,蒸汽冲起三尺高,殿内弥漫开一股奇异的焦糊味。
姒衍脸色大变,用长柄玉勺捞起玉简。那枚刻着“孔甲”的玉简表面,竟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纹,而裂纹中渗出暗红色的物质,像是……血。
“玉……玉裂见血!”老太卜的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此乃……大凶之兆!”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枚裂纹渗血的玉简,看见了鼎中仍在翻滚的、泛着诡异红色的沸水。
“而另一枚呢?”扃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姒衍颤抖着检查“廑”的玉简。丝绳完好,玉简温润,非但没有裂纹,在蒸汽熏蒸下竟泛出一种温润的青色光泽,与鼎中那枚素面玉琮交相辉映。
“此玉……安然无恙,反现祥瑞之象!”
哗然声再起,但这一次,掺杂了更多的惊恐与敬畏。古人笃信鬼神,眼前这幕“玉裂见血”的异象,已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畴。
顾伯、葛伯等人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浑身浴血的卫士冲进大殿,扑倒在地:
“报——!西疆八百里加急!羌水部、岷山残部、白狼氏等十二部联合叛乱,已攻破三处关隘,西疆巡防军……全军覆没!”
如惊雷炸响。
“孔甲殿下呢?!”有人惊问。
“储君……储君殿下被叛军围困于华山北麓,生死不明!”
殿内彻底乱了。东方诸侯面面相觑,朝臣惊慌失措,连一直支持孔甲的老臣也动摇了——若储君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保全,如何保全夏室?
扃在此时缓缓站起。
他身形摇晃,廑连忙搀扶,却被他推开。这位病入膏肓的夏王,用尽最后的力气挺直脊背,十二旒玉珠在晃动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天象示警,玉卜见凶,西疆生乱。”他的声音响彻大殿,“此三者齐现,是天意,亦是警示——夏室需要的,不是开疆拓土的利刃,而是守成安民的栋梁!”
他转向廑,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虎符,郑重地放在少年掌心:
“即日起,姒廑代行王事,总揽朝政。待寡人归天,便继王位,号……胤甲。”
“胤”者,延续;“甲”者,首位。这个名字本身,便是一个宣言。
廑跪地,双手接过虎符。青铜冰冷刺骨,但他握得很稳。
“至于孔甲——”扃看向殿外阴沉的天空,“若他能活着回来,便封为‘西伯’,镇守西疆,戴罪立功。若不能……便是天命。”
最后两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雷霆。
朝会在一片混乱中结束。百官退出时,许多人步履踉跄,神色恍惚。今日发生的一切——玉裂见血、西疆急报、王命骤下——太过密集,太过震撼,以至于无人敢在此时提出异议。
当大殿终于空寂,只剩父子二人时,扃终于支撑不住,瘫倒在王座上。鲜血从他嘴角渗出,在玄衣上洇开暗色的花。
“父王!”廑扑过去。
老人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瞳孔中燃烧着最后的光:
“听着……玉简的丝绳,是姒武昨夜用酸蜡浸过的……沸水中的红色,是提前放入的朱砂矿粉……西疆急报,是三个月前就安排好的死士……今日这一切,都是戏……”
廑浑身冰凉。
“但戏要真,就要有牺牲。”扃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那枚裂开的玉简里,封着……封着一滴活人的心头血。是姒衍的孙子,今晨……自尽的。”
少年如遭雷击。
“不要怪他……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老人的手在颤抖,“他说……他祖父侍奉夏室三代,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穷兵黩武之人手中……”
泪水模糊了廑的视线。他想起那个总是跟在太卜身后、安静整理星图的清瘦少年,今年才十五岁。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哽咽道。
“因为我要你记住——”扃的手指几乎掐进他的肉里,“王座之下,从来不只是敌人的血……还有自己人的。今日是姒衍的孙子,明日可能是姒武,后日……可能是你自己。”
他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染红了锦褥。待平复后,他的声音已微弱如游丝:
“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你还要这个位置吗?”
廑跪在父亲面前,看着老人濒死的面容,看着那双仍不肯闭上的、满是血丝的眼睛。他想起祭坛上的白雉,想起笼中的花豹,想起汶水河滩的尸体,想起铸铜坊的焦烟,想起方才玉简中渗出的、那个陌生少年的血。
然后他想起农田里那些向他跪拜的农人,想起他们说起“王上免了赋税”时眼中的光,想起父亲案头那些批阅到深夜的、关于水利、农桑、刑狱的简牍。
“我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不是因为它荣耀,而是因为它能让我守护更多的人,让今日这样的牺牲……值得。”
扃终于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好……那这最后一课……我教完了。”
他的手,缓缓松开了。
三、秋分·大傩
孔甲回到斟鄩时,秋分已至。
他没有带军队,只带了十余名亲卫,风尘仆仆,甲胄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入城那日,满城缟素——王宫传出消息,姒扃于三日前深夜驾崩,临终前留下遗诏:传位于子廑,三日后行继位大典,与秋分傩礼合并举行。
也就是说,孔甲紧赶慢赶,终究迟了一步。
他没有去王宫吊唁,而是径直回了储君府。府门紧闭,他推门而入时,看见庭院中那两只铁笼空空如也。老仆战战兢兢地禀报:豹子已被王子廑命人放归嵩山。
“放归?”孔甲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庭院里回荡,“好一个‘仁德’。”
他走进正厅,顾伯、葛伯、韦伯已等候多时。三人脸色都不好看。
“殿下,如今大势已去啊!”顾伯捶胸顿足,“那日朝会,玉裂见血,西疆急报,王上当场传位……满朝文武都看见了,如今廑已掌控虎符,王师尽在其手,我们……”
“我们那一千五百人,刚入斟鄩地界就被截住了。”姒武冷着脸走进来,他今日未着甲胄,只穿常服,但腰间佩剑,“带队的是姒戚。老宗正说,奉先王遗命,请各位的‘家兵’去阳城修铸铜坊,以赎擅调私兵之罪。”
葛伯跳起来:“他敢?!我们可是诸侯!”
“诸侯?”姒武冷笑,“擅调私兵入王畿,依夏律,可削爵夺地。老宗正说了,念在各位是初犯,又是为‘护卫储君’心切,不予追究。但若再有下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孔甲坐在主位,缓缓擦拭着手中的虎贲剑。剑身映出他阴沉的面容,眼底有血丝,嘴角却噙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所以,你们都怕了?”他轻声问。
三人沉默。
“怕玉卜的凶兆?怕西疆的叛乱?还是怕……”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怕那个十九岁的黄口小儿?!”
“殿下息怒!”韦伯慌忙道,“非是我等胆怯,实在是……如今廑有遗诏在手,有虎符在握,有朝臣拥护,连百姓都传言他‘仁德’。我们若硬来,便是谋逆,天下共讨之啊!”
“谋逆?”孔甲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王宫方向传来隐隐的鼓乐声——那是傩礼前的演练,“当年叔父继位时,难道就名正言顺?若真名正言顺,何须演那场‘玉卜’的戏?!”
众人一震。
“殿下是说……那日的异象,是人为?”
“丝绳为何偏偏那时断裂?沸水为何突然变色?西疆急报为何来得如此‘及时’?”孔甲转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这一切,都是我那好叔父,用他最后一点生命,为他儿子铺的路!”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戏演得再真,也是戏。只要我们能在傩礼上当众揭穿,只要能让天下人看见——所谓的‘天意’,不过是篡位者的阴谋!那么,遗诏可废,虎符可夺!”
“如何揭穿?”顾伯急问。
孔甲从怀中取出一卷皮卷。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官职,还有一些特殊的标记。
“这三个月的西疆之行,我没闲着。”他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朝中,有十七位大臣收过我的厚礼;军中,有八位将领曾在汶水与我并肩作战;就连太卜署里,也有姒衍的弟子不满其祖孙惨死,愿意作证……”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那是用朱砂圈出的:姒廑。
“至于我那贤侄,”他笑了,笑容森冷,“我会在傩礼上,给他一个选择。一个他无法拒绝的选择。”
秋分日,清晨。
斟鄩城万人空巷。
从王宫到南郊祭坛的十里长街,黄土铺道,清水洒街。道旁每隔十步便有卫士持戈肃立,百姓跪伏两侧,只能从缝隙中窥见那支缓缓行进的队伍。
最前方是三千人的傩舞方阵。舞者戴木质面具,披彩帛,执戈扬盾,随着震天的鼓点跳跃、旋转、嘶吼,驱逐想象中的邪祟。其后是诸侯与酋长的车驾,按爵位高低依次排列,旌旗招展,玉佩叮当。
而队伍的核心,是那辆三十六人抬的玉辇。
辇上无顶,只有华盖。姒廑端坐其中,穿着继位的新制冕服——玄衣上绣日月星辰,纁裳上绘山龙华虫,头戴九旒冕,腰佩玉具剑。他今年十九岁,面容尚存稚气,但眼神沉静,脊背挺直,在秋日朝阳下宛如一尊玉雕。
这是他第一次以“胤甲”的身份公开亮相。从今日起,他不再是王子廑,而是夏王胤甲。
玉辇行至祭坛时,日上三竿。
九层夯土垒成的祭坛高耸入云,每层皆立青铜鼎,鼎中香烟缭绕。坛顶平台开阔,可容千人。此刻,诸侯、酋长、朝臣已按位次肃立,静候新王登坛。
廑走下玉辇,踏上第一级台阶。
就在这时,一声长笑破空而来:
“贤侄且慢!”
所有人回头。只见祭坛西侧,孔甲一身戎装,未戴冠,散发仗剑,大步而来。他身后跟着十余名亲卫,以及——三位被缚的巫者,其中一人,赫然是太卜姒衍的弟子,姒芒。
守卫欲拦,孔甲拔剑怒喝:“我乃先王嫡子,储君孔甲!谁敢阻我?!”
气势慑人,守卫迟疑。孔甲趁势登坛,径直走到坛中央,与廑相距十步而立。
四目相对。
“伯父这是何意?”廑平静地问。
“何意?”孔甲大笑,笑声在空旷的祭坛上回荡,“我来为我的好叔父送行,为我那‘仁德’的贤侄贺喜,顺便——揭穿一场欺天骗地的戏!”
他猛然转身,面向坛下万千视线:
“诸位!三日前朝会,玉卜显凶,说我孔甲不配承嗣。可你们可知,那玉简的丝绳早已被酸蜡蚀脆?可知沸水中的红色是朱砂矿粉?可知西疆急报是三月前就安排好的死士?!”
哗然如潮水般涌起。诸侯变色,朝臣交头接耳,百姓伸长脖子。
“胡说八道!”老宗正姒戚厉声呵斥,“玉卜乃太卜亲自主持,岂容你污蔑?!”
“太卜?”孔甲一把扯过姒芒,“来,告诉天下人,你那祖父是如何为了‘大义’,逼你堂弟献出心头血,封入玉简,伪造凶兆的?!”
年轻巫者浑身颤抖,嘴唇哆嗦,却发不出声音。
“说啊!”孔甲剑锋抵住他的咽喉。
姒芒崩溃了,跪地哭喊:“是……是祖父说……说若不如此,夏室将亡于战乱……堂弟他……他是自愿的……”
死寂。
然后,是更大的哗然。许多朝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百姓的议论声如蜂群嗡鸣。
孔甲满意地看着这一切,转向廑,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
“贤侄,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当众承认玉卜作假,遗诏无效,让位于我。我保你一世富贵,甚至封你为‘东伯’,与你共治天下。”
“第二,”他的眼中闪过杀机,“我让姒芒说出更精彩的内容——比如,你父王是如何与姒衍合谋,逼死一个十五岁少年,用他的血染红玉简的。到时候,你这‘仁德’之名,你这王位,还能坐得稳吗?”
秋风吹过祭坛,扬起尘土。廑静静站着,九旒玉珠在额前轻晃,遮住了他的眼神。
坛下,万千目光聚焦于此。东方诸侯面露得色,老臣们忧心忡忡,百姓们茫然无措。而在祭坛边缘,司空姒武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只等一个信号。
时间,仿佛凝固了。
许久,廑缓缓抬手,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他摘下了头上的九旒冕。
四、北斗之下
玄冕被双手捧起,在秋日阳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泽。九旒玉珠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雨滴落在铜盘上。
坛上坛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孔甲眼中闪过狂喜——他以为侄儿屈服了。但下一刻,他看见了廑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伯父说得对。”廑开口,声音清朗,传遍祭坛,“玉卜是戏,急报是局,连那少年的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承认得如此干脆,反而让孔甲怔住了。
“但我父王为何要这么做?”廑捧着玄冕,一步步走向祭坛边缘,面向坛下的百姓、诸侯、天下人,“因为他看见了——看见伯父你在汶水河滩上,为了军功,让五百敢死队无一生还;看见你在西疆立柱刻纹,欲以九柱代九鼎;看见你暗中勾结诸侯,私调兵马,剑指斟鄩!”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
“他看见了,若让你继位,夏室将重回血火征伐之路!四方诸侯将再起刀兵,边陲部族将永无宁日,而黎民百姓——那些在田间劳作,在作坊挥汗,只求温饱安宁的百姓——将再次成为野心的祭品!”
坛下,百姓中响起压抑的骚动。有人想起父兄死在伐岃山的战场,有人想起去岁因战事加征的赋税,有人想起流离失所的传闻。
“所以父王选择了骗。”廑转身,看向孔甲,眼中泛起泪光,“用一场骗局,换夏室十年太平;用一个少年的血,换千万人免于战火。这很卑鄙,很残忍,但——”
他猛然跪下,将玄冕高举过头:
“若这就是为君者的罪孽,我姒廑愿一肩承担!今日,我可让出此冕,让出此位!但请伯父当着天下人的面回答我——”
他的声音响彻云霄:
“你若为王,能否保证不兴无谓之战?能否保证不加重百姓赋税?能否保证不让更多十五岁的少年,为野心流血?!”
三个问题,如三道雷霆,劈在祭坛上。
孔甲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能说什么?说他会继续开疆拓土?那便是承认自己将让百姓受苦。说他愿罢兵休养?那便是背弃自己所有的政治资本,背弃身后那些支持他的诸侯与将领。
他骑虎难下。
而坛下,局势正在微妙地变化。百姓的窃窃私语渐渐汇聚成声浪,许多原本支持孔甲的朝臣开始犹豫,就连顾伯、葛伯等人也脸色变幻——他们支持孔甲,是希望获得更多权力与利益,但若因此失去民心,甚至引发内乱,那便得不偿失。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姒戚忽然上前,跪在廑身旁,面向坛下:
“老臣姒戚,侍奉夏室三代,今日愿以性命担保——先王扃,一生兢兢业业,减免赋税,修缮水利,推广农桑,他所做一切,皆为民计!若此等君王需以‘欺天’之罪论处,那老臣请问——”
他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夯土上:
“天意,难道不该是民心吗?!”
“说得好!”司空姒武拔剑出鞘,声如洪钟,“末将姒武,愿以手中剑担保——新王胤甲,仁德爱民,乃夏室之幸!若有谁不服,先问过我手中三万王师!”
武将们纷纷按剑,甲胄铿锵。而文臣队列中,越来越多的人跪下,高呼:“臣等愿奉新王!”
诸侯们面面相觑。他们看见的,不仅是坛上的对峙,更是坛下民心的转向,是王师的威慑,是朝臣的拥戴。继续支持孔甲,已无胜算。
韦伯第一个跪下:“臣……愿奉新王!”
紧接着,葛伯、顾伯,以及所有东方诸侯,纷纷伏地。西疆酋长们见状,也慌忙行礼。
大势已去。
孔甲孤零零站在坛心,看着四周跪倒的人群,看着侄儿手中高举的玄冕,看着那些曾经信誓旦旦支持他的面孔,此刻全部转向了另一边。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原来权力这场游戏,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刀剑,不是谋略,甚至不是血脉。而是——谁能让更多人相信,跟着你能活得更好。
而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
“哈……哈哈……”他低笑起来,笑着笑着,变成了狂笑。笑弯了腰,笑出了泪。
然后他止住笑,看向廑:
“贤侄,你赢了。不是赢在谋略,是赢在……你比你父亲更懂人心。”
他丢下剑,转身向坛下走去。背影萧索,再无来时的狂傲。
“伯父。”廑忽然叫住他。
孔甲停步,未回头。
“西伯之位,仍为你留着。”廑轻声说,“西疆需要有人镇守,那些部族……也需要有人安抚。”
这是台阶,也是最后的情分。
孔甲沉默良久,最终,抬手挥了挥,算是回应。然后继续迈步,消失在祭坛阶梯的尽头。
廑跪在原地,手中的玄冕重如千钧。他抬起头,看向天空。
秋分日的阳光,正从云层缝隙中洒落,照在祭坛上,照在九鼎上,照在他年轻的、泪流满面的脸上。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姒廑。
他是胤甲。
是那个要用一生,去证明父亲的“欺骗”值得,去证明那些流血牺牲值得,去证明——仁德,真的可以守护一个王朝的夏王。
祭坛下,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响起。
而他在那声浪中,听见了父亲临终前的话:
“王座之下,从来不只是敌人的血……还有自己人的。”
他闭上眼,将玄冕,缓缓戴回头上。
玉旒垂落,遮住了他汹涌而出的泪水。
也遮住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